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少林
一
按规定复员兵哪儿来的回哪儿,我是从临清中药厂应征入伍的,复员时就被落到临清市商业局了。我的姨夫刘春华是临清市商业局革委会副主任,他说:“中药厂归药材公司管,药材公司归商业局管,到商业局工作就是哪儿来的回哪儿。”
于是,一九七五年三月我复员回到家乡就到临清市商业局当了打字员。姨夫领我去见马兴玲主任,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她,当年红星照相馆洗照片给照片上彩色的那个回族大姐,几年不见,这劳模大姐已经成了商业局革委会主任。
马主任见了我很高兴,她用回族人最好用的称呼“伙计”来招呼我,抓着我的手,又是抖又是拉,还摸摸我的脸蛋,撸撸我的头,别提多热乎了。她问我:“伙计,入党了吗?”我回答:“入了。”
她就竖起大拇指夸我:“不赖。复员军人,共产党员,这是标准的干部培养对象,好好干,我培养你。”然后又问,“有媳妇了吧?还是我给你照相的那个闺女?长得好看着呢。”我回答:“是的。”
她又说:“哪天领来让大姐亲亲。”我说:“好。”她又说:“你姨夫和我关系很好,那种革命友谊,这样,你姨夫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当打字员,我另加一条当打字员兼我的秘书。小祖宗,你知道我多喜欢你吧。好好干。”
在计划经济时代商业局是个好单位。听诊器、方向盘、木头疙瘩售货员。商业局就是管售货员的局,百货公司、纺织品公司、石油公司、煤建公司、木材公司、杂货公司、饮食公司、物资公司八大公司,一家比一家牛。纺织品公司管布票,百货公司管自行车票和表票,煤建公司管煤票,日常生活所需要的票几乎都归商业局管。
我能到商业局工作那是很受人羡慕的,跟我的对象文清一说,她高兴坏了,羡慕地说:“俺要是到商业局工作多好呀。”她告诉我,人家谁谁谁调到百货当售货员了,人家谁谁谁到煤建公司煤场当会计了,“你知道王康生吧,人家就从国棉厂调到百货公司了。”
二
当打字员,说着简单,干起来可不是那么简单。要知道,之前我连打字这个词都没听说过,当然也没见过打字机,还以为打字机跟拖拉机一样呢,一见打字机才知道它和拖拉机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打字机上方的滚筒是用来卷放蜡纸的。蓝色的打字机专用蜡纸是由棉纺纸覆上一层石蜡制成的,下面垫着一张带有坐标细格的纸,打字前要将蜡纸先安放在滚筒上,基本就是现在的A4纸大小。滚筒上有两个卡条,先将蜡纸上端压在一个卡条下,然后一手卷动滚筒,一手轻轻按压在蜡纸上,顺势旋转滚筒,快到一圈时,打字机就会响起一声悦耳的铜铃声,这表示蜡纸已被全部卷到了滚筒上。另一个卡条正好位于蜡纸的底部,将蜡纸的底部用卡条压住,蜡纸就安装好了。
铅字盘是一个长方形的金属盘,高约二厘米,平放在打字机的机架上,里面由一个个小方格组成,格子下方不是封闭的,而是在每个格子两边都有小金属条,起到托住铅字的作用。铅字盘下方装有轨道滑轮,前面有一个手柄,打字员可以用左手拉动铅字盘左右滑动。那时的中文打字机使用的是铅合金字,每个字都是倒置并反写的,因为只有这样,当打字锤取出铅字打在滚筒上的蜡纸上时,打出的汉字才是正的。每个铅字为立体长方形,高约二厘米,长宽两三毫米,汉字就被铸在长宽形成的平面上。铅字被放在铅字盘的小格子里,字体朝上。铅字盘分为三个区:中间一个区为常用字区,两边为非常用字区。出厂时,铅字盘中的铅字都是按汉字的偏旁部首依次排列的。工作使用时,一般都需要根据本行业和当前社会和国家常用词汇重新排列,起码要对常用区重新排列,这样才有助于记忆,提高打字速度。铅字盘中的字有二千多,还有一些生冷汉字是放在两个备用的木盒里,偶尔使用时,现用现找,放在铅字盘中使用,用完后一般还会被再重新放回到备用盒里。
滚筒前面连接部分为机头。机头又分为打字手柄、打字锤、画线砂轮。打字手柄就是突出的那个按键。打字员用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握住打字手柄,食指放在手柄上方,就像电影里看到的发报员手握发报键一模一样。打字手柄前下方是打字锤,中心是一个方形孔,正对着铅字盘中的铅字。与打字锤正对的铅字盘的下面还有一个连动的小金属钩,它属于打字锤的一部分。打字时,当对准要打的字,将打字手柄向下按去,打字锤会同时向下移动,下方的那个金属钩则会同时抬起,向上插入到铅字盘的格子里,將铅字顶出格子,正好放在打字锤中。打字员继续用力向下迅速地按打字手柄,带着被选中的汉字,打字锤会被迅速抬起,通过重力,敲击在滚筒上事先已放好的蜡纸上,完成一个汉字的打字。
画线砂轮是用来制表格的,在机头靠近滚筒的位置上方。画线时,打字员左手握滚筒转轮,右手将这个砂轮按到滚筒上准备画线的位置。画横线一般自左至右,右手按着砂轮,左手接着滚筒向左拉。画纵线一般自上而下,右手按着砂轮,左手将滚筒向后转动。表格形成后,再将汉字打在表格中。用现在人的眼光看,老式打字机的打字速度太慢了,而且全凭打字员对铅字盘中汉字的位置记忆来决定。打字员从铅字盘里找到要打的铅字,按动打字手柄,将铅字打到蜡纸上。机械般一遍遍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啪哒、啪哒……一个字一个字地找,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一张一张地更换蜡纸,一个不能少,一个不能错,一篇文章就这样被打在了蜡纸上,形成了蜡纸文件。不但要求打字员眼神好,找字快,看字准,还要记忆好,动作麻利,操作机器熟练。
耐心也是必不可少的,有时一篇长文要打许多页,甚至需要几天时间。这其间字若打错了,就要把蜡纸从滚筒上卸下来,在打错的字上涂上修改液,用嘴吹干,再重新将蜡纸装在滚筒上,还要对准位置。有时位置对不准,一行字就会错位。修改液散发着浓浓的化学药水气味,非常刺鼻刺眼。有时遇上不常用的偏冷生字,还要在备用铅字盒里找到要用的铅字,用金属镊子挟出来,放进铅字盘后再打。
最麻烦的是遇到连备用字盒里也找不到的汉字,只好先空着,做好标记,等文件全部打完后,卸下蜡纸,用蜡版笔手写上去。遇到这种情况时要特别当心,打字蜡纸不同于钢板蜡纸,打字蜡纸又软又薄,而且是用棉纺制成的,棉线的纹理很明显,一不小心,蜡纸被划破,整张蜡纸作废是小事,重新打既费工也误事。
老式汉字打字机一台机器只有一种字体和字大小,不能更换,要换就要换机器。文件的字距和行距是靠人工在打字前设定好的,调整起来非常麻烦。打了一部分又重新安装的蜡纸很容易产生行列对不准的情况,正式文件是不允许的,这就全凭打字员的经验了,搞不好就要重打。
老式的汉字打字机与现在的电脑打字相比,有天壤之别,现在的按照输入法,噼里啪啦地,什么样的字都有,甚至连带词组或者整个句子都会冒出来,错了随时修正,甚至大段的文字都可以重新调整,既方便又快捷,手法熟练的有时还可以让思绪游离一会儿。可用老式中文打字机打字却不行,不仅要求打字员在打字时高度集中注意力,还要求工作十分细心,事先规划好文件的格式、表格位置,调整好字距和行距,稍有不慎,就得从头再来。真的是天上地下啊!
我当打字员干的就是这种活,容易吗?
三
商业局这机关的人都是些有来路的,可有来路的往往不服有來路的,他们之间存在着羡慕嫉妒恨。那个政工科的副科长薜青梅对我就那个,她那双眼滴溜溜地转,看着我哪儿也不顺眼;那个业务科的好干净的小李,嫌弃我脏,说我的衬衣领子不像他的那么白。一个新人进来他们就好欺生,轻者冷淡你,不理你,重者使绊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再重者陷害,告黑状。我上班第一天,进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那个蹲在椅子上一根一根吸着烟像个大虾一样弯弯在办公桌前写材料的杨世豪,就把他写的材料交给我打。这不是难为人吗?故意难为人。
我这个人不怕难为,生性好强,当兵时喂猪做饭再苦再脏再累我挺过来了,当步兵野营拉练脚上打泡累得晕倒再苦没叫过苦,怎么了?一个打字能难住我?不就是个打字吗?
接过杨世豪写了两张纸一千多字的材料,我向他保证:“放心吧,我尽快打出来。”
杨世豪的嘴角抽了抽,大口吸了一口烟。嘴硬是回事,实际做事又是一回事,当我真的要打字了,遇到的困难可不是靠嘴硬能解决的。我喊来了文清。这是我第一次觉着遇到问题和困难离不了文清,要不说人的缘分由老天注定吗,我们就这么个缘分,一有事,一有困难首先想到的就是她,她就像一棵能救命的稻草,抓住她心里就踏实。文清来了,她下了白班后就来了,来了之后没有直接进商业局,而是在商业局附近的副食品店、百货店里转,直到商业局的人都下班走了,她才进了商业局来到我所在的办公室,她说怕人家碰见,怪不好意思的。
我们两个人从研究打字机怎么操作开始,对着说明书一点一点地摸索,先是学和练怎么用字锤叼字,叼了字用多大的劲往上打,“哒哒哒”叼住再用劲一按“咣”一下敲上去,劲不能用大了,用大了就把蜡纸打透了,当然也不能用小了,用小了蜡纸打不透。像电报员操作电报机那样操作着手柄,手柄上有个小球儿,握在中指和食指间,先哆嗦着叼字再果断地下压。然后是卷蜡纸,往滚筒上卷,这个好学,卷了两次就卷上了。寻字既简单又麻烦,字盘上的字都是反字,看惯了正字乍看反字好多字就不认识,文清我们两个趴在字盘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寻,看了材料稿子上的一个字就到字盘上寻,寻着一个往上打一个,字盘上的字按部首排列,先找到部首再寻到字。就这样我们愣是把一千多字的材料给弄出来了。一抬头看,窗户都亮了。文清困得眼都睁不开了,顺势依偎在我的肩头迷糊了一会儿。
这是我们俩第一次合伙克服的困难。从此我就刻苦地练,背字盘,背到滚瓜烂熟。练打字,练到字锤敲出来的声响像拍电报。半小时能打一张八百字的蜡纸。卷蜡纸,我练到一手准。练油印,我练到一手执柄,一手掀纸,一分钟达到六十页。
四
在当打字员的同时我又兼起两项工作。一个是出商业局简报,下面各单位投来的稿我负责编辑选登,局里的情况我负责编写,这是马兴玲亲自安排的,以表重视。这项工作不是闹着玩的,别说选稿编稿写稿,就单说打字这一块就难度很大,开始我就搞成材料那样的,一页一页地打。后来我就创新,把简报做成报纸式的,一个整版,相当于《人民日报》的半个版。我尝试借鉴蜡纸钢板的办法,可打字机不同于钢板,打字不同于铁笔,打字蜡纸不同于用铁笔刻版用蜡纸,刻钢板用的蜡纸是蜡色的,打字用的蜡纸是蓝色的,前者是硬的,后者是棉的。前者用铁笔刻字,那铁笔的尖像针尖那么尖,把蜡纸铺在钢板上,铁笔在那蜡纸小方格里刻,刻的时候“吱吱”地响,那响声如同小鸡儿跟着老母鸡撒娇时的叫声,当然不同的人对那种响声有不同的形容,马主任说像她三妮吸吮奶的声音,姨夫说像他小儿子夜里睡觉咬牙。
刻钢板一是要字写得好,一般都刻仿宋体小楷,魏体也行,一笔一画的横平竖直,或长或扁,写这种正楷字可不是闹着玩的,练字需要下大的功夫。我在部队就练字,有时间就在地上画,拿根树枝儿什么的,在稿纸上练时,把纸正面写满了再用反面写,反正整天笔不离手,到了痴迷的程度。我练得能为连队出黑板报,也能用毛笔给连队写条例条令。写这种美术字一是需要掌握字的结构,二是需要掌握笔画,三需要掌握长短大小。刻钢板那是要技术的而且是相当的技术,劲用大了会把蜡纸刻透了,用劲小了却刻不透,刻透了会漏墨,刻不透却无法印出。
把在钢板蜡纸上刻字运用到打字蜡纸上是我的独创,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没试试行不行就跟马主任说了,而且拍着胸脯说没问题,马主任喜欢瞪着眼儿看我的死眼,那种看不够恨不得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样子对我说:“伙计,行吗?我的小祖宗,大胆弄弄,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我就开始弄弄了,第一,先试着在打字蜡纸上排版,一张打字蜡纸相当于半个版的《人民日报》,平时打字都是从中间裁开,一半儿往打字卷筒上卷,要出整版的卷筒卷不开,这好办,不裁剪了,把另一半卷起来,卷的时候垫上纸,卷成筒儿夹在卷筒上,把上半版打完了再卷起来打下半版,排版采取分栏,比着报纸分,一栏十一个字宽,一张蜡纸排两栏,中间留两个的空格。打的时候分开打,打完一栏再打一栏。
第二,试着在打字蜡纸上刻字,这个难度相当大。开始用铁笔刻,铁笔的尖像针尖儿一刻就割一口子,然后就用文清织毛衣用的竹签子,用竹签子的尖儿在打字蜡纸上磨,再后来我终于找到最好的办法,用圆珠笔,把圆珠笔里的油儿用干,用没有油的圆珠笔。这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马主任让我给她买支圆珠笔,买回来突发奇想,试着一弄还就行了呢。因为圆珠笔的笔头是个圆珠,割不坏蜡纸。我把蜡纸铺在钢板上,轻轻地用圆珠笔头儿刻。用圆珠笔刻只刻标题,标题学着报纸做,一般都用黑体字,刻黑体字那可是要功夫的,得好好地学练美术字。因为我有美术字的功底,刻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第三,试着印又是一个难关,油印机本来是印钢板蜡纸的,印打字蜡纸就不怎么好使。我通过一次次试验,摸索了一套湿润法,就是先在网上用滚筒湿润了一层印油,再把打字蜡纸贴上去,贴上蜡纸再反复用滚筒上印油,直到湿润透了再开印,开印的头几张墨太重,多印几张待墨润了就好了。当我把报纸式的《简报》呈献给马主任,她一口一个“伙计”地喊着,冲着我的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第二个任务是帮着马主任给三妮喂奶。马主任上任时刚坐完月子,爱革命的她不歇产假就上班了,上班了咋喂奶呢?有空她就往家里跑,一手捂着奶一边喊:“小徐,驮我回去喂奶。”我就骑上我的大钻石自行车驮了她回到家中给三妮喂奶。有时她开会或因公务离不开就让我把三妮接来喂奶,喂完再送回去。
马兴玲喂奶的时候解开所有的扣子,雪白的肚子和奶子暴露在我的眼前,我不好意思她就逗我:“瞧你那害羞样儿?要不你也吃一口?害的哪门子羞呀,谁不是吃奶长大的?等你结了婚自然就不害羞了。”她说:“女人的奶当闺女时是金妈妈,结了婚是银妈妈,生了孩子就成了土妈妈。解开怀谁愿意看谁看,谁愿意吃谁吃。”她喂奶时不分场合,在会场当着多少人解开怀就喂。有一回她坐在我的打字机前的椅子上喂奶,那饱满的奶水从奶头里射出来撒到字盘上,那气味甜丝丝的。我坐在那儿打字她坐在旁边喂奶,她身上散发的奶甜味儿好嗅极了,那种诱惑曾让我想入非非。
这几乎成了习惯,马主任就爱坐在我旁边喂奶,一边喂奶一边跟我聊天,聊天的话题大都集中在男女爱情问题上,她问我你跟你对象对过象了吗?我问她啥叫对过象了吗?她就说就是那个了吗?我就问什么叫那个了吗?她就用手指头拨拉我脸蛋。我就故意装憨,装出来的那种憨相很是可爱。
这个时候她一转话题说:“俺三妮真是大命的,我怀她六个月被下放到农场,挺着大肚子,干的是老爷们壮劳力的活儿,俺三妮愣没有折腾下来。伙计,你说这孩子命大吧?”等喂完奶马主任把三妮交给我她就去开主任办公会了。我抱着三妮嗅着她身上的奶味儿,一声一声地唤着:“三妮。”三妮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错眼珠地看着我。
五
出事了,出大事了。
啥大事?
着火了。着了一把不该着的火。
怎么好好的着火了呢?這事谁都不怨,就怨我这个憨熊。
你说我憨熊到什么程度?竟敢在炉子旁边弄汽油。
为了不耽搁打字,我的打字室里按照马主任的指示盘了一个炉子,怎么叫盘呢?这字用得很有学问,叫安不行,安,是把成品炉子买来安装上。叫垒也不行,垒是用砖往上垒一个直筒儿。盘呢?是用砖盘一个四方的炉子,盘这个字是土语,土语往往表达的意思更准确。
盘炉子是靠着一面墙盘,三面各两砖半,一边一砖,最底下的两层留半块砖的进风孔,从第三层就两块半砖垒死,盘着垒,一层一层,一圈一圈,盘到十五层,八十厘米高。盘好了炉壁套炉丹,套炉丹用炉渣灰加上石灰和成的泥,套成底下宽屏,中间鼓肚,上头收口,口收得像小茶碗那么大。套炉子可是个技术活,局里专门请来的盘炉子专业户张二孬,张二孬是个大个子大胖子还是个大秃子,头上一根毛也没有,光溜溜的亮。他盘的炉子既旺又省煤。烧煤烧那种无烟煤,土话叫砟子,乌黑呈亮,有的砟子中间有些黄丝儿,有这种黄丝儿的砟子烧着了发出一种黄香味,熏人熏得犯晕,时间长了能熏死,也就是中煤毒。
盘好了炉子立时就能点,立时点燃会比干了再点好,干了再点炉堂会裂。套炉子是技术,点炉子也是技术,点新盘的炉子炉膛里要先填上些砸碎的砖块和劈柴,点的时候先把一团废纸,带油墨的蜡纸报纸点燃塞进炉膛里,抓紧往里续劈好的木头,等火着得不冒大烟了再往里续砟子,然后炉口上立一个拔火筒,炉子很快就被点着了。炉子很旺,火苗儿从炉口冒出来,一天能烧十公斤砟子,马主任让我省着点烧砟子,一吨砟子百十块钱呢。为了省砟子,在保持屋里一点的温度的前提下把炉子封火。封火用碎煤和的煤泥封住炉口,怕捂死就在封好的炉口上扎几个眼。封火的炉子会产生大量的煤气,容易中煤毒,于是就要敞开点窗子。
那天着火根本没想到,一上班,窗子还没开,我就到房后的汽车修理班要来了多半盆汽油,放在房子中间,拆下字盘拿到汽油盆里来洗,洗字盘要用铁刷子,铁刷子刷铅字,“唰啦唰啦”响,响着响着就听“嘎”的一声大响,瞬间满屋里都是火了。多亏了屋顶是水泥预制板的,不然房子就被烧了。
我完全蒙了,像没有头的苍蝇在屋里乱撞,去撞门,着火封门,门打不开,我顺手抓了带满油墨的毛巾捂在脸上,脸火辣辣地疼,我的头发被烧焦了,眉毛被烧秃了。急中生智,我跳上床,侧了身,用肩膀撞窗户,窗玻璃被撞碎了,窗扇子被撞掉了,我从屋里像打炮弹一样跳出来,摔倒在窗口外的垃圾堆里。
我被抬到屋里,马主任喊着“怎么了我的小祖宗”跑过来,跑到床跟前二话不说,推开众人,撩起碎花的红棉袄,提出雪白的奶子,抓着奶头,俯下身,冲着我烧伤的脸撒下热乎乎的奶液。一边撒一边用手胡噜,如洗脸一般。左奶撒得没奶了换成右奶,一直把我的烧伤的脸洗透了,洗白了,洗得我不再说疼了。问我:“还有火辣辣的感觉吗?”我说:“没了。”她才停下来。停下来把奶装进小碎花的红棉袄里,腾出手来,冲着我的屁股就是狠狠的两巴掌,一边打一边嚷:“怎么不把你烧死呢?烧死你肃静了小祖宗,小伙计,让我咋说你呀?用奶洗了就不起泡了,不然满脸的泡落下满脸的疤痕咱咋娶媳妇呀?人家文清还不休了咱呀?从此别当打字员了,听候组织处理。”然后一甩屁股走了。
组织上并没有处理我,打字员也没有不让当。后来马主任被提拔到了市里,她把我带到她分管的学大寨工作团,让我兴办起一份《学大寨战报》,既当编辑也当打字员还负责发行。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