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岳
内容提要:赵壹《非草书》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第一篇判断、评价草书的专论,赵壹站在完全的对立面,批判了当时人们狂热迷恋草书的社会风气。本文欲通过不同于赵壹的多方位视角,对《非草书》中提及的多个问题展开反向思考,最终发掘出赵壹《非草书》中不为世人所关注的书法美学意义。全文共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通过对《非草书》中事例的分析,展开叙述人们对书法审美的狂热追求状态,阐述这一状态正是后世书者孜孜以求的精神高度;第二部分从赵壹批判草书非功利性的反向角度出发,证实书法艺术的非功利性正是书法艺术蓬勃生长的重要原因;第三、四部分通过对《非草书》中阐述的学书时弊讨论,进而梳理出书学理论中“表”与“里”、“局部”与“整体”的重要关系。
关键词:非草书;书法;美学;审美
中国书法在东汉时期第一次面对人的批判及审视,这便是赵壹的《非草书》。赵壹《非草书》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第一篇判断、评价草书的专论,又或者是第一篇以专论形式讨论研究草书的文章。尽管赵壹是站在批判角度上来看待这些问题的,但是仍可以将其视作中国古代传统书学理论的先声。赵壹《非草书》全篇文章由浅及深,用同乡梁孔达、姜孟颖的事例引出作者论断草书的观点,之后更是以草书无“功用之效”贬低其“无用之处”,直截了当地批判了时人狂热迷恋草书的社会风气。不难看出,赵壹在行文过程中,全篇都是站在草书的对立面去进行阐述的,但其中提出的一些问题在笔者看来极具思辨性。这些问题事实上已经超越了批判草书这一简单的单一事件,进而触及书学美学中的诸多实际问题,这在东汉时期有着划时代的重要意义。
一、狂热的审美态度
赵壹在《非草书》中开篇就以同乡梁孔达、姜孟颖痴迷草书的事例作为先导,一步一步将时人狂热迷恋草书的社会风气引出:“余郡士有梁孔达、姜孟颖者,皆当世之彦哲也,然慕张生之草书过于希孔、颜焉。孔达写书以示孟颖者,皆口诵其文,手楷其篇,无怠倦焉。于是后学之徒竞慕二贤,守令作篇,人撰一卷,以为秘玩。”[1]1不难看出,梁、姜二人对草书的狂热已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了,草书已经占据了二者心中绝对的制高点。这一点在当时的赵壹看来是十分不可取的,赵壹认为这不是对草书迷恋这么简单,而是会影响到整个书坛风气的恶劣事件,于是才要引出下文批判草书的论述。
值得注意的是,艺术进入人们主观精神层面的前提,便是人们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审美观念,而审美观念的形成又取决于个人的审美态度。人们在追求草书的时候,抱有的是一种近似狂热的审美态度。这种态度仅仅是对草书作为一种图示的美的单纯追求,这与今日艺术家在追求不同形式构成以及美感的目标上是近乎一致的,而这种近似狂热的态度决定了艺术家或者审美者在艺术作品中深入的程度。在艺术创造美的这一过程中,无论是作为艺术创作主体的艺术家,还是作为艺术欣赏客体的观众,其浓厚的兴趣、狂熱的态度会使人们更加接近艺术中所表达的终极思想。在这一层次上,这超过了对美的追求的意义,是在形而上之上的情感体验,而这一切都是由人们最初的狂热审美态度开始的。
二、书法审美的非功利性
赵壹在《非草书》中明确提出:“且草书之人,盖伎艺之细者耳。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征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善既不达于政,而拙无损于治,推斯言之,岂不细哉?”[1]2-3在段首赵壹直接对草书给出了定义式的结论,认为草书是“伎艺之细者”,东汉时期书法尚未被人们上升到艺术的层面来进行讨论,甚至表现情感丰富之草书在赵壹的眼中都只能是所谓的琐细才艺。这也正是赵壹对草书进行批判的先决条件。尔后的言论中包括了对取吏、考核、举孝廉、征聘升迁等几个社会功能性行为的总结,都言明了草书是琐细才艺,也是赵壹整篇文章批判草书的核心出发点。
对于社会功能性行为的无关,实质上就是书法艺术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审美非功利性,赵壹虽然是处在批判的视角提出这一论断,可在艺术的属性里是包含着这样的非功利性存在的。在关于艺术的起源的诸多学说之中,西方的游戏说(席勒-斯宾塞理论)历来备受中西方艺术家的重视。席勒在《美育书简》中,通过对游戏和审美自由之间关系的比较,首先提出了艺术起源于游戏的观点。德国哲学家康德认为“艺术是自由的游戏”,其本质特征就是无目的自由性或自由的合目的性。“游戏发生说”的贡献在于突出了艺术的无功利性。书法作为中国传统艺术形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随着现代化展厅式作品的发展以及书法更多地面向人文精神,书法艺术的实质与其他艺术都相近而通。但让我们惊喜的是,早在书法还不能被称为艺术的东汉,赵壹就以比康德领先1600余年的敏锐观察力,指出了草书的非功利性作用,这是十分令人震撼的。在某种程度上说,虽然赵壹以批判的视角介入对草书的理解,用非功利性的原因界定草书为琐细才艺,但反过来讲,难道不就是草书或者书法的非功利性才使得书法这一技艺性的事物最终在千年的发展之中走出实用性的范畴而走向了艺术的怀抱吗?在这一层面的判断上,赵壹是狭隘的,他受到了当时社会因素影响,而最终忽视了历史的发展。
三、“表”与“里”
赵壹在《非草书》中谈道:“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与手,可强为哉?若人颜有美恶,岂可学以相若耶?昔西施心疹,捧胸而颦,众愚效之,只增其丑;赵女善舞,行步媚蛊,学者弗获,失节匍匐。”[1]2这一段论述是赵壹为了下文批判当时人们狂热地追求草书而做出的铺垫性先导,其中更是引用了“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的事例。而下文的“夫杜、崔、张子,皆有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手于斯”直接点明:之所以杜度、崔瑗、张芝的草书创作可以游刃有余就是因为他们自己本身就有着超凡脱俗的才华。通过赵壹的论述不难看出,之所以反对世人对草书的追捧是因为他看到了人的不同,人的心性品质是“里”,手书技术是“表”,若是表里不一而一味追求不同于本心的“表”,最终的结果就会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
赵壹据此理论而反对世人追捧草书,而笔者则在赵壹的论述里看到了在书法学习过程中必须重视的一个环节,即人的内在心性与外在技巧的辩证统一关系。具体地讲,书法是一个发展的过程,书法一开始不是作为艺术的存在而被人认知,人对书法发展的推动与书法的自觉发展在某种程度上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不同的书写技巧在自由发展状态下造成千人千面的结果。书法艺术的学习,首先就是对心性的把握和探讨,无论是《旧唐书·柳公权传》“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抑或是《书法雅言》“人正则书正”,实际上都是在强调“里”的作用,认为是人的心性品质影响着书写的结果,甚至宋代黄庭坚的“读万卷书”而破“俗”的论调,似乎也是在说明“里”决定“表”的表现。而当我们根据实践经验出发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就会发现在书法的初学阶段并不会受到上文如此严苛的“表”“里”影响,更重要的是如何快速进入“表”的体现,进而完成最基础的书写训练及学习。但是,书法艺术最终所体现的是心性与技法的高度统一,这同时也就是“表”与“里”的辩证统一。
四、“整体”与“局部”
在书法艺术中,最大的“整体”已经由最早的“章法意识”上升到如今的所谓“展厅意识”,随着书法艺术的进一步发展,空间的自由性赋予了书法艺术更广阔的发挥舞台。相对于原先的单字到整张的跨越,实现单张与展厅的融合,其实质上都是“局部”与“整体”在艺术上的具体体现。
一方面,在《非草书》中,赵壹提出:“夫务内者必阙外,志小者必忽大。俯而扪虱,不暇见天。天地至大而不见者,方锐精于虮虱,乃不暇焉。第以此篇研思锐精,岂若用之于彼圣经。”[1]3而后趙壹具体说明了人应该将精力着重放在其他方面。在笔者看来,赵壹认为草书只不过是小道,与万世之太平毫不相关,这完全是基于其本身对社会的认知,甚至不惜用“志小者必忽大”的比喻来讽刺草书。从普遍意义的角度上讲,赵壹的论断倒也是无可厚非,只不过没有看到“局部”与“整体”的辩证关系。另一方面,在书法艺术的学习过程中,“整体”与“局部”的关系确实如赵壹所言,如我们过分关注于“局部”的描述,那么最终所丢失的必然是对“整体”的把握。对于作为书法艺术创作主体的书家来说,任何作品必然是由“局部”到“整体”的顺序创作而成。而作为书法艺术欣赏主体的观众来说,观赏任何一张书法作品必然是从其“整体”开始,其“整体”的大感觉、大气息是影响观众判断作品好坏的关键所在。在艺术创作的整个阶段里,如何解决“整体”与“局部”的统一性问题,是每一位书者都要去积极思考的,这同时也佐证了徐悲鸿先生的言论:“尽精微而致广大。”
五、结语
综上所述,赵壹《非草书》虽是一篇判断、评价草书的专论,并且在其中赵壹明显持强烈的反对观点;但不能否认的是,在《非草书》中赵壹也同时提出了多个值得后世研究、探索的关键问题,如审美态度、审美非功利、“表”与“里”以及“整体”与“局部”,等等,这些问题的提出与其在后世书法艺术发展中的体现,其意义早已经远远大于《非草书》本身的意义。但是,不论是赵壹的真实意图,还是后世对其中言论的过分解读,任何对同事物的反思谈论都是对其积极发展起着良好影响作用的体现。在这一点上,赵壹作为先锋式的人物,功不可没!
参考文献
[1]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G].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约稿、责编:徐琳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