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彬
“3·21”东航飞行事故,132条生命逝去,把中国的春天染成了灰色。空难,是一种奇特的集体创伤记忆,会让无数人感同身受,其震撼力远超同样伤亡级别的陆上交通事故或者海难。
然而在社交平台上,不出意外地发生了针对死难者家属的网暴。
“小月”(化名)的小姨是失事航班上的乘客,她在抖音上發了一条短视频,采用了小姨生前所发的作品,以表哀思。然而等来的不是安慰,而是成百上千的恶毒评论,指责她“蹭热度”“抖音守孝”“不够伤心”。备受网暴困扰的家属被迫发布了《致歉信》,“我们家属实在不愿意蹭‘热度’及占用公共资源,本着对亲人的思念发抖音作品,也没想过成了热门”。
翻出受害者的不完美,找到死者家属的不干净,找到当事人在新闻之外的暴点……
我,一个正常人,之前很难弄明白:为什么网上凭着几句只言片语就会对陌生人产生难以名状的痛恨,而且持续几天几夜,乃至几个月、几年地输出仇恨?而且仇恨感必须带着强大的正义感以及自我实现的满足感。拼死生娃的癌症妈妈张丽君去世多年,被人恶意满满地编派成了“老公有新欢,儿子被送表姐”的醒世恒言;错换人生28年的悲剧,被网友生生站队、起哄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人间活报剧。
流量是一种原罪,哪怕你根本没有从中得到好处。社交网络向用户的赋权,让分发者决定什么才是热门,无疑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让人性幽黑的底层成为网络传播的放大器,那里有无知、执拗、偏激、阴谋论、撕扯下文明底裤的爽感。
一边厢,媒体记者降尊纡贵成“小编”;一边厢,发个求助、举报的正经事,还得先口呼有罪在先——“本来不想占用公共资源”。其实,你真的没有“占用公共资源”。
10年前,北京暴雨的遇难者名单被公布在《人民日报》上后,中央电视台的新闻主播逐个读出遇难者的名字。10年后,一篇讲述空难死者生前故事的报道,被人均985的“新闻伦理学”硕士网民们,用一句“吃人血馒头”举报到封禁。
用道德的光环“恨媒”,和网暴家属“不伤心”是同构的,一个对媒体刻薄的社会,必然更兴奋于对弱者施暴。
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一书中提出这样的观点,21世纪的社会不再是一个规训社会,而是功绩社会。功绩社会使用一种看似肯定模式,个体被赋予了无限扩张的自我,信条不再是顺从、法规和履行义务,而是自由和自愿。被社交网络激活的个体,从“我不可以”的规训社会,一头撞向了“你不可以”的功绩社会。
我以为,这种“你就是不可以”的功绩社会,成为网暴心理动力学基础之一。其实,暴民上网的KPI无非就是为满足自己的功绩——猎捕KOL、网暴机构、围攻新闻当事人,完成所谓“翻转”快感。翻出受害者的不完美,找到死者家属的不干净,找到当事人在新闻之外的暴点——出过轨,开过美颜,隆过胸,垫过鼻……总之,必须绕开事故的成因、赔偿的标准、监管的责任等硬核要素,完成对受害者的偷袭,以及污染既有的逻辑叙事、颠覆新闻的价值基础。这便是一些网民孜孜以求的上网的“功绩社会”,破字当头,打着后现代主义旗号的伪超越、伪解构。
网暴、恨媒,无非是参与人绕开真相、调查、问责、赔偿等这些新闻学的古典主义价值,绕开对权力的监督,转向对个体的猎巫,借着流量的红利完成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