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超越
唐代金银香囊在中国古代香器中独树一帜,其设计于美学中糅合力学原理,是古代造物哲学与科学理念结合互通的典范。金银香囊也承载着丰厚的文化内涵,在不同使用场景的切换中带给我们恒久的艺术享受。
“惨凄凄一匡空墓,杳冥冥玉人何去?便做虚飘飘锦褥儿化尘,怎那硬撑撑钗盒也无寻处。空剩取香囊犹在土……”这是清代洪昇《长生殿》中的一段唱词。数百年来,《长生殿》中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爱情悲剧令无数人动容。其实,这段唱词源于一段真实的历史故事。
据《旧唐书》记载,安史之乱爆发两年后,至德二年(757年)唐军收复长安和洛阳,唐玄宗也由蜀地回銮京师。唐玄宗对杨贵妃念念不忘,他密令亲信到马嵬坡将杨贵妃的遗体移葬他处,不料得到的答复却是“肌肤已坏,而香囊仍在”。当唐玄宗从高力士手中接过这枚香囊后,不禁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对杨贵妃的香囊能够保持不腐这一点感到十分不解,直至1987年法门寺地宫相关文物的出土才为人们解开了疑惑。在陕西省宝鸡市扶风县法门寺地宫考古发掘工作中,出土有2件圆球形鎏金银熏香器,而且两物与供奉账单《法门寺物账碑》中“香囊二枚,重十五两三分”的记载完全吻合。
据此,考古学家推断,杨贵妃墓中的香囊应是这种外部为镂空球体、内部以常平架结构置香盂于中心的可开合金属熏香器。《法门寺物账碑》中关于香囊的记载也令此前考古发现的6件已定名为“熏球”的同类文物得以准确命名为“香囊”。
金银富丽
唐代艺术呈现出民族交融、百花齐放的盛景。其中,金银器制作异军突起,不仅是中国金银器艺术史上的巅峰,在世界范围内也占有一席之地,这并非偶然现象。
唐代雄厚的财富积累与金银冶炼技术的成熟为金银器艺术的勃兴提供了物质条件。专门负责金银器生产的皇家金银工坊、文思院等机构的设立又为唐代金银器工艺的攀升奠定了基础。丝绸之路贸易所促成的文明交融更激发出工匠蓬勃的艺术创造力。金银香囊正是唐代金银器中最为耀眼的明珠之一。
唐人横戈跃马,雄豪奔放,且十分迷醉于焚香、熏香。唐代本土香料品种丰富,麝香、甲香和乳香等均供奉宫廷,异国香料如龙脑香、檀香、广藿香、安息香和苏合香等广受欢迎。焚香之俗在唐代极为盛行。
唐代贵族对香料的喜爱和燃香供佛的需求有力促进了香器创新。唐代金银香囊既不同于历史上主流的织物香囊,也与唐以前的熏香器形制有别,独具特色。不同于传统的熏香器,金银香囊采用了悬挂的方式,其外形均为球体,由囊盖、囊身、外持平环、内持平环、焚香盂、合页和挂链等多个不同的零部件构成。上下两半球的囊盖和囊身以合页与勾环扣合。
全球博物馆现藏唐代金银香囊共有18枚,国内收藏占一半。现藏法门寺博物馆的2件唐代鎏金银香囊均出土于法门寺地宫,一大一小,是唐禧宗奉佛的珍宝。较大的为鎏金双蜂团花纹镂空银香囊,直径12.8厘米,重547克,是目前国内发现的最大的唐代金银香囊。其主体錾刻了石榴花叶纹和蜂纹,并采用鎏金工艺,线条圆润饱满,纹饰婉转流畅。较小的为鎏金雀鸟纹镂空银香囊,直径5.8厘米,主体纹样为鎏金鸿雁纹和石榴花纹,背景纹样主要为镂空大叶石榴花纹。
此外,陕西省历史博物馆收藏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出土于陕西省西安市南郊何家村,为唐代窖藏。其直径为4.5厘米,葡萄缠枝、花鸟相依、通体镂空的纹样最细处不足1毫米且疏密有致、考究。香囊内部的常平架直至今日仍能灵活转动,令人叹服不已,可谓鬼斧神工。
科学造物
唐代高僧慧琳《一切经音义》中有关于金银香囊的重要记载:“香囊者,烧香器物也,以铜、铁、金、银玲珑圆作,内有香囊,机关巧制,虽外纵横圆转而内常平,能使不倾。妃后贵人之所用之也。”这段文字不仅说明了器物的名称、材料、形制、设计和功能,还指出了使用者。而金银香囊最为神奇之处就在于无论如何摇晃,其内部焚香盂都会保持水平状态,香灰和香火不致洒落,这使得香囊可以随身携带又不会污染和烧毁衣物。其中玄机是香囊内使用了双环同心圆结构的万象常平架,能使香盂所受的合力矩始终为零,从而保持水平。
据东晋葛洪《西京杂记》记载,汉代长安巧匠丁谖制造出一种“为机环转运四周而炉体常平”的卧褥香炉。可见,早在汉代,常平架结构就已应用于香器设计中。金银香囊的“机关巧制”可谓中国古代科学造物的典范。
在工艺上,唐代金银香囊集中国古代金银器制作技艺之大成,涉及锤揲、錾刻、镂空、铆接、范铸、切削、钮丝和鎏金等诸多技术,流程复杂,工艺精湛。值得注意的是,其金银镂空和铆接技术代表了古代金银制作的最高水平,同时满足了香囊的实用和审美的双重需求。金银香囊所展现出的造物智慧与设计理念,是实用需求与审美追求、感性表现与理性控制至臻和谐的体现。
一物多用是唐代金银香囊的一个重要设计理念。唐代皇室贵族不仅将金银香囊悬于腰间,置于袖中,还将香囊作为雅器悬挂于殿堂、卧榻与车轿之内。香囊冬可暖手、夏可熏衣,闲时把玩,佛事礼佛。
金银香囊因内部焚香盂始终保持水平,还拥有了象征不为外物所动的坚贞爱情的内涵,成为唐代贵族男女传情的信物。唐代诗人元稹“顺俗唯团转,居中莫动摇。爱君心不恻,犹讶火长烧”一诗和“肌肤已坏,而香囊仍在”的史料更是證明了这一点。
就唐代金银香囊艺术形式的表现而言,其工艺复杂精巧,纹样融会中原与西域风格,结构设计于美学中糅合力学原理,是古代造物哲学与科学理念完美结合的体现。然而,盛唐之后,在安史之乱等历史巨变的冲击下,社会风尚逐渐改变,艺术风格趋于简素内敛。入宋后,皇室贵族对于金银器的需求已远非唐代那般热烈,金银香囊制作也就不可避免地日渐式微。
但通过丝绸之路,金银香囊传播至域外,获得了新生。其在盛唐时期传至日本,13世纪西传,启发埃及、叙利亚地区的工匠制出精妙的黄铜香球。作为金银香囊核心技术的万象常平架又自成发展体系,催生出现代陀螺仪技术,并广泛应用于航海航天等高科技领域,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步。DE94CB53-4F33-40F4-BE0B-2EDD6A7AB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