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看似远去了,但从知识分子精神的内在延续性来看,那一时期所呈现的诸多现象,至今从未远离我们。如果我们对这一时期的诗歌重新作一个整体性回顾就会发现,它不像1990年代“人文精神寻思”①那般引人注目,也没有小说界“中国20世纪最后十年文学界的重要收获”②频频涌现,但知识分子“深刻的精神危机”③却在诗人中间悄悄蔓延着,其潜流大部分时间里不易察觉,直至世纪之交逐渐浮上地表,留给下一世纪许多值得持续思考的问题。在二十年后,当重新考察1990年代诗江湖的精神源流时,我们的视角和聚焦均已悄然发生位移,时间的长度足以让我们从“在场”中抽离出来,进而有了“历史”的眼光和思考的可能,在此基础上再来理解“民间”及其在新的时代下的变化,我们可以发现一种“向民间”的知识分子精神自那时以来,在新一代知识分子中,尤其是在新世纪诗人中所产生的深远影响。
一、民间立场:诗江湖的精神源流
历史上诗江湖可追溯至南宋嘉定年间④,这种在知识分子精神与世俗生活之间的内在联结,此后绵延了数百年,在1990年代尤其是世纪末再次通过诗人之间、诗人同出版商之间的交往令我们看到这种“江湖”形态的诗歌现象再度“浮上地表”。2000年随着“诗江湖”网站的兴起,成名的诗人、青年诗人和大学生在虚拟空间随心所欲地发表诗歌,围绕诗歌展开激烈的讨论甚至争吵、谩骂,如同回到700多年前南宋诗江湖的喧腾气象。一群打着“下半身”旗号的青年诗人,以“江湖泼皮”的势头和近乎揭竿而起的革命者姿态抢占诗歌江湖的“梁山”,意欲凭借有力的呼喊和果决的行动强行进入历史。从世纪之交的几场论争开始,诗江湖开始进入网络时代四分五裂、各自为政的混战时期,才真正变得“生气淋漓”。
在讨论诗江湖于1990年代的发展至新世纪网络时代的壮大之前,我们有必要对新诗的历史以及其间为何未能产生诗歌的江湖形态做一番简单梳理。自南宋诗江湖消失了七百年后,新诗从诞生之初就明确了口语化、民间化的特征,这与它内在的朝向江湖形态迅猛发展的生命力息息相关,其本质上唯有在广泛结成的社会关系、社会传播与自我发展中才能葆有持续的生命力。尽管诗歌群体、社团、流派、刊物等蔚然成风,然而“五四”直至1940年代新诗,从诗歌本身、社会环境等方面,并没有形成类似于南宋“诗江湖”的诗歌潮流。这主要是因为“没有出现……以追求经济目的为主的庞大的诗人群体”⑤,换言之,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的年代,诗人关注的题材往往集中在社会政治现实等方面,而难以对以个人为中心的主观情感发生较浓厚兴趣,只有到了社会经济在一个时代出现较为自由而繁荣的景象后,诗人自身的关切以及诗人之间的交往才会重新投向与老百姓息息相关的民间生活领域,这才具有了产生诗江湖的必要条件。
1980年代,在蓬勃发展的校园诗歌之外,新的诗江湖初步成形,与大学生诗人群体共同构建起在诗学空间与时代氛围两方面彼此呼应的诗歌格局。这一诗江湖,具有以民刊为中心的群体化特征,且地域分布遍及全国,包括四川的“非非主义”“莽汉主义”,江苏的“他们派”,上海的“海上诗派”,浙江的“地平线诗歌实验小组”,贵州的“生活方式派”等数十个诗歌群体。这种在地理空间上分布极广、民间参与度极高的诗群现象,正如何平所说:“有一个更容易被参与其中诗人接受的词——‘江湖’。”⑥1980年代中后期的民间诗歌群体运动虽然一时走向销声匿迹,但江湖并未消失,只是伴随着诗人们日益关注个人自身,变得越来越庸常化和多元化了。
可以说1990年代的诗歌正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关注知识分子个人书写的基础上,诗人们开始走向广阔的“民间”、走向喧响的江湖以寻求一种新的诗意。这样一种民间立场,“是上一世纪先锋诗歌运动为我们留下的另一笔至为重要的精神遗产”⑦。民间立场彰显着“从形到质都遍染上了独立精神即民间精神的光辉”⑧。“精神遗产”也好,“精神的光辉”也罢,无不表明1990年代诗歌在文学史上的重要意义,然而从这两种表述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人们对于1990年代诗歌的差异化阐释——一种是将其视为历史遗迹,只有考古意义而无现实意义;另一种是将其拔高到永恒的观念之上。构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只有深入1990年代的诗江湖现场才能一探究竟。
二、1990年代“诗江湖”的“民间”内核探析
在1990年代诗江湖中,曾有过喧嚣一时的诗学论争,值得我们回归和重新思考。这场声势浩大的论争看似是关于诗学观念与诗人立场的论争,但拉开了历史的距离后,便会逐渐发现它的意义远远超过了论争本身。论争从20世纪90年代初一直延续到世纪末,其中的参与者一度被划分为“民间”和“知识分子”两个阵营,论争的起因主要是自1980年代中期以来诗人群体内部对于诗歌精神的理解发生了截然相反的差异,其中一些诗人将矛头直指诗江湖中诸多民间团体提倡的解构、虚无等创作倾向和所谓“践踏”艺术的叛逆诗学主张,试图延续诗歌中的理想主义精神;另一些诗人则对于前者的文化精英主义和诗歌英雄主义嗤之以鼻,攻击他们所营构的“精神乌托邦”价值体系;论争中两派的最终诉求则指向诗集出版和文学史书写等文学权力话语。不同于1980年代诗江湖,各群体的切磋还仅限于诗艺范围之内,随着商品经济的加速发展,寄生于诗人与诗作的利益角逐日渐常态化,资本力量逐渐开始渗透进了江湖之中,并成为与传统话语权力相抗衡的新生力量。两股力量的角逐首先反映为世纪末的诗集出版之争,代表传统诗歌批评话语权的“唐版”诗集(唐晓渡主编:《现代汉诗年鉴·1998》)与代表新兴资本力量的“楊版”诗集(杨克主编:《中国新诗年鉴·1998》)之间针对作品遴选所发生的观念冲突,为1990年代的诗江湖风云画上一个未完待续的省略号。
诗集之后紧接着的是文学史书写,在论争中主要处于“民间”阵营的诗人普遍不认同文学史教材中以某些明显的“知识分子”诗歌作为整个1990年代的象征,随后理论界曾经尝试调和这一选材倾向上的矛盾,对于两类诗歌作了一定程度上的兼顾,但时至今日,这些文学史研究上的成果已经和那个时代的诗歌一起成为历史材料,从中依旧可以发现当年发生在诗人以及文学研究者内部的种种观点上的冲突。对于1990年代诗歌,文学史的观点主要包括“倾向于将这个‘时期’的特征,看作是80年代诗歌的成熟与深化”⑨。然而,文学史对于1990年代诗江湖纷争乱象留给历史的经验教训以及对未来的启示却鲜有总结,不同于1980年南宁诗会确立朦胧诗的崛起与1986年现代主义诗歌大展见证了“第三代”诗群的涌现,世纪之交诗江湖论争没有“发生在不同代和不同社会地位的诗人之间”,而是“完全发生在同时代诗人的内部”⑩,也就是说诗江湖形态进入1990年代之后悄然发生了变化。
1990年代诗江湖的发展,是自1980年代以来江湖形态自我运动的结果,而后者又是中国传统诗歌自南宋始,经过20世纪初新诗的创造,在不断蜕变中完善自身的产物。因此,当以欧阳江河等人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对诗歌中的“民间”元素进行预先警觉式的批判时,恰恰证明这些“民间”元素已经事实上构成了诗歌创作整体不可忽略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他对这些“民间”元素所作的隐含定义那样:“我指的是世俗生活,诗意的反面。”11当时诗歌写作的主流正是这些“世俗”或者说“民间”元素,这并非偶然现象。作为“民间”概念的最初阐发者,学者陈思和在一系列文章中不断完善和丰富这个“民间”的内涵——其核心特征在于“藏污纳垢”12。
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1990年代“盘峰论剑”总体背景的诗江湖,无疑具有完全的“民间”特征,其“藏污纳垢”就体现在诸如“较之80年代那些鲁莽但动机相对单纯的诗歌运动,这次与出版、学术均有所挂钩的‘反思’论战背后,运作的是诗歌象征资本和话语权力的争夺”13,以及“雅语与口语、外来传统与本土经验、形而上学与日常生活……等的虚拟对立被瓦解,使口语和日常生活的写作及其美学被放大,以至于在新世纪头几年出现了一个粗鄙化写作的狂潮,所谓‘下半身’‘垃圾派’‘低诗歌’等,都是这种写作趋向的极致形式”14。从张清华的论述我们还清楚认识到,1990年代诗江湖“藏污纳垢”的“民间”秉性成为引发新世纪“粗鄙化写作的狂潮”一个原动力。
陈思和“民间”系列论文在1994年的发表,无疑对于当年的文学批评界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诗歌批评界。事实上,“民间”论文的酝酿可追溯至1985年《中国新文学整体观》的写作时期15,其后几年间,“民间”概念逐渐被用来统辖文学史上所出现的诸多创作现象,这并不局限在小说界,同时期的诗歌创作也是如此,在和宋炳辉的对话中,陈思和谈道:“由于对物质滋生的餍足感和对财富分配不均而生的愤怒,精英文化发生了自身的分裂,即以抗世的或者厌世的两种文化态度构成颇为雄壮的世纪末交响乐,启迪了下一个新世纪的现代意识和现代情绪,并触发成精英文化与现代社会之间的巨大不和谐性。”16正是这一“精英文化”被自我认同为“知识分子”的诗人拿去作为他们创作的基本立场和审美标准,从而引发了他们对于那些被排除在上述立场之外的“民间”诗歌的率先发难。这一行为原本是在理论与批评的框架内展开因而无可厚非,但1990年代诗江湖的“民间”秉性决定了所谓“学术”观点的不和,无异于诗歌创作合法性的争端,于是学术论争迅速在更为广阔的诗江湖发酵开去,最终演进为“江湖论剑”式旷日持久的口水战。
论争中一部分诗人对于“精英文化”标准的建构,对于“知识分子”边缘化的担忧,依然是1993年学术界“人文精神寻思”所探讨一系列问题的延伸,其背后的核心主旨就在于弄清楚“知识分子向何处去”。1996年,在《我往何处去——新文化传统与当代知识分子的文化认同》中,陈思和总结了此前在“人文精神寻思”中对知识分子使命担当所作的主要观点,指出“本世纪以来从士大夫传统向现代知识分子转型的过程中,最大的问题不是知识分子的‘边缘化’问题,而是知识分子价值取向的转变,即学术从庙堂转向专业化和民间化”17。显然,在陈思和看来,“知识分子”并非站在“民间”的对立面,反而在历史中显示出了与“民间”更为紧密的融合趋势,即在1990年代市场经济的发展浪潮中,知识分子并没有失却他们身为“文化精英”的社会地位与价值,而是逐渐在自我怀疑与焦灼的价值重建中完成了“向民间”这一精神姿态的转型。对此陈思和在1999年的对话中再次进行了完整的总结:“在90年代文学界的知识分子人文精神普遍疲软的状态下,有相当一部分有所作为的作家放弃了80年代的精英立场,主动转向民间世界,从大地升腾的天地元气中吸取与现实抗衡的力量。”18
陈思和关于知识分子“向民间”的观点,在1999年这个诗江湖论争风起云涌、江湖论剑此起彼伏的年份里,也曾对身处“民间”立场的诗人旗手韩东发生过影响。韩东通过《论民间》19一文详细阐发了自己对于身为知识分子的诗人、作家如何坚持“民间立场”以及究竟应该坚持怎样的“民间立场”等问题的主张,联系他和朱文等作家在1998年所发起的“断裂”调查行动20来看,对于知识分子“向民间”的精神追求,韩东本人不仅有着自己独到而深刻的见解,而且是将这一精神追求付诸实践的时代先锋,他在辞去大学教职后很长时间收入较低,主动成为自由职业者,这种身份的转变无疑折射出他内心对于知识分子价值取向主动求变的先锋意识。
直到2000年前后,围绕“民间”所发生的多次论争,表面上是文学史及诗歌选本对待诗人和作品的价值标准问题,内部病理则是作为文体和语言的诗歌在1990年代生命力的总体衰弱。从这个意义上讲,诗江湖的兴起,既是1980年代以来民间诗歌运动的自然结果,又是诗歌自身为了赓续其生命力所作出的必然选择。诗江湖乃至更为宽泛意义上的文学江湖,在其发展过程中总是受到种种权力结构的作用,而呈现断裂与连接相继的生长现象,这是“民间”生命力的体现。韩东和朱文当年发起的“断裂”调查行动正是针对某种权力结构的固有化与秩序化而进行的一次先锋运动,“就像20世纪90年代初期陈思和的‘民间性’或‘民间文化’这些概念的提出一样,是有其清晰的针对性的,它是对于某种中心论观念与种种权力固化秩序的反抗的隐喻”21,因此韩东的先锋运动与陈思和的“民间”主张在同一时代语境下必然会发生呼应和作用,其本质原因在于知识分子“向民间”的价值取向正在被更多的诗人和作家所认同并自觉选择。
文学史意义下的1990年代诗歌,它不是推倒重来式的建构,而是以“江湖”形态海纳百川,在对1980年代诗歌形态的融聚和导向中,进一步形成了新世纪诗歌的雏形。经过二十多年的沉淀,如今看待这段历史,我们发现今天的诗江湖是从1990年代逐渐发展过来的,没有那一时期在观念、技术、激情和诗自身尚未枯竭的能量等方面不断蓄势,就没有当今诗江湖的万千气象。1990年代诗江湖正是作为新世纪诗江湖的前史地位,与后者的本质联系就在于“藏污纳垢”的民间立场。尽管有關“民间”的一系列观点是建立在对于1990年代小说进行深入考察的基础上,但却与同时代的诗歌不谋而合,在精神上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乃至左右了当时的诗歌论争。自1990年以来这三十年间风云变幻的诗江湖,本质上就是民间立场的一种外部形态和直观现象,而民间立场则是诗江湖的内部观念和精神内核。当年的“知识分子”与“民间”诗人已经逐渐融会在一起,使得“向民间”的知识分子立场成为新的时代主潮。
三、新世纪诗歌“向民间”的知识分子
写作精神特征
当年的“盘峰论剑”如果“抛开双方的情绪化因素不谈,这里很大程度上是陷入了一种非此即彼的两极思维模式的误区”22。这种情况直到若干年后才有所改观,人们逐渐接受更加多元和开放的新观念。这种观念解放的结果,就是伴随着互联网兴起而出现的新世纪诗江湖现象。与1990年代诗江湖仍然被旧观念所束缚截然不同的是,新世纪个人化的诗江湖就像它的标志性发端事件“下半身诗歌运动”那样,呈现令人耳目一新的气象:“年轻的诗人带来的争议、刺激和狂欢般的带有强烈荷尔蒙味道的青春写作氛围,是80年代末以来仅见的一道诗歌风景,也由此拉开了中国当代诗歌在互联网时代的帷幕。”23沈浩波所指“狂欢般的”写作氛围,是互联网时代无数诗人个体,自觉地承接1990年代诗江湖的民间立场,并将其发挥到极致。但需要注意的是,1990年代诗江湖中两种对峙的价值取向在新世纪诗江湖中开始发生着新变,即“向民间”的知识分子写作立场成为一种共识。也就是说,“民间”与“知识分子”在新世纪时空下不再是作为二元对立的论争焦点,而是彼此在新的网络诗江湖中逐渐融合,这是从新的历史语境与动态发展中去看待网络诗江湖中诗人的精神取向。这种“向民间”的知识分子立场既源自1990年代的那场论争及其传承下来的精神资源,又在新的历史发展和一代“新人”出场后发生了变化,成为新世纪诗人的重要精神特质。
新世纪诗江湖的历史几乎等同于“80后”诗人的青春,作为与互联网共同成长的一代人,同时作为普遍受教育程度较高的一代人,他们从骨子里就把韩东、于坚等前辈诗人所坚持的民间立场,自觉地作为写诗的原点。“80后”诗人胡桑以其重构和祛蔽的“赋形”尝试书写着当代知识分子在城市点点滴滴的庸常生活。他的诗不是写给生活的对立面或者另一面,而是等同于实实在在的生活本身。《彰武路,鞍山八村》24向我们展示了当代知识分子诗人的诗学观:
他日在海边,我不会想起
这个城市,和这个小区。
只是听不见了身上的海。
这首诗内在的逻辑与1990年代以前的二元思维所不同,它不是从日常生活中萃取或提炼而成的某种新物质,它始终就是生活本来的面目,反映出“80后”诗人通过自身书写及行动源源不断传递着的生活意志。对胡桑来说,“海”这一意象有着更多的含义,它一方面令人自然联想到“上海”这座城市,尤其是这座城经常不被人所关注的那些“海”以及海边栖居的生活;另一方面则化用了诗人朱朱关于“海”乃至“水”意象的建构方式。在朱朱的诗25中,“海”向人们彰显着不同于镌刻和铸造等命名权的另一种无名的力量:
从不真的要一块土地,一个名字
一座岸
它是西绪弗斯式个人英雄主义的生活意志,如海潮般日复一日冲刷着礁石和堤岸;每个人的一生就像一次潮涨潮落,个体生命会消亡,但人类的生命力却得以延续。就胡桑而言,那逐渐被功利主义、形式主义以及现实生活的压迫感所填埋的“身上的海”,昭示着诗人生命中与无秩序、无价值乃至无理想所对抗的张力正在缓缓减弱,这样一种退潮感或乏力感充斥着中年人的日常生活。
“身上的海”映射出当代诗歌自1990年代以后逐渐成形的精神内核,这种内核不像当年北岛和欧阳江河他们“石像”或“纪念碑”那般无时无刻不拥护的有关“名字”的权力,而是放弃了任何命名权,回到人类历史上最为原初和澎湃的力量上去,它因流动而生机勃勃,因庸俗而大势所趋,它恰恰是每个平凡人生自我赓续的永恒基因。之所以说是庸俗的,正因为平凡人生如此而然,甚至“藏污纳垢”,这是从朱朱直至胡桑等不同代际诗人共同秉持的“民间立场”。
另一位“80后”诗人郑小琼的民间书写,近十年来逐渐形成一种蔚为壮观的诗歌现象,她的创作体现着主动朝向社会现实打开诗歌空间,进而在更高的精神层面达到与知识互相印证的鲜明民间立场。诗歌对于郑小琼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与胡桑“身上的海”是相似的。在郑小琼回忆朋友竹青的散文中有这样两行句子26:
当她得知我还在写着无用的诗歌,她很意外。
而我同样意外她的改变。
面对不断“降解”的生活,当代知识分子的心境经历着从反复失望到绝望的痛苦历程。正如郑小琼所说,有些人选择了接受,比如她的朋友竹青,过上一种与现实“同流合污”的生活——既然心中的痛苦丝毫不能减少,那么何不令自己更快乐些;另一些人则选择了“号叫”,比如郑小琼和胡桑,他们都拿起诗人那看似无用的笔,继续书写现实百态。以上两种看似截然相反的选择,折射出同样一种现实主义精神,即当代知识分子对于生命本真的痛苦意识。无论选择世俗地接受或像诗人去“号叫”,都是对于灵魂在本真层面必然痛苦这一事实的肯定。
在痛苦的“号叫”中,郑小琼朝向民间反复打磨、不断赋形灵魂,使头脑中的知识找到值得依托的现实精神,唯其如此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在其较早时期《人民》27這首诗中,诗人就曾将自己的民间诗学观念清晰表达出来:
伤口淤积着雾气与悲伤 沉默的甬道间
他们拉着历史的船只 我无法说出他们的名字
样子 身世 我看见他们雾气样的迷茫
肩上的伤口结痂着的历史被殷红的瘤质覆盖
弯曲变形的关节 肌肉 悲伤的眼神 清瘦的骨头
在甬道间的最艰难处 他们拖着历史船只上的英雄
这首诗所摹写的历史,仿佛俄国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过去许多知识分子自诩或被尊为英雄,那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所代表的民间立场;在新时代的今天,诗人若想再次成为英雄或通过自己的诗句塑造英雄,唯一途径就是走向广阔的民间,使自己成为“人民”中的一员,书写这个时代中的每一个当下生活。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诗歌。年青一代的诗人,已经不再如当年那般喊着“pass北岛”的口号去“打倒”前辈诗人,他们从表面姿态上采取的是一种漠视般的疏离;在骨子里却又接受了上一代诗人延续下来的民间立场。二十年前的预言似乎越来越接近实现:“这条由韩东、于坚等人开创的诗歌道路,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后来者走在其间,而且成绩卓著。前行者并不孤单。”28因此我们说,在1990年代诗江湖的深远影响下,这一代人所领悟和创作的诗,既是一个个前辈诗人凝聚在日常生活中的智慧,又是从1990年代到2020年代前后跨越两代人甚至三代人的精神史:民间立场则是接续代际精神史的关键纽带。
四、结语
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陈思和的民间与知识分子理论和1990年代诗江湖产生了一种共谋或者巧妙的遇合,有趣的是这些理论虽源于1990年代小说创作的变化与转型,却与诗歌产生了意外的互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对诗江湖论争产生了微妙的影响。当然这种互动和影响并非完全是巧合。诗歌是一个时代精神最敏锐的体现,关于“民间”和“知识分子”的论战发生在诗歌领域而并非小说界也就不足为奇:一方面是1980年代因袭而来的宏大叙事和理想主义传统,依然左右着1990年代知识分子的观念,另一方面是1990年代兴起的资本及其背后的运作意图,它们共同推动了论战及其背后话语权力的争夺。因此,无论是《民间的浮沉——对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尝试性解释》《民间的还原——“文革”后文学史某种走向的解释》与《论知识分子转型期的三种价值取向》,还是诗江湖中“民间”与“知识分子”的论战,均是一个时代语境下的产物,也是时代精神的聚焦与表现。需要指出的是,这场论战以及在论战中曾起到“笔走龙蛇”之用的理论,不仅深刻影响到1990年代的诗江湖,而且还预示了“向民间”这一动态的价值取向作为新世纪知识分子共同精神立场的深远意义。
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我们再度回顾发生在1990年代诗江湖中那场论战的时候,除回到当时的现场以共时态的立场去观看外,我们还多了一重历史的维度和眼光,如果用这样的目光去审视和反思当时处于对峙状态的这次论战,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在本质上并不构成矛盾对立的关系,或者说通过历史的方式已经达成了某种和解:即1990年代的诗江湖论战留在历史深处,但它的核心精神则以一种新变的方式自觉地延续,形成了新世纪的诗江湖;新一代诗人身上更为自觉秉持的“民间”立场,即知识分子“向民间”的精神立场,成为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
在这样的视野与格局之下,我们看到的,就不再是孤立存在的1990年代诗江湖这样一个历史现场与横截面,而是以此为基础所发展起来的、更为浩荡的新世纪网络诗江湖,从这一流脉中我们能看到诗歌现场,亦能看到时代精神的涌动与延续。那么,我们再逆流而上,追溯1990年代的诗江湖,很多当年江湖中纷繁复杂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1990年代诗江湖,其源头可追溯至南宋诗江湖,它的生存与知识分子的民间立场血脉相连,它本身就是一个鲜活生动的民间演绎,其意义不仅存留在历史深处,它时而如大江大河,时而如涓涓细流,在精神的河流里流经每一个当下。
【注释】
①张汝伦、王晓明等:《人文精神寻思录之一——人文精神:是否可能和如何可能》,《读书》1994年第3期。
②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第13页。
③丁帆、南京大学中文系部分博士生:《知识分子死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对话》,《黄河》2002年第5期。
④南宋时期经济相对繁荣,为数众多的中下层知识分子,围绕都城临安以诗会友,写诗、谈诗、论诗,由书商陈起主导编选、刊刻《江湖集》,在社会上形成一定的声势,成为南宋中后期影响最大的诗歌潮流。这股潮流的内在动力是陆游、杨万里、辛弃疾和姜夔等著名诗人的诗学主张,因而得到民间文人普遍响应。南宋诗江湖构成广泛的话语场和交往空间,为后世民间知识分子以文学创作为中心,开展日常交往及作品争论提供了一个值得借鉴的范本。江湖诗人通过他们的普遍游历,无形中改变了诗歌与诗人生活之间的关系,使诗歌对经济的依附性有所增强。可以说,诗江湖的烟火兴旺与民间读书人的经济生活息息相关。
⑤张宏生:《江湖诗派研究》,中华书局,1995,第39页。
⑥何平:《重建诗江湖》,《文艺争鸣》2017年第9期。
⑦沈奇:《从“先锋”到“常态”——先锋诗歌二十年之反思与前瞻》,《诗探索》2006年第3期。
⑧罗振亚:《亚文化选择:民刊策略与边缘立场》,《诗探索》2003年第3-4辑。
⑨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第248页。
⑩张闳:《权力阴影下的“分边游戏”》,《南方文坛》2000年第5期。
11欧阳江河:《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花城》1994年第5期。
12陈思和:《民间的还原——“文革”后文学史某种走向的解释》,《文艺争鸣》1994年第1期。
13姜涛:《可疑的反思及反思话语的可能性》,《诗探索》1999年第3期。
14张清华:《新世纪诗歌:一个人的编年史》,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第171-172页。
15郜元宝:《〈中国新文学整体观〉序》,载《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第10-11页。
16陈思和、宋炳辉:《关于“世纪末”的对话》,《上海文学》1989年第7期。
17陈思和:《我往何处去——新文化传统与当代知识分子的文化认同》,《文艺理论研究》1996年第3期。
18陳思和、张新颖、王光东:《知识分子精神的自我救赎》,《文艺争鸣》1999年第5期。
19韩东:《论民间》,《芙蓉》2000年第1期。
20该行动一度冲击了整个文学领域,但“可惜他们的声音还是太微弱,都被主流文化的声音压了下去”。见陈思和:《期望于下一个十年——再谈对新世纪十年文学的理解》,《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
21张清华:《为何要谈论当代诗歌的民间文化地理——关于〈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所引发的话题》,《文艺争鸣》2017年第9期。
22吴思敬:《裂变与分化:世纪之交的先锋诗坛》,《文艺研究》2000年第6期。
23沈浩波:《下半身诗歌运动与中国诗歌的互联网时代》,《星星》2017年第20期。
24胡桑:《胡桑诗六首》,《青年文学》2020年第10期。
25朱朱:《我身上的海:朱朱诗选》,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第118页。
26郑小琼:《手记1:朋友竹青》,载《女工记》,花城出版社,2012,第11页。
27郑小琼:《纯种植物》,花城出版社,2011,第37页。
28谢有顺:《诗歌在前进》,《山花》2000年第4期。
(陈昶,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1980年以来诗歌中的中国形象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1BZW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