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川
壬寅暮春,刚过清明,江淮地区最高气温呼啦一下就飙升到30多度。嗅着海棠、杜鹃、山茶、晚樱混合的空气,以及从厨房里窜出江南名菜“腌笃鲜”的串串香味,读着金意峰创作的短篇小说《迷藏》,非常应景。
短篇小说如何才能算好?个人以为:人物性格要有个性,摆脱大众化的思维模式,有“陌生化”的审美体验;跌宕情节的背后,有精致的细节描写,引人入胜,让读者过瘾;语言酣畅淋漓,不断有妙语精句涌来,清风扑面,美感习习;掩卷之后,难以释怀,仔细品味,还能咂摸出许多味道来。这些要素在作品中,勾肩搭背、互文烘托,攒就出小说一道道迷人的风景线。我觉得,《迷藏》达到了这样一种“好小说”的标准。
《迷藏》以第一人称“我”—— 家中大女儿祝等弟的视角,展示了浙东地区山里一家父亲母亲、一双正值青春期的女儿,以及未来女婿——小女儿圆弟的男朋友高国峰等一群平凡的小人物,在中国社会转型期里的摸爬滚打、情欲挣扎、成长绽放、追求幸福的人生况味,是二十一世纪中国乡土社会的“写真集”。
金意峰“日常偏好卡夫卡、福克纳、海明威等外国作者作品”, 创作追求“小说的异质性”,他的小说“从语言、结构、现代性上区别于传统小说的写法”(金伟,《文字证明他正在发声》,《浙江日报》2019年9月10日3版),读起来饶有兴味。
《迷藏》一改小说传统的叙事节奏和模式,在人物塑造、情节结构、文本语言、审美趋向等方面表现了现代性的新质。
在结构上,为了避免平铺直叙,用散文的写作手法,以痴迷“嗑瓜子” 为由头荡开小说序幕。时间维度,作家力避跌入正叙、逆叙、双线叙述等窠臼。从妹妹和高国峰建立恋爱关系开头,在接下来的叙述中将人物的“前作为”,陆续“闪回”、交代。
人物塑造不再以大段的肖像描写、行动描写、心理描写为能事,寥寥数笔的白描叙述或人物语言,便将人物性格、心理情绪勾勒描摹到位,跃然纸上。
写到妹妹,“圆弟像青蛙一样跳出了那一大片飘浮的绿云。她是个胖姑娘,拎着一杭州篮的刀豆,站在那儿,衣袖捋得高高的,露出白藕般的手臂”,肖像逼真,如照片、如油画。
当阿爹要进城搞钱挣钞票,“姆妈却有点慌张,笑笑说,怕我饿死你?想了想,她又说,两个碗放在一起总比单个分开省钱。阿爹冷冷地回答,你就不怕两个碗撞来撞去撞碎了?姆妈呆住了。”一个害怕丈夫离家,拼命挽留;一个去意决绝,不容商量。性格强烈反差,绷紧了叙事的张力。
当祝等弟的跛腿被癞子阿三挖苦揶揄为“摇船”时,“身边的圆弟必然怒目而视,且努力吐出一口唾沫。我也吐,数量胜于妹妹。姆妈似乎不过问,只是边往砧板上剁萝卜边骂人嚼蛆。”哈哈,每人一句,就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叙述语言像富有动作性的人物台词。
虽说是白描技法,并不耽误作者在小说中的细节刻画。圆弟摘刀豆的时候高国峰还在,准备要祭祀“灶司菩萨”时,却不见了。“怎么?闹别扭了?高国峰他欺负你了?姐……圆弟用漫长且一波三折的嗔怪的口气制止了我。”“漫长、一波三折、嗔怪”三个词,把圆弟难言、无奈情绪传神荡漾出来。
当圆弟向姆妈提出要去杭州找高国峰玩,“圆弟把嘴角骄傲地撇了起来,而且眼神发亮,睫毛鼻翼下巴都在轻轻颤栗。发什么神经!是姆妈在叱骂,去杭州?找高国峰?玩?姆妈一字一顿地说,不,可,以。怎么就不可以?圆弟停止了颤栗,胸脯却起伏不已。”三个问号,三个用顿号隔开、掷地有声的单音节词,一下子把圆弟的想法推到了“南墙”。
类似鲁迅《野草·秋夜》“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的描写。作品里“晒笋干”,伴随姆妈出现五六次之多。好像“晒笋干”是全篇的叙事红线,笋干晒好,小说就落幕、杀青。
由于金意峰是一个善于将“周遭的琐碎和心历路程投射到作品中的写作者”(金伟,《文字是从伤口处开出的花朵》,《上虞日报》2017年6月1日3版),所以,这种小说的语感与表达习惯,我认为是其语言风格形成的前奏和预兆。
《迷藏》,还可以看成是一篇向钱钟书的《围城》致敬的小说。《围城》巧妙运用了700多个比喻,特别熨帖的就达到40多处。《迷藏》的比喻多姿多彩,明喻、暗喻、借喻、博喻,俯拾皆是。 “我又闻到了那股令人欢喜的气息,它像打碗碗花一样悄悄绽放开来。”“但我感觉眼睛还是像被牙膏沫糊住了一样。” “她经常左顾右盼心不在焉,像一只不安分的被摁到板凳上的跳蚤。”等等,均可圈可点。
也许是受到丰子恺《吃瓜子》的影响,此篇小说特别喜爱使用象声词。“眼睫毛痒咝咝”“我的心咯噔一声”“两三粒蜜蜂在枝叶间嗡嗡嘤嘤地闹着”“有人咚咚地跑过来” “周围黑咕隆咚”“吱吱的尖叫声”“姆妈嗤的一声笑”“啪。我听见皮肉剧烈碰撞的声音。”小说结尾处“于是我听到风中传来翻晒笋干菜的声音。唰啦,唰啦,唰啦,唰啦……”近20个象声词,增加小说语言的丰富性、多彩感和听觉美感。
小说为什么以《迷藏》为题,文本里到底藏了什么“迷”,一直牵扯着我的阅读神经。希望一探究竟,解开谜底,找到答案,给小说一个完美的“题解”。
小说中的“我”因为小儿麻痹症,“连带着脑子也有点混沌,总觉得像积了一团浆糊”,多次强调“脑子不灵清腿脚不利落”,“浆糊”一词不停闪现。其实,“我”在现实生存环境的把握;恋父情结及对母亲的无奈;对妹妹把控和对高国峰的迷恋,等等,无不透露出祝等弟是一位敏感机灵、冰雪聪明、心性高傲的姑娘。“我”用一种自嘲的笨拙,把自己的聪颖和灵秀迷藏起来。
有现代文学专家通过“症候式”分析认为,柔石《二月》里的肖涧秋,表面不顾“寡妇门前是非多”、唾沫星子淹死文嫂的嫌忌,向文嫂嘘寒问暖。其实,肖涧秋真正喜爱的不是文嫂,也不是陶岚,而是文嫂的大女儿。
《迷藏》的症候是这样的:按世俗伦理,老大不婚嫁,一般弟弟、妹妹是不允许超前谈婚论嫁的。小说里比“我”小两岁活蹦乱跳的胖妹妹,竟然“搭牢”了天生勤快、会木匠手艺、长得帅气的高国峰,尽管他是一个孤儿。
所以,当高国峰初次登门,“我”就警觉到“姆妈便把‘圆弟’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确认身份,分清归属”。从小说一开头,我“只能够感觉有两个影子晃来晃去,搞得眼睫毛痒咝咝的”,就鬼使神差地迷恋起妹妹的男友高国峰。因高国峰不在,饭菜降低了质量,“我便把目光转向圆弟,好像是圆弟把高国峰藏了起来”。直到采茶时,自己迷阵于“圆弟把小肉手放进了高国峰宽大的掌心,她仰着一张香喷喷的苹果般的脸”的亲密画面,五迷三道的 “我”重重摔了一跤。“他(高国峰)蹲下,轻轻扶住我说,姐,你小心点。我的腰颤栗了一下。我闻到一股男人的汗液味,和着淡淡的烟叶气息”,“ 我”彻底被击垮。
半夜三更,竟鬼使神差地跑到“后退堂”,像一只猫窥伺、偷听他们幽会。最后,不可救药的“我”毅然用剪刀剪碎了“条纹间还点缀着浅蓝的碎花,像一个个梦”的花裙子,结束了“这场游戏”。
类似《红楼梦》一样的琐碎,读者必须屏住呼吸,如欣赏“没骨法”画就的国画,沉浸式阅读,才能钩沉藏在字里行间的信息密码。一旦错过了,文本气息就连缀不起来了。看似碎片化的叙事,将这碎片拼接起来,就翻耕出了“我”蠢蠢欲动潜意识里姹紫烂漫的心灵花园。
这让我情不自禁想到经典童话《蛇郎故事》来。《迷藏》里的姐姐毕竟理智,将自己野草般生长的欲望和“力比多”情愫浇灭在了萌芽状态。一把剪刀,将其彻彻底底地迷藏起来。
按照时间邏辑叙事,《迷藏》何尝不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分量,改编为一部50集的电视连续剧也绰绰有余。合上《迷藏》,给我的是“回味,嗟哦,叹息”。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