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秀娟
六月是多情的,也是多雨的。傍晚,细雨如丝,青山流翠,这样的黄昏适合放下俗事,执一把伞,向山中漫步,赴一场烟雨的约会。
酥雨缠绵,飘落脸上,凉丝丝的却很舒服。漫步绿树成荫的山路上,我不由得想起那年去杭州西湖游玩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天气,我穿着长裙,撑着伞在苏堤上走。雨下个不停,湿透了我的花布鞋,我非但不觉得烦恼,反而乐在其中,那雨是那般的恰好,我感觉它已经将我所仰慕的、沉睡在泥土和草木里的苏轼唤醒了,将他的诗词一篇篇全都晕染开来,弥漫在我的周围。嗅了嗅,空气里都飘着墨香,那墨香来自他精美浅碧的天砚和苍茫潋滟的湖水。我抬抬手就能牵到他的衣角,坐下来就能听到他讲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讲“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讲“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讲“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如今,我还念着那里。
到了半山腰,雨渐渐停了。太阳在低处的云层里探出了半张脸,仿佛从被子里钻出头来刚刚睡饱的孩童,红扑扑的脸放着可爱的光。松柏的针叶上齐刷刷地挂着小水珠,水晶梳子一样在阳光下晶莹闪烁。青草和野花愈发的翠色逼人,娇艳欲滴。阳光穿过水汽弥漫的丛林,林间便扯起一道道镀金的白纱样的光带。那是水雾的折光,更是来自太阳的圣洁之光,我忽然好想钻进那湿漉漉的光丛里,闭上眼,张开双臂,接受阳光雨露的滋养,感受心灵的净化与升华,超然物外。
青草濡湿了裤脚。饱含雨水的桃枝低垂着,似乎满怀心事,轻轻一碰便雨泪婆娑地伤感一回。伤感什么呢?是和我一样终极一生也无所成就,未結出又大又甜的果实吗?是低眉折腰忍辱负重吗?我们都没有那个天资长成人人喜欢的样子,又何必再执念,努力地开过花、结过果,青涩也罢,甜美也好,也由不得我们了。
远远可以望见常去看落日的山坡,芳草萋萋,天涯路远。不记得从何时起,我开始认真地目送每个夕阳,多看一刻钟,就多留住一刻钟的美好。天辽地阔,比远更远的远方我今生注定无法到达,太阳是无私的,我想它会代我去看看吧。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登上兀术峰,青山秀水、城市乡村尽收眼底。山顶风很大,呼啦啦地吹起我的衣襟,心情也随之豁然开朗。不可否认,人的感受跟所处的环境和位置是密切相关的。山脊上林立的大风车呼呼旋转,似乎那强劲的动能可以搅动风云,山顶这里的天空竟露出了原本可爱的蓝色。
雨歇了,则云起。层层山峦浸在乳白的薄雾里,如梦似幻美若仙境,水墨画卷般绵延开去。青山巍巍,白雾缥缈,阳光在云层里时隐时现,那漫山流转的白雾便须臾变幻出一点儿紫金和嫣红,呈现出动人的美妙。
站在山巅远眺群山之外,灵山湖在朦胧的雾霭中时隐时现,忽然想起了最近常听的一首歌:“你在山的那一边,我在这圪梁梁上看,长长的辫子好身段,毛眼眼亮闪闪……”也许此刻,也有个好身段的妹子正在山那边的圪梁梁上向我这边张望,谁知道呢。正遐想着,一声山雀悦耳的鸣叫穿过山林和云雾,直达耳畔,仿佛是来自大山的呼唤,瞬间拨动了我的心弦。生活中总会有小确幸不期而遇,在你用欢喜心迎接时不经意它便和你撞了个满怀。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身侧风车路边的两座小山在暮霭中显得格外美好。因这小山是我窗前抬头即见的风景,日日见,便生出不一样的情愫,仿佛是一个前生的缘分,非其他所能替代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今日面对面,青山不言,我亦不语,我们只眉目温柔地望着彼此,在心底轻声问候:嗨,你好吗?
我来,携满心欢喜,我去,留半山青云。六月是多情的,更那堪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送菜
晚上我正在健身馆上课,静音的手机亮起来,显示父亲的号码,我赶紧接听。父母老了,电话一响,就生怕有事。
“你在哪儿呢?”父亲直截了当地问。“爸,有事?”“我买点儿菜带你份了,在你小区门口呢,出来取吧!”“哦——行!”父亲很倔犟,话不多,但说一不二。我知道推辞没有任何意义,反倒让他生气,赶紧穿了衣服往回走。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今年初冬就遭遇寒潮,风刺骨的凉。快到小区门口,就看见父亲手里拎个袋子,正等在那里。
父亲原本就不高,年岁大了,背有些驼,黑色肥大的旧棉袄套在身上就越发显得矮了。大概是等得有些久,衣服和帽子上都落了雪,这让我十分愧疚和心疼。“爸,路这么滑咋还过来呢?冷不冷?快到家里!”我边说边掏钥匙。“不进去了,不冷。”父亲看见了我,张望的表情放松下来,一边把手中的袋子递给我,一边高兴地说:“这几天下雪菜价都涨了,我看这油菜还挺好,正价五六块钱呢,我买得便宜,才四毛九!”虽然戴着帽子和口罩,我依然能感觉到他喜悦的表情和语气里的得意,就像捡到了宝儿似的。四毛九?……我知道爸妈勤俭了一辈子,也经常买打折的菜,可……我心里嘀咕着。“能吃!你妈都挑了,你看看,没有太坏的。我挑好的给你拿的。”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一边说一边打开来让我看。袋子里有二三斤左右的油菜,还算新鲜,只是没有多少太完整的,零散的菜叶很多都残缺不全,大概是坏掉的部分被母亲摘掉了。“爸,你咋总能买到这么便宜的菜呢,能吃,咋不能吃呢!”我憨笑着边说边接过来。听我这样说,父亲很开心,仿佛办件特别正确的事得到了认可,满满的成就感。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说了句:“回去吧,出来多穿点儿,别冻着!”就转身自顾自地走进了暮色中。
拎着菜袋子目送父亲远去,思绪回到了去年。家中变故,也是这样的夜晚,父亲拿着左三层右三层包裹着的两张存单和零零碎碎的票子凑的八万块钱到我家里来,流着泪、急着眼逼我留下。那是坚强的父亲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是送我出嫁。他怎么辛苦都行,就是见不得我受委屈。那天,我送他,他苍老的身躯挺得直直的,很高大,大到依然能做儿女的依靠。
雪下大了,雪花打湿了我的眼。父亲蹒跚的背影越来越小,小到我突然有些担心,担心我一眨眼,就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