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佟佟
今年打算出一本短篇小说集,把近三十年零零碎碎的小说都重新编辑一下,再加两篇新的,凑成一个十来万字的小说集,这段时间正在火热赶稿中。
说起来也是一个意外。去年年末的时候无事可做,非常颓废,觉得难道人生就这样结束了,我还有什么想做而没有做的事。这时,十来年前写的一组小说恰好映入眼帘,隔了这如许年,竟然也不是太难看。想起我的人生,出过散文集随笔集图册长篇小说,就是没有出过短篇小说集,那么要不要填补一下这个空白。和出版社的朋友聊了,他们也很有兴趣,我就开始动手了。
当然,这只是表面的原因,最深层的原因还是因为年龄,因为过两年,我就五十岁了。
竟然快五十岁了。
心里觉得自己还没有长大,病历本上的数字却赫然让人心惊。
平时没有什么机会看到自己的年龄,经常忘了自己有多少岁。只有病历本上要求写。病历本老丢,于是老是得换新的。每当我看着那上面的数字从30胆颤心惊地跳到47,就越来越气愤,为什么医院不能保护隐私,为什么要把我的年龄写在封面上。
其实只有一个人不愿意见到这个数字,那就是我自己。
最要命的是记忆力的衰退。有一种潇洒的说法是不记得的东西就应该忘记,我想说出这话的人还不到50,一旦到了50,你就会发现人体并不完全由意志决定,人体是化学的也是物理的,化学有衰变物理有损耗,记忆就是这其中最容易失去的东西,而且不由你的意志决定,这对一个信赖意志的人简直是塌天大祸。
一分钟之前要去做的事,一分钟之后却突然想不起来了,人就僵在了当场。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连同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的老妪,这时,心里就有一个念头,天哪,要赶紧写小说了。
再不写,就来不及了。
从爱上文字的那一天起,我就把写小说当成我人生的终极目标。每当我见到一个有趣的人,特别美,特别可爱,或者特别恶,我就想,嗯,这个人我是要写到小说里的;每当我看到美好绮丽的景象、机智的对话、峰回路转的人间世态,我就叮嘱自己别忘了,这个场景是要写到小说里的……但是,记忆却是一条说破就破的小船,随着年岁的增长,渐渐离我越来越远。我的朋友说起当年认识我的时候,我号称每天下午都要去单位食堂买两袋牛奶。这样的事我居然完全记不起来了,一片空白,我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人生,我以为根本不会忘记的人生,就这样化为空白,真让人恐惧啊。
如果我们不能记得,那发生过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这也是我想写这本小说集的原因。
这本小说写的是我短短的50年遇到过的一些人,经历过的一些人生。有一些是我亲眼见到的,有一些是我听说的,故事里的人,有的我曾经看见过,有的我完全没有见过,但都不是我亲近的人。亲近的人我不敢写,或许,再老一点,隔着时间之门的重重掩映,会有多一点胆量和能力。
人生是个大舞场,我缺乏忘情狂舞的天赋,也没有伴舞的兴趣,我喜欢的,可能只是站在高处看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人与人之间那些云谲波诡的情节。有一种专用称呼用来指称我这种人的存在,叫壁花小姐。
壁花小姐下不了墙,也进入不了火热的生活,上不得天,下不得地,只是认真观察人间诸种游戏,一场接着一场,一个接一个。如果说我有什么特异功能,那可能是观察成了一种即时反应,我会特别留意那些细节,嘴角的抽动,脚底皮鞋的磨损角度,眼神移动的速度,感受一个人散发在空气中某些独属于他的分子电子和离子——这是世间最有趣的事情。
15歲的时候,我曾经发过一个宏愿,就是要给我周围的人写一个档案,记下他们的金句,观察他们命运的走向,以后放到我的小说里。但这项计划只进行了一周就夭折了,因为这实在需要恒心和毅力,而我的恒心和毅力远远不够应付我的生活。生活太艰难了,我把所有恒心和毅力堆成沙包,也挡不住那些的无处不在喷涌的小豁口。
大部分人的生活是无聊的,无趣的,漫长而无望的。我们一直都生活在漫长的等待和缓慢的变化之中,你身在其中时,甚至感觉不到其中有任何变动,你只觉得里面有无限的光阴还有无限的无聊。你必须忍受这些,但这些终归在某一天,会因为某一个微小的意外而让沉重的生活突然来一个侧弯,你听得到这部老旧的机器被撞得格格作响,在那一瞬间,你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人生从此走向另外一条道路。
一场大病,一场生死,一次车祸,甚至只是一次头痛,我的朋友就是因为一次头痛走进了异乡的医院,遇上了她后来的丈夫。
这大概就是生活之所以能够变成小说的原因。因为我们都知道就在这无尽时光的荒涯里,总有一天总有一些意外会发生,而寻找这些微小的意外,看着这些意外是如何在瓷实的生活里炸开一个缝隙,慢慢地让一个庞然大物在某一天陡然瓦解——就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注定要做的事情。
是的,生命是由漫长的无聊和微小的意外构成的。那些微小的意外构成了我们命运的契机。
它充满了玄妙,充满了不可知,也充满了讥讽。
谁能想到一个平平无奇、省到不能再省的人会把钱藏到床底,谁能想到一个精力无限、满怀欲望的男人会顷刻之间死于肺癌,谁能想到两个好友会在多年之后调转身份,谁能想到一个被自己拒绝了的男人会成为一个女人终生的噩梦……生命因其简单而成就复杂,因为意外而使空虚无聊的本身变得陡然有了玉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