穿过一片油菜地,再绕过一片正在转黄的麦田,一踏上松树山略微潮湿的土地,我的心就野了起来,人前所有伪装土崩瓦解,只剩下一颗纯粹而纯净的心随着树枝晃动的节奏跳跃。我是循着鸟鸣去的,那些鸟都是我熟悉的儿时伙伴,无论我回与不回,它们都在那儿执着地呼唤我的乳名。
松树山位于四川省中江县城广福镇郊区东面,山似一条巨龙,头颅伸向山下的玉江饮水,龙头上几百株古松遮天蔽日,苍翠葱郁,龙脊与龙尾上的庄稼则应季变换色彩。对龙头松树林我情有独钟,爱它的清幽,也爱它旺盛的生命力。我一直坚信,每一棵树都是有灵魂的,松树尤为突出。这些松树皮自带不规则裂纹,似神话中的龙鳞,片片硬而有质地,因而得名龙鳞松。最老的古松已经一百四十多岁了,依然枝繁叶茂,直插云霄,似精神矍铄的老人面对长天讲述一个个绵远悠长的故事;又似一支支长笔,在历史长河中仰天狂草,写下一部无字天书,让人读得心潮澎湃。
松樹山所在地是历史上铜山县县衙正对之处,“铜山三苏”(苏易简、苏舜钦、苏舜元)曾在此留下佳话,石刻《竖笔记》、状元桥、状元故里牌坊、学校里面的三苏铜像……都在静静讲述北宋第一个状元苏易简一家的故事。玉江石刻则星星点点散落山脚,北宋司马光的《风火家人卦》、南宋铜山县令赵夷夫的《当阳胜处》、铜山县令冯丙之的兄长冯运之的《流杯畅饮》、太平兴国三年的丑书石刻……更有把整座山直接劈开用小楷刻写的明清石刻,仰视也不能窥其全貌,蔚为壮观。这些石刻一些常年在水下酣睡,一些裸露在外接受风霜雨雪的洗礼,一处一景,一景一段温润的历史。徜徉其间,仿佛穿行唐宋册页,厚重的历史之门缓缓推开,先贤们无论是曲水流觞,还是路过时率性的挥毫狂书,抑或乡贤们为后人们刻意留下的记事文字,就那样随着玉江水低吟浅唱。
松树山上的松树都是浸润着铜山悠久的文化成长的,自然就沾染了文气,因而每棵树都应该有一个专属它们的故事。看迎面两棵,一棵站得笔直,浑身傲骨,连枝丫也绝不旁逸斜出,自带一份清高。另一棵则略显卑微,努力向站直的那一棵倾斜,树身已经接近四十五度倾角,却还没有一根枝丫与前一棵树的枝丫交互。这两棵均一百四十多岁的古松,地底下定早已盘根错节,分不清彼此,偏偏表面还保持着各自的倔强或忍让。左面两棵则相互朝中间微倾,一百四十多年的跋涉与磨合,这也许是它们觉得不远不近刚好合适的距离,既可以耳鬓厮磨又各自保持独立,共同沐浴阳光也共同抵抗风霜。也有的并肩而立,共听晨钟暮鼓,看玉江潮涨潮落,月亏月盈……就这些龙鳞松,一半枝丫在历史深处狂舞,一半向未来延伸,看天看地看日月星辰,也看人间悲欢。
松树山上没有一只松鼠,却有各种各样的鸟,它们在这里占山为王,时而在枝头卿卿我我,时而拍着翅膀飞向长空,时而一个俯冲喝一口玉江水,时而到附近麦田一番“打劫”。它们发出各式各样长长短短的鸣叫,似一遍遍吟诵石刻上的文字,又似在分声部合唱一首铜山恋曲。在我听来,每只鸟儿都在清清浅浅呼唤我的乳名。我是喝着玉江水、听着松涛、伴着鸟鸣长大的,对这片土地自然多了一份亲近。当年为了完成草鞋到皮鞋的蜕变,我犹如一只候鸟挣扎着离开故土,每到年关才在切切的思乡煎熬中匆匆回归又匆匆飞去。这些留鸟则一直痴情地守护着这片土地,日夜逡巡、陪伴,不离不弃。
我相信,那些树、那些鸟是记得我的,那些鸟鸣,无论高亢还是婉转,都在变着调呼唤我的乳名。掏出陶笛,指尖跳跃,《故乡的原风景》旋律缓缓流出,与鸟鸣汇合一起,松树枝丫和麦穗随之而动,这最原始、最深情的合奏,潮湿着一颗游子的心,脚底仿佛要长出根来,旁边,一株松树苗正探出头来。扑入松树山的怀抱,两肋隐隐生疼,神经末梢与一片鸟羽对接,我便听懂了那略带嗔怪的鸟语。
唐雅冰: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文章发表于各级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