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中国说与美学史重构

2022-06-13 01:32叶舒宪
艺术广角 2022年2期
关键词:文化

一、聚焦文化总体与核心价值

西学东渐以来的教育以学科本位为主,其所造成的最大弊端是知识面狭隘和眼光短浅,研究者限于所受高等教育的分科培养模型的狭隘性,容易被根深蒂固的学科本位主义观念束缚,缺乏对文化传统的打通式的体认和源流总体的洞见,习惯于盲人摸象的一孔之见,难以看到深层次的文化基因要素方面,因此分不清文化传承过程中祖孙之间的辈分深浅,常常错把流变当成源头(如有关中国传统文化主干是儒家还是道家的争辩,多年来此起彼伏,却不可能有结果),这样就谈不上对一个五千年文明古国做出查源知流的整体性认知。

学科本位主义教育的第二大弊端是,对文明古国传统价值观形成过程关注不足,由此导致在多种文化元素的观照方面主次不分,表现在著述方式上,就只能采用多项并列和依照年表流水账的罗列式写法,无法聚焦到文化核心价值和信仰主线上,也就不能做到纲举目张。大家对此类写“史”套路早已司空见惯,并且见怪不怪。纠正这个弊端和学术认识偏差的创新思路在于:对现有的以文献为主的知识结构进行全面超越,建构深度认知的方法,从而实现文化再自觉。有了这样的自我超越之后,研究者可以形成新的问题意识:如何有效锁定一个文明的核心价值观,并且以此为主线而展开相关的思想观念、艺术观念和审美现象的系统梳理?做到这一点的前提是,先让研究者摆脱那种千人一面的、仿效西方模式的中国思想史或哲学史、文学史、美学史的撰写套路,把锁定五千年文明的核心价值观及其由来之根,作为首要的认知目标。

换言之,研究者必须从纷繁复杂的诸多文化元素中成功筛选出某种足以贯穿上五千年和下五千年的信仰观念要素,并据此而确认其文化基因的祖源意义和塑造文明核心价值观的基础功能。这样的要求也许会显得突兀和苛刻,但这确实是我们的知识观与时俱进的必要保证。研究者更直白而简洁的自我问询有两个:我的中国文化观和具体研究范围是否达到了五千年的深度?是否和文明核心价值吻合对应?这两个标尺不是随意虚设的,这是文学人类学派新近确认的文化基因筛选的必备前提。

文明核心价值的代表性呈现方式即所谓“三观”(宇宙观、生命观和价值观),可从三者之间的主次结构关系入手,定位审美价值观在“三观”体系中的坐标位置。

二、“三观”结构:宇宙观决定生命观和价值观

人类的精神活动具有十分的复杂性,但是从总体上看也有其必然规律,那就是信仰决定“三观”,包括价值观中的审美观。于是,以研究审美现象的历史发展为己任的美学史的总体构思,可以从重新梳理文明古国的“三观”结构关系入手,以避免重蹈那种缺乏主线或主轴的泛泛罗列式研究窠臼。

从人类“三观”的产生情况看,宇宙观、生命观和价值观三者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结构。但是三者关系不是并列的或无足轻重的,而是宇宙观处于三角形的底边位置,对生命观和价值观的形成均具有基础性和决定性作用。审美是属于人类价值判断活动的一种,但却不是最根本性的价值判断。有关信仰观念的价值判断,才是最具根本性的价值判断,其他的判断需要以此为出发点或基础。

对文明发生期的初民认知而言,一个被判断的对象,首先需要确定的是神圣与世俗,这才是对精神信仰的基础性价值判断,并由此而决定该对象的伦理价值:善还是恶,好还是坏;社会经济价值:贵重与低贱;社会审美价值:美或不美(丑),以及美的等级(大美、至美,还是一般性的好看)或程度(白璧无瑕,还是小家碧玉),等等。一般来说,价值谱系建构的规律性线索是:凡是被先民认为属于神圣性的对象,其伦理价值、社会经济价值和审美价值也自然会高于普通的世俗性事物。我们完全有理由按照这个价值观四层次(宗教信仰、伦理、经济、审美)间的因果关联,去梳理出每个古老文明的核心价值所在,从而锁定以国别为单位的思想史或艺术史、美学史研究程序。

新兴的交叉学科——人类学美学或审美人类学的意义,在于帮助我们有效把握一个文明的特殊性价值观。对于中国文明,就是先明确什么才是“中国性”(Chineseness),即此有彼无的独到元素。由于特定文化(无论是一个部落,还是一个文明国家)的价值观不同,所以在不同文化社会之间的审美判断会有不可比性的一面,即在某一种文化中认为是美的东西,在另外的文化中可能不认为是美的,甚至会是美的反面,即丑的。

华夏文明的价值观问题,过去一百年的思想史研究和哲学史视角中都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由于缺乏足以贯穿上下五千年的深度视野,一般认为(这方面主要受到西方汉学家的误导)中国没有自己的国教信仰(无教堂、无圣经,也无牧师),而中国各地流行的佛教,和在韩国、日本及东南亚各国的流传情况一样,属于外来传播的宗教,并无本土信仰之根。道教虽属于本土信仰的产物,但是却是在东汉以后才逐渐形成制度化和规模化,并不属于伴随文明国家起源期的信仰之根脉和祖型,只能视为是更早的信仰主干的衍生物或分支。

当儒家经典中出现“有美玉如斯”(《论语》),道家经典中出现“圣人被褐怀玉”(《道德经》)的说法时,不难看出二者共同的以玉为美的审美风尚。和四大文明古国中有三国的意识形态围绕黄金崇拜建构核心价值的现象形成鲜明对照,华夏早期意识形态先拜玉而不拜金的特色,恰恰是我们寻找多年的“中国性”特质所在。思想史、艺术史和美学史如果根本不聚焦到此方面,就难免陷入舍本逐末的研究偏向。以玉为美的审美风尚,源于以玉为圣、以玉为神、以玉为精、以玉为永生不死象征的国教信仰传承。儒道两家创始人所云“圣人”,是与世俗之人相对而言的(道家的圣人与俗人之间还有至人、仙人等;儒家的圣人与小人之间还有君子)。圣人之圣性,无疑来自远古信仰的传承。这种传承一直以“礼”的社会凝聚形式,延续到孔子老子所处的东周时代,而“礼”的传统也就是以玉帛二物为最高价值的信仰传统。

《论语》中留下孔圣人的一句感叹:“礼云礼云,玉帛云呼哉?”其实已经将他心目中无比重要的古礼的底牌和盘托出了。按照孔圣人的话语提示,探求远古时代“礼”的神圣化表现,就突出彰显在玉帛这两种神话化的具体物质生产和使用中。观射父面对楚昭王询问国家祭祀礼仪的基本要领时,用“一纯二精”的数字化概括,完满地打消了楚王的所有疑惑(《国语·楚语》)。一纯,指祭祀者对祭拜对象——神祇或祖先之灵的纯净虔诚心态(即必须一心一意,不能三心二意);二精,玉和帛就是观射父认定的“二精”,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既然春秋时期鲁国的孔子和楚国的观射父都不约而同地强调祭礼离不开玉帛的必然现象,就足以说明史前万年大传统传承下来的玉帛崇拜和信仰,虽没有以教堂和《圣经》的法定宗教方式去传播,也没有专门传教的牧师群体,却依然不绝如缕地在华夏各地诸侯国中通行和流传着。由此去看上古史中的完璧归赵、鸿门宴和秦始皇传国玉玺之类叙事,凡有神圣玉器出场的地方,都是最能牵动国家统治者神经的地方。因为玉礼器代表着天意和神意,代表着一个政权的合法性,承载着社稷江山的兴亡命运。究竟是审美决定信仰,还是信仰决定审美的问题,在传国玉玺这里可以找到自我启发式的解答。熟悉《三国演义》的三元鼎立的结构叙事内容,就能够回答如下问题,刘备与汉家皇帝刘邦同族同姓,为什么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国主的王位呢?因为他并没有掌握传国玉玺。姓刘的皇亲国戚优势,在象征天命和君权神授的玉玺面前,也就不能成为优势了。西方人依靠与上帝“立约”的约言来完成的神圣合法性证明,有所谓《旧约》和《新约》作为“圣经”,中国人只需要代表神圣性的玉礼器就可以完成神人之间的所有约定。如從玉的“瑞”这个汉字,《说文解字》解释说:以玉为信也。玉玺,毫无疑问是所有祥瑞事物中最具有权威性的一种。巫以玉事神,即以玉为信物和神物。玉礼器的传统整整延续一万年,这就是中国版的无建筑的教堂和无字的圣经。难怪记载文化大传统信息量最大的古书《山海经》里,前前后后有140处出产玉石的记录,而且在《五藏山经》的每个山系叙事结尾处都要强调以玉礼器(圭璧为主)祭祀的至关重要性。

三、万年玉石神话信仰:文明核心价值

借助于百年来中国考古大发现,当今知识界终于意识到,从上五千年到下五千年一直传承不衰,而且一直传承至今的文化现象,非玉文化莫属。甲骨文字所能讲述的中国文明范围,大体上超不出3300年的时间限度,也超不出中原中心的地域空间限度;而出土的玉礼器所能讲述的时间限度,是甲骨文汉字的三倍,达到10000年之久,其空间范围则从黑龙江的乌苏里江畔,直到濒临南海的珠江流域、右江流域和越南北部。拙著《玉石里的中国》(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据此提出“万年中国说”和“全景中国说”的论点,旨在将研究视野从汉语文献史学的小范围牢房中解放出来。玉文化在中国境内的发端以东北地区9000至10000年前的吉林白城双塔遗址和黑龙江小南山遗址为代表;其更古老的文化渊源则在贝加尔湖至西伯利亚地区的20000至30000年前之遗址。

正因为源远流长,积累深厚,玉文化和玉之道,才终于成为距今约4000年前诞生的华夏文明(以夏王朝为首)之最高价值的体现,没有之一。这种以玉为至高无上的价值,又是如何体现出来的呢?古书有关夏王朝诞生的记载中,留下非常具体的指标性叙事细节,那就是《左传·哀公七年》所云:“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从夏朝开创者大禹以各地宝玉大聚会为建国标记性事件,到商朝最后的统治者纣王以宝玉缠身自焚升天为亡国标记性事件(《史记·殷本纪》),再看西周王朝政权交接时刻的标记性事件——陈宝(《尚书·顾命》),有机会让后人明明白白地看到,什么东西才是西周王室所珍藏为国宝重器的东西。这次西周最高统治者的陈宝事件中,所展示的东西几乎全部是各种各样的玉石。

越玉五重,陈宝,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2]

为什么会这样呢?在西周之前,商代青铜器已经发展为国家重器,但是若与玉器相比,显然还是略逊一筹的。所以直到管仲的时代,还要明确表示三种珍贵价值物的高低谱系情况:以珠玉为上币,黄金为中币,刀布(铜钱)为下币。

从文化基因的祖谱看,玉石是真正原生性的国宝,金属则是在玉和帛之后派生性的国宝。玉石崇拜在先,大大领先于其他有价值的材料,所以玉能够被历史筛选为华夏核心价值的唯一代表。接替或替代玉石的后起宝物种类,大致有如下三类:琉璃或玻璃器,冶金器(模拟玉璧玉璜的铜璧铜璜、模拟玉璋的金璋),瓷器(瓷作为玉的替代品,其制瓷烧窑的工艺理想就是温润如玉)。其他的如陶璧、石璧、木璧之类,因为所用材质太普通和常见,所以也就难登大雅,在此不赘述。

(海)贝曾经在世界各地被用为早期文明的通用货币,先民用贝的数量多寡为判断价值高下的符号。贝的数量越多,代表的价值越贵重。反之亦然。华夏文明上古的贝,以朋为单位,一朋等于五贝。看看西周时代的青铜器铭文里所反映的国宝奢侈品的价值排序情况,我们会深受启发:

瑾璋(黑色玉璋):八十朋

大球(圆球形的玉石原料):五十朋

青铜簋:十四朋

以上三件西周青铜器铭文中反映的三件国宝的价值,排序分明:一件用黑色玉即瑾(《山海经》又称“瑾瑜”)制成的玉璋,价值八十朋,即400贝币;一块球形的玉料,价值五十朋,即250贝币;一件采用锡铅加铜合金制成的铜簋,价值十四朋,即60贝币。这也就是说,一件玉璋的价值约是一件青铜簋价值的6倍;一块玉料的价值约是一件青铜簋价值的4倍。古人要形容某种宝物的珍稀性质,常用“千金难买”来形容。这也同样表示玉的尊贵性大大高于黄金的尊贵性。更通俗流行的金玉器市场说法则是:黄金有价玉无价。今天的你去到中国各大都市的古玩城问价玉器或玉石原料,卖家常常挂在嘴边的,还是这句话。

那么在形形色色的各种玉石之间,是否也有价值高下的区别呢?答案是肯定的。在商周以后的年代里,和田白玉价值最高,超出所有其他颜色的玉料。但是据笔者的长期调查取证和研究,在夏代或相当于夏代的距今4000年前,白玉并没有批量地出现在中原文明国家,玄玉即黑色系的玉料才是更流行的。所以古书记载中一再出现玄玉、瑾、瑾瑜、山玄玉、玄圭、玄璧、玄璜之类的名目。通过对照距今5300年前的仰韶文化大墓出土的玉钺群组情况,笔者将距今5500至4000年前的中原文明起源期用玉情况命名为“玄玉时代”。

如果从那个持续将近1500年的时代着眼,从经济价值看,玄玉的价值连城问题,也就是毋庸置疑的。如果要问:什么东西在五千年中国传统文化中被公认为最有价值呢?那就是先玄玉,后白玉。笔者将这个玉料色泽大变革的情况称为玉石信仰宗教的“新教革命”。

在玄玉出现和使用之前,或还有天然的呈现为玄色的对象,如玄贝或玄龟之类海洋生物的壳或甲。这些圣物的价值认定,极有可能也是来自史前文化大传统的。那时还没有普遍性的人工加工的圣物如雕琢玉器或冶金铸器,从大自然的万般馈赠物中筛选和采用极少数的几种,是人类早期价值判断发生(包括审美判断的发生)的必然途径。

即便是通常被我们当代人看作是审美现象和审美对象的东西,也往往会由于以今度古的认知错位,无法洞察或窥测到该物质或该器物在其所产生的历史原初语境中究竟是发挥何种功用的。例如个人喜好佩戴项链的现象,当代人自然会依据他所熟知的珠宝店或奢侈品商店的观物经验,把形形色色的项链当作一种发挥审美作用的人体装饰品。如果项链所用的材质较为珍稀贵重,那也会联想到社会奢侈品消费现象等。但是,你能确信你去珠宝店购买并佩戴珍珠项链、翡翠项链或白金项链,就和18000年前北京山顶洞人佩戴项链的行为一样,是出于同样的审美动机吗?

文学人类学派倡导的第三重证据,即活态传承至今的文化遗产(多为民间传承的形态),能夠提供一个让史前人类佩戴项链行为的动机,得到重新“激活”的再语境化的契机。关小云、王宏刚编著的中国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系列之《鄂伦春族萨满文化遗存调查》,就提供出一个很好的项链文化功能的原初语境参照系:对于鄂伦春族萨满师而言,项链是作为跳神仪式性法器而存在的,不是为一般审美需求而佩戴的。

“恩克”,鄂伦春语,项链。据说是萨满请神、跳神必备的法器,是用玛瑙、玉石或骨质制作而成的。

玛瑙、玉石之类材质具有天然的色彩特征和半透明特征,不同于一般的石头。这种自身就蕴含着审美特质的玉石材料,其制成项链的具体应用情境却是宗教信仰支配的仪式性通神行为。联系到我国第一部字典——许慎《说文解字》所说“巫以玉事神”的原理,玉石项链的初始性文化功能究竟是审美的还是宗教的问题,大有深究的必要。正因为玉石被先民视为承载神力或正能量的载体,以沟通人神为职业的巫师萨满们才会对玉礼器玉法器之类情有独钟。鄂伦春人没有文字,世世代代以狩猎维生,其狩猎方式及其萨满跳神活动,都直接承继着农耕文化产生以前的史前文化传统之珍贵遗产。笔者要问的是:是鄂伦春萨满神服体系中必备的项链,还是当代都市人在珠宝店购买的项链,更接近18000年前山顶洞人项链的真实语境呢?我们当然不能武断地说史前的山顶洞人或当今鄂伦春人的佩饰项链习俗中没有审美因素存在,但是信仰支配审美的主次关系和因果关系是不容忽视的。要真正体会初民文化的审美现象,光有美学的或艺术学的眼光是不够的,史前宗教的体验性知识也是不可或缺的。这就是我们特别强调人类学民族学方面的素材所特有的文化语境还原意义,今日更流行的通俗说法便是“激活文物”。

四、万年中国视角与美学大传统

美学是伴随改革开放而繁荣起来的新学科,由于哲学、艺术学、文艺学等多个学科密切相关的缘故,从事美学的教学和研究人员在我国数量庞大,仅从出版物方面看就足以给人目不暇接和汗牛充栋之感。

在这几十年里出版的数以千计的美学和美学史教科书及研究专著中,九成以上的著述不到十年或二十年就会基本报废,能够在学术史上留下一席之地的著作当属凤毛麟角。过一百年之后还会有人读的书,更是万里挑一的概率吧。

在如此严酷的淘汰率之下,有没有什么“秘诀”可以让研究者尽量避免自己的著述成果“速死”的命运呢?那就是加倍努力去学习新知识,做学术探索潮流的先驱者和引领者,不做跟风的和随大流的研究和著述。借用陈寅恪先生的说法,衡量自己的学术是否能够“预流”,便是避免跟风和回避千人一面式著述的一种前提或一条捷径。当然,预流与否,并不是每个从业者都会认真考虑的。有些人仅以此为一个饭碗,养家糊口而已。预流不预流,亦无伤大雅。

顺着陈寅恪先生的“预流”说思路,同时也正面回应当年的安阳殷墟发掘领导者傅斯年有关“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学术号召,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文学人类学研究会的同仁们,在1994年提出人文研究方法创新的“第三重证据”说,即将人类学民族学的田野调研资料,纳入为国学文史研究的旁证材料,或作为一种具有激活效应的文化语境还原的参照系;2005年又再度提出“第四重证据”说,即将考古遗址和文物、图像等,纳入到研究范式中。这些都是引导研究者不断刷新自己原有的单一学科培养出的知识结构,瞄准国际人文社会科学探索的前沿性交叉学科发展趋势,而做出的方法论升级换代之努力。

新方法论实践积累二十多年下来,终于在2010年全面开启中国版的文化理论体系建构的尝试。按照传媒符号的性质的标准,将文化传统一分为二,无文字的文化传统数以万年计,是大传统,文字书写的传统仅有三千多年,是为小传统。由考古文物和图像所组成的“第四重证据”的证据链条,足以找出先于甲骨文和金文的汉字书写传统的神圣符号物。将文化大小传统贯穿为一个连续性的整体,视为一种不断生成中的、能够自我更新其编码方式的动态文本,将文字前的编码方式称为一级编码,将甲骨文视为文化的二级编码,将早期汉字书写文本(先秦文献)视为三级编码,将汉代以后的所有书写著述,统统归类为N级编码。

2019年,伴随着对文化大传统新知识的系统学习和累积情况,再度提出“万年中国说”,作为今后要努力进取的探索方向。2021年,文学人类学研究会与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合作,创办了推广中国文化理论体系的学术专刊《文化文本》(第一辑,商务印书馆,2021)。同年底,又在上海市社会科学会堂举办了“创世神话与中华文明探源”论坛,努力将万年大视野的新知识观、新国学观与文化文本理论,向更大的学界范围和学界之外的大众媒体范围传播推广。这里仅就文学人类学派的新方法与新理论体系建构,对美学与艺术研究,特别是中国美学史和文学史(神话)的研究,再提示若干思考意见,供大家批评参考。

既然美学起源于鲍姆嘉通的感觉学,既然审美活动与艺术的起源必然关联史前信仰与宗教崇拜活动,那么为什么不能充分借鉴21世纪的新知识观念,尝试重建中国美学研究和美学史考察的实证起点呢?

求解上述问题,需要首先弄清楚:我們的石器时代祖先们,会对什么样的物质材料产生崇拜和审美的感觉呢?目前来说,这是一个基本可以用新出土的文物加以实证的问题。本文的思路也顺着旧石器时代先民们早期的符号化行为遗迹而依次展开,再进入一万年前我国玉文化的起源期,审视这个华夏特有的玉器时代的发展传承和地域传播情况,其直到距今四千年之际中原文明之青铜时代的发生,从而获得一个大致有三四万年历史长度的研究框架。

美学大传统视域的打开,对于美学研究和美学史研究都具有知识升级换代的作用。以往限于文献史学的短浅眼光而无法看到的深层次问题首次得以彰显,随之而来的必然是问题意识的更新和伪命题、无意义争论的消停,这样可以避免大量的学术资源耗费,将有限资源集中调配到前所未有的新兴学术焦点方向。如延续六千年之久的玉器时代所孕育的前文明国家阶段的先民审美意识究竟是怎样的?从大传统的玉器时代过渡到小传统的青铜时代后,审美意识与美的经验标准如何继往开来或发生创造性转化的?以切磋琢磨为主的工艺传统必然不同于冶炼铸塑的工艺传统,二者的驱动性神话观念又有如何的承接转化和差异?时代审美风尚的发展变化是否必然伴随着崇拜圣物本身的变化?此类问题都需要借助有关中华上五千年的全新知识作为探索的出发点和基础,因为大约始于四千年前的青铜时代毕竟已经接近甲骨文汉字的小传统时期。

以前的学界基本上并没有建构出关于华夏上五千年的系统知识,这意味着一场重新学习新知识的运动正在到来。当此历史节点,文化自觉到底是用来喊的口号,还是人文学者自我更新知识的实际行动呢?文学人类学研究会与陕西师范大学合作主办的学术专刊《文化文本》第二辑主题确定为“大传统与大历史”(中信出版集团,2022),第三辑主题为“三星堆专号”,这是在以实际的学术行动回应如何做到文化自觉或再自觉的问题。

五、原“象”:蓦然回首,那“象”却在三万年前

中国美学史的主要对象为何?以叶朗为代表的一种专家意见,是要从“象”或“意象”入手,开启探究审美活动的对象,即开启美学史研究和写作的再出发起点与叙述主轴。若将“象”这个聚焦点落实到殷商时期的甲骨文汉字,则可以展开一部三千年的中国美学史。1986年和2021年,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的祭祀坑两度出土大批象牙,这表明商代人社会生活中所遭遇的大象,至少是我们现在的N多倍吧。人进象退,是万年以来中国大地上此消彼长的生态大变迁的缩影。至于河南省的简称“豫”字为何写作人牵大象的图形,这问题曾经困扰过无数的读书人。现在,千古之谜的答案已经出现。那就是早在三四万年以前的中原腹地,我们的旧石器时代祖先就曾经以陆地上最大动物大象为狩猎对象,并以大象为神物和圣物,组织宗教性祭祀活动。这是迄今所知华夏文明有关“象”和“意象”观念的最早原型场景。

笔者提示从构成文化文本传承的根源入手开始美学史研究,找到文化大传统的非文字符号、前文字的符号,这样,研究者的眼界之深度可以比甲骨文的时代还要多出十倍。一万年的玉文化传承已经是甲骨文字的三倍深度,比玉石更早的神圣载体基本都是有机物,以动物的骨角牙贝(珠)为主。这些才是旧石器时代较为普遍的神圣化载体和审美载体。

2020年出版的考古报告《新郑赵庄:旧石器时代遗址发掘报告》,便提供出一个前所未见的动人景观:新郑地区的先民们在当年的宗教礼仪活动后,留下一颗巨大的象的头骨。

这个象头骨被史前中原先民供奉在35000年前的特制石块“祭坛”上,而这些紫红色的石块则是从别处运输过来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观呢?“石英砂岩制品体积大,重量大,石块、石核、石片、断块等各类产品无规律分布,但多数却堆垒起来,似乎与人类日常生活关系不大。……人类应该是将块状石制品和未加工的石块一起搬回遗址后,将其堆垒起来。联系到象头位于石英砂岩堆的上方,因此我们推测石英砂岩搬运至遗址的作用可能是为了堆垒起来搁置象头。”

五千年,这曾经是国学传统过去梦寐以求却无法达到的远程理想,而今,我们不仅大致弄清了五千年前的中国文化有什么没有什么,还一跃进入35000年前的中原史前社会行为的现场。要知道,35000年前,是五千年的七倍之多,也是过去的中国美学史研究以距今18000年的北京山顶洞人的贝壳和珠子项链为起点的将近一倍多。所以新郑赵庄遗址的这个供奉巨大象头和象牙的人工累积石块而制作祭坛的场景,有理由成为新时代重启美学史大传统思维的标志性起点。

与20世纪中国美学领军人物李泽厚从龙凤艺术造型开始讲述的华夏传统的“美的历程”相比,如今摆在大家面前的这种旧石器时代考古发掘场景,在年代上至少要长远五倍到十倍之多。这是所有的前代学者和研究者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一种时间深度。而如今呢,却已经确确实实呈现在人们面前。按照陈寅恪先生的著名判断: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学术。创新的原动力就在于发现新材料和提出新问题。回顾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美学热的潮起潮落历程,眼下还会有比这更让专家学者们兴奋不已的“新材料”吗?

既然21世纪的元宇宙时代知识大爆炸已经到来,七万年长度的赫拉利《人类简史》和一百三十亿年的《大历史》(大卫·克里斯蒂安著)之类书籍,已经如同雨后春笋,让读书界感到目不暇接,而我们中国美学史的构思起点,难道还要照旧因袭20世纪的惯例,从商周青铜器饕餮图像或仰韶文化彩陶的人面鱼纹造型开始讲述吗?

如今正值笔者主持的上海市特别委托项目“玉成中国”丛书陆续面世之际,可以根据考古新出土材料,初步梳理出物质文化符号的历史嬗变和更替情况,将中国美学史探索的初始阶段,大大延伸到史前文化传承的数万年深度之中,并且努力地重新加以辨析:是何种崇拜物在何种时代充当着先民审美聚焦的核心对象作用。

第一时期,是崇拜有机物的时代:骨角牙贝(珠)等生物遗留物,成为体现神圣生命力信仰的载体。这个时期大致等同于旧石器时代。

第二时期,是开启崇拜无机物的时代:先是不能在高温下融化和冶炼的美丽石头(玉石,包括绿松石、玛瑙和水晶等),后是能够在高温下融化和冶炼、铸塑的金属矿石。这个时期大致等同于新石器时代。玉石崇拜物的年代大体上相当于新石器时代早期,而金属崇拜物的年代則始于新石器时代的末期。就是这第三个时期,以青铜时代为冶金物质标志,最终实现对绵延数百万年的石器时代的终结。三个时期的圣物更替过程,会给美学史研究带来一系列的深度探索新课题。

玉石,作为第一种无机物崇拜,是由对象物本身具有的美学特征所引起的。是美学的(直接诉诸感官的)特质,让玉石之类在千千万万种石头中脱颖而出,成为承继或接替有机物崇拜传统的新样态。审美的要素会在原始思维中引发出宗教崇拜的要素,让美丽而散发光泽的玉石或玉器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显圣物。从显美物到显圣物的过程,也值得探究。这显然不是在图书馆资料室或实验室中所能完成的,需要仿真的情景模拟,努力还原出当初的初民信仰者的实际心态和联想能量。借助于当下方兴未艾的元宇宙虚拟仿真的精神体验技术,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兑现可操作性方面的瓶颈突破。

冶金工业的对象是所有金属矿石,作为第二种无机物崇拜,在全面继承玉石崇拜时期审美风尚的基础上,一定会有所推陈出新,别开生面。这个转化过程以二里头遗址四期出土的最早的一件青铜鼎为标志,距今约3600年。旧石器时代的圣物骨角牙贝,如何在新石器时代初始阶段接引出玉石崇拜,玉石崇拜发展六千年之后,又是如何再度接引出冶金时代的。这些连锁性的问题,均可以逐一地从比较神话学视角加以诠释,说明物质符号嬗变和更替背后的信仰观念的所以然。

过去的中国思想史或哲学史、美学史写作,基本上是按照西方思想史的研究范式而展开,没有特别顾及思想史研究方面本土特质的把握和提炼等问题。儒家所推崇备至的人格理想,为什么要用“君子温润如玉”一句习语来表达?这话语中难道只有道德情操方面的赞誉,而没有审美理想的意蕴吗?如果我们可以确认儒家思想者以玉之美比喻人格之美,是將抽象品格转化为人人都可以感知到美感活动的对象物表述,那么玉器对象物的人工美化结果为何以“温润”为其突出特征呢?这才是中国美学一百年来大体上忽略掉的基本问题,即审美感知的本土文化特色问题。“温润”这样的华夏文明独有的审美评价标准,其实包含的不光是视觉感受,也同时兼有触觉感受。没有对玉石和玉器的把玩鉴赏经验,没有触碰过来自新疆昆仑山下的和田玉籽料的那种特殊感觉,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温润”价值的产生缘由的。就此而言,中国美学,对于大部分习惯图书馆作业和纸上谈兵的学者而言,似乎还需要补上一个重新举行的入门仪式。因为西学东渐以来的人文教育,基本上和中国人自己传承万年的审美实践活动断裂和脱离了。

文化人类学的认知原则“从本土视角看”,在当今的教育中根本就没有什么传授和实践,当今由国家领导人号召“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课堂”运动,显然是针对西学东渐以来我国教育偏向的一种纠偏策略。可惜的是,非遗是在20世纪90年代才逐渐流行的概念,凡是在21世纪前接受初等、中等和高等教育的国人,都缺乏这方面的训练,难免和自己的文化传统相脱离,甚至走向背道而驰的方向。只有回归本土现实和本土经验,美学才得以作为探讨华夏先祖们传承下来的感觉经验的一门学科吧。

【作者简介】叶舒宪:上海交通大学文科资深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注释:

[1]叶舒宪:《玉石神话信仰与华夏精神》,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475页。

[2](唐)孔颖达:《尚书正义》,阮元:《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39页。

[3]李向民:《中国美术经济史》,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63-65页。

[4]关小云、王宏刚编:《鄂伦春族萨满文化遗存调查》,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92页。

[5]参见叶舒宪、章米力、柳倩月编:《文化符号学——大小传统新视野》,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6]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编著:《新郑赵庄:旧石器时代遗址发掘报告》,科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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