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华
万山退休回乡,一晃十来年了。平日,他在自家院子侍弄些花草,种点儿蔬菜啥的。偶尔去大街上走走。街面上,有几个老家伙每天蹲在墙根,瞄着街筒子。乡野的荤段子跟着吐出的烟圈,从他们嘴里一串一串地溜达出来……万山脸都不露,反剪着手,迈着碎步闪人。可是那群人抄住他的影子,就在后头嚷嚷:瞧瞧,山子急着钻被窝去喽,哈哈……
万山也纳闷,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伙伴唠的嗑,咋听着不顺耳了?
这段时间,万山老觉着耳朵里有条虫子来回蹿,还嗡嗡地响。搞得他成天闷声不语,愁眉锁眼,用牙签瞎捅咕。老伴在边上絮叨个没完。万山听不清,可从熟络狰狞的脸,凶巴巴的眼神判断,不是温柔细语。他像暴怒的狮子,喷着唾沫大吼,让俺的耳根子清净点儿吧!
换作往常,老伴的磨叨,他权当耳边风。可这些天,他心里长了草,毛毛扎扎的,这下可好清净了。儿子打城里回家,听说了这事,二话不说,拽着老爸上车,给一脚油门,到了县医院。
大夫拿着窥视镜,在万山的耳朵里照啊照的。而后,告诉万山儿子:老年性听力障碍——失聪。儿子一脸茫然,瞅着大夫。大夫又补充说,发病成因之一,是长期在噪声里做工……儿子一寻思,呃,可不是,他在城里上高中的时候找过老爸,机房里刺啦刺啦刺耳的响,他冲着老爸的耳根子,扯着嗓门喊,老爸支棱着耳朵还是打岔。老爸干了一辈子,不震聋才怪!
万山听不真切,瞅瞅儿子,又瞅瞅大夫,脑袋像个拨浪鼓来回晃荡。
大夫开了药,嘀咕了几句,儿子拿了药,带着老爸出了医院门,拐弯抹角到了医疗器械店。儿子在柜台前来回走溜。万山认字,看了标签上的价格,心里忽悠一下,拽着儿子就走。
万山寻思:听不着更好,倒是耳根清净。
不料,老伴一头栽到花丛里,突发脑出血,眨眼没了。
夜晚,万籁寂静,偶有山雀凄清的叫声。万山抱着老伴的遗像,清泪顺着眼角流:老东西,你让俺对着灯说话?真让我清净了啊!他放下相片,把脸埋进满是老茧的手掌心,呜呜地哭。那夜,万山借着夜色,哭了个酣畅。
万山跟儿子去城里,儿媳妇在国外进修,他觉得还自在点儿。他习惯早起,太阳刚一露头,他洗漱完毕,到楼下的早点店,买一碗豆腐脑,撒上辣椒面,吸溜吸溜,转眼工夫一碗豆腐脑外加两根油条,风卷残云进了肚子。他打个响嗝儿,拍拍屁股走人。
小区有个街心花园,栽有各种果树,还有各种花木。起初,他在乡下宽绰的街筒子溜达惯了,冷不丁到袖珍的小公园忒憋屈。可时间久了也习惯了。
公园里有两老头儿,残阳把他们照得通红发亮,脸上的褶纹都看得真真的。瞧瞧人家,花白头发,雪白的衬衣,扎着红领带,戴着墨镜,翘着二郎腿,亮瞎眼呀。他俩一会儿凑近轻谈,一会儿开怀大笑。说的兴起,两人还击掌。乖乖,敢情还是城里人啊。万山悄没声儿地坐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瞅着人家。他每天都来公园,大老远看着他俩。慢慢的,万山觉着自个儿是他们中的一员,人家笑,他的嘴角也翘成弯月,人家拍大腿,他也拍下腿。只不过,他的节奏总比人家慢半拍。时间久了,万山猛然生发个念头,占据了他的大脑。万山拍拍屁股,扭头回家。
万山炒了几个菜,爷俩喝了一盅。老爸心情蛮好,儿子也高兴。万山抬起脸,试探地问:“那个叫啥来着?”他比划比划耳朵。儿子也比划着,“呃呃,您说的是助听器吧?”万山点点头。吃了饭,儿子拉着老爸去了医药器械店,买了助听器。儿子上班了。
万山在洗手间里捯饬开了,洗脸,净面,刮胡子。他摸了摸溜光的下巴,穿上儿子给他买的白衬衣,扎上红色的领带。抬头一瞅镜子,咋看咋别扭,干脆扯下领带扔一边,蹬上锃亮的皮鞋出了家门。
万山都不带拐弯,直奔街心公园。
那俩人依旧头发梳得溜光,穿着油亮的中式绸缎褂子。其中一人手里多了把檀香扇,慢慢悠悠地扇着,怪优雅的。万山突然觉着自个儿像个贼,闯进了人家的地脚,心怦怦地跳得欢。他稳了下神儿,挑个离他俩最近的地儿坐下,一股檀香味钻进鼻子。他从兜里摩挲出那物件,麻溜儿塞进耳朵。
你说,就我那亲家,平改得了不少钱,一分不给孩子们,穿得也寒酸。
可不是,咋地也是土里刨食,頭上挂满高粱花子,哈哈。
是啊,整个儿一土包子,哈哈……
万山扯下助听器,抽自己一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