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儿女反击的8915天

2022-06-13 18:51:39叶承琪
方圆 2022年6期
关键词:萨尔德里拉姆

叶承琪

17岁的乌娜蒂·克里希纳穆尔西有一头飘逸的卷发,笑的时候眼睛会闪着快活的光,饱满的苹果肌和妈妈尼拉姆·克里希纳穆尔西如出一辙,显得俏皮可爱又神采奕奕。那时的乌娜蒂已经完成中学学业,对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充满期待。——这是乌娜蒂留在相片里的样子,如果她能活到现在,今年已经41岁了。

同样被缩在小小木制相框中的还有乌娜蒂13岁的弟弟乌杰瓦尔·克里希纳穆尔西。乌杰瓦尔戴着眼镜,笑得腼腆却纯真。尼拉姆特意在两个相框中间摆放姐弟俩的合照和他们的生日卡片,因为当尼拉姆在全印度医学科学研究所(AIMS)的房间里看到他们最后一面时,姐弟俩的尸体中间仅隔着两个担架。

因缺乏必要的消防措施,印度德里乌帕尔电影院发生特大火灾事故,造成59人死亡,103人重伤。然而,包括尼拉姆在内的受害者家属却没想到,事故责任方乌帕尔电影院老板苏希尔和戈帕尔·安萨尔兄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一次次篡改证据,直到火灾过去10年后,安萨尔兄弟才因过失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并且后来刑期一减再减,苏希尔还因为“身体原因”被免除监禁。

为了这一桩责任明显的案件,让造成事故的始作俑者为他们的失职付出代价,尼拉姆足足斗争了8915天。正如在乌帕尔火灾公共纪念馆墙上刻的马丁·路德·金的名言所说:“不,不,我们不满意,也不会满意,直到正义像水一样滚落,正义像大河一样流淌。”

2021年11月9日,安萨尔兄弟因为篡改1997年印度德里乌帕尔电影院特大火灾的事故证据,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并处罚金2.25亿卢比(约合人民币1928万元)。

1997年6月13日,是刻在尼拉姆骨子里的日子。

德里的夏天蝉鸣喧嚣。那天早上,尼拉姆拨通了乌帕尔电影院的电话,订购了两张《边境》的票。这部宝莱坞大片刚刚上映,酷爱看电影的乌娜蒂已经迫不及待了。“电影上映的第一天她就想看,我答应了她,给她订了票。”尼拉姆回忆道。

尼拉姆记得那天清晨开始做家务之前,自己曾去孩子们的房间偷看他们的睡颜,记得那天的午饭是美味的咖喱鸡,父亲谢柯尔在饭桌上讲的笑话把姐弟俩逗得哈哈大笑,也记得女儿和儿子临出发前,给她的甜甜一吻。那是尼拉姆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乌娜蒂和乌杰瓦尔。

这场电影从下午3点开始,到6点结束。当暮色降临,孩子们还没有回家时,着急的尼拉姆用传呼机给他们连发了两条信息:“我很担心你们,请回电。”可电话铃声随后响起,得知火灾消息的尼拉姆和丈夫疯狂赶往医院。在一间摆满担架的房间里,尼拉姆认出了乌娜蒂的尸体,她立刻晕了过去。当她恢复意识后,谢柯尔告诉她:“乌杰瓦尔的尸体就在附近的担架上。”

“就在那一天,我们的世界走到了尽头。一切都结束了。”尼拉姆说道。

沉浸在悲痛中的尼拉姆强打起精神,试图弄明白火灾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电影院一楼的750名观众可以成功逃脱?为什么受害者都坐在电影院主厅上方的二层看台?”

根據当地媒体报道,火灾发生在当天下午4点55分,乌帕尔电影院大楼底层的一个变压器漏油后迅速燃烧。大火和浓烟先是窜入停车场,导致停放的多辆汽车被烧毁,之后又顺着空调管道向上蔓延,火舌逐渐窜入电影院。当主厅的观众们看到火时,火灾已经持续好一会儿了。

然而,在这期间,本该响起的火灾警报却没有响起,广播系统形同虚设,电影院大门紧关着,看门人早已逃跑,电影院负责人不知所终,也没有人将火情告知电影院内的放映师。大火导致电影院内断电一片漆黑时,没有应急灯或脚灯亮起。

看台上的幸存者回忆道,他们摸着黑蹒跚着走向出口,没有任何工作人员维持秩序或引导疏散。一些人设法撬开了一扇锁着的门,从夹缝中硬挤了出去,挤不出去的人就被困在烟雾弥漫的主厅里,活活被烟雾呛死。大火持续了15分钟后,电影院才通知了消防队。

为了增加盈利,电影院在二层看台非法扩建了37个座位和专为电影院老板安萨尔家族设置的8人间包厢,因此看台通往出口的路变得又窄又陡,两旁的通道和出口也被封了起来。这属于电影院安全规范中的违规行为,也夺走了姐弟俩仅有的逃生机会。

此外,经调查发现,引发火灾源头的是因变压器没有得到正确的安装而导致的漏油起火。在火灾发生的当天上午6点55分,这个变压器已经因此引起了一场小火灾。电影院在扑灭这场火后,虽然派了人员维修,并在上午11点30分之前恢复了电影院的供电,但维修工作随意潦草,也并没有告知观众火灾的事情。10个小时后,这个变压器又一次着火。

尼拉姆了解的情况越多,她就越生气,越发相信自己应该为她的孩子而战:“我告诉谢柯尔,我想抓住应该对这场悲剧负责任的人,把他们送进监狱。”

不是没有人劝过谢柯尔和尼拉姆放弃。姐弟俩遇害时,夫妻俩30多岁,身边的人劝说尼拉姆再生一个,但尼拉姆认为自己的孩子不是可以被替代的玩具。夫妻俩曾向孩子们承诺,将用自己的生命来伸张正义。

可这条路比预想中还要难走,因为夫妻俩面对的是树大根深的安萨尔家族,他们不仅是房地产巨富,也背靠着印度政界,是活跃在德里的强大政治游说集团。“如果说我从过去24年里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不要带着任何期望去找法院,”尼拉姆告诉印度媒体,“他们会让你失望的”。

尼拉姆第一次和律师图尔西会面时,并不知道民事和刑事案件的区别。“最初几个月,我们甚至不知道法庭上发生了什么。我们能听懂的只有‘休庭’这个词。”谢柯尔说道。但悲痛和恨意让尼拉姆开始不眠不休地阅读每一份卷宗,案卷和资料堆满了家里的桌子、书架和箱子。“我读过每一份文件,”尼拉姆说,“仅主要案件就有近5万页”。那时,她做了大量的庭审笔记,对相关的法律法条背得滚瓜烂熟,并且几乎每隔一天就要前往法院,这样她就能随时了解情况,必要时可以询问或催促检察官。因为对案件细节和进展了如指掌,每次出庭前律师都拜托她复盘整个案件。

夫妇俩翻阅了报纸上登载的死者讣告,尝试与他们的家人取得联系,并联合其他57名火灾死者的家属,成立了乌帕尔悲剧受害者协会(AVUT)。多年来,越来越多的家庭加入了这场斗争,其间也有很多家属被威胁恐吓,或因为一次次受挫而放弃。对于尼拉姆而言,在法庭上被对方辱骂、污蔑,也成了家常便饭。“我们每一天都不敢放松警惕。”尼拉姆告诉《印度时报》。

这不是一句夸张的说辞。花招百出的安萨尔兄弟是个难缠的对手。1997年7月22日,火灾发生的一个多月后,电影院老板苏希尔·安萨尔和他的儿子普拉纳夫在孟买被捕,德里警方将火灾侦查工作移交给了印度中央调查局(CBI)。同年11月15日,CBI对苏希尔和戈帕尔·安萨尔在内的16名被告提起诉讼。然而,这起案件的审理拖了近六年的时间才有一个判决结果。2003年4月24日,德里高等法院裁定安萨尔兄弟向受害者家属赔偿1.8亿卢比(约合1542万元人民币)。

这本是个里程碑性质的判决,但却出现了反转。安萨尔家族几乎立即就提起了上诉,他们抱怨自己没钱支付这笔赔偿。于是法院大幅降低了这笔赔偿金的数额。与此同时,刑事处罚仍然迟迟未决。2001年2月,经过95次听证会,对安萨尔夫妇和其他被告的指控最终才被确定,但被告安萨尔兄弟经常以各种理由拒绝出庭。2002年,AVUT递交请愿书强调案件审理的拖延问题,德里高院同意进行干预,并将2002年12月定为完成审判的最后期限。

然而这还是一句空话。2007年8月,忍无可忍的AVUT要求德里高等法院在一定时间内结束审判,但法院仍然一再推迟判决结果。直到同年11月,德里高院才宣判,安萨尔兄弟以过失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剩余的14名被告中,除去在审理期间死亡的4名被告,其余10名被告获刑七个月到七年时间不等。

“我感到很震惊,他们对杀害59条生命的人只判了两年。”尼拉姆说道。

更让人震惊的是,2008年12月19日,德里高院甚至又将他们两人的刑期从两年减至一年。尽管AVUT向法院递交了加重刑罚的请愿书,CBI也提出上诉,要求增加刑期,但德里高院仍然维持原判。2015年8月,德里高院甚至承诺,安萨尔兄弟如果三个月内缴纳60亿卢比(约合人民币4.95亿元)罚款,他们的刑期会被完全免除。

得知判决结果的那一天,“我把所有的文件都扔到了法庭上,”尼拉姆回忆起那天的情景说。“我走出法庭,泪流满面。那是我第一次公开哭泣。”可尼拉姆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哭泣。2017年,在安萨尔兄弟服刑一年后,她又一次提起了上诉。这一次,法庭改判戈帕尔服完剩下的一年刑期,但苏希尔因为“身体原因”被免除了剩下的刑期。

没完没了地上诉、驳回、宣判已经让尼拉姆麻木了。她觉得,让自己和丈夫坚持下去的动力是他们对孩子们的承诺,尽管很多时候自己还是辜负了他们。“如果让我重新来过,我会拿起枪,射杀那些导致我的孩子死亡的人。我不愿意再经历这种创伤。杀了他们之后,我可以自杀,这样我就不会受苦了。就这么简单。”尼拉姆说道。

尼拉姆至今仍留着1997年6月13日那天的电影票,兩张粉红色的薄纸。“我称它们为死亡之票。作为一个母亲,我感到非常内疚,因为是我订的票。”尼拉姆一边从一个黑色钱夹中拿出票,一边说道。这个钱夹是她送给乌杰瓦尔的礼物。

2019年年底,谢柯尔和尼拉姆搬了新家,一个房间专门用来堆放案件的卷宗和资料,隔壁的房间专门留给死去的乌娜蒂和乌杰瓦尔。“我们买了同样的床垫,同样的床,原样摆放了他们的衣服、书籍、玩具……我们不能放弃这些。”尼拉姆说道,“每天晚上,我们握着对方的手,祈祷我们一睡不醒,不用再醒来面对艰难的明天。每天早上睁开眼,我们都很失望地看到新的一天。所以,我们会到孩子们的房间里待一会儿,然后继续战斗。”

谢柯尔和尼拉姆的朋友们清晰地感受到了夫妻俩剧变的人生。以前的他们热情开朗,是社交达人,也喜欢带着孩子们外出就餐、四处旅行,事情发生后,他们不再是聚会的主角,只会坐在角落里谈论案件。“人们都希望我们开始新生活,但我们没有,也做不到。”尼拉姆说道。

事实上,若不是安萨尔兄弟太过于贪心,连过失杀人的两年刑期都不愿意承担,谢柯尔和尼拉姆也许不会等到应有的正义。

2006年,当案件仍在审理时,检方就对安萨尔兄弟疑似篡改关键证据的行为提出了初步指控。他们发现,审理过程中,记录乌帕尔影院财务状况和活动流水的文件突然“失踪”了。安萨尔兄弟签署的支票等重要文件也不知去向,而一些作为案件辅助证据的文件也出现了严重的墨迹。对此,印度法院表示,篡改证据的行为比谋杀和抢劫更严重,并对涉嫌帮助篡改证据的法院工作人员进行立案调查,做出了停职处理。“篡改是对法院本身的犯罪,他们显然是在试图颠覆司法。”尼拉姆说道。

此外,这起案件的审理过程还存在各种异常和猫腻。比如,火灾发生后不久,德里警方就将案件移交给CBI;德里警方明确反对安萨尔兄弟保释,但CBI在还没有收到警方的调查日志,就同意了安萨尔兄弟的保释资格;案件审理时,有多位法官因为和安萨尔家族“关系匪浅”而回避。

2021年11月9日,安萨尔兄弟因为篡改1997年印度德里乌帕尔电影院特大火灾的事故证据,被判处七年监禁,两人分别被处以2.25亿卢比的罚款。判决书语气严厉,指责安萨尔兄弟对事故的悔过是“空洞的”,法院取消了他们的保释自雇,指示立即将他们收监。

这一判决,谢柯尔和尼拉姆已经等得太久了。“我遵守了24年前对我的孩子们做出的承诺。”这位在火灾中痛失一儿一女的印度母亲在宣判当日说道。最开始连民事和刑事案件的区别都不清楚的尼拉姆,逐渐对印度刑法烂熟于心。她习惯了没完没了地上诉和出庭,以及每天下午6点法院下班后才能吃午饭的日子。“我们已经不考虑未来了,每天我们醒来后脑子里只有这桩案件,这是我们活着的唯一动力。”尼拉姆说道。

回看这起案件,安萨尔兄弟的傲慢是自始至终的。他们至今都没有公开道歉,或承认过失。相反,在火灾发生后,安萨尔家族坚称他们从20世纪80年代末就没有参与过乌帕尔电影院的经营。尽管戈帕尔曾经说过,“没有他的事先许可,哪怕是在电影院里放一根钉子都不行”。

AVUT的一位辩护律师告诉印度媒体,如果当初安萨尔兄弟选择公开道歉,判决结果可能都不会像现在这么严厉。但这种只手遮天的傲慢,最终变成了尖锐的把柄,反捅向安萨尔兄弟的胸膛。无辜的是谢柯尔和尼拉姆,他们原本不用以二十多年的正常人生为代价,去换回一个本该如此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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