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

2022-06-13 23:38胡竹峰
山花 2022年6期
关键词:颜真卿

胡竹峰

灵气飞之

灵气飞之,不是说灵气飞走了,而是灵气飞了起来。有灵气不难,让灵气飞起来,非国手莫能也。夜里出门,寒冬腊月,凉气侵体,觉得精神浑浊,读了片刻《灵飞经》,春回大地了。

我好晚上读书,中国古书里有夜气,经史子集皆不例外,即便佶屈聱牙如韩愈、元气冲天似龚自珍者,字里行间也有白日去后的清凉。索性引申开来:

集书适合清晨,露水未干的时光,翻翻楚辞、乐府之类,可去宿气。史书适合上午,脑清目明, 正好有精力走进洋洋大书。先秦诸子,中午读最好,晕晕欲睡,人书恍惚,人非人,书非书,最易得道。传奇小说,适合下午,尤其是夏天,精彩绝妙,能消酷暑。

我读帖,多在晚上。中国书法基本是黑与白的艺术。在灯下,黑的是夜,白的是光,斯时斯景,切合古人落墨的气氛。我看书法,重气息。我看绘画, 重韵味。我看文章,求个性。李渔看女人,不重姿色,独看其态。何谓态?笠翁解释说,像火之有焰, 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这话可作我书法气息、绘画韵味、散文个性之脚注。

李渔出门,途遇骤雨,避至路边亭里,很多踏青的女子也来避雨,亭中已经放不下脚了。避雨的人忙着抖落身上的水珠,只有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白衣贫妇,站在亭檐下,随意素然而立。雨停了,其他人相继离开,白衣女迟疑不去,果然,又下起雨来,白衣贫妇快速返回亭中,刚才离去的人想来避雨,却无立足之地,只能半站亭外,白衣女子替她们拂去衣服上的雨水,没有争得座位的得意之色。李渔评论白衣女说:

其初之不动,似以郑重而养态,其后之故动, 似以徜徉而生态……其养也,出之无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机之自起自伏耳。

之所以落墨旁逸,是因为我从《灵飞经》读出女子之态,纵览草草,体态婀娜,局部细看,肤若凝脂。此女子没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艳,却有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之美。

据说《灵飞经》的书者是钟绍京,近来考证说另一件唐人书作《转轮圣王经》也出自他手。钟绍京真成精了,精怪的精,精神的精,一手小楷如此精神抖擞,这是归有光项脊轩才有的景致:

借书满架, 偃仰啸歌, 冥然兀坐, 万籁有声; 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 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钟绍京,唐睿宗景龙年间,官拜中书令,封越国公。书法师承薛稷,笔意潇洒,风姿秀逸。他嗜书成癖,家藏王羲之、王献之、褚遂良真迹。唐以前,有擅书者以“经生”为职业。论者说,钟绍京以高官之尊做此抄录事,当属附会。米芾称钟绍京书法笔势圆劲;董其昌说他笔法精妙,回腕藏锋,得王献之神髓,赵孟頫的正书从中得益不少;包世臣称其如新莺矜百啭之声。

《灵飞经》卷宗经文已历千年。心想千年前的唐朝某年某月某日,那人焚香沐手之后,恭谨而熟练地将经文抄录在厚厚的白麻纸上,或因生计,或为职业,或为遣兴,心神手泽却借此留颜人世,此亦痛快事也。

和月亮赛跑

夜宿山寺,晚饭后在禅房小道上走了一圈,入了常建的诗境:“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听过钟磬音,回房翻孙过庭《书谱》,看得欣然。《书谱》有仙气,一见《书谱》, 翩翩欲飞,隐隐中长出翅膀,御风而行。《书谱》有水气,一见之下,心里湿润,隐隐中长出鱼鳍,四海翱翔。起先以为是篇幅的关系,毕竟《书谱》三千五百多字。我把帖折起来看,依然有乘风之感觉。

唐太宗推崇二王,初唐书风被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所盖。大唐毕竟是大唐,盛世后,以颜真卿为首的众书家,一改二王书风,将晋人的优美化为壮美。孙过庭守旧如故,居然成为时代异数,《书谱》的不合时宜,反而成全了艺术的成功。没有孙过庭, 二王在唐朝就少了桥梁,这是中国书法艺术一次完美的阴错阳差。

孙过庭出身寒微,命运多舛,何止文章憎命达。出身寒微就注定命运多舛,自古如是。孙过庭是小人物,其笔下富而贵,富中有贵气,也是异数。欧阳询有富气无贵气,尽管他活了八十多岁。寿则多辱,有何贵气可言?欧阳询的小楷仿佛生了佝偻病,令人每次读帖不敢深入。阿弥陀佛,对不住欧阳先生了。褚遂良正而逸,堂堂正正中不乏逸气。颜真卿有贵气无富气,鲁公辛苦啊,《多宝塔碑》《颜勤礼碑》《颜氏家廟碑》,写得辛苦,人也读得辛苦学得辛苦。板凳需坐十年冷,学颜真卿,十年太短。

《书谱》是书论,不从书法角度看更好,孙过庭眼高于顶,识见有过人处。《书谱》行文,何等了不起,放眼盛唐,也是一流。古人说庄子的文章汪洋恣肆、解衣盘礴,这八个字用来形容《书谱》,也配得上。

《书谱》不是用来看的,看也看不懂,它是让人游览的,如走在山清水秀的村庄,小溪潺湲,花香四溢。读《书谱》,仿佛游玩桃花源:“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朋友中,完整临过《书谱》的不少,得其状易, 得其味易,得其意大难。孙过庭的笔墨,看起来游龙戏凤,漫不经心,深入之后才发现并非那么简单, 分明万水千山,不可等闲视之。

有人告诉我,临写《书谱》仿佛和月亮赛跑。和月亮赛跑的感觉我知道。小时候夏夜,一人走在乡村小路上。我走,月亮走;我跑,月亮跑。月高而明,明且大,远远挂在天上,那样明朗的天,那样明朗的夜晚,那样少年的我,再也回不去了。

上阳台

不能写幅青山卖,只得著文营生。文章好作,文人难做,难在日子。桐城派刘大櫆一生怀才不遇, 有对联说他:

白发萧然,半盏寒灯,替诸生改之乎者也;

黄金尽矣,一枝秃笔,为举家谋柴米油盐。

龚自珍《咏史》诗说:“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人生怕狱怕病,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不去管他,一日三餐少之不得。明镜里秋霜又多了, 想起张恨水的诗:

鸳鸯蝴蝶派或然,孤军奋战廿余年。

卖文卖得头将白,未用人间造孽钱。0858DF89-9C94-4C4F-957D-BED539320C38

卖啊,伐薪烧炭是卖,撒网打鱼是卖,耕田织布还是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陈皇后失宠,闲居长门宫,愁闷悲思,闻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故奉黄金百斤聘其撰写《长门赋》,复得亲幸。隋朝郑译为皇帝拟诏书,有人戏称他笔干,他答道:不得一钱,何以润笔?

后世不少人索性亲订润格,郑板桥的润格如小品文: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

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属书谢客。

却说我卖掉文章,得了钱财,于是心定,心想小半年衣食无忧。刚好懒得读书,上灯时分,搬一把椅子在阳台上坐着,养神。晚饭刚吃过,安寝太早,在阳台上东张西望,一看看出闲情来,莫非闲情此中来,无事生非或无事生情?情生于心,索性抒发一下,好久不曾抒情了。正好在阳台上,触景生情,想起《上阳台帖》,目前所知李白唯一传世手迹, 书文写: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

帖上留有乾隆“青莲逸翰”四字楷书,正文右上宋徽宗以瘦金书题“唐李太白上阳台”。如果没有明文说是李白所写,我定然也如黄庭坚所说:“观其稿书,大类其诗,弥使人远想慨然。”

近来沉迷书法,每天读帖习字,以我之拙见,《上阳台帖》大有无法之法。通篇看来,李白的书法倒可以说得法于自然,或者说得法于酒,下笔放逸飞舞,不随唐时法度,自言自书,得无营之神妙。我背唐诗是从李白开始的:

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题峰顶寺》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静夜思》

今晚天空有云,抬头无月,恰好也是农历十八, 李白當年上阳台的日子。只是没有低头思故乡,因为我在故乡。

秋寒肚痛

秋寒肚痛,秋寒入体,肚子痛也。

肚痛秋寒,肚子痛也,惊觉秋寒。

每每惊秋,时间真快。现在时间更快,快得新年要来了,今天是腊月十九,再过几天,就是除夕。肚痛者,实则《肚痛帖》也,为张旭手笔。据说张旭还有《秋寒帖》,据说而已,我没见过。

我喜欢《肚痛帖》,我好名不是叶公好龙。朋友送《九尾龟》《海上花列传》两书,不喜欢这样的书名,谢绝了。朋友说那改送你《绿野仙踪》《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茶烟歇》,知道都是很喜欢的书,岂料我喜欢的程度超出他想象太多,也谢绝了。朋友不悦,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大概不快。太喜欢的东西, 还是自己买。买,也是一份情怀,含了尊重。

“肚痛帖”三个字真好,大俗大雅,一半是尘土,  一半是清风,一半是生活,一半是艺术,一见到这名字就喜欢。谁知道,书法更好:

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 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

“如何为计”后面还有三个字,有人释文为“非临床”,存疑。“忽肚痛”三字,张旭写得比较规矩,字字不连。第四字始,上下映带,缠绵相连,每行一笔到底,越写越快,越写越奇,越写越狂。想必是肚子痛极,走笔显得颠味十足,将草书的情境发挥到了极致。醉也书,痛也书,醉书不稀奇,痛书太少见。

张旭早有书名,做常熟尉时,一老叟好打官司, 每每递状纸让他批判。张旭奇之,老叟说,爱公妙墨,欲家藏之,无他也。几近六朝之风。

《肚痛帖》是张旭代表作之一,并无落款。风格即人,落款倒显得俗了,如此恰是格高。《肚痛帖》中所录大黄汤者,是传统汤剂,今存古药方十种。张旭所指应该是《圣济总录》中的一味:

【药物组成】大黄(锉,炒)一两,芍药一两, 赤茯苓(去黑皮)一两,大麻仁半升。

【方剂主治】乳石发动,热结,小便淋涩,小腹痛。

小时候肚痛,祖母会炒焦茶,将骨头、大米、茶叶之类在铁锅里干炒至糊,加水煮开即可。祖母仙去多年,如今焦茶被午时茶取代了。

我习字是从颜真卿始,临《多宝塔碑》。颜真卿师从张旭,“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好认古人作父,但为服倒是真的,张旭为我所服。

《秋寒帖》,没看到,暂不谈。

铜锤敲之

司空图著《二十四诗品》,将诗歌分为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二十四种。

我作文偶尔不厌其烦,不管别人是否不厌其烦。

书法似乎也能以二十四品类之。

郑道昭书风雄浑,张旭书风豪放,文徵明书风沉着,八大山人书风高古,何绍基书风清奇。雄浑、豪放、沉着、高古、悲慨、清奇,颜真卿都有:《勤礼碑》雄浑,《祭侄文稿》豪放,含着悲慨与真情,《麻姑碑》《多宝塔碑》又沉着又旷达,《自书告身帖》高古悲慨,《争座位帖》清奇。

唐人尚法,全神贯注;晋人通神,下笔走神。颜真卿行书草书也庄严,自有大法度也。

刚强、大气、雄浑、威严、勃勃、从容,蟒袍宽幅,大袖翩翩,只是少了韵味。到底盛唐气象,大殿巍峨,案头宽大,铜鼎香烟缭绕,我辈草民甫见之下,如见祥云,如登庙堂。唐朝人即使写字,下笔也器宇轩昂,欣欣向荣,自有天国气象。颜真卿以后的书法,普遍缺铁,尽管缺铁也未必是坏事,赵孟頫、董其昌辈索性玉化。

颜真卿师从张旭,名师有名师之妙,大树底下好乘凉,但不容易走出大树的阴影。做张旭谈何易哉,做张旭学生谈何易哉,做学生谈何易哉。做颜真卿谈何易哉,做颜真卿学生谈何易哉,做学生谈何易哉。如此重复,以示其难。0858DF89-9C94-4C4F-957D-BED539320C38

何绍基取法颜真卿,小字麻姑笔法最见卓秀。颜真卿的字,铁划银钩,不看书法看人,或许更好。笔墨背后的人,敦厚、中庸,一身正气,就像祖父或者曾祖父。凝目而视,不知不觉进入祖庙祠堂氛围,不是爱,不是文化气息,可以说是情怀, 但更多的是说不出来的感觉,人性深处的体恤吧。

颜真卿的大楷,一字一字像刀劈斧削。刀劈斧削又丝毫不用力,刀劈得随意,斧削得轻松。颜真卿的草书写得像公孙大娘舞剑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颜真卿行书里的视线,用笔和结体是平视的, 像年老的祖父蹲在地上和小孙子说故事,让人感觉亲切。颜真卿是唐人书技最好的一个,其书技又让人看不到。技是国技,最难得还是让人看不到摸不着的。

颜真卿是从山泉游到长江的一尾鱼,历经泉水叮咚,历经激浪奔流。

书法有技有术,倘或只有技术,终究不幸。

颜真卿文章也好,写人写景,鲜活如生,如其书风,方正、耐看。鲁公碑帖里常有好文采,譬如《麻姑碑》:

南城县有麻姑山,顶有古坛,相传云,麻姑于此得道。坛东南有池,中有红莲,近忽变碧,今又白矣。池北下坛傍有杉松,松皆偃盖,时闻步虚钟磬之音。东南有瀑布,淙下三百余尺。东北有石崇观, 高石中犹有螺蚌壳,或以为桑田所变。

又说“麻姑手似鸟爪,蔡经心中念言,背蛘时, 得此爪以杷背,乃佳也”。颇让人感同身受。

欧阳修尤重颜真卿,说忠义之节皎如日月,其为人尊严刚劲,像其笔画。颜真卿作碑文像忠臣烈士、道德君子,端严不苟,初见感觉森严,看久了, 就觉出可爱了。所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越发觉得颜真卿像祖父或者曾祖父。

颜真卿硬骨铮铮,其字若拿铜锤敲之,必铮铮作响。

乞 米

熬稀饭,糯米袋爬出一只米虫,一看老相识,多年未见了。它还是旧日模样,我却换了容颜。小时候碾米厂离我家很远,去一趟不容易,翻山越岭,每次总是碾够一个月的米量。夏天米容易生虫, 淘米煮饭前,少不得要挑挑拣拣。米虫常诈死,一碰就僵住不动。米虫大名米象,真浩荡,以芝麻之微得象之巨名。

闲话按下不表,单说颜真卿《乞米帖》。

乞米比要饭好听,乞字来得柔软,要字太生太硬。老家人说要饭的是讨米的。过去常见到讨米的, 穿百衲衣,执一竹竿,沿家挨户要米,乡民多以碟子盛米,倒入他背上的袋子里。少时一年冬日黄昏,有人抖落满身风雪,讨米上门,母亲找了各色吃食给他。那人一脚深一脚浅走远了,我惆怅一夜没有睡好,总惦记他在哪里安身。

乞讨乞讨,乞字比讨字有古意。字意的周旋, 也是山山水水。“乞米帖”三字我一看到,便心里一酸。读罢全文,心里越发酸楚:

拙于生事,举家食粥,来已数月。今又罄竭, 只益忧煎,辄恃深情,故令投告。惠及少米,实济艰勤,仍恕干烦也。真卿状。

这是颜真卿任刑部尚书时向李光弼借米的信。安史之乱后,朝廷薪俸制度與往年不同,厚外官而薄京官。颜真卿居官清廉,家无积蓄,几个月竟一日三餐举家食粥。

昨天晚上熬粥,随手翻到《乞米帖》。想象当日颜家锅镬里米粒在沸水中上下左右翻滚,水多米少,再无余粮了。一家老小在灯下静候夜归人深一脚浅一脚背米回家,那是第二天的口粮。

《乞米帖》书法极圆润,圆润里现出书家的不卑不亢。圆润是极高的美学品位,《乞米帖》的圆润有高贵的从容。高贵未必从容,从容未必高贵。从容的高贵与高贵的从容不一样,高贵的从容比从容的高贵难得多,尤其在乞米之际。

颜真卿的《乞米帖》比《多宝塔碑》摇曳,比《争座位帖》收敛,比《祭侄文稿》温润。乱世灾年, 还能从友朋家借米,不幸中之大幸也。乱世间的友谊极其珍贵,况书墨会友,以文寄情,更加珍贵。

《乞米帖》让我想起《林屋山民送米图》,一乞一送,正大磊落。

晚清光绪年间,苏州廉吏暴方子得罪上司遭罢官,境遇窘迫,债累满身。林屋山当地老百姓得知内情,出手援助,或奉几斗米,或送几担柴,一月之内蔓延至八十余村,其户约七八千家。送米故事, 一时盛传。吴门画家秦敏树听说后,作诗歌咏,并绘《林屋山民送米图》长卷,以写意手法,再现山民送米送柴的情景:林屋山白雪皑皑,山下几间低矮的茅屋,几个山民背着米袋走在小路上。暴方子家门口,有人送来了大米,放在地上。图右侧,一只小船泊在岸边,大概也是刚来送米或送菜的。

《乞米帖》与《林屋山民送米图》中卑微的诉求和难言的酸楚,有生之艰难,又有世风的倒影。晚清政坛又黑暗又腐败,庆幸毕竟还有民意伸张、士气发露的一面。暴方子后来回到滑县老家,家贫益甚。光绪二十年,倭人作乱,吴大澂自请督师,暴方子从军,次年, 病逝于山海关外,享年不及五十。

明人王铎家口众多,亦曾作《乞米帖》,暖室中蠹管自娱,向大官求米,又索数千俸钱,买药兼酒。京师有人想得到王铎书法,在家置酒邀约宴饮,或烹鸡蛋数十枚,大盘子盛面片汤,数十枚煎饼,杂投其中,王铎食之立尽。食之立尽四字,让人眼热。食之立尽,不顾斯文。我知道饿汉滋味。

黑 血

唐天宝十五年正月,安禄山、史思明部攻常山,太守颜杲卿悉力拒战,粮尽兵疲,城陷为乱军所执, 颜杲卿与少子颜季明遇害,身首异处,不得全尸,一门三十余口被杀。两年后,抚恤、思念之情摧绝切迫,颜真卿入燕赵地寻兄长一家遗骸,只得侄子首骨携归,巨大的悲伤使他心胆俱恸,容颜变色,以素酒菜蔬果品,祭奠亡侄之灵,枯墨拖笔挥泪写下祭文, 缅怀堂兄满门忠烈。

见到《祭侄文稿》,心里往往触动,隐隐悲愤中仿佛看到铁马金戈、枪棒林立。杀伐之气大炽,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卢是什么马,没见过;弓如霹雳弦惊,没听过。这只能是辛弃疾,而不是颜真卿,但看见《祭侄文稿》,总会想到辛弃疾。颜真卿大概是辛弃疾的前世,辛弃疾或许是颜真卿的来生。0858DF89-9C94-4C4F-957D-BED539320C38

《祭侄文稿》情怀激荡,笔墨难以自抑,悲慨之情泣然纸上。它和《兰亭序》一样,都是特定的产物。王羲之是醉意忘形,颜真卿则是悲愤忘形,二人书写之时无意于书法,下笔却神采飞扬,姿态横生,写出了天地间一等一的神品。仿佛水边小舟,因无意渡济,而得自在悠游。

《祭侄文稿》本是稿本,其中删改涂抹处颇多, 墨团之中,心境了无掩饰,素美的沧桑颠倒了多少苍生,一曲挽歌化为山河的呜咽,烈风暴雨吹翻了乱世的长亭短亭。

艺之道,太刻意不行,太无意也不行,有意无意, 妙处方能涌现,书法如此,绘画如此,文章也如此, 世间诸艺都难脱此窠臼。

大厦将倾,一木难扶。宗族晚辈死于国难,颜真卿深深痛悼,愤怒无补于事,能告慰灵前的,只有一纸祭文,忍一把老泪,寻一块吉壤,让子侄亡灵安歇。“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看得人愤慨看得人眼热,锥心裂肺有刮骨之痛。

《祭侄文稿》全篇两百余字,墨随笔走,笔从心事,涌动的枯墨无书无法,只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的痛惜,只有一个国之重臣的无力。可怜无定河边骨,寒风萧瑟化碧玉。颜真卿情之所至悲恸难当,不计工拙,任尔纸墨浓枯,纵情挥洒心魄,悲愤无法压抑,化作海啸为盛唐嗟呼,先怀后悲,先恨后痛,长歌当哭!

古人称《祭侄文稿》高古苍劲,体合天成,一笔有千钧之力。起笔、行笔、收笔如北人用马,南人用舟。董其昌谓:“此卷之奇古豪放者绝少。”实在,只是血痕。“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悲凉四顾,历经千万劫来的沧桑疮痍汇成一摊黑血。

黑血丹心。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兵荒马乱,人如草芥,眼泪与哀号,顷刻无踪,多少人活得艰难,死得惨烈,多的是可泣可怜的故事。正如元人杂剧感慨:

子不能庇父,君无可保臣;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颜真卿的字如重器,每每读其碑帖,仿佛见青铜器,又苍郁又漂亮。他是文士,是书家,是官宦, 一代名臣,道德典范,一辈子那么响亮的人不多。

食鱼帖

天气清晴,南方最好的冬日,自北方晦暗中归来不久,越发觉得天气很好。朋友送来怀素《食鱼帖》,心情愉悦,更觉得天气清晴。《食鱼帖》,草书八行,五十余字。怀素之书,已有定论,我喜欢的是其文:

老僧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城中,多食肉,又为常流所笑,深为不便。故久病,不能多书……

笔墨像黑鱼在白纸虚空游动,鱼水两相忘。从帖中看,当时佛门似乎食鱼无妨,吃肉则不可。长安米贵,居之不易,一个老和尚吃肉食鱼,招人非议,深为不便,如何跳出三界外?

怀素是狂僧,又是酒徒,是文士,也是书家。他的狂草如疾风劲草,回转奔放。其身在佛门,无心修禅,饮酒吃肉,广交名士。与友人聚集,饮酒恣情, 作诗得文习字。为常流所笑,久病不能多书,会不会气闷?会不会心情不好,打翻了案头的砚台?想想袈裟焦黑点点,污水淋漓,不禁令人莞尔。那里有怀素的日常,不亦快哉。

深为不便,不过是常流所笑。古往今来,能人异士往往被常流所笑。所笑常流今不在,唯有老僧留其名。所笑常流東逝水,唯有老僧立江心。

我自诩饮食男,但不会烧鱼。有回见人卖鱼, 一箱草鱼,鲜活乱跳,买了十尾,不是将鱼煎得七零八落如凌迟状,就是锅底乌云骤起,骤雨将至,黑乎乎一片,最后只得送人。送人鲜花,手有余香;送人鲜鱼,手有鱼鳞。有没有送美人的?古代有美人计,西施入吴,昭君出塞,貂蝉侍董卓。有人使美人计,有人将计就计,所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怀素习字几近于狂,衣服上写,墙壁上写,芭蕉叶上写,疯魔十多年,未入法门,到底不懂笔法,因缘际会在长安见到张旭弟子邬彤,才知笔法真谛。

《食鱼帖》出于老僧之手,还在久病当中,但行文飞动如意,精神饱满,着实令人佩服。设想当年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秋天的凉意吹进来,吹得动挂轴条幅吹不动墨池镇尺。布鞋僧衣的怀素站在案前写字,下笔似青天起乌云。铅灰的影子,像一件陶器,衣衫染着淡淡朱砂与宿墨的印痕。

一则《食鱼帖》,鱼成龙,腾空而去,墨如云, 旋风骤雨,随意之心破帖而出。常伴古佛的青灯枯了,经书木鱼碎了一地,寺庙也早已不存,找不到曾经的片瓦,那些常流无影无踪。怀素一帖写意,化作千古风流。

苦笋帖

《苦笋帖》俊且健,线条龙飞凤舞,直逼二王书风。

直逼二王书风不稀奇,稀奇的是直逼二王文风。二王文风书风双绝。书家法帖单重墨迹,常被人忽略文本, 这是后世的偏颇。

怀素《苦笋帖》,可谓唐人十四字小令,有魏晋法度:“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怀素上。”直言直语,不仅仅是魏晋法度,还不乏魏晋风度。朋友问我什么是魏晋风度,解释不清,予他《世说新语》。过去以为苦笋是春笋,后来在南方见过苦笋,比我乡常见的春笋细小,心里犯了狐疑。近年总会吃一点春笋,从来没感觉异常佳。当然,各有味觉,梁实秋先生就喜欢春笋,爱其细嫩清脆,说样子也漂亮,细细长长的,洁白光润,没有一点瑕疵。

市上常见两种春笋:一种是膀大腰圆的毛竹笋; 还有一种纤细苗条、长半尺许的笋,不少南方人称它为苦笋。有知者说毛笋生得极大……稍大的动辄有一二十斤重,切开来煮可以称作玉版……毛笋切大块,用盐或酱油煮熟,吃时有一种新鲜甜美的味道, 这是山人田夫所能享受之美味,不是口餍刍豢的人所能了解的。毛笋我吃过,滋味不如苦笋。

《梦溪笔谈》说南人食笋,有苦笋淡笋两色。

有南人请北人吃饭,菜中有笋,客问何物,主人答竹,客回家煮其床篑,良久不烂,怨南人欺他。笋荤素百搭,还是以荤为宜。李渔说以之伴猪肉,肥而不腻,肥肉的甘味入笋,不见甘,但觉鲜。不知怀素怎么吃,老和尚鱼也吃,肉也吃,或许他食笋也掺肉。杭帮菜名品油焖春笋,用春笋一味主料,到底清淡。

有幸吃过一次上品无肉笋。暮春,桃花潭,一碟略腌而清蒸的笋尖,味道大好,入嘴清绝,越嚼越远,差一点儿孤帆一片,可惜放了味精,让人略生惆怅。0858DF89-9C94-4C4F-957D-BED539320C38

《苦笋帖》,瘦肥相间,是碑帖里的笋烧肉。《宣和书谱》评怀素草书,字字飞动,圆转之妙,宛若有神。李白诗赞怀素:“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此语妙绝,只应天上有。

风满袍,衣衫旧

岳麓山有爱晚亭,坐西向东,古朴典雅。据说原称红叶亭,袁枚以为太俗,撷杜牧诗句改作“爱晚亭”。每回去长沙,得空总会去闲坐片刻,并非为了看红于二月花的霜叶。多年前读过小说《霜叶红似二月花》。故事淡然如水,别有幽愁暗恨生,书中人物着墨极简极淡,各有各的模样风骨。茅盾先生笔端深厚广阔,侧锋过时,阵阵书香,一片春情。

今年的霜叶落了,坐爱枫林晚一类的雅事只有留待明日。明日何其多,今日何其少,明日也未必因为喜爱傍晚枫林的景色停车留步。留待明日,自欺欺人。写作有时候是自欺欺人的事业,俨若秘戏,我偏要掀开被子。小时候喜欢赖床,日上三竿不起来。祖母没办法,只好掀被子。被子掀起来,懒洋洋一条大肉虫。祖母称小儿为大肉虫。

常常在车上看枫林。有年从北方归来,黄昏光景,不知身在何處,似醒非醒之际,转头朝向窗外, 一下醒了。只见炊烟一翅冲天,一根根竖起,接通天地。红墙灰瓦的民居掩映在枫林中,枫叶尽红,村庄被染红了。正当入神,山回路转,不遂人愿。

人生有太多不遂人愿,譬如杜牧,成年后家道中衰,食野蒿藿,寒无夜烛。

杜牧出身高门,祖父做过三朝宰相,编撰过《通典》,伯父堂兄都身居高位。杜牧偏偏一生不得志, 少年登科,关心国事,有用世之志,党争之中,做京官备位闲曹,迫于经济,屡求外放。仕途跌宕,只好浪迹青楼,诗酒生活。所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张好好诗卷》就是此时所书。

张好好本为湖州名妓,色艺双绝,与杜牧相识于南昌沈传师府上。两人经常见面,湖中泛舟,执手落日,才子佳人。张好好的风姿大抵如《霜叶红似二月花》中的婉卿:桃灰色短纱衫,玄色印度绸裙,细腰长身,没有别的装饰,衣襟上一朵茉莉花球,套一只玻璃翠玉镯,细皮白肉衬得玉镯翠得正好。后来沈传师之弟沈述师纳张好好为妾,落花流水空余恨,两人情缘绝断。张好好出嫁时留诗云:

孤灯残月伴闲愁,几度凄然几度秋。

哪得哀情酬旧约,从今而后谢风流。

杜牧读后,心中凄楚,连夜赶到,张好好心生愧疚,不愿相见。杜牧失魂落魄,流连湖州数日,伤心而归。张好好在沈家为妾一年,即被抛弃,颠簸流泊,生活坎坷,只得再嫁。后来在洛阳东城两人重逢,昔日佳丽当垆卖酒,杜牧感旧伤怀,作此《张好好诗卷》。文辞墨色尽是深情忧戚,笔调旖旎缠绵, 可谓一阕绝美的红豆词,让有情人泪目。

乱世中,友朋飘零,偶遇当年旧人,风姿绰约的佳丽沦为卖酒东城的当垆女。虽不似崔护与佳人天人相隔,却也无奈依旧。桃花开在春风里,又能怎么样?入眼只是惆怅。时间之刀无情。

我不学无术,很晚才知道世有《张好好诗卷》。此法帖,书欲成舞,深得六朝风韵。初看,风满袍; 细看,衣衫旧;再看,风吹布袍衣衫摇。《宣和书谱》云:“作行草,气格雄健,与其文章相表里,大抵书法至唐,自欧、虞、柳、薛振起衰陋,故一时词人墨客,落笔便有佳处,况如杜牧等辈耶!”

杜牧晚年,知大限将至,闭门在家,自撰墓志铭, 搜罗生前文章,付之一炬,仅留十之二三。不吐不快,吐了更不快,不快还要吐,吐了付火炉。

我看《张好好诗卷》,分明有郁郁之气。据说杜牧死后,张好好闻之悲痛欲绝,瞒了家人去长安祭拜,自尽于坟前。乱世间的情谊何其珍贵,况且还是诗人与乐伎的情谊,愈让人低回不舍。

枫林晚,晚枫林,枫林霜叶红,人生水长东。

风满袍,衣衫旧,愁绪锁千秋,泪痕鲛绡透。

不 热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让人忘了具体年份,只记得那天是七月十一日。太子少师杨凝式午睡醒来,腹中正饥,友人送来韭花,正中下怀,食之滋味甚美, 信手在麻纸上作短笺表示谢意,后世称为《韭花帖》:

昼寝乍兴,朝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馐。充腹之余,铭肌载切……

文章和魏晋时人比,羸弱一层,但轻松愉悦、萧散简远的心境从字里行间扑面而来,自有一份旖旎。肥羜者,嫩羊羔也,我乡没有韭菜花与羊肉同食的习俗。汪曾祺先生著文说,以韭菜花蘸羊肉吃, 盖始于中国西部诸省。北京人吃涮羊肉,缺不了韭菜花,或以为这办法来自内蒙古或西域,原来中国五代时已经有了。汪先生所论有误,以韭菜花蘸羊肉的吃法先秦时已经风行。《诗经》记载,二月开初祭祖先,会献上韭菜和羊羔。孔颖达说得更详细,献黑羊给神,祭祀用韭菜。

小时候不喜欢韭菜,觉得味道怪异,韭花倒是爱吃,用来煎鸡蛋。韭花,韭菜薹上生出的白色花簇,多在欲开未开时采摘,用来炒鸡蛋、炒肉丝,清炒或加豆瓣,滋味甚妙。我家习惯,韭花多腌来吃。祖母这样,母亲也这样,腌韭花吃在嘴里,有淡淡的香甜。

时人以杨凝式性情纵诞,赠其“风子”之号。说他喜欢涂墙题壁,尤好佛寺道观之壁,洛阳两百多家寺院皆留有其书。友人文章说,一回正在兴头, 一位白衣胖妇人正好背对杨凝式,他挥毫径书曰:“肉食者鄙。”不知戏言还是真有其事。据说洛阳没有杨凝式墨迹的寺院,特意将墙壁粉饰干净,备足酒肴, 摆好笔墨,以待其字。杨凝式有缘去时,见新墙光洁可爱,如痴如醉,行笔挥洒,且吟且书,把墙壁写满方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楼台烟雨不足论,可惜一壁壁杨凝式书法。

《韭花帖》介于行楷之间,布白舒朗,清秀洒脱。画册上看不见笔墨间架章法,好在格调还在。古人字影,自有一份静穆,如霜天古城,让人仰望。后来在江南见到《韭花帖》真迹,发觉那份静穆如古城霜天,不独让人仰望,还让人怀想。怀想古人如杨凝式者,午睡醒来,恰逢有人馈赠韭花,非常可口,执笔以示谢意。这样的风流蕴藉,如今怕是不多也。

斗转星移,送韭花者已不可考。收到杨凝式的手帖,送韭花的人定然大喜过望,小心翼翼存好,然后选一个吉日,请人装裱好,在久雨未晴落木萧萧风雨如晦的日子里,对墙而立,以手书空,或者凭几闲看,细细品味。

清末梁鼎芬致杨守敬小简:“炖羊头已烂,不携小真书手卷来,不得吃也。”杨凝式没有梁鼎芬这样的朋友,不然少不得多存几件传世真迹。这是我的俗念。传世到底俗了,仙人逸士,神龙见首不见尾啊。除《韭花帖》,杨凝式还有《卢鸿草堂十志图跋》《神仙起居法》《新步虚词》《夏热帖》等墨迹数种。

《夏热帖》,我读过,丝毫不热。杨凝式的法帖透风, 入眼清凉。

郭威病死,后周世宗柴荣继位,八十几岁的杨凝式被授为左仆射,又拜太子太保,终于告老引退, 辞官家居了。老来岑寂,洛阳凄寒的冬日天气,杨凝式或许会想起收到韭花的那个遥远的夏日午后。他一定会想起收到韭花的那个遥远的夏日午后。0858DF89-9C94-4C4F-957D-BED539320C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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