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职业部落到公共部落:社交媒体“记者圈”研究*

2022-06-13 08:20彭华新宋思茹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圈子社交职业

彭华新 宋思茹

社交媒体出现之前,记者为了分享报道资源、节约报道成本和积累人脉关系,以地域、题域、媒体类别为单位,在职业内部形成多种合作关系,并在往来磨合中“日久生情”,演变为非正式“圈子”。这类“圈子”依托于人际交往,具有流动性并产生信任关系,以内部“潜规则”划分准入资格和社会资源,因其自利性和封闭性,外人很难进入,私利交换之外难以产生公共效应。与此相对,本文先验性地观察到:随着互联网渗入新闻业,“记者圈”迁移到社交媒体中,集中表现为由职业记者或拥有一定新闻职业经历的人构成的专业记者微信群,记者的职业生活与日常生活在此深度重叠。这虽是记者私下以个体身份进行的“圈子”互动,但并不局限于“自说自话”,不仅反向渗透、输出到新闻生产程序中,还围绕公共利益、公共服务,为社会生产公共性的非职业话语,从圈内外溢到公共领域。

一、文献综述

(一)记者在社交媒体中的非正式实践

自美国学者泽利泽(Zelizer B.)将记者群体作为一种“阐释社群”(interpretive community)①,新闻学科开始关注记者的非正式阐释实践。在这一议题下,有学者对记者的网络话语展开研究,并呈现出一个显著倾向:集中在记者如何建构身份感知、话语实践和与新闻机构的关系②,亦或是数字记者在线上新闻室(online newsroom)多平台制作实施后所争论的道德问题③。还有学者关注记者在Twitter中的身份建构策略,发现个人身份和职业身份之间虽然存在价值冲突,但仍有不同程度的结合。④有学者研究了新闻工作的组织结构和记者的职业生涯,发现在“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之外,出现了第三种轨迹——“拼凑型”,例如兼职、合同、自由职业、非正式实习生等临时的、不稳定的职位结构。⑤结合媒介经验和上述研究可以发现,以个体性为特征的社交媒体出现以后,底层逻辑中的职业新闻活动被记者私下的阐释活动部分地代替,顶层设计中的新闻学科范式指向也由职业行为转向松散的私人行为。杨保军从新闻学的学科范式上对这一现象进行了理论提升,认为新闻生产活动逐渐从职业性活动转变为社会性活动。⑥因此,需要从社会性的视角考察记者在社交媒体中的非正式实践,尤其是这些日常活动如何反作用于职业和社会。

(二)社交媒体中的圈层模式

“圈”即一种松散的社会部落。米歇尔·马弗索利(Michel Maffesoli)提出的“部族主义”(tribalism),隐喻“去个性化”过程和不稳定状态,人们可以自由从一个“部落”到另一个“部落”。⑦作为一种网络人群的关系模式,“圈层化”既包括“圈子化”(社会网络),也包括“层级化”(社会阶层和网络话语阶层)。⑧传统的圈子文化与中国传统社会习性相联系⑨,应用于中国社会特殊的关系情境。互联网改变了圈子的时空和发展脉络,透过虚拟社区,难以普遍化的圈子文化成为网络群居时代的重要生活方式。⑩总体来说,圈子是社会成员基于不同缘由,以社会关系的远近亲疏作为衡量标准,通过互联网媒介平台集聚与互动,所建立并维系的一个社会关系网络。本文所关注的记者“出圈”现象,旨在描述圈层内部交流整合为公共对话的过程,最终结果是圈内活动作为一种公共生活,圈内文化被公共领域接受并产生一定的公共效益。那么,本文为何从圈子文化出发而不是把记者作为“阐释社群”?因为圈层活动包含圈内关系建构、圈子从内向外突破和社会化、圈外力量从外向内渗透和被动社会化三个维度,“传播圈层是具有交往、关系和权力属性的社会集合”,既关注群体内部实践,也关注群体的社会关系、活动场域、组织目标等非职业要素,把记者的非正式实践当作一种社会化、网络化的活动。与一般的亚文化圈子或关系圈子不同,“记者圈”由拥有职业新闻经历的群体组成,议题是舆论热点或职业交流,行为模式受职业角色的控制,试图提供某种公共服务,具有显著的公共性指向。这也是“记者圈”区别于“帮圈文化”的原因,“帮圈”是一种“社会病”,是动机和目的不可告人的非正常社会结群状态,而以“记者圈”为代表的圈子的公共性指向是“帮圈”不具备的。

(三)记者群体的公共身份

纵观我国记者社会身份的演变,从近代的“新闻救国”“铁肩担道义”,到改革开放后的“无冕之王”“瞭望者”称谓,再到当代“新闻民工”,尤其是在技术民主的社交媒体中,新闻成为日常化的零碎存在,记者的公共职能也越发模糊,机械的信息传达替代了建设性的职业活动,他们在社会事件中的直接参与趋于弱化。对此,有学者试图从“公共性”中找到一种重构新闻职业权威和社会参与的途径,他们把参与社会治理和国家治理当作传媒公共性建设的最佳契合点,未来新闻业可能成为一种满足社会需求的公共服务,但直接讨论记者(新闻生产主体)公共性的研究较少。彭华新认为网络社群中的记者群体表露出来的“公共性”并不明显,记者的个体利益或群体利益仍然是主要的行为驱动力,行为动机上的公共性特征也是在“与己无关”时才能显现出来。该研究暗示了另一种可能,即“公共性”是将记者的私人阐释与公共领域联结的关键纽带,促使个人意见转换为公共话语。但由于对信源和新闻技巧的高度依赖、内容生产的过度市场化以及舆论引导的宣传叙事,记者无法成为理想的公共人。而本文所关注的“记者圈”在社交媒体中的“出圈”现象,正是一种记者公共身份的变迁:新闻业的结构性局限被记者视为常识或职业守则,内化于“记者圈”中;同时,本土记者的公共属性促使非职业状态下记者从个人身份转变为公共身份,记者的私人话语空间也随时演变为公共领域。

二、研究设计

(一)研究对象

本文的研究对象为S市的记者微信群,该群拥有成员109人,均为在职或曾就职于该市媒体机构(包括外地或省、中央级媒体在该市的分支机构)的新闻记者,囊括党政类、都市类的报业、广电媒体及其新媒体平台。从日常表现来看,该群是同城记者之间交换资源、寻找选题和社会交往的场所。从关注的内容来看,与央媒记者、高级编辑相比,地方记者主要负责采编所在地区的经济、政治、社会生活等日常性新闻,经常接触教师、工人、农民、地方干部等社会各类人群,贴近市民生活和底层社会,更能代表新闻生产的底层逻辑和社会化转向。此外,群内有相当一部分成员以“前”某某新闻单位标记自我身份,这类人群虽然不再直接从事新闻工作,但依然保留着鲜明的“新闻人”眼光和职业习惯,活跃在日常聊天中,也为记者微信群提供更加生活化、平民化的视角。

广义上来说,一些记者以个体身份开设的公众号、在朋友圈的公开言论、在微博的评论等等也属于记者圈内的活动,这些实践内容是记者在社交媒体中的个体实践,其影响力大多局限在朋友圈或记者圈内。但是,当记者作为个体出现时,我们无法判断其所属的圈子及其范围,因为此时的记者呈现出普通公民身份,具备了职业的模糊性,并且“随着‘网络民主’思潮的兴起,公民网络参与的场域、形式、路径和局限性等问题引发越来越多的关注”,微信群等网络参与将个体的实践聚合到一个场所,更有利于研究的持续性开展。

(二)研究方法与研究问题

近三年来,作者以前广电记者的身份进入该群,采取网络民族志(包括社区观察和话语分析)的研究方法,对该微信群进行观察记录。这种方法契合微信“圈层化”的交往模式,本文并未展开访谈,一是因为记者的对话交流本就是一种不加干预的自述,已经能体现其主观认知;二是成员的互动密集,我们希望从集体行动中发现“出圈”的规律,因而把对话内容看作客观的实践结果。资料搜集和话语分析都强调“话语的可变性和对情境的依赖性”,为了深入理解记者的话语意义,作者尽可能在当时的社会环境和舆论发展进程中记录记者的叙述、观点和事件。在对研究对象深入考察后,本文初步发现:记者微信群可以被看作是“记者圈”在社交媒体中的一种集中表现;对话间虽有自娱自乐的氛围,但更体现了信息的生产和整合;职业习惯限制了微信群的关注重点和舆论导向,但也构成“出圈”的基础。

结合文献综述中的理论鸿沟和网络田野发现,本文试图探讨以下三个相互关联的问题:

1.“记者圈”在社交媒体中的形成动因是什么?后面有什么动力在促使圈层文化的流动?

2.在社交媒体中,“记者圈”是否完成了从职业部落到公共部落的流动?在这个过程中记者的身份与话语行为特征是否发生了变化?

3.记者“出圈”带来了怎样的职业冲击与公共性后果?

三、“记者圈”职业部落的利益动因与危机心理

(一)“可供性”:“记者圈”的利益成因

社交媒体出现之前,“记者圈”的联结纽带是新闻作品、采访机会、亲疏关系等,记者需要依附机构以获取采访权、话语权和社会信任,圈子的组建与职业生活紧密连接,圈子也随记者的离职而瓦解。但社交媒体出现之后,“记者圈”的媒介环境发生了本质的转变。社交媒体中,链接的新媒体平台成为“记者圈”的聚合契机。潘忠党主张以“可供性”来评估新媒体,考察其如何作用于技术与使用者界面以及社会与体制界面,分为信息生产可供性、社交可供性和移动可供性等三个维度。从信息生产可供性的角度来看,社交媒体赋予了“记者圈”信息生产、整合、再编辑和扩散的功能。微信群内,每个成员都是信息链接、评论、视频的接入渠道,其他成员对此审阅并随时加入讨论,相关信息随时被关联进群,群内的观点可随时被复制转发“出圈”。从社交可供性的角度来看,圈子的纽带是共同的身份和公共议题,是开放的、社交的。虽然记者在微信群中同样也有注明任职机构,但仅为圈内的身份识别符号。圈子的信息接近和集体阐释表现出即时、非序列性、持续的特征。尽管不是面对面的交流,但无需通过新闻作品传情达意,还越过了固定的采编程序,直接连接不同机构、不同立场的记者,也将新闻生产者与受众连接。任何一个成员都可以通过翻阅聊天记录了解由于身体“缺场”而错过的内容,并通过引用和“@”功能加入过去的对话并与发言人直接联动,新的内容在这种没有时空顺序和中间环节的交流中得以生产。从移动可供性的角度来看,线上“记者圈”融合了职业场景与生活场景、现实空间与心灵空间,是记者可携带的“论坛”。线上圈子是固定的场所,对话随时发生,不因个人的加入、离开、身份变动等产生变化。观察发现,在参与或引发话题时,成员会描述己身与话题的关联,“场景”成为一种内容、证据或信息源,包括他们现身所处的场景和活动状态、某件事发生时己身的状态、过去的亲身经历、曾看到过的信息或报道等,互联网截屏、链接、转发技术令他们能精确反映现时的、曾经的所思所想。总之,社交媒体中的“记者圈”不再依附于新闻生产的某一环节或新闻机构,摆脱了物理空间和个人关系网络的束缚,发展为固定的、具备一定信息生产能力的场所。

(二)职业危机:“记者圈”的心理成因

记者微信群是一个建立在日常生活中的职业共同体。就聊天内容来看,群内日常共享信息、评议新闻事件、“围观”社会现象、讨论公共生活、寻求选题和新闻线索、抒发生活感悟等,围绕公共议题和记者身份展开,或从日常生活中产生新闻点,或紧跟最新热点,甚至于热点尚在发酵期,该群已率先展开讨论,虽关注城市生活但不局限于本地新闻。就成员构成来看,微信群并未明确规定职业身份、地域、机构等“圈子”要素,但进群依靠群内成员邀请,线下的地方职业圈子和人际关系很大程度决定了成员结构。就行动逻辑来看,既有职业意识又有公共意识,习惯从碎片化的信息中发现问题,讨论现象本质,即使是日常吐槽电价上涨、暴雨天气、外卖配送,最终也会上升到公共问题,这实质是一种整合、生产新闻产品的职业思维和能力。此外,“圈子”中生产的“行话”,即一种共同的话语修辞,在很多时候甚至不为“圈外人”所理解,以此形成知识壁垒。

职业危机是“记者圈”聚合的动机之一。在新冠疫情初期,网络出现无底线攻击武汉乃至湖北人的情况,记者S在群里持续发言,作者将其言论整理如下:

1.那我们媒体能做点啥不?在不违反宣传纪律的前提下。我们能不能也像白岩松那样呼吁一下呢?

2.我们在舆论宣传的时候,不能引导一下吗?尽量弱化一下武汉、湖北这样的地域性信息,就告诉大家怎么防范就可以了。

3.(有记者@他,“听领导安排,自己别瞎做”)太对了,这两天我一直这样提醒自己。

上述材料从三个方面反映了记者的职业危机:第一,记者的职业影响力明显降低,他们渴望在公共事件中履行知识分子的责任或职业使命,但对话反映了他们有心无力的窘境;第二,记者处于自我贬斥和职业焦虑中,伴随着负面的情绪对抗,这在日常谈话中也有所表露,“媒体能做的很有限,很多单位根本不在乎媒体”“现在媒体还有提问的能力吗”;第三,内部职业体系出现权力分层,地方记者与中央记者在报道领域、参与权力上有潜在的界限,他们无法通过职业途径获取所期待的社会声望,地方记者的工作创造性被异化。近几年的研究也表明,随着受众生产对新闻程序的介入,人们越发相信新闻是任何人都可以生产的产品,“记者已经无法保持他们对这一职业的排他性管辖,新闻进入了‘去专业化’的过程”,一方面是受众对机构新闻质量的需求,另一方面是“去中心化”的自媒体抢占信息告知职能,现代新闻业整体地位和权威下降。

在应对职业危机时,“记者圈”是记者寻求心理慰藉、建构自我认同、摆脱体制束缚的“心理共同体”。纵观中国新闻业的发展历程,“中国文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历史使命感、党的宣传工作的要求以及西方的新闻专业理念和商海的诱惑,构成了中国新闻从业者内部错综复杂的内心冲动”。社交媒体促使受众觉醒的同时,也让记者的内心冲动和角色感知发生变化。官方希望记者是忠诚的“看门狗”,受众期待记者为其监督和调解社会问题,以往处于微妙平衡的角色在职业危机中发生无法调和的冲突,记者趋向于将己身的职业身份与网民身份、个人立场与官方立场对立起来,而“记者圈”成为调和矛盾的“中立地带”。

上述分析可知,“记者圈”既是一个职业利益共同体,也是一个心理共同体,有助于记者之间共享资源、交流专业知识,但记者在微信群中选择、构建和传播信息具有明显的职业逻辑,职业控制内化于他们私下阐释的逻辑中,这为“圈子”带来公共性与专业性的同时,也增加了封闭性。在整体功能上,“记者圈”类似于雷·奥登伯格(Oldenburg R.)所说的“第三场所”,这些场所举办家庭和工作之外的、自愿的、经常性的、非正式的、愉快的个人聚会,不仅仅是逃避家庭和工作的避风港,更提供了独一无二的经验和关系,是“非正式公共生活的核心设置”。记者微信群发挥了报业大厦或广电大厦内的咖啡馆的作用,聚合了同行,记者们在此间交流是一种非正式公共生活。

四、“记者圈”公共部落的惯性身份与集体人格

(一)日常对话中的职业惯性

记者群的日常对话涉及众多热点新闻,但综合考虑事件的持续性、讨论的完整度和成员参与情况,本文遴选了“河南郑州特大暴雨”在记者群的发酵历程。2021年7月20日8点30分,这既是该事件在网络爆发的时间点,也是该记者群开始关注的时间点,两者基本同步。在梳理相关聊天记录后,发现该群对这一重大突发公共事件的关注度集中在事件发生后的近十天,且根据舆论量可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爆发期,聊天条数和信息接入量巨大且集中;发展期,热度大大降低,同时关注其他公共事件;衰退期,调查性、解释性重磅报道或相关热点重新引发关注。

表1 “河南郑州特大暴雨”聊天主题和相关来源

通过梳理发现,不论是对重大公共事件第一时间的全面了解,还是在聊天中体现的追责、批判、质疑的立场态度,都体现了“记者圈”的职业惯性,这也使其反向输出职业生产,客观上为职业生产提供了信息环境和感知条件,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微信群成为记者重要的信息源,记者间互通消息弥补信息缺口。传统媒体时代,记者作为“中介性”职业,能够便利地获得来自权力系统的公共信息和来自专家系统的知识信息。而在社交媒体中,记者的职业便利性却部分失灵,尤其是在重大公共事件发展初期,一方面是由于社交媒体的兴起,单一的信息发布让位于多元的信息阐释,另一方面是由于事件发展迅猛,不同的社会结构均未掌握真实信息,以及担忧发布未经证实的信息有可能招致社会骚动。在这个“真相未明”的间隙中,记者群体与普通公众一样处于信息真空。而在微信群中,众多记者形成合力,整合事件进展、公众言论、媒体动态等零散信息,针对性地形成了一个有效信息密集度高的空间,能够让记者在海量网络中直接了解到最新信息。信息的集合也是观点的集合,转发的信息已经言明记者的观点立场,在对话中求真证伪,以产生相对理性的集体判断。

第二,在对抗和妥协中重塑角色认知。聊天话题和立场反映出记者群不仅反抗官方话语的“规训”,也批判民间话语的“非理性”,将自身与二者区隔以凸显自己的专业地位。例如,他们在群内公开表达,“我看了好久,一直觉得水灾信息发布乱七八糟,完全靠自己总结,我们媒体人还好,普通人根本搞不清”,在批判混乱的公共网络舆论现象的过程中重申自己的“专家”地位。其实质是记者的角色认知在职业危机中的转向,他们不再坚守传统的新闻生产阵地,而是转移到公众视角,试图在信息传播和接收过程中塑造职业权威,“记者圈”成为实践场所。同时,“出圈”之后产生了“返圈”现象,以记者为中介,被“出圈”重塑的角色认知返回到“记者圈”,潜在地调整着圈内的对话目的和行为模式,将职业惯性与圈内文化深度融合。虽然本文以重大突发公共事件的阐释为例,但也正是因为职业惯性,“记者圈”与职业生产之间“出圈”和“返圈”的双向互动是频繁的,如“有没有对此感兴趣的老师,可以联系我”“求助、XX生物公司有了解的吗”,记者日常性通过微信群提供、寻求新闻线索,既为职业生产提供帮助,又塑造着微信群的职业功能。总的来说,记者群这样经过记者集体筛选、编辑的信息场域,可以说是实现记者内部交流的“内刊”,有助于培养记者的新闻敏感度和职业素养。

(二)集体人格:“出圈”记者的话语变迁

当代社会的公共问题存在两个层面,“有些非人格的行为和事务并不激起人们的情感;当它们被误认为是个人的事情时,会激起人们的感情”,亲密的情感侵蚀了公共生活,这也揭示了网络圈子存在封闭性的根源。微信群是介于大众传播与人际传播之间的中间地带,将外部信息接入“共在”的记者圈,经过记者圈集体再阐述、再编辑、再创作,再通过个体记者输出到外部社会,这是一个“网络社会—记者—记者圈—记者社交圈”的内外双向互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记者是居中的个体与公共空间的“粘合剂”,而“出圈”的关键因素是能否产生非人格意义和非人格行动。最直接的表现是记者圈的共同行动转化为社会资源,解决社会问题。例如,某记者在群里发布某小区长期受高铁噪音困扰的爆料,以下是记者的讨论。

记者A:先有厦深高铁,才有这个小区吧?

记者B:不管先后,我就想知道这种爆料然后想让政府怎么解决?加个隔音墙显然是不可取的,这种影响高铁安全性。

记者C:具体的联系爆料人吧,我不是爆料人,他就说希望加隔音墙,隔音墙也可以加他们小区啊,没说加高铁边上。

记者D:同一个位置,去年卖的新楼盘中海阳光橡树园,靠高铁的全部加装隔音玻璃。

记者E:厦深高铁2008年开工,2013年底通车。这个小区,2011年拿地,2014年6月竣工。

记者F:(地图标注示意图)挨着特别近,建墙空间都没有。

从聊天记录可以看出,此类社会问题有较强的个人化倾向,被采访报道的几率小,但爆料的记者可以将讨论得出的解决方法与爆料者沟通,即记者利用自己的采访经历和社会经验,解决社会问题。此外,群聊天的另一个表现是记者圈提供的新闻解释和信息服务。过去记者只能通过报刊、电视台、广播等公开的、一对多的方式传播无差别内容,“记者圈”的传播渠道以社交圈为中心,让记者通过“社群”或“一对一”的方式为公众提供更有针对性的信息、知识和建议。观察发现,不少记者习惯在朋友圈转发新闻链接或热点信息,时不时与该群联动,整个记者圈充当了“智囊团”角色,对政策时事即时、深刻解读。

一个关键问题在于,这是非人格行动吗?当记者活动在社交媒体中,他们是主动表达自我的公共人物,还是作为观众“通过权威幻想和抹掉公共自我的边界的行为,将人格投射到公共人物上”?前文分析可知,职业便利、情绪宣泄、娱乐交往、道义为公都可能成为记者圈的主观动因,讨论中不可避免产生意见和感情上的冲突,“个体的、不稳定的和自我迷恋的人格”在该群的日常活动中无处遁形,但通常又以某种共识或集体意见告终,并最终产生非人格意义。所以,强硬地划分微信群中的记者角色到底是观众还是公共人物是没有意义的,从记者的意图出发或许会流于一种主观揣测。因此,本文倾向于从客观结果出发,将其看作“集体人格”的活动,即“通过幻想和投射将个人的人格放大为某个群体”。例如,当有记者在群里讨论某地方知名主持人在外接私活的话题时,直接被制止“这类话题,建议私聊”;记者对转发进群的消息也有一定标准,对明显的谣言,有记者出言提醒“这种错漏百出的就不要转了”;还有记者因认为自己的言论太私人,随即道歉“占用群里公共资源了,我发个红包”。这系列言论可以看出,记者群体具有职业自律意识,群内的行为实践被要求符合“集体人格”,他们通过职业规范、道德法律、公序良俗等公共理性来规训“自恋主义”,“集体人格”在个体的质询中校准和增补自身。

泰勒(Taylor C.)从“公共的”媒介解释公共领域的内涵,将公共领域定义为“透过非直接隶属于政治系统的媒体,或政治立场中立的媒体,进行分散讨论的公共空间”,泰勒的思想揭示了社交“圈子”作为公共领域的内涵,公共性摆脱物质空间的束缚,嵌入身份、知识、关系等非物质的、流动的介质。本文并不否认“记者圈”存在“利己”和“人格化”,从记者“小圈”到社会“大圈”,“出圈”并不是为了职业便利,记者热衷讨论热点话题和社会问题,是将其当作日常娱乐趣谈,本身体现了圈子文化中的“趣缘”,但出于职业惯性,无形中造成了从“私”到“公”的转化。同时,我们要承认“出圈”的局限性,身份特征毫无疑问会限制记者圈的关注范围,个别活跃的记者习惯在微信群内分享信息和转发新闻链接,这激发圈子与社会持续接入,但个人的偏好和立场也让圈子一定程度同质化,为“出圈”带来困难。

五、记者“出圈”的传播生态变迁:边界与权力

通过上述的“记者圈”环境、特征与功能,以及“出圈”后的身份与话语变迁分析可知,并不是所有的圈子都产生“出圈”现象,记者圈的职业惯性和公共转向是主要原因。不可否认,这种私下对话发生于公共领域并潜在地转化为社会资源、职业资源,由此我们可以获得“出圈”的可能结果,涉及到内部职业结构和整个信息传播系统。

(一)冲破边界:“出圈”的职业意义

“记者圈”的阐释活动部分替代了底层的职业新闻活动,如针对性地为受众解读、梳理信息,利用记者社会经验解决社会问题等。这些集体实践和个人生产的内容不似新闻,但却产生了高度的新闻功能,那么如何看待“出圈”?包括两个层面:“第一,事件的属性超越原本由行动者所在圈群所定义的固化特征,而具有更广阔的社会意义;第二,事件的影响超越原本的特定职业、行业或兴趣圈群而在不同社会圈群之间得到扩散或发生交互”。社交媒体中的“记者圈”正是处于“边界区”的活动,记者在此平衡(自我、职业)独立与(市场、机构、体制)依赖、专业封闭与公共开放。在微信群中,成员角色总是在记者、评论家、公众、政府发言人之间转换,有时以“我们”强调“集体人格”,有时也通过引入“可能”“我认为”“好像”等个人化术语与专业身份区隔,以免除对公共话语的社会责任。圈内的活动既有专业人员界定新闻实践、维护文化权威,又有非专业人员与新闻内部场域的话语博弈与意义协商,反映了新闻从业者维护专业控制(professional control)和公众要求开放参与(open participation)之间的矛盾。

那么作为一种“边界区”活动,“出圈”是否冲破了新闻边界?这是一种新闻活动吗?他们在交往中生产传播的内容是否可以看作新闻?新闻业是一个持续不断的集合过程,作为物质的文档、链接、采访、故事、新闻组织、正式和非正式的伙伴关系等可能都被潜在地连接在一起形成更大的集合。谢静从受众出发,认为微信的新闻生成是在交往中生产,其新闻方式是作为交往的新闻,个人的活动信息和转发都是在定义和生产新闻。这系列研究都着重于新闻的形成过程,从参与者、技术基础、生成方式揭示了社交媒体中的新闻内涵,但有将信息与新闻混淆的倾向,新闻的内容价值泛化。结合上述分析可知,以社交媒体为依托,“记者圈”的社交实践是共同参与的、集合的、交往的,除此之外,更具有鲜明的“记者”主体特征,职业自律意识贯穿圈内对话。媒体组织的新闻实践是一种权力实践,记者的职业实践长期受到新闻法规、宣传制度、市场需求、组织上级决策者以及行业潜规则的规训,长期的权力规训已成为“记者”的身份习惯,因此从组织到新闻工作者,“记者圈”的职业自律主要表现在记者有意识地通过职业归附、回避政策“红线”、保守的对抗等途径寻求行为合法性。例如,面临行为合法性的质疑,“大家是把网络的谣言汇总一下,然后集体批判,开展针对性辟谣”,众人将此定义为新闻参与;当群内争论敏感问题时,他们警惕自身言论的界限,“再聊下去小心这个群被解散了”,聊天最终以“不要自行发挥,以官方通报为准”“坚持正确的领导”的发声告终。职业自律看似成为圈子对抗官方的一种防御手段,实则演变为需要被遵守的既定规则,使得他们的对话内容走向职业化和社会化。

在此基础上,本文认为新闻可以被描述为记者集体阐释和理性交往的持续过程,记者间的非正式对话已经成为一种新闻内容。该结论的前提是“新闻不是一个稳定、统一的实体,是一种不能从其生产和流通环境中提取出来的活动,具有可变性,依赖发生语境和所处的社会关系”,该结论并不企图定义社交媒体中的所有新闻现象,而是试图通过“出圈”现象反推新闻在社交媒体中的新表征,为理解新闻内涵提供一种视角。

(二)管辖权争夺:“出圈”的权力建构

阿伯特(Abbot)提出“管辖权”理论,“是把职业与业务结合起来的社会纽带”,将职业之间的基本关系视为竞争关系,“职业竞争表现为接管对手业务,每个职业都必须通过发展自己的专业技能、提供高质量的服务而在管辖权冲突中占据优势”,管辖权争夺描述的是“谁控制了什么,何时控制,怎样控制”。虽然该理论忽视了职业彼此间的权力与资源交换,但能集中考察职业变动下的业务内容和职业控制的内外扰动因素。“记者圈”正是这样一种非组织的社会关系纽带,将记者与受众的信息接收过程结合起来,“要求社会承认其认知结构,赋予其排他性的权利”,其强弱是在记者干预受众的新闻解读和事件定义的实际过程中形成的。在以往的新闻生成程序中,新闻业通过构建“‘媒介现实’(媒介所呈现的社会现实)”来让受众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在社交媒体中,这种控制能力被削弱了,记者不再拘泥于生产什么、如何生产,而是通过介入并控制“‘受众现实’(受众通过大众媒介获得的关于现实的认知)”,在信息的传播接收过程中引导受众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记者需要(能够)通过“记者圈”争夺管辖权?有记者在群里发布了一条市民求助,该市民符合深圳某幼儿园的学位申请资格但却被以不合理的解释拒绝,怀疑幼儿园暗箱操作。这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引发了多位记者的心理自述,也引起了作者的关注。

记者J:很多市民遇到困难还是希望求助媒体。只是他们不知道,媒体能做的很有限,很多单位根本不在乎媒体,更不用说很可能发不了。

记者K:虽然说以前也不是那么在乎,现在只能说更不在乎了……教育类的监督类报道一贯难弄。

记者L:现在最简单的是在某乎某音上先行制造舆情,让媒体关注一下。

记者M:之前做个健身房跑路的题,结果他们有一个人联系我之后,把我电话发到他们维权的群,那天晚上一个接一个电话轰炸我。

该段话隐含了记者与受众之间的关系,以及记者的“管辖权”争夺路径。一是受众接近。市民对传统媒体仍抱有社会监督的想象和期待,但记者在市民心中的形象已从威严的“代言人”转换为亲近的“话事人”,是介入“受众现实”的心理前提。且在日常社交实践中,记者也习惯站在“媒介现实”的对立面,以受众的立场质疑媒介所传达的现实,以获取受众接近。二是让自己成为可以被信赖的“新闻源”。市民诉求与记者权力之间存在矛盾,记者的权力被各类新媒体分散、被新闻机构限制。面对问题爆料,记者对内将问题转移给“记者圈”寻求解决方法,一定程度转移了媒体机构的业务,还有记者日常转发、评论到朋友圈,这种类似于“新闻日志”的行为分散了新闻网站的功能;对外以新闻规范和惯例来保持权威,塑造“集体人格”,解读新闻和解决社会问题的能力赋予其话语权威,尤其是在事实无法核查、问题急待解决的情况下,记者成为人们下意识的选择。这在客观上扩大了自身话语权,并接管对手的业务。同时我们注意到,争夺路径的背景条件是“后真相”的舆论环境,在此情境下,受众容易处于事实焦虑和媒介怀疑中。在争夺管辖权的过程中,记者仍旧受到职业控制,但对受众的控制并不是通过序列的“生产—消费”,新闻权威不再独立发挥作用,而是结合(转化)为人际关系、系统信任、个人社会地位等等,呈现出个体化、非序列化的特征,每个记者都是职业控制的载体,受众对记者的信任使其成为了“二次”职业控制载体,让受众在遇到社会问题时寻求记者“帮忙”。

六、结论与思考

本文所研究的“出圈”是指记者在社交媒体中的私下对话成为公共生活的可能,虽然带有职业特征但并未局限在叙事修辞、新闻价值、专业理念等职业范式,而是以此为背景将“出圈”置于受众的信息收受过程中,展现出“不可通约”的职业共同体活动如何被受众理解、利用和传播,以及其为新闻职业带来了争夺管辖权的反作用。从整个研究可以发现,职业危机、职业角色矛盾和职业使命感的异化,让记者群体聚合抱团,“记者圈”成为记者一种不可或缺的生存方式。他们在此间的日常交谈已经和职业生产、政治参与、个人生活密不可分,强烈的“公共性”使其区别于一般的网络圈子,也使其成为记者争夺话语权、提供公共服务的场所。

较前人理论成果,本文认识到记者在社交媒体中非正式实践的“圈层化”属性,并且论证其具有“出圈”的公共效用,这也是新闻业从职业范式到社会范式的转向。本文的研究不足在于,以地方记者为研究对象虽然可以更好地观测到职业底层的活动转向,但无法考察职业系统中高层的“出圈”动态或全局面貌,例如,由于田野资源的局限,本文未论及央媒记者群体的职业“出圈”现象。但是,这也为这一领域的研究提供了未来的学术想象。

注释:

① Zelizer B.JournalistsasInterpretiveCommunities.Critical Studies in Media Communication,vol.10,no.3,1993.p.219.

② Chu D.InterpretingNewsValuesinJ-Blogs:CaseStudiesofJournalistBloggersinPost-1997HongKong.Journalism Theory Practice & Criticism,vol.13,no.3,2012.p.372.

③ García-Avilés J.A.OnlineNewsroomsasCommunitiesofPractice:ExploringDigitalJournalists′AppliedEthics.Journal of Mass Media Ethics,vol.29,no.4,2014.p.258.

④ Hanusch F.PoliticalJournalists′CorporateandPersonalIdentitiesonTwitterProfilePages:AComparativeAnalysisinFourWestminsterDemocracies.New Media & Society,vol.20,no.4,2017.p.14.

⑤ Deuze M.,Witschge T .BeyondJournalism:TheorizingtheTransformationofJournalism.Journalism,vol.19,no.2,2018.p.7.

⑥ 杨保军、李泓江:《新闻学的范式转换:从职业性到社会性》,《新闻与传播研究》,2020年第8期,第5页。

⑦ Michel Maffesoli.TheTimeoftheTribes:TheDeclineofIndividualisminMassSociety.London:Sage Publications.1996.p.6.

⑧ 彭兰:《连接与反连接:互联网法则的摇摆》,《国际新闻界》,2019年第2期,第30页。

⑨ 王如鹏:《简论圈子文化》,《学术交流》,2009年第11期,第128页。

⑩ 闫翠萍、蔡骐:《网络虚拟社区中的圈子文化》,《湖南社会科学》,2013年第4期,第2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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