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伯父蒋本菁先生

2022-06-14 01:20蒋宗萍
文学港 2022年5期
关键词:伯父宁波

蒋宗萍

我的目光落在百年前的一张家族老照片上,一对兄弟相邻而坐,两旁各站着一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孩,右边的男孩右手持宝剑,左边的男孩左手拿书本,四人均穿长衫。立此存照寄托着兄弟和睦、两家后代文武双全的希望。拿书的男孩是我伯父,十七岁因病早逝,持剑的男孩是我的堂伯父蒋本菁先生。

蒋本菁,家名善化,书名本菁,1899年出生于奉化江口蒋葭浦村道房阊门。他的家在阊门东边,我的家在西边,中间隔一堂前。在我的少儿时期,伯父故居朝西的双扇木门和朝南的小木门终年紧闭,尽管燕子年年春天从双扇门与天花板中间大段的空间中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房子的主人在哪里呢?

1970年的某一天,那间关闭几十年的老屋突然开门了。伯父的小女兒维芳妹妹插队落户到蒋葭浦,爱女心切的伯父从上海回到了阔别几十年的故乡,照顾维芳的生活起居。

伯父的到来,在阊门里引起了不小的躁动。长辈到他那里叙旧,小辈到他那里认亲。当时,我从其他长辈的口中,得知伯父曾是宁波早期的共产党员,与王任叔、潘念之、赵济猛等一起从事过革命工作,在宁波的早期革命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同时我隐约听说,1927年国共合作破裂时,伯父失去了与党组织的联系,或者说是脱党了。这是伯父人生中的一块阴影,村里人也避讳莫深。我当时在蒋葭浦村小学任教,在那个年代里,对于接触这样一位人物,心里也不免忐忑。

我第一次踏进了伯父家的门槛。伯父坐在写字台后的沙发上,正聚精会神地阅读报纸,听到“伯伯”的叫声,他连忙摘下老花眼镜,缓缓地站了起来。古稀之年的伯父,中等身材,又白又胖,面色红润,头发谢顶,看到我,马上咧开嘴,笑了起来——我马上想到了弥勒佛,像极了。

伯父亲切地拉着我的手,让座,端茶。我作了自我介绍。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出身贫寒的我。伯父对我的家庭情况一清二楚,对我嘘寒问暖,又问我母亲的情况。短短几十分钟,拉近了我与他的距离,使我这个从未得到过父爱(父亲在我婴儿时病故)的人,对他顿生父子之情。我向他诉说了自己的经历与现状,他也告诉我重回故乡的目的。我向伯父介绍了我所知道的本房本族有关人士的情况,伯父还向我补充了族中我所不知道的人事。我从拘谨,到放开,二人相谈甚欢。

伯父思维敏捷,谈吐不凡,又分外热情和善,每一句话结束后,张着嘴巴笑眯眯地拖一句:“阿是啊?”像时时征询着我的意见,完全没有长辈的架子。

也许阊门里只有我一个人是教师,也许是亲情使然,此后,我们每个星期至少聚在一起交流一次。一般是我到他家,他会请我到楼上交谈,那是故乡对客人最高的礼遇。有时候,他也过来找我,我当然也迎他到楼上。伯父学识广博,记忆力惊人,十分健谈,听他一席话,真有胜读十年书之感。他曾送给我几本上海出版的刊物《学习与批判》,谈得最多的是近代名人的趣闻轶事,如:柳亚子牢骚满腹打警卫;与他一起开过书店的姚蓬子的儿子姚文元从小便“老三”(方言,自以为是);陈布雷惊悉女儿是共产党人后长期失眠直至自杀等。伯父也曾谈及他在广州聆听周恩来抗日救亡的演讲,描绘过“中条山战役”中国军人奋战日寇的英勇悲壮场面。我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因当时的我只知道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与日本侵略者展开了浴血奋战。那些平常只有在广播、报纸上听到看到的高高在上的名人,伯父却能知道他们的许多轶事。我对伯父的话将信将疑,又不得不信。伯父始终没有谈及自己的往事,我也不敢相问。事到如今,我才后悔,我为什么不大胆地多问他一些话,了解一些隐藏在历史褶皱里的人事,了解伯父那不为人知的一面?

伯父为人低调,待人谦和。伯父退(离)休前是同济大学的教职员工。那个时候,一个普通的上海人已是我们乡下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而他的经历、学识、眼界及经济条件非一般上海人能及。但在家乡,他见人总是点头微笑,主动问好,阊门里的住户都敬重他。他一见我母亲,总是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叫:“阿婶,侬好!”母亲惶恐地说:“伯伯,折煞我了!”按辈分,母亲是他的弟媳妇,可他却以他孩子的辈分相称,这该是多大的谦卑和尊敬。有过一阵,母亲总提起此事,让我告诉伯父,只有女人自降辈分,哪有男人如此,叫人心里难安。可伯父依然如故。

维芳学过针灸推拿,伯父热情支持她为乡亲们免费服务。平常日子,从早到晚,不时有人找上门来。维芳边将一枚枚银针扎在患者身上,边一遍遍地问:“酸吗?胀吗?疼吗?”伯父将茶水端出来给患者,又退到远处,看着,微笑着。

伯父十分喜爱小孩子,阊门里的小孩经常围着他“爷爷”“爷爷”叫个不停,他会拿出上海带来的糖果分给他们。小孩见了糖果,叫得更欢了。我的大女儿与伯父很亲,爱靠近他,即使我与伯父聊天时,她也要来偷听。1976年,伯父去了一趟上海,回村后,马上到我家来谈上海悼念周总理的事,还拿出几首手抄诗。大女儿趴在门洞里偷听,事隔几十年,她还记得部分偷听的内容。

伯父体胖怕热,夏天刚到,他就穿着一条长不及膝的白大裤衩,赤着膊,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拿着毛巾,不停地擦汗。下午三四点光景,一轮红日还挂在西边,他已迫不及待地来到屋后小河边的埠头,坐在浸在水中的石阶上,将一块大白毛巾浸湿后,披在肩上,半闭着眼,入定般一动不动,享受着河水带来的清凉。大女儿侦察到伯父的行踪,马上蹿到河埠头,陪着伯父洗澡。说是“陪”,其实是与她的爷爷玩水嬉闹。女儿双手舀起河水,往伯父身上乱泼,溅得他睁不开眼睛,不停地用手拂面,咧开没几颗牙的嘴,哈哈笑着。很多时候,他伸出右手,在水平面处,托着女儿的下巴,让她凫着身子,双脚不停地拍水。女儿看到他右肩上一个大拇指般的肉疙瘩,好奇地又揉又捏。当更多的孩子像鸭子一般下水嬉戏,伯父像一个卫士,护卫着孩子们的安全。有他在,当父母的不会来河埠头责骂疯玩的孩子。直到太阳西沉,我到河边催女儿回家,伯父才慢悠悠起身。

伯父很关心人,阊门里若有人头疼脑热,他会主动过去问候,介绍一些治病的小常识。对老年人常嘘寒问暖,了解他们的健康状况。1975年以后我母亲病退在家,伯父见我们一家五口挤在一间破旧的老房子里,几次三番对我说:“你母亲含辛茹苦大半辈子,应该在晚年改善一下居住条件了。”他主动提出,当他离乡返沪时,就把祖上留下来的这间楼房转让给我。对此我压根也没有想过。伯父的隔壁住着他的亲侄子,血缘关系比我更近,那家的居住条件和我家一样,也渴望着改变,若两间房屋合并改建,是再好不过的方案。1979年,维芳终于告别了上山下乡的生涯。伯父回上海前,力排众议,坚持将他的祖居卖给了我。我们全家非常感激伯父的关爱,母亲更是千恩万谢。后来,这间屋由我母亲长住,楼上成了我女儿们的卧房。

想不到,这竟是我与伯父的最后一次见面。当年年底,上海传来噩耗:1979年10月30日,伯父身患重症,经全力抢救,医治无效去世,享年80岁。

全家伤心了好久。十年来,我们早已将彼此当成了亲人。我岳母家在上海,我和我的家人每到上海,总会到虹口区伯父的家去,有时还住下。1974年春节,我携大女儿第一次到伯父家,受到了伯父伯母的热情款待。伯父家的客厅、卧室较为宽敞,另有独立的卫生间、厨房。大女儿对这样的房子感到好奇,赖在他家不肯走,一住就是好几天。每天骑着他孙女的小自行车,在屋子里疯蹿,伯父从不厌烦,吃饭时还夹起鱼肉,不断往女儿碗里放,说:“多吃呀,长胖一点。”

伯父走后,我们全家对他的怀念却没有终止,我对伯父的了解欲也愈甚。随着网络资讯的发达,前几年,我在网上输入“蒋本菁”三个字后,跳出了一大堆信息。这些信息,让伯父的生平更加扑朔迷离。我与伯父相交十年,本以为闭上眼睛,也熟知他的音容笑貌及其洋溢的气息,谁知,在这具与我亲近的身躯里,却藏着诸多不为我知的秘密。对于伯父生平的探知,在我内心不断发酵。

伯父有二子二女,其长子蒋宗荣教授,曾任西安市西北工业大学主任,他开了我国航空稀土永磁电机研究领域的先河,主持研制成功我国第一台航空稀土永磁发电机,并将该发电机应用于无人机上。他发明了自启动稀土永磁同步电动机并实现产业化,先后荣获3项国家级奖项。七八年前,已住到城区的我接到邻居打来的电话,说是一位八十多岁从上海来的老人,在我家(伯父的祖居)门口徘徊,说那是他的老家,拍了好多照片,因没人接待,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匆匆离去。我得知后,急忙赶到老家,又当面询问了邻居。我知道,那一定是蒋宗荣先生,如果此生能见上他一面,该有多好。我从伯父的亲侄子那里要来了蒋宗荣先生的电话,一打再打,却是不通。岁月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许多人事,许多亲情,已化作天边的一抹云彩。

我还是不时地在网上“打捞”着伯父的往事,每有一点新的信息,就会莫名地高兴,好像伯父在我心里重获了生命。我将藏在历史深处的伯父找出来,重新认识。

伯父在省立第四师范学校求学期间就参加进步活动。一九二○年秋,伯父作为四师学生代表参加宁波学生联合会。1921年6月,和四师同学谢传茂、潘念之(潘枫涂)、干书稼等7人组建进步青年团体“雪花社”,后来陆续加入的有宓汝卓、张孟闻、汪子道、王任叔等,几乎云集了当时宁波一带青年的精英。“雪花社”编印《宁波评论》及《大风》社刊,受到当时在宁波省立四中任教的朱自清先生的指导。刊物进行反旧礼教、旧统治的启蒙,所发进步倾向的文字,锋芒直指宁波缙绅先生们,并给他们以极大的震慑和抨击。又据《新奉化》第1期载,伯父毕业于华北大学,是当时为数不多的高等以上专门学校毕业生之一。

在“雪花社”活动期间,伯父和谢传茂、潘念之、干书稼、宓如卓、谢传茂、张宗麟等一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宁波最早的中共党员之一。1925年,伯父与杨眉山等创办宁波启明女子中学并任教,与赵济猛、杨眉山、潘念之、石愈白、吴近共事,为培养党的年轻女干部作出了重要贡献。这期间为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伯父曾任中共宁波地委国民运动委员会书记和国民党市党部常务委员,指导宁属各县党部党务,打擊社会恶势力。1926年7月15日,国民党市党部机关刊物《甬江潮》创刊,编辑部设在启明女中,伯父任主编,同月还被公推为宁波各公团联合会公的九干事之一。因杨眉山在《甬江潮》创刊号上发表文章,揭露军阀政府镇压工人和革命者的罪行,赞扬工人阶级的斗争精神,同时发动启明女子中学学生起来声援工人阶级的反迫害斗争,《甬江潮》和启明女校于同月30日被封闭,伯父也被拘捕。在这一时期,伯父和卓恺泽、卓兰芳、王任叔、王仲隅(王任叔兄)、沙文舒(沙文汉)、潘念之、竺清旦、谢传茂、阎式钧(严式轮)等早期中共党团员一起投身于革命。这些人中,有的成了烈士,如与伯父同为奉化老乡的大革命时期中共浙江省委书记卓兰芳、共青团中央特派员兼共青团湖北省委书记卓恺泽、宁绍台农民协会会长竺清旦等;有的在1949年后走上了重要的领导岗位或在学术上取得不小成就,如曾先后任新中国首任驻印尼大使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的王任叔,曾任化工部副部长的吴亮平,曾任浙江省省长的沙文汉,曾任上海社会科学院、中国法学会顾问的我国法学和政治学基本理论奠基者潘念之等,而严式轮是解放后的第一任奉化县县长。

在1927年的狂风骤雨中,伯父失去与党组织的联系。但即使是在脱党以后,伯父仍积极为进步事业、为党的事业而努力工作。抗战时期在西南桂林,他协助熊佛西发起出版“要把在抗日战争这个伟大的时代里的一切斗争,一切进步,留下光辉的一页,以尽同仁服务国家人群绵薄之力”的抗战后期重要进步文学刊物《文学创作》,熊佛西任主编,伯父任编辑和发行人,郭沫若、茅盾、田汉、胡风、徐悲鸿、欧阳予倩、骆宾基等许多文学、文化界名家均在该刊上发表过重要的文学作品。著名画家尹瘦石的儿子尹汉胤在2015年发表于中国作家网上的《榕湖畔的文人背影》一文里写到,1943年5月28日适逢柳亚子先生57岁诞辰,桂林文化同仁集聚嘉陵川菜馆为亚子先生举行祝寿活动,尹瘦石事先在长卷中央绘好亚子先生的头像,待祝寿同仁陆续到来,他逐一邀请莅临者稍站片刻,以寥寥数笔将其头像绘于亚子先生周围,并让来人在自己像下签上姓名。这幅长卷共绘了欧阳予倩、熊佛西、田汉、司马文森、孟超、端木蕻良、谢冰莹、何香凝等四十九位抗战时期文化界人士头像,其中就有我的伯父蒋本菁。在上海解放前夕,伯父在上海民政局总务处供职。据《红帮裁缝评传》一书介绍,此时的伯父曾几次和四师同学潘念之等中共地下党员一起扮作客户,去南京路上的上海西服名店“荣昌祥”(为奉化籍红帮裁缝先驱王才运创立),在经理办公室里秘密召开会议,商量迎接解放军进城、保卫人民财产等重大事宜。还有史料提到,伯父在宁波解放前夕,还受党组织指派曾去宁波、台州温岭策反国民党部队。新中国成立后,伯父就职于同济大学,直至离休。在2006年12月20日的宁波日报《非凡的宁波女性——陈馥》一文中,写到这位在大革命时期曾为中共宁波地委、浙江省委、中共中央上海局提供秘密机关驻地的“众家姆妈”陈馥逝世时(1975年),一批大革命时期的“老同志”参加了追悼告别仪式,就有蒋本菁的名字。而伯父的伴侣就是曾担任宁波各界妇女联合会主席、国民党宁波党部妇女部长的大革命时期中共党员冯咏雪。

尽管如此,伯父对我来说仍是一个谜,我是个笨拙的解谜人,越解,了解得越多,同时新的谜团也越多。特别是1927年伯父与党组织失去联系或脱党,更是谜中之谜,对于其中的过程、细节和是非曲直,在我脑中一片空白。但从他早年入党并参与宁波地区党组织的领导工作,从他在抗战时期参加进步文化活动,从他在解放前夕参加地下党的活动,执行党组织下达的任务等诸多方面来看,在我的心目中,伯父不但是一位令我崇敬的长辈,也是我们家族中一颗耀眼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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