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遥
01
郑召南点燃一根香烟,眼睛空空地盯着后视镜,镜面能看见一群飞鸟落在电线杆上。车子停在翠山公园旁边。作为一个城市的移民二代,他应该很满足现在所拥有的:周边有三座公园的房子、沃尔沃车、经营一家茶具店、儿女双全。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一个空抛,烟头准确地扔进了车边上的垃圾桶里。他把车子开到春江路,等了一个红灯,又转入秋时街,一个左转弯,一个长长的下坡,车子就开到了东亭小区的地下车库。他慢慢嚼完一片薄荷味口香糖,又往身上喷了点汽车香水,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吸烟的蛛丝马迹后,就上楼了。
夏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穿着卡通图案的旧睡衣爆发出慵懒又肆意的大笑。屋里整洁干净,无论是鞋子还是杯子,都放在它们自己的位置上。这个家里,每个物品都有它的位置,除了那些无视规则的灰尘。夏兰总是说,打扫屋子就像是一场整理与破坏之间的比赛,一场令人灰心的比赛。
郑召南刚进门,夏兰便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郑召南不愿说是因为店里没人,转而问道:“小宝睡多久了?”夏兰说:“刚哄睡,累死我了,我一会儿四点半的时候还要去接大宝。”这时她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很像她上个星期在便利店买的汽车香水的气味。
她一把拽过郑召南卷起的衬衫袖子,那里果然有烟灰。她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声吼道:“你他妈的又抽烟,你不是说戒了吗?”
郑召南不想辩解,说:“抽了又怎样,我又不在家里抽,用得着发这么大火吗?”夏兰把遥控器摔到地上,说:“你怎么说话像放屁一样,你答应过我,不再抽烟的。”郑召南自知理亏,说:“最近生意冷清,心烦就抽了根,你别生气了。”
夏兰说:“我怎么能不生气?气得头疼,不行,你必须再陪我看十部恐怖电影,十部哟,不允许抱怨,我才能气消。”
郑召南说:“你这是让我死的节奏……好好好,死就死,你赶紧收拾一下去接大宝吧,要不然那家伙又生气了。”
夏兰进屋换了一件蓝色上衣,一条已经起毛明显的灰色运动裤,郑召南看了很诧异,忍不住说:“你就穿成这样去接孩子?”夏兰说:“怎么?有问题吗?”郑召南说:“没问题,完全没问题,夏大妈。”
夏兰不理他,挎着一个帆布包就出门了。郑召南松了一口气,走到卧室,蹲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睡得香甜的小女儿。
他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安静地退回客厅,心情莫名地低落,他颓然想到:明明一切都在轨道上,为何心里会发慌呢?
02
无数个星期六中的某一个,好像每一个都很相似,反正又是一个阴天的星期六,邢露又跑步到了翠山公园,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
逆着风,和那些遛狗的人擦肩而过,又和那些推着婴儿车的老年人错开,奋力跑上一条狭窄的开满玛格丽特紫红色花朵的无人小道,大口呼吸,欢畅淋漓。
跑了一公里后,她放慢脚步,坐在公园长椅上休息,柳絮纷飞,天空灰白。她摘下耳机,给老公张耀打电话。电话通了,她说:“你和儿子打完羽毛球了吗?”
张耀说:“没有,大概要到五点半。”挂了电话,她又继续跑。
她喜欢跑步,每周末下午三四点都要出门跑步,雨天就穿着透明雨衣跑步。老公和儿子不喜欢跑步,他们喜欢打羽毛球,于是一家人分成兩块,各得其乐。
一路上没遇见什么年轻人,这时她注意到一个男人站在芦苇丛边抽烟,他大概是这个公园里最年轻的男人了,像夏日里的一声蝉鸣,或是一片中年的阔叶。那个男人回头,她惊呼了一声,那个男人也惊呼了一声。
“邢露?”那个男人掐灭烟头,把剩下的烟扔到了芦苇丛旁边的垃圾桶里。邢露摘下耳机,两个人之间隔着几棵柳树。
“郑召南?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都很惊奇,相互靠近后就站在那片芦苇丛边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郑召南抬头看了看天色,黄昏已降临,他说:“你有时间吗?咱们难得遇见,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请你吃饭。”
邢露说好,额头上的汗液已经干了,大脑清凉。她给张耀发了条微信,说是遇见大学同学,要一起吃饭,让他们去外面吃。
两人已四五年没见,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大学同学聚会上,那天他们才知道两人原来在同一个城市,那天也不知道谁对谁说过“常联系”的话,事实上两人之后再没有联系过,也没有任何理由联系。
此时遇见,两个人都很开心。
天空也奇妙地露出橙色微光,周边的云朵就像扎染般,向四周散去。
03
邢露提议到书遥咖啡馆吃个便餐,那是她常去看书的地方。郑召南无所谓去哪,她说去哪就去哪。进了咖啡馆,郑召南一眼扫过窗台上的蕨类植物,墙上的水彩画,笑着说:“真是个好地方,我竟然没来过。”
他们上了二楼,咖啡厅正播放着班得瑞的音乐。此时咖啡馆里人很少,他们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微光穿过半开的玻璃窗,照亮桌子上的一盆绿萝。
邢露先开口问道:“你现在做什么工作?”郑召南说:“你猜,我像是干什么的?”邢露笑而不语。郑召南看着她,脑子里莫名浮起夏兰那奇怪的装束,赶紧掐灭意念,反问道:“你现在在干吗呢?”
邢露喝了口柠檬水,说:“你猜?”郑召南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变坏了。”邢露说:“是吗?”郑召南说:“开个玩笑,你别在意。我半年前才搬到城东,就住在东亭小区,你住哪?”邢露说:“你住在北区还是南区?”郑召南说:“你也住在东亭小区吗?”邢露说:“你猜对了,我住在南区。”
郑召南说:“我住在北区,南北就隔着一条秋时街呢。我相信我们以前一定见过很多次,只是没有认出彼此。”邢露说:“有可能,你现在生活怎么样?”郑召南看了看窗外,过了一会儿才说:“1+1等于4的生活,你呢?”邢露笑了,说:“你真幽默,那我就是1+1等于3的生活。”
兩人聊了一个多小时,相谈甚欢。吃完饭,他们步行到东亭小区,郑召南说:“好羡慕你啊。”邢露说:“羡慕我什么呢?”郑召南说:“什么都羡慕,你的工作,你的家庭,还有你,比以前更美了。”邢露也客气地说:“我还羡慕你呢,儿女双全,现在又自己当老板,不像我,天天上班,一点自由都没有。”
两人慢慢走到东亭小区南区门口,面对面停下来,又聊了几句,彼此心照不宣,那句“下次有空再聚”的话,无人说出口。
04
邢露回到家,张耀和儿子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眼就看见两个泡面的盒子脏兮兮地摆在茶几上。邢露换好拖鞋,到阳台拿浴巾,准备洗澡,这时张耀从沙发上起来,走到阳台问:“你今天碰见哪个大学同学了,我认识吗?”
邢露从衣架上扯下浴巾,说:“你不认识,问这个干吗?”张耀说:“没事就不能问问吗?”邢露说:“你是想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吧?”张耀悄悄地使了个眼色,小声说:“别这样,让孩子听到多不好。”
邢露不理他,拿了浴巾去洗澡。晚上,张耀想要亲热,邢露一掌推开了,张耀很生气,说:“你什么意思?”
邢露说:“我累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拒绝?”
“我累了。你别太自私了。”
“是我自私,还是你冷漠?”
“你到底想怎样?”
“是你想怎么样?”
像无数次争吵后的结局一样,两人最终分开睡。
05
自从偶遇邢露后,郑召南的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很想再次见到她。
他分析了一下两个人的生活方式,邢露是上班族,过着朝九晚五的日子,他的工作比较自由,无所谓上班与下班时间。那么两个人遇见的概率自然就很低。他尝试每天六点起床,七点半假装跑步经过南区门口,这样坚持了半个月,却从未遇见过她。后来他想到可能邢露每天开车上班,想通了这一点,他决定去他们第一次偶遇的地方,第一次偶遇的时间点,等待再次偶遇。
他决定每个周末都去翠山公园跑步,烟也少抽了。夏兰很诧异,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不是最讨厌跑步的吗?跑起来像熊一样,丑死了。”
郑召南不想解释,跑了将近一个月,还是没有遇见过邢露。他开始怀疑上次的遇见是不是自己的臆想。想到这,他心里一惊,为什么非要遇见她?
06
连续的阴天后,下了一场雨,天地清明,空气新鲜,邢露站在窗台听雨。张耀闷在书房批改学生论文,儿子张辽在另一个房间打游戏,一家人互不干扰。
晚上九点后,张耀会叫上儿子一起看会儿电视,一个大冬瓜旁边挨着一个小冬瓜的模样,在屋里制造大笑和亲密,在这个家里,邢露始终无法融入这亲密气氛里。
张耀又抱怨说:“你为什么就不愿意陪我和儿子打羽毛球呢?一家人在一起多好。”
邢露反问:“那你们为什么不愿陪我一起跑步呢?”
张耀说:“你看我和儿子这么胖,不适合跑步。”邢露说:“所以我们各干各的,不是很好吗?”张耀生气了,说:“你就不能陪陪我和儿子吗?好不容易有个周末。”她决定做出妥协,每个周末陪他们去体育馆打羽毛球。然而她也只是看着他们俩打,几乎很少参与,远远地坐在冰凉的铁质椅子上发呆。
最终她还是放弃了妥协,又恢复了每周末跑步的习惯,尽管儿子和张耀都不高兴,可是谁又真正在意她高不高兴?
又可以跑步了,邢露欢快地跳起来,一口气跑了三公里,心率爆升的瞬间,兴奋又悲伤,她突然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离婚。此时的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至于她想要的她得衡量一下为此需要付出的代价。
代价,这个词还真是一个不能凝视的深渊。
07
“邢露!”
身后突然有人喊她,她从胶着的情绪里拔出来,回头,果然又是他。
她笑着说:“又遇见了?你在这干吗呢?”郑召南说:“减肥呢!”邢露看着他并不臃肿的身材说:“你又不胖。”
夕阳像是燃烧的炭火,两人并肩一起跑,跑了一小段,邢露忍不住想要纠正郑召南奇怪的跑姿,又提起几本关于跑步的书籍。
郑召南调整着跑姿,腰挺直,打开胸腔,身体前倾,前脚掌先着地,步幅要小,小到后脚跟不能超过膝盖,如此跑了一段,感觉自己不会跑步了,跑得更糟糕和慌乱。邢露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好为人师了,于是又聊起大学往事。很快天黑了,邢露说:“上次是你请我吃饭,这次我请你啊。”
两人又去了上次那家咖啡馆,吃完饭,又点了咖啡,大学往事已聊到无话可聊,不知不觉又聊起彼此的生活状态。
邢露说:“生活怎么会越过越无聊呢?工作无聊,生活无聊,什么都无聊,无聊到连一个蹩脚的笑话都没有。”
郑召南说:“我既无聊又无力。”
邢露说:“对对,就像没有了脊椎一样软绵绵的无处可依的感觉。有一天站在窗台听雨,突然就想起一首词,真的就突然想起来,里面有句‘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真是独孤的悲壮啊。”
郑召南说:“你说得太深奥了,我是个粗人,但也能体会其中的滋味。对了,还记得大三时,你在元旦晚会上跳的那支舞吗?”邢露说:“那是多久远的事了,不过我倒是记得我跳到一半的时候,脚扭了。”
郑召南说:“你不知道你跳得有多好。”邢露说:“谢谢,我已经很久没跳了。”
郑召南说:“改天我们一起去唱歌吧,到时候你可以把当年没有跳完的舞继续跳完。”邢露笑了笑,说:“但愿有这样的机会。”
两个人一直聊到晚上九点,分开的时候,郑召南说:“不如下个周末我们一起去唱歌,怎么样?”邢露说:“我没法确定,如果我有时间,我给你电话,好吗?”邢露心里想的是:如果她和郑召南去了KTV,她无法预料两个人之间会发生什么。如果有机会去,她必须是一个自由的人。
08
后来两家人总是能偶遇。小区超市,菜市场,饭馆。两人总是很默契,每次遇见,只微微一笑,从不打招呼。只有在他们两个人相遇的时候,他们才停下来,聊聊天,然后分开。邢露曾认真打量过夏兰,那是一个穿着糟糕,却有种独特气质的女人。两个孩子也可爱,远远看去,多么美好的一家人。
对比自己,她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有婚前个人资产,她是可以不依赖家这种东西来寻找安全感的人,她离开家也能过得很好。她的好友桃夭也是这样的人。只不过桃夭是个不婚主义者,喜欢穿高跟鞋和裙子,收集各种色号的口红,永远都在失恋中。
她们每个月会见一次,有时一周见一次。某次,邢露不经意间把遇见郑召南的事情告诉了桃夭。桃夭一脸坏笑,说:“上大学的时候,有没有喜欢过人家?”
邢露说:“别想多,普通同学关系,这次遇见,只是感到很意外。”
桃夭说:“意外?那惊不惊喜呢?”
邢露说:“惊喜啊,但和爱情无关。”
桃夭说:“你还相信爱情啊?难道不是因为你跑步时心跳加快,让你误认为你对他有感觉?而这种感觉不过是错觉罢了。”
邢露没法确定复杂的感觉,精神随时间流浪,心动却很难。女人除了情爱这个保健品,追求的东西应该更多,比如友谊,毕竟总得有人把婚姻中的女人拉出婚姻之外透透气,要不然就得憋死。桃夭就是那个偶尔把她拉出婚姻生活之外的人了。三年前桃夭辞掉公务员的工作,开了一家宠物小店,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桃夭的勇敢是她永远都无法模仿的。她心中还有怨气,又渴望波澜。
09
郑召南觉得心灵上的事就像暗物质,女人的直觉也是。某个店里无人问津早早回家的下午,夏兰穿着一件宽大的衬衫,躺在沙发上嗑瓜子追剧,突然就问:“你是不是认识那个穿风衣的女人?”郑召南吃了一惊,说:“哪个?”
夏兰说:“就是那个每次我们遇见,你都会傻笑的那个。有时穿着草绿色风衣,有时穿着灰色风衣,还挺漂亮的那个。”
郑召南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夏兰笑了笑,说:“不认识就不认识,那么严肃干啥?”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继续嗑着瓜子追剧,竟不再追问。
又是一个周末,郑召南处理完店里的事情,就换上跑鞋去了翠山公园。和他预想的一样,邢露也在跑步。两个人一起跑了一会儿后,坐在公园长椅上休息,邢露在听歌。郑召南说:“你听什么呢?”
邢露没有说话,递了一只耳塞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两只耳塞的距离,两人都看着前方的电线杆,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天黑了,两人才慢慢往回走。邢露说:“可能以后,我不来跑步了。”郑召南说:“为什么?”邢露说:“不为什么。”
郑召南愣了半天,好像还没有亲密到可以继续追问,于是说:“你住在几栋几楼?”邢露不解地看着他,说:“为什么要问?”
郑召南说:“就是想问问,也没有为什么。”邢露说:“8栋1201。”说完,她一转身,看见张耀一脸阴沉地看着他们俩。
10
邢露礼貌地告别了郑召南,一直沿着春江路走到斑马线的地方等绿灯,张耀就一直跟在她身后,一句话不说。
两人转过秋时街,走进停车场,邢露开口说:“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你信吗?”张耀说:“你觉得我可以相信你吗?”邢露说:“你爱信不信。”说完,准备上楼。张耀一把拽着邢露的胳膊,让她把话说清楚。他俩几乎很少当着儿子的面吵架,每次吵架都跑到地下停车场。
邢露愤怒地甩开张耀的胳膊说:“你弄疼我了。”张耀说:“那你弄疼我的心,我又该怎么办?”邢露说:“我不是解释过了吗?我和他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张耀说:“那你还和他聊了一个下午?”
邢露说:“你跟踪我?”
张耀说:“我只是恰巧碰见而已,倒让我重新认识了你,在家你总是板着一张脸,却和那个男人聊得那么开心!”
邢露说:“如果你还是不信,那我们离婚吧。”
张耀突然安静下来,两个人僵持在那里。过了很久,张耀说:“如果你心里早已没有这个家,我同意离婚。”说完,拖着松垮的身体上楼去了。
邢露蹲下身子,哭起来。
11
郑召南回到家,呆坐在沙发。他知道那个男人一直跟着他们,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觉得那个男人根本配不上邢露。
夏兰哄女儿儿子睡着后,来到客厅,说:“你不要老是坐在那啊,我快累死了,你帮我把碗刷了。”郑召南立刻起身去刷碗,比平时的速度快了几倍。
夏兰说:“莫名其妙,你怎么啦?失恋啦?”
郑召南说:“你在说什么呢?”
夏兰笑着说:“开玩笑的,你紧张什么?”
说完就去打水泡脚敷面膜,仰躺在沙发上继续追剧。
郑召南心不在焉地刷着碗,身后传来夏兰的狂笑声。他回头,看着妻子大咧咧地在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竟然有些恍惚。他心想,妻子怎么会活得如此没心没肺呢?如果她知道,他竟然对另外一个女人动过心,她又会怎么样?
他刷好碗,脑子一片混沌。他站在阳台,看着对面小区的灯火,遥望着邢露家的方向,心想,也许他们遇见的不是时候,也许他就不该遇见她吧。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邢露。
12
转眼入秋了,是桂花盛开的季节。
有一天他在秋时街路口遇见了张耀,那个男人像是特地站在那等他的样子。
张耀说:“有空喝一杯吗?”郑召南迟疑了一会儿,张耀又说道:“怎么?不敢?”郑召南说:“既然你這么说,那走啊。”
秋时街有很多小菜馆,他们随便进了一家,两人要了一箱啤酒,两盘龙虾。张耀说:“知道为什么要找你喝酒吗?”
郑召南说:“是呀,为什么要找我喝酒?”
张耀笑着说:“你别傻了,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郑召南说:“她去了哪里?”
張耀红着脸说:“我们离婚了。”
郑召南很惊讶,他曾想象过邢露离婚,可是真听见她离婚了,心里却很难过。张耀看着他,说:“不是因为你。”
郑召南这才回到现实,问:“那是因为什么?”
张耀又喝了一瓶啤酒,眼睛已经红得像挨了打似的。
他低着头,抱着啤酒瓶,说:“因为婚姻让她很失望,她想飞出去。就算没有遇见你,我们迟早也会离婚。”
郑召南狠狠闷了一口酒,突然烟瘾犯了,他跑到隔壁的小卖部,买了包万宝路香烟。他递了一根烟给张耀,他迟疑了一会儿,接过烟,苦笑着说:“老子忍了十几年没抽了,抽一下又如何?”两个人很快把气氛弄得烟雾缭绕,彼此亲近了很多,郑召南说:“说句实话,我一直觉得你配不上人家。”
张耀说:“那是现在。我以前瘦的时候,还是挺帅的。”郑召南问:“你们怎么认识的?”张耀说:“学校老师介绍的,第一眼就看上了,又追了一年才结婚。”
“可能是这几年,我对她关心太少,她慢慢对婚姻生活感到绝望,性格越来越抑郁,我慢慢不懂她每天都在想什么。你和我老婆聊了这么久,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郑召南说:“她啊,漂亮,多才多艺,上大学的时候,有很多男生追她,她都看不上呢。你能娶到她,真是好福气。”
张耀说:“哈哈,我还真是太有福气了!”
郑召南又问了一遍:“她去了哪里?”
张耀嘴里还在念叨着那句“我太有福气了,我他妈的太有福气了”,像是着了魔一样,过了半天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资格知道了。”
13
喝到最后,两人都醉了。
郑召南迷糊中打电话给夏兰来接他。二十分钟后,夏兰穿着一件红色连衣裙,脚上踩着高跟鞋,到了店里,郑召南已经喝趴下了。
张耀还有几分清醒,看见夏兰,红了一圈的眼睛亮了,醉醺醺地说:“你好啊,来领老公啊,我真是太嫉妒你老公了。”
夏兰笑嘻嘻地扶起郑召南,张耀帮忙从另一边架起。回家的路上,张耀醉话连篇,他说:“你知道吗?你老公和我老婆是大学同学,你老公还对我老婆有意思呢。”夏兰笑着说:“谁叫你老婆长得漂亮呢,我看着都心动。”张耀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也很漂亮啊,说话也很有意思。”
夏兰说:“你们男人不都是喜欢你老婆那样的吗?”张耀说:“年轻的时候,喜欢那样的,可是结了婚,就喜欢你这样的了。”夏兰说:“我是哪样的?”张耀说:“我知道你很厉害,但你懂得示弱,给男人安全感。”
夏兰说:“什么他妈的安全感。你喝多了,回去好好想想,安全感真的能给吗?”张耀帮忙把郑召南送到家门口。临走,张耀说:“他有你这样的老婆真好。”夏兰说了声谢谢,这话听多了,像手挠玻璃般逆耳。
回到家,一屋子桂花香。所有人都睡了,男人,孩子。夏兰去阳台收衣服,回想那些过去不久的日子和此时的秋夜,突然觉得清醒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阳台之外,已无万家灯火,内心深处,其实早已云淡风轻。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