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文飞
女人被玻璃里的影子迷了一下。
女人被迷的那一瞬,不由自主地想抚摸一下玻璃里清秀可人的自己。她把右手里的磁刷交给左手,交接仪式有些粗放,磁刷随着女人生硬的动作不情不愿地离开玻璃一瞬,只一瞬就足够,足够磁铁玻璃清洁器失控。贴在外窗的一片磁刷,愤然脱离了磁场的吸引,毫不犹豫地直线降落,比一架失事的战斗机降落得干脆。它身手敏捷,咚——哐——啪——响了三声,第一声是它给铁皮篷制造的,第二声是铁皮篷回敬给它的,第三声是防盗笼顺势接住它发出的。啪了一声后,它再也发不出第四声。它鬼使神差精准地卡在三根螺纹钢筋的接头处。接头处一个“匚”字形的结构像个陷阱,它似一只被捕兽夹夹住要害的小兽,动弹不得。
一阵快风吹过,失去螺栓控制的那一角铁皮篷,兴奋了起来。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它敲击着防盗笼,声音清脆、彻底、节奏感十足,往细致处發挥想象,透出某种神秘的淫荡气息。快风过得贼快,稍纵即逝。铁皮篷又安静地卧在防盗笼上,比一个沉浸在暧昧的贴面舞音乐里的资深舞女还要服服帖帖。清晨慵懒的阳光不得不放下身段,照在它的身上。
女人愣住,左手里的一片磁刷被紧紧握住,惊呼都省了。女人从窗口俯出大半个身子,手忙脚乱地拉拽着另一头,把连接两片磁刷的尼龙线拉得笔直,若有好事地伸手去弹一下,准会发出低沉的弦乐声响。下面的一片磁刷卡得很瓷实,当然这和磁刷的磁性不无关系。女人试着松了松尼龙绳,想让下面卡着磁刷的防盗笼手下留情,松开一下。没用,铁和磁铁的完美结合牢不可破,像两个久违的情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把欲贴近的部位贴紧得密不透风,尼龙绳近乎虚脱的样子没让被卡紧吸牢的磁刷有松动的迹象。女人扯紧了放松,放松了扯紧,如是几次,磁刷始终不为所动。
楼下几个高谈阔论的人发现了女人的徒劳无功,戴着棒球帽的高大男子仰着头观察了一会儿,叫到,没用的,卡死了,你得下二楼,让二楼的人家给你开个门,从窗台上取下磁刷。
眼角始终透着笑意的男人率先附和了棒球帽的提议。几个人仰着头,七嘴八舌地劝谏女人,主意却是一致的。
女人露着尴尬的笑容,又徒劳地试了几次,只好放弃,解开手头磁刷的线头,抛下尼龙绳。
女人有些懊恼,责怪自己的分心。从开始擦玻璃起,女人就注意到楼下的几个人。这幢层高有些寒碜的老旧住宅楼,在三楼和在二楼,听路上的动静差不了几个分贝。几个人谈论积极,语速平稳,声调高亢。起初,她以为这几个人不过是几个百无聊赖聚在一起大吹大擂的人。听着听着,她才隐约听出是几个作家,在谈论文学话题。这让她有些激动,想起学生时代,老师时不时把她写的作文当堂念给同学们听,惹得一道道羡慕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自己,心底的优越感让脸颊火热热的。
女人一边细致地擦着玻璃,一边根据风向调整着耳朵的方位,小心地听着楼下的谈话。
擦玻璃是最后一道工序。客厅、主卧、客房、厨房、卫生间她都精心打扫过了。对这种两室一厅60多平方米的小型住宅,半年多来她积累了不少条理经验。
女主人草草交代完,扭着腰肢嘚嘚嘚地下楼去后。一进门,她就麻利套上脚套,拿着扫帚走了一趟客厅、客房、厨房及卫生间。主卧没有明显的垃圾。这家人像是个会过日子的家庭,垃圾不多,一个大号塑料袋就装完。女人心底小小地感激着女主人平素的整洁,房间与她从头到脚一身精致的衣着打扮匹配。女人收拾完垃圾,拎到屋外楼梯口,一会儿临走的时候带走,丢到第一个看到的垃圾桶,就预示着完成了这一家的家政工作。接下来就等着回访电话,等着老板娘眉开眼笑的表情,偶尔给自己的大号玻璃杯续上一些滚烫的开水。
下一个环节,从高到低,从里到外擦拭一遍屋里可供擦拭的东西。三桶水,一桶加了洗洁精,一桶拧脏毛巾用,一桶盛干净水,拧干净毛巾。女人懂得水的金贵,在老家,挑一担水,来回半小时。第三桶水换了两次,女人就干干净净得像给女儿洗脸一样解决了吊灯、衣柜、梳妆柜、电视柜、冰箱顶、沙发、床头、杂物柜,还顺带解决了卫生间隐秘角落里的一只细小的蜘蛛和它空荡荡的网。蜘蛛虽小,她却不敢用手拿,用一张卫生纸突然袭击,包住后,从窗台上放生出去。看着小蜘蛛屁股上放出一根细丝,在风中摇摇晃晃地飘到连黑点都不见,她才放下心来。
放生蜘蛛的时候,女人看到二楼铁皮篷的吊诡之处。铁皮篷是老式白铁皮压制的那种,有点铝制彩钢瓦的味道。其实,一进小区,女人就上上下下看了看,这栋计六层的楼房,家家都安装了防盗笼,防盗笼的形制以及上面覆盖的铁皮篷的材质是一致的,应该是出自同一家装修公司。铁皮篷用螺栓固定,一个横面三颗螺栓,两端各一颗,中间一颗。二楼靠东北角的铁皮篷螺栓掉了,靠外的一颗螺栓不知去向。铁皮调皮地噘着嘴,微微上翘。风吹大一些,就像大庭广众之下女人裙裾被掀起一角又赶紧一把捂住一般,铁皮起起伏伏撞击着防盗笼,动作单一,力度随着风力大小有所变化,声音也一样。你别说,这样的声响,偶尔吓吓不是轻车熟路的小偷估计还管用一回两回。不时传来的啪啪声,女人早就听到了,她有些诧异,还在房子里转着圈找了一回,甚至邪恶地把卧室床上拉抻整齐的被子撩起来看看。被褥里散发出的浓郁气息让她心里莫名紧张。
搞清楚啪啪声的来源,女人甚至有些冲动地想跑下楼去,敲开二楼的门,叮嘱房主找个小号螺栓拧紧就好,举手之劳而已。
擦洗厨房费了些时间,抽油烟机的油腻藏在暗处,有些顽固。灶台上的油渍,洗菜盆里积攒的污垢,几副碗筷勺子上凝固着油腻的食物残渣,这让她小心翼翼地加了两回洗洁精。
拖洗地板的时候,外面又起风了,还不小,二楼刺耳的啪啪声让女人心烦意乱。
女人从主卧开始拖起,拖着拖着,忽然觉着这家人有些怪怪的。好像从一进门到现在,女人都没看到过一张照片,合影的,单人的,哪怕是以风景为主、人物为辅的,都没有。女人觉得是不是自己疏忽了,眼生没看到,干脆放下拖把,把主卧、客厅、客房,甚至卫生间、厨房都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真的没有一张照片。女主人那么漂亮,一袭粉红色的旗袍,乳白色的高跟鞋,手臂白嫩,脸色红润,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发梢里发散出苹果味的洗发精气息。如果不是盘问女人所在家政公司有些琐碎,检查女人工作证和身份证有些拖沓,看女人的眼光有些朝下,交代女人打扫完成后锁门有些不屑和迫不及待,口红的颜色有些轻佻,女人还是很乐意为这样的人家做家政的。这样的女主人会不喜欢用相框装住自己的靓丽?女人觉着自己多心多肝了。
多心多肝不是好事,闺蜜不止一次告诫过女人。女人由衷感激着闺蜜。
半年前,女人听了公公婆婆的劝,决定把四岁的女儿交给公公婆婆照管。家里的田地能长庄稼的长庄稼,长不好庄稼的长草也随便了。鸡猪能肥就肥,不能肥的瘦点就瘦点了。年岁不饶公公婆婆,过多指望就是不孝,女人不是一个不懂体贴的人。
男人两年没回家了,寄回来的钱数越来越少。电话里支支吾吾,一直说新冠疫情管控严,工作忙。半年前,电话也打不通了,熟悉的号码拨打过去,甜生生的女声回应“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女人慌了,男人是不是出大事了。村里流言的版本风行了起来:感染疫情了,被车撞了,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田间地头豁然出现,色眯眯地往女人身上放眼珠子的村小组长说得更玄乎:被城里的富婆包养了。一边说一边装作帮助女人的样子,靠近女人,手也不老实。女人总是巧妙地躲开,走远,四下没人处,啐几口,发发狠,把涌到舌面上的苦水咽到肚子里。女人田里地里耕种得勤,时常会想男人,想了两年,却只想自己的男人。
半年的煎熬让女人时常会发脾气,公公婆婆一个劲儿劝,要她去找找,新冠疫情稳定下来了,敞敞亮亮地出门不是个事儿,家里大大小小他们还支撑得了一阵子,天塌不下来。
临行前,公公从贴身夹袄里摸出一沓钱,说:孩子,这里有两千块钱,是我和你妈牙缝里省出来的,你拿着,出门在外,举目无亲,有点钱傍身,心里踏实。找到这个忤逆种,替我们老两口狠狠地扇他两巴掌。
女人不要公公的钱,公公婆婆死活不依。女人硬着脖子,拿了一千元,余下的坚决不要。为让老人们放心,她摸出一叠零钱,在他们面前摇了摇,说:我身上有钱,零钱就好几百的。
女人对公公婆婆说:我一定找到他,弄清楚状况后,马上回来。女儿不安起来,哇哇直哭。女人親吻着女儿的脸颊,悄悄舐去她脸上咸咸的泪花。直到安慰乖巧了,回到奶奶怀里。
女人第一次出远门,只身来到省城。
女人进了省城就傻眼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潮人海。女人见过最繁华的地儿就是镇上的乡街子,和省城比起来,连个指甲盖大的角落都不如。
一下车,女人就后悔起来。男人在哪里打工,工地在哪条路哪条街,哪个方位,自己压根儿就不知道。女人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嘴巴,男人在自个身上缠绵的时候,自己都不会说个枕边话。
女人六神无主时,忽然想到村小组长,前几年他和男人一起在省城打过工。女人犹豫了良久,终究拨通了电话。
女人战战兢兢地说明了原委。
你求我啦!我若告诉你,你怎么报答我呀?那头坏坏地笑,让女人毛骨悚然。
我……我不……知道。女人快哭出声来。
好吧,长长的日子大大的天。那头的声音温存了一些。我们以前经常在北市区打工,那边拆迁动静很大,有好多工地,你去看看,鼻子底下通北京,赔着笑脸多问问。
好的,谢谢!女人心里闪过一丝温暖。
记住啦!回来后对我好点,有你舒服快活的时候。
那头肆虐的笑声让女人像活见鬼一样,赶紧掐断电话。
女人在北市区游荡了一个多星期,她不知道自个儿有没有把所有的工地都找遍,她一天最多时跑了四五个工地。她找了一家偏僻破旧且昏暗潮湿的叫小雅的旅馆住下,一晚上60元的住宿费让她心疼,女人对比了无数家旅馆,这里是最便宜的了。她牢牢地记住小旅馆所在的路口、街道,旅馆名字、门口的样子。有时候走远了,她左问右问摸黑才走回来。有时候问到不怀好意的男人,用比村小组长还粗野的话撩她,吓得她呼哧呼哧跑错几条街。后来学机灵了,问路就问警察,问扫地的环卫工大妈,问小卖部的老板娘。她拎着一个手提袋,里面有凉开水和从小雅旅馆旁边一家包子铺买来的包子。水喝完了,接水管里的自来水,偶尔走进一些小馆子囫囵要一碗米线、面条或水饺,喝得汤水不剩一滴。
数着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女人慌了。她开始找工作。
这天,她看到一个门口装修得很暧昧的发廊在招洗头工,就鬼使神差地走进去问。浓妆艳抹的老板娘看了看她的身份证,不疼不痒地问了几句闲话,绕着她看了两圈。女人敏感地意识到老板娘在细致地看她的脸蛋、鼓胀的胸脯及坚实的屁股。
老板娘问:多久没做过那个了?
做哪个?女人一脸诧异。
就是那个呀!
哪个呀?
老板娘翘出一朵兰花指。
女人瞬间全明白了,愤怒地夺门而出,迎头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女人赶紧向那人赔礼道歉。
啊!是你!
你!
女人第二眼终于认出眼前十多年没见的闺蜜。一把抱住闺蜜,痛哭失声。
在一个小花园的石凳上,女人把一肚子苦水倒给闺蜜。闺蜜抹着眼泪,陪着哭了一个下午。
闺蜜在一个叫奇洁的家政公司打工,男人在乡下守持家务,逢年过节聚一聚。
闺蜜带着女人来到自己上班的公司,和老板娘说明了原委。老板娘是个好人,陪着唏嘘了一会儿,劝女人道:你别急,一边打工一边找,公司员工很多,我叫大家都帮帮你,做工间隙四处打听,什么医院、社区、工地,总会有机缘的,歌里不是唱得好嘛,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女人被逗乐了,使劲儿点头。
在闺蜜诚挚的邀请下,女人收拾了小雅旅馆的行李,和闺蜜等几个同一公司的员工,合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城中村旧屋,高低床与闺蜜挤在一间小屋里。
男人宛若石沉大海,女人越找越淡定下来。给村小组长打过四回电话,两回是转交给公公婆婆接听的,报了平安,听到女儿甜甜脆脆地叫妈妈,女人心里多了几分甜蜜。间隔的两回是存了点钱在他的卡上,委托他取现给家里用度。
村小组长的话越来越粗俗,女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等找到男人,还怕他?女人幸福的想法,甚至在梦里实践过几回。
女人分心也是楼下几个人的谈话撩拨出来的。
那个眼角始终带着笑意的男人对旁边一个青年人说:你哪年的?
77年的。
女人听得一惊,大我一轮,属蛇的。心想,咋还看着那么年轻。
属蛇的?棒球帽问。
是的。
眼角带笑的男人笑道:咋你77年的年轻人,写出来的小说像77岁的老头写的一样。
楼下响起肆虐爽朗的大笑,笑声乱作一团。
女人也被楼下的气氛感染了,莞尔一笑。
一笑之时,女人忽然看到擦净的玻璃里映出自己的影子。
影子莞尔一笑,不改清纯的颜色。女人被迷了一下,磁铁玻璃清洁器顿然失控。
女人打开门,别上小锁,轻轻掩上。女主人没给钥匙。她得小心,一旦门被碰上锁,她就算顺利拿到磁刷也无济于事了,只会徒增更大的麻烦。
二楼门上挂着一个“福”字,这让女人信心倍增。楼下几个闲聊人的建议是唯一的好主意,只有敲开二楼的门,她才能拿到那片磁刷。磁刷不值几个钱,大不了说明原委,老板娘从她薪水里扣除。但是她的玻璃还有半扇没擦,她即使冒着危险爬上窗台,用抹布也够不到远端,即使够得到,她也担心楼下的几个作家看她的笑话。女人也不知怎么了,心底由衷生发出对几个作家的敬仰之情,像对读书时念她作文的老师一样,充满敬意。
二楼有没有人在家还不知道,她得去碰碰运气。为了找男人,她把大半个省城工地的运气都碰过了,一道门而已。若主人家在,多赔几个不是,拿到磁刷,再大胆建议给那翘起的铁皮加个螺栓。若是主人家有现成的螺栓,女人自己动手帮帮这样的小忙,也未尝不可。
女人定了定神,敲了敲门。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有人在家吗?
没回应。稍待一会儿,女人提高了声调,又敲了敲门。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有人在家吗?
女人把耳朵贴在门上,屋里没有动静。女人有些不甘心,打算最后再敲一次,若是没有人应声,只好冒一冒险,让楼下的作家见笑了。女人极不愿意让自己的家政工作有瑕疵,这是她和闺蜜半年来经常被业主指名道姓去服务的原因。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有人在家吗?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瞄着外面。吓了女人一跳。
你谁呀?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是楼上的。
哪楼?
三楼。
啊!那只眼睛倏地缩了回去,有个小小的声音细若游丝在飘。女人没听清,磁刷是她现在最关心的事情。
门打开半个身位的缝隙。探出男人光秃秃的头和上半个身子,赤裸着,一身白肉,一股子汗味,似乎经过了剧烈的健身运动。男人朝女人身后上下看了看,舒了口气。
什么事?
女人朝右侧着脸,躲开不看男人的赤裸,有些犹豫。
问你什么事?
女人不得不回头诚恳地看着秃头男,男人眼里有些微妙的异样,这是只有细腻的女人才捕捉得到的。
对不起,我在楼上做家政,擦玻璃时不小心把磁刷弄掉下来,卡在您家防盗笼上。我想打扰一下,把它拿下来。
哦!怪不得刚才丁零当啷地响。
门打开了。秃头男站到门侧,伸手做了个富含深意的请进手势。
进来吧,快点,拿到就走。我还要忙着睡觉呢。
还好,秃头男只是光着头和上半身,下半身穿着一条红黄条纹夸张交错的短裤。女人暗暗嘘了口气。
女人赶紧径直走进去,穿过客厅,走到窗台前,磁刷就卡在眼前的防盗笼上,触手可及。
忽然又起了风,那铁皮篷“啪啪”作响。
大哥,您家这铁皮篷掉了一颗螺栓,找一颗拧紧就好了。女人扭头说道。却见秃头男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站在身后,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女人赶紧把磁刷拿在胸口,三把两把把尼龙绳胡乱扯在手里。
我知道掉螺栓了,“啪啪”的响声不是更好听嘛!我喜欢听。
秃头男舔了舔嘴皮,嘿嘿地笑。目光肆虐地从女人胸前往下游走,小腹,腰,胯,像两把开膛破肚的亮晶晶的手术刀。
女人赶紧说了声谢谢。扭头朝外就走。一瞥眼,看见沙发上一袭粉红色的旗袍凌乱地躺在沙发上,两只乳白色的高跟皮靴,一只横躺在沙发前,一只孤傲地站在茶几上。
啊!好眼熟,似曾相识。女人心里跳得更厉害了。
女人冲出门,随手帮助主人家把门带上,头也不敢回。耳听得屋内有一扇门迫不及待地咯吱打开的声音。
女人噌噌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推开门,反手关上。放开小锁,门咔嗒锁上了,把女人的慌张锁在门外。眼前不断闪现那袭粉红色旗袍,让女人更加心慌意乱。
女人赶紧重新换上一副新鞋套,走到窗前,深吸了几口气,按捺住快让她喘不上气来的剧烈心跳,朝窗外看了看,楼下的几个作家不见了。擦完剩下的半扇窗子,女人仰着脸贴着玻璃端详了一番,和预期的一样,一尘不染。
铁皮篷又“啪啪啪”地响了起来。
女人的眼皮忽然兴奋地跳了几下,先是左眼皮,然后是右眼皮。她想,左眼皮跳财,右眼皮跳灾,两边都跳,什么鬼。女人很委屈地走进厨房,灶台上除了一个电磁炉,一个佐料架,一副刀架上插着三柄安分守己的菜刀,洗菜盆里摞着几副沥水的碗筷勺子,什么也没有。女人有些自嘲,灶台不是自己一寸一寸抹洗过的嘛,还找个鬼哟。打开冰箱,一眼就看到在中间保鲜格里一棵鲜灵的圆白菜,一小把蔫瘪的韭菜,几根散放着的芫荽,四个西红柿。
女人犹豫了一下,掐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白菜叶,小心撕成两半,蘸了吐沫,分别贴在眼睑上,把散乱的芫荽收拢了一下。关上冰箱,夹带起的一阵微风,差点吹掉了右眼皮上的菜叶,女人索性取下来,多蘸了点吐沫,重新贴上,轻轻地按了按,右边完成了,又把左边的也做了一遍。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常这样止住眼皮的不安分,只不过母亲时常一边贴,一边嘟嘟囔囔数叨一番,有时还骂骂咧咧地啐下几口吐沫,呸呸几声。
有一回,女人分明听见母亲反反复复数叨着一句话:让你看,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眼皮生偷针,生了像鸡嗉子皮一样,密密麻麻,恶心死你。想到母亲,女人心里莫名的一阵酸楚,有些悲凉。冰箱的凉爽过继给菜叶,冰凉的菜叶在她眼皮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眼皮不跳了。
女人走到客厅,拿起收拾好的包裹,挎在右肩上,左手拎起三只叠在一起的塑料桶。她心里有数,带来的一应卫生工具,一件不落。
走到门口,踩上浅蓝色的脚垫,女人习惯性地四处又看了一遍,从窗子到沙发,从茶几到电视柜,从天花板上吊着的一盏弧形灯到地面,再到门旁的鞋柜、衣帽架,没有遗漏,干干净净。
女人弯下腰,交换着脚的起落,褪下深蓝色的脚套,套在一起,塞进包里。直起身,捋了捋拂到眼前的刘海,左手朝后顺了一下头发。女人会心一笑,想体面地走出屋子,做上这份工作后,一直都是这样。善于劳动的人永远都是光荣的,闺蜜的这句话,给了她足够的自豪感。
女人满意地拧动门把手,拉开门。她迫不及待地拎起那袋垃圾。
门口豁然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正低着头,拿着一串钥匙翻动,数钱一般在找合适的一把。
男人抬起头,一看见她,堆在脸上的微笑忽然凝固成复杂的尴尬。
你?
你!
这个男人不就是自己的男人嘛,自己苦苦找寻的男人!
女人一阵眩晕,眼前天旋地转,几欲跌倒。她无力地倚住门楣,浑身虚脱,五脏六腑忽然翻江倒海地往上涌,涌到胸口,涌上喉咙,胃里空曠旷地疼。慢慢地,眼眶潮湿,泪眼蒙眬,继而泪如雨下。她想举起手来捂住张大得变形的嘴,可双手绵软无力,不听使唤。她想大声哭喊,喉咙里发不出声来,哪怕一声,颤抖的也行,可一声也没在喉咙里酝酿出来。铁皮篷的啪啪声,倒是肆虐地在她耳膜上乱响,继而在脑中、胸中、腹中、子宫里、血管里,和着心脏,和着脉搏一起搏动,啪啪——啪啪——啪啪——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