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立
魏忠贤把是否建祠与建祠多少,作为衡量官员是否效忠自己、是否应该重用的标准。
在传统语境中,“天”是抽象的,虽然有时候会以特殊的“天象”或自然灾害来表达“天意”,但天下的民情民意却是具体的。如果说制约皇权的是天命,那么制约官权的就是“小天命”。美国汉学家施珊珊将“生祠”这种体现地方民意的祀庙称为“小天命”。
为官吏带来满足
顾名思义,生祠就是给活人建立的祀祠。传统的祀祠都是为了纪念神灵以及逝去的圣贤和祖先,生祠则是纪念活着的圣贤,尤其是造福一方的州县官吏。
生祠一般由地方民众发起修建。作为一种社会公共空间,生祠必然会引起地方公众的关注,人们在这里对祠主进行参拜和感念。有些生祠会得到长久保留,在祠主去世后成为遗祠;如果可能,生祠的延续往往会比一个人的仕途、生命乃至他所在的王朝都要长久。当然,大多数生祠都会很快荒废。
中国传统士人追求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生祠具有不朽的指向,无疑会满足他对荣誉的最大需求。生祠既然能为官吏带来满足,那么反过来,官吏就要为这种满足而善待为他修建生祠的地方民众,这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一种利益的交换。无职无权的普通平民被赋予了发表政治言论、增强政治参与的权利。
在东汉末期,曾有过著名的“月旦评”现象,即许邵兄弟以其才识对当时官吏进行点评,据说凡得好评者,如龙之升;得恶名者,如坠深渊。唐朝之后,传统的门阀大族已经从中国政治舞台消失殆尽,平民士人构成的官僚阶层的主流。对他们来说,没有出身门第可以炫耀,只能以政声来获得荣誉,生祠便很受欢迎。尤其是明朝,朱元璋以布衣而得天下,官吏大多来自科举,生祠在明代热极一时。
洪武六年(1373年),朱元璋诏令各郡县儒学设立“先贤祠”和“贤牧祠”,以纪念士大夫和地方官员,这或许成为明朝生祠滥觞之始。整个明朝,官方对旌表贞烈、死后奉祀、名臣入祠等都严加控制,但对生祠极其宽容和默许。
虽然《大明律》禁止为在职官吏建立生祠,但实际上,民间建立生祠并不需要得到官方的批準。顾炎武说:“今世立碑不必请旨,而华衮之权操之自下。”有人估计,明代生祠数量可能多达五万,施珊珊认为最多不超过一万。历史记载中就有“无官不立生祠”“生祠不断”“处处生祠”等,在当时,一个县出现二十多座生祠也是很普遍的现象。
“生祠”有大有小,小的可能只是一个临时的神龛和画像,大的则可以独立成院;有的生祠规模宏伟,丝毫不逊色于大型寺庙。
州县官的“标配”
作为地方官,州县官号称“百里侯”“父母官”,个人拥有很大权力,他们的主要工作是替朝廷征税和为民众断案。他们在一个地方的任期很短,常常只有三五年。在短暂的任期内,如何取悦上级,同时得到地方民众的爱戴,并不是一件易事。
比如贡生王朴在雷州半岛任职时,取消了朝廷的珍珠税,民众为他立了生祠。监生索绍在清河县时,接待嘉靖南巡花费极其节省,朝廷将其调离,当地民众却立祠纪念。夏玑现任新淦知县时,当地有富户杀人,夏知县将其下狱,杀人者行贿不成,便活动上级将夏调离,当地人为夏修生祠。
有明一代,生祠跟轿子一样,几乎成为州县官的“标配”,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地方自治色彩,即民众批判官员和朝廷的权利,而且这种批判是公开的和长久的,可以保持对权力长期的震慑。
对普通平民来说,面对天命赋予合法性的强大皇权,从等级观念上就难以逾越,生祠为平民提供了一种在正统权力体系之外,对“父母官”进行奖励和杯葛的神圣感,“小天命”实现了对“天命”的对冲与制衡。
事实上,明朝生祠热背后,也有官方推波助澜的影响。在朝廷看来,民众对地方官员的拥护也增强了皇权的合法性,毕竟官员都出自朝廷的任命;同时,生祠也有利于约束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吏,防止其结党营私、滥用权力和激发民变。
生祠的“巅峰”
明朝不仅是地方州县官有生祠,驻扎地方的军队将领也一般都有生祠,甚至连朝廷大员也在大建生祠。明朝生祠热的高潮便是魏忠贤生祠。
魏忠贤在天启年间权倾朝野,炙手可热,号称“九千岁”。有人上书,将魏忠贤与孔子相提并论,紧接着就大建生祠,就连袁崇焕也在宁远为魏忠贤修建生祠。一时之间,“海内争望风献媚,魏忠贤生祠“几遍天下”。
魏忠贤甚至把是否建祠与建祠多少,作为衡量官员是否效忠自己、是否应该重用的标准。在建祠运动中表现积极的基本都获得升迁。与此相反,如果有人对建祠不满,便受打压,甚至招来杀身之祸。如蓟州参议胡士容反对建生祠,生祠建成后,又不参拜,结果以监盗仓粮罪捕镇抚司狱,定成死罪;提学副使黄汝亨路过杭州魏忠贤祠,感叹了一下,便被守祠的太监当场打死,地方都不敢过问。
魏忠贤生祠规模宏大,所用物料、工匠、技术等也都经过精挑细选,个个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杭州生祠不仅在规模上超过了关、岳二祠,其壮丽更是无与伦比。延绥生祠采用皇家专用的琉璃瓦;蓟州生祠的金像用的是帝王冕旒。
作为生祠的核心,魏忠贤塑像都是用上等沉香木精雕细琢而成,五官四肢栩栩如生,五脏六腹装满金银珠宝;太监不长胡子,便在发髻上插满四季鲜花。有一个生祠的雕像头部略大,工匠只好加以削磨,这让建祠官员如丧考妣,抱头痛哭,木匠遭到严惩。
魏忠贤生祠成为明代生祠的巅峰之作,不仅超越了传统的民间和地方,而且在规模、数量和花费等方面都空前绝后。一座生祠动辄数万两白银,多者数十万两。官员们为此搜刮民财、侵用国库、伐树拆房,权力的内卷化对国家和社会造成了严重损害,更严重的是彻底败坏了生祠原有的道德伦理。
等到崇祯皇帝登基,魏忠贤遭到彻底清算,魏忠贤及其党羽全部被株杀。就连给魏忠贤生祠题写匾额和碑文的书法家也被判刑。魏忠贤的生祠成为罪证,遭到全国性地摧毁。
魏忠贤的生祠是对明朝生祠热前所未有地亵渎和玷污,或者说是残酷无情地嘲讽与打击。经过这次生祠浩劫,曾让无数官吏梦寐以求的生祠多少已经丧失了原有的光环和荣耀。
对明朝来说,生祠既已经失去意义,那么它的“天命”和“小天命”也差不多到了尽头。
摘编自《廉政瞭望》202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