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邻

2022-06-07 17:38东桥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老蒋土匪

整个村庄在东南角的地方,从村边那口水井为切线里伸出去一个岬角。住着两户人家,互为邻居。土匪和老蒋夫妇。

村中所有的房屋都是坐北朝南,寒冷的冬天好让阳光照到室内。老蒋家主屋在北墙开了个后门。人们到东大冲田地里干活,到附近水渠取水,洗衣服,上菜园都会经过他家后门。那时他家还有个老太婆,双眼无路,是个瞎子,她是老蒋的母亲。

早饭过后,人们扛着锄头去锄地。有人走到老蒋家后门那里,被老太太喊过去,一进屋,老妇人就用拐杖捣着她头顶的猫叹气①:“帮我看看,里面可有咸货啦?她天天给我吃蔬菜,一块咸肉也没给过我!”来人抬头看看,闭口不答,走开了。他没敢告诉真相。这事,后来村里人人都知道了。

老妇人去世多年,人们还是能记得那要命的,由一根麻绳拴着的悬挂在头顶上滴溜溜乱转的藤编器皿和年轻时候的老卞。

老卞是老蒋的妻子。

年轻人都不清楚老卞的来历了。老蒋是放牛出生,身材矮小,眼光贼亮。喜欢把自己和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还爱把自己打扮成电影中大少爷的模样,老了也还是那德性。时常往脑袋上抹一点猪油,让头发光亮油顺,能看见每根梳齿印。年轻人和老头们看见他远远走过来都会眼睛一亮,大喊一声:“伙计——!你们看看!他头发呃,苍蝇爬上去都要杵拐棍!”

老蒋的过剩精力还用于房基的垫高上。他家的房基和地面相差有两个台阶的高度;虽说隔着个墙头,站在他家窗口和台阶上,对邻居家门前却能一览无余,真正做到了居高临下。不仅如此,他的精力还会用在草堆、柴垛上。他扯下干草堆裙角一些蓬松的乱草,把它摆放整齐;柴垛码放如一块切糕。小孩子不能靠近他的草垛,他在草垛半腰上扯了个洞,让母鸡们在里面下蛋。作为小孩子,他家的门口你还是少走为妙。

他们家南屋大门外的场地边缘,有一块村里的田,那是一块大田的拐角,不知是在哪一天,它被老蒋占去了。等到人们发现的时候,他已在那里挖了一个小水潭,岸边铺了石板,水潭里放了鱼苗,栽插了枝叶宽长的茭白,沿着大田边沿的半圆形的岸上栽上竹子。他们夫妇从不欢迎别人到他家水潭那里去,你如果不遵从内心的警告去洗了一回衣服,你就会看到老卞那张难看的长脸,挂在她家门边。村里头人都喊她老驴脸。

冬天,老卞从她那小王国里走出来,围着大围裙,她的大围裙厚重,长及脚踝,风一吹,猎猎作响。她来到水井边,看人们洗菜,洗衣,人们听到响声纷纷抬头朝她望过去,她双手藏在大围裙底下烤火,围裙底下是黄泥烧制的火钵,要风掀起一角时才能看见里面的火钵。她一只手拎着火钵把手,一只手烤着火。手指上的顶针闪闪发光,像国王的戒指。她脑袋上戴着绒线帽,并且从两腮边编织下来的带子刚好把耳朵捂起来。这一带没有第二个女人有那样的帽子,人们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搞到的这顶绒线帽,就是这顶绒线帽,仿佛一下子把她和周围农妇们分隔开来,让她和她们都不一样起来。女人们没人敢开口向她借那顶帽子回娘家或走亲戚,她们没人敢那样超前,敢去戴那顶帽子。

老卞的人中很深,跟个水渠一样,再在两旁种上草,搬个凳子,你就能坐在一边钓小鱼了;她的人中也很长,和她帽子上的长飘带很搭配。不知为什么她很少笑,但总归还是有笑的时候,她笑得不像通常女人们母鸡般的“咯咯咯”,而是“嘎,嘎,嘎”!像是一只公鸭的叫声。她把有限的柔情都给了老蒋,其他人一点都得不到,她真是吝啬得要命。

渐渐的,人们说她家门口难上。一走到那里,就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让你全身不舒服,就如中了邪一样。如果你走到那里,正走着走着,猛一回头,说不定你会看见老卞站在一个不起眼的暗处,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正紧紧盯着你,让你自己都怀疑自己走到她家门口是有某种目的、某种企图的,她的目光长满蚂蚁,让你全身又麻又痒,难以承受,直到你走出她家门口足够远——她家门口是有刺的,让人无法靠近。对那些大人都是如此,更不要说孩子们了。

过年的时候,孩子们聚到一起才会到老卞家拜年,她只给孩子们每人两颗硬糖,年年都是这样。有落单的孩子直接就放弃了她家,单独去有些让人害怕,也实在是没有什么搞头。

不过,老卞从来没嫌弃过她的丈夫。在乡村中,他们夫妇相敬如宾,人们没见过他们吵过架,他们脾气相投。别人在老卞跟前一说起老蒋来,她就会噘起嘴来,带着一种嗔怪的微笑,脸上一种含羞的柔情:“哦?可是的?这老妖怪坏着呢!”

老蒋年轻的时候,有一次还带过德民偷过山芋。那天放牛的时候,他把德民叫到跟前:

“你饿不饿啊?”

“你讲可饿?!”德民睁大两只眼睛。

老蒋把嘴巴贴近德民的耳根上:

“我放牛时候,看见西边岗山芋长出来了。你想不想吃?”

“想!”

“要是能偷些回来就好了。”

那时德民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那我们晚上去偷吧!”

“你想去偷啊?你带我一块去!不要跟人讲!”

“晚上好黑,怎看见啊?”

“今晚有月亮头!”老蒋鬼头鬼脑地说,“我看你机活,才向你讲的。”

当晚,他们悄悄结伴去了。

月亮头底下,光线微弱。老蒋没孩子麻利,他篮子里的山芋只有孩子一半多。回去的路上,挎着重物,田埂磕磕绊绊的,忍饥挨饿的身体都没有力量,两个人都累得要死。快到村子的时候,老蒋说:

“德民啊,你眼好,你超头走吧。”

到家时,男孩发现篮子里的芋头没剩几个了,都被他从后面拿了。

“难怪!我挎的篮子越来越轻!”到家的时候,德民才明白过来,老蒋为何要跟在他后头了。

老蒋和德民分开后,他朝水井那边走去,水井的北边是牛屋,走过那里他就能到家了。不知是由于害怕还是篮子太沉,他走到牛屋粪窖那里,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一头栽进牛粪窖里去了。窖子有一两人深,牛粪混合着稻草和雨水,上面晒得结了壳,可一只鸡的重量也承受不住。老蒋幸亏一只手抓住了粪窖边的草根,不然他能被牛粪活活呛死。岸上只有两三个山芋滚落在一边,其他的山芋都沉在糞窖里,还有那只篮子。第二年起粪肥的时候,老蒋才看到他的篮子。5AFFAA02-543B-4910-9D67-EBACD948BA81

时隔多年后,他忍不住把这事说了出来,当然了,他只说了自己掉进粪窖的事。

村子里,人们一起生活几十年,谁的短处和长处别人都知道。老蒋在村里不受人尊敬。年轻人一看见他出来,远远地就大声问他:

“呔!老蒋啊?!你又到哪儿媚去了②?”

“脑袋上抹的什么东西?借点让我们抹抹!”

老蒋也从来不输给他们:

“你个猪弄们!没一个是好东西!”

老蒋和老卞家的邻居,更不得了,是个土匪,外号王瞎子,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被打土匪的人打瞎了。原先王瞎子是骑高头大马的彪汉。在丘陵,天一擦黑的时候,人们战战兢兢地躲在自家炮楼里等的就是他们这种人。他们打着火把,从天边奔驰而来,马蹄踏起的尘土如滚滚浓烟,那股滚滚烟尘一直把这伙人推到你的跟前,你会发现,心脏在轰轰地擂鼓,耳边是仓仓的打锣声,腿跟筛糠一样,抖动得怎么也不听使唤了。

这群祸害,不仅抢东西财物,有时候还抢人,谁家有美丽的姑娘,你要时刻留心,有时候他们的探子会化装成乞丐、郎中、布花先生等,不一而足,出来刺探情况。美丽的姑娘一旦被盯上,他们就有可能连夜抢去做土匪娘子。土匪们一来家家关门闭户,有人从窗户的缝隙看到过王瞎子骑马从人家门口远远地一闪而过——有时候他们戴着面罩,怕别人认出自己来;有时候,他们什么也不顾。

而今,离他们当土匪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一个春天的上午,天空晴朗明净。油菜花、荞麦花开满整个丘陵,麦田碧绿闪亮。村庄静默安详,仿佛处于一切世声之外。突然有个声音大喊起来:

“找到了!”

“在董铺水库!”

所有人都从家里涌了出来。

傍晚的时候,人们终于看到,从河埂上抬下来一具尸体。小果匠沉在水库底,费了很大劲把水库抽半干后,人们才捞上来了他。他的脑袋变得硕大,身体像个木桶,全身湿透,躺在地上。和他一起在董铺岛打鱼的人说:

“那天晚上刮大风。睡到半夜,小果匠非要去收网,我们叫他不要去,他不听。黑夜,就他一个人打着马灯划着小渔船去了。风那样大,渔船肯定翻了。等到第二天醒来,我们还没看见他回来!当天晚上,我们没有一个人敢出去,不晓得怎么搞的,他非要出去!怎么劝都不听。”

“大概是死期到了!就要这么去死!”王瞎子坐在地上,一滴眼泪也没有,好像只剩下愤怒和憎恨。

之前,王瞎子、儿子小果匠和童养媳居住在一条古道边,四周都是田地,春天的时候,远远望去,他们家的墙角都淹没在丘陵上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的海洋里,门前有一排电线杆依次走向看不见的远处,周围没有其他人家。那条古道直通向小镇,人们上集下乡都要经过他家的门前,是人们来来去去的必经之地。王瞎子家的童养媳是位美貌非凡的人,皮肤柔嫩白皙,头发乌黑,那时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一个乡下女孩还不谙世事的年纪。白天就她一个人在家看家,做做家务活。人们都惊叹于这个孤儿竟能长得如此美貌,生在那样的人家里。

她们家门前的路,被人踩来踩去,平整光滑。人们也只是从门前一经而过,他们远远望她几眼,没有人和她打招呼,没有人走进她家门。她蹲在屋后的水塘边洗完脸盆和碗碟后,站起来,望着路过她家门前的每一个人。他们有时候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有说有笑,有时候也有单独一人匆匆赶路,仿佛都尽是奔那些热闹纷繁的事情而去的。单就留下这座屋子,还有孤单的她,和草丛中的蚂蚱和蚂蚁玩耍。

终于,一个从集市回来的年轻人,经过她家门口时站住了:

“你过来!”

没有人过去,美丽的童养媳不敢到他跟前去。她认识他,跟周围人一样,很多次他走过自己家门口,也跟所有人一样他们从来没有讲过话。喊她的年轻人微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硬糖:

“给你!”

站在她面前的陈道瓶长着朝天鼻子,跟大猿猴的鼻子一个样,可那天在童养媳看来,他一点也不丑——没有一个微笑着给别人一颗珍贵糖果的人是丑陋的。他是东边大村庄里的年轻人,还是生产队长。那颗糖纸上的图案是一棵菠萝,她把它叠成四方四正的,放在裤兜里,没事的时候拿出来,一面一面展开,闻一闻,硬糖的香味每每让她深深吸进一口气,有一张多出来的糖纸陪着她,她的心好受多了。

此后,只要他上集下来总会带糖给她。散装的红糖,包在一小片报纸里,有一小酒盅,或是一两颗硬糖。她生活在甜蜜里,看他是最亲密的人。

小果匠和父亲早出晚归,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子已被别人觊觎多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几颗糖的作用下发生了改变。

两年过后的某天晚上,父子俩收工回家,推开门,家里没有点灯,也没有人,童养媳已经跑到队长家里去了。她不知怎么的,胆子陡然那样大起来,对他们父子恶语相向,和她以往的性格大不相同,不愿意再跟他们回到古道旁的屋子里。年轻的队长说谁也不能逼迫她。硬拉她回去,队长家就有话说了。

童养媳从六七岁开始和他们一起生活,现在当他们如仇人,再也不愿回去了。他们父子站在村庄当中,久久不愿离开。小果匠又跑回到队长家门口:

“你再想想!”

“还想什么呢?她跟你们讲过了,她不愿回去。她是自愿来我家的,我们谁也没逼她。同样,你们也不能逼她回去。她自己的事自己做主。”队长陈道瓶从家里出来。

“她从小就在我家。”

“现在她不愿意了啦!你怎么办?我们也没办法,她不愿意走!”说着,陈道瓶从门口出來,给小果匠递过来一根烟。

许多事情都不能再说了。

只有一件事情最明白:人,他们是要不回去了。土匪的儿子不会再有妻子了,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后来儿子喜欢上捕鱼,也就随他去了。如果不是妻子离他而去,在他和儿子出门干活时,她就能在家看着家,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童养媳毕竟还是个孩子。

王瞎子的妻子是在后来嫌他当过土匪的,跟他离了婚,确切地说是妻子的兄弟们嫌他当过土匪,好像之前不知道他当过土匪一样。当时,乡村一对夫妇离婚是件极不寻常的事情。离婚当天,男方女方两个家族,各有一支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走在丘陵高低起伏的土路上,如一条长蛇一样蜿蜒而去。两支队伍最好互相看不见,一旦在路上碰见,立刻就会混乱起来,互相掐架、对骂,痛斥对方的缺点和隐私。还会有一两个女人一屁股坐下来,手拍大腿,高声哭诉,要旁边几个人驾着胳膊才能走路。长蛇队形中的人,个个激动得嘴唇哆嗦,一直到乡政府才停了下来。可惜,王瞎子离婚,没有那样的盛况,只有他们夫妇两个人。妻子的兄弟们在这之前已经给她找好了下家,是另一个光棍男人,他不是土匪也不是地主,只等着离婚按手印。5AFFAA02-543B-4910-9D67-EBACD948BA81

1980年,一些绝户后的零星散户村庄,都要就近归集到附近成型的大村庄上去,东边村庄的生产队长陈道瓶收留了他们父子,允许他们在村庄的一角立桩盖房屋。他家原先的田地还在老地方。他们父子成了老蒋夫妇的邻居。儿子在闲暇时间再也不愿待在村子里,他要出去四处打鱼。

每次他从门缝里看着儿子,看着他在外屋穿上外衣,拿起扁担,勾上小渔船的铁环和另一头渔篮的麻绳。然后,蹲下去,挑起来担子就走。渔篮里装着渔网,重量太轻,通常要放上一块石头才能挑起来走路。有时候,他没有放石头,不知道是处于厌烦还是处于考虑减少体力消耗的缘故,那张渔船几乎是背在他背上,另一头扁担上的渔篮戳出去老远。儿子打开门走进清晨的浓雾里,他的心才能平静下来。他以为河水、儿子的渔船、清晨的浓雾、他要走过去的土路、路边的植物、田地里的庄稼,以及儿子看见的丘陵上的一切事物都能让他免于心死。它们会告诉他该当如何。

跟一位猎人走入森林一样,优秀的猎人能嗅出山鸡羽毛焐热发出的缥缈微小的气味,小果匠站在水边,能知道水里是否有鱼。他从水草、淤泥、河岸草木的气息里,可以分辨出鱼在水中游動时留下的气味,知道那片水域隐藏在底下的秘密。

儿子也许并没把父亲当回事,他是如此轻巧地了断了自己,跟没事人一样,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把自己沉到了水底。

儿子死了,世界静止下来,也似乎轻松了。

现在,他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他的邻居夫妇开辟的巢穴。前院场地洁净平整。小水潭、梨树、小竹林,整齐的草堆和柴垛、开满紫色扁豆花的树篱,特别要说说那些紫色扁豆。周围没有人家拥有过这种扁豆种子。每年,老蒋把紫色扁豆种在南门场地边沿一排树缝间。老卞把那宝贝照看得很好,没让孩子或者村中老妇顺手哪怕摘取过一个,所以这种扁豆颜色的独特性十几年来,本村,四周围这块地方,没有第二家有。这种紫色的有药用价值的蔬菜和老卞的帽子一样,带有神秘色彩。连同母鸡下蛋发出的“咯哒——,咯咯哒——”的声音,一派悦目的生活气息。王瞎子虽住在狗窝一样的屋子里,生活夺走了他的一切,可他现在眼前都是生机勃勃的生活景象,就如廊檐下一粒草籽在适宜环境下从石缝里滋生出来,就算用手捂也捂不住——他被唤醒了!

清晨,阳光照在他邻居家的前院、后屋。枝叶青翠的小竹林,碧绿宽大的茭白叶子,露水,薄雾,让一个骑在大马背上举起刀枪砍杀的人心里开始醒悟——原来生活还有另一种模样。可惜一切都太迟了,妻子离他而去,儿子死了,他像一头老狗,独自一人啃咬着孤独这块骨头。

土匪四周静悄悄的。

孩子们一不小心走到他跟前,他充满敌意地吓得他们两腿打战。有个孩子走在高高的田埂上和他狭路相逢,两个人侧身而过的瞬间,男孩一下跳进秧田,夺路而逃。他还曾经拎起一个女孩一只胳膊,让她悬挂在高坎下面,孩子杀一样哭喊。她的妈妈大叫着:

“放下来!她太小了,不要把她魂骇飞了!”

“跟她开个玩笑!”

“哪有玩笑这样开的?!脸都骇紫了③!”

他手一松,直接放在高坎下面的水田里了,孩子一头栽进泥水里。可怜的孩子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她吓坏了。小孩子们被告诫要离他远点。

王瞎子喜欢咒骂年轻人。年轻人可不是好惹的。他们用稻草和上泥块堵住他的烟囱,堵得严严实实。他烧饭的时候,屋子里灌满了烟,他们躲在一边,看着他从屋里冲出来,狂笑着四散跑开,他们管这叫作“萩④黄鼠狼”。他的猪圈门也被偷偷打开过,猪尾巴上拖着长长的鞭炮,点燃后火星四射,爆炸声响彻整个村庄。他的小黑猪魂飞魄散,如离弦之箭向前飞驰,迎山过山迎水过水,跌断了一条腿。现在那头黑猪睡在他自己的屋里。

村子里有十一个光棍,他们农闲的时候喜欢聚在九爷家,抽烟聊天,和其他男子们吹牛,谈论天气和庄稼,聊聊美国总统。王瞎子在家搓草绳,修胶鞋。他跟其他光棍老男人们互不往来。因为一句话,他和另一个光杆司令都从家里拿出了长柄洋叉,要把对方肚子插通。

“你们不要拉!我倒要看看,他可能把我肚子插通?!”那位光杆司令虽然也手拿洋叉,可他看见王瞎子那气势,满是仇恨和愤怒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他生气地想让对方把自己杀了,让对方偿命。

“你还真想跟他硬着干?!你想跟他一样!”男人们推开这位光杆司令。另一批人拦住王瞎子,夺去了他手里的洋叉,他跟砍架砍红了眼的牯牛一样,不是很多人的话,任一个人都是夺不下来他手里的洋叉的。

“我跟你讲啊,他可做过土匪!一洋叉捅过来,你的肠子会淌一地,捋都捋不起来!”人们想平息伤透心的光杆司令,吓唬他不要再惹王瞎子。

没有人同情他。对于年轻姑娘,他似乎更加危险。平日里,人们离他远远的,让他一人品尝孤独的滋味。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站在屋前眺望田野远处。

小镇集市上每每逢集的时候,土匪会经常碰到前妻。

如果在集市上碰到前妻,那就有好戏看了。土匪绝不会放弃对她侮辱一番:“你们夜里在床上怎干的?可是跟狗一样啊?”他在前妻面前钉住两条细长腿,堵住她的去路,眯着那只独眼,如在黑夜里开出的一丝门缝漏出的光,白刃般锋利,丝毫也不顾及妻子旁边还有其他女人站在跟前:

“真不是人呃!”女人们远远地指着他的后背,用手指头点着。

那天早晨,土匪从家中出来,就如一只公鸡刚刚从笼子里钻出来,站在门口耍威风似地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走出村庄。走到半路上,他的前妻刚好从自己家的村庄那条小道,走上通向长镇的大路。无意间,她远远看见自己的前夫正从那条大路走过来!前妻吓得停住了脚步,转身抄近路,往回奔向自己的村庄,慌乱中,人高马大的她被狠狠绊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路旁菜园里,一位在浇菜的老太婆看见了,直起身子大声喊道:

“瞧你没用的!还不爬起来跟他干一架!”

王瞎子走过来的时候,老太婆却蹲伏在菜垄里装模作样侍弄菜,一点也没敢抬头。从路边菜垄走过的那张瘪瘦的脸上仅剩的右眼,被愤怒之火烧得通红。他看见了前妻,看见她又奔回去的身影,让他失去一次机会,他认为那天一天运气都不好。土匪走路带着刷刷的响声,如响尾蛇游过草丛,那是快步走路裤管摩擦发出的声音。菜园里的老太婆只能悄悄对自己手下的一棵白菜说道:“老妖怪!迟早跌断掉老颈子!”5AFFAA02-543B-4910-9D67-EBACD948BA81

土匪脸上有只充血的独眼,走路飞速,杀气腾腾。

五月的一天,天气暖洋洋的。春天里,油菜花、荞麦花开满丘陵,温和甜蜜的花香流淌在整个夜晚的空气里。柴垛和柳树的气息、蔷薇和田禾的气息、牛屋和谷仓外青草的气息,都如溪水般缓缓流动。月亮在云朵里穿行,继而在黑云之间奔跑,有股暗流在悄悄涌动。睡在床上的王瞎子烦躁和闷热,怎么也睡不着。他推开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的黑猪,从床上坐起来,坐了片刻后,都没来得及穿上鞋子,光着脚从床边走开,打开门走了出来。门外,风吹拂着他的脸颊,衣袂飘飘,他伸着脑袋,迎着自由的风。风,越来越强劲,他的心也跟着风飞了起来!感到无比的畅快!他做了件他从没有做过的事。

这位土匪站在门外两丈远的地方,甩掉上身的长袖衫,褪下他的大裤头,像皇帝一样站在自家门前。他瘪瘦的胸口一起一伏,他在黑夜中向空中展开双臂,一阵强风吹来,他感受到了不计后果的自由和欢欣。在这样的时刻他失去了心智,没有想到邻居,更没有想到会有一道闪电划亮了天空。他被站在房基垫高的廊檐上的女邻居一览无余地看见:站在院墙另一边的光棍,全身没着一根纱丝,站在风中,伸展长臂,头发被风吹向一边……她觉得眼前这人就要乘风而去,这一切让她泪流满面。在这同一晚上,另一个人也丧失了心智——老卞跨下廊檐,飞奔而出。这时豆大的雨粒纷纷落下。她推开院门,奔了过去,抱住那个在风雨中矗立着沉默不语的一丝不挂者:“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她那从未生养过孩子的躯体里迸发出一股强大的母性激流,她在雨中抚摩他湿漉漉的头发和肩背,两人久久拥抱在一起,直到老蒋出来找到自己的妻子。

老卞在家整整躺了两天,天晴后她才从床上起来。她低着脑袋不敢看自己丈夫眼睛。但是老蒋如往常一样在家,东头走到西头,忙着不停,好像把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这样一来,老卞反倒又轻松自如地回想到那晚的情景,但随即又惊悚起来:也许土匪被老蒋杀死在床上了!可能他横躺在地,身体早已冰凉了。

老卞悄悄走到窗边,看见邻居在翻晒干草,老蒋手握两枚鸡蛋从他身边走过,他们还打了招呼:“你这些草都湿了!”

“在收鸡蛋啊?”

他们都在没话找話。他们没有相互讽刺,相互挖苦,更没有打起来。老卞缩回脑袋,心中的弦在欢快地颤抖:这两个小妖怪!多坏啊!

院外,阳光照在雨后的树枝上,树叶闪亮,阳光叮咚作响。

两个邻居在雨后天晴的上午,都感到了某种清新欢快的东西,真是让人奇怪又幸福。

王瞎子失去劳动能力后,村里让他睡在牛屋侧屋,夜晚看牛。他开始卖一些瓜子和麻花,瓜子一分钱两酒盅,麻花两分钱一个,新出生的孩子们,不知道他老早的厉害,没有人怕他,他们喜欢到他那里去买瓜子,买麻花,不需要躲在大人的身后或用衣角遮住眼睛。

他是在一夜睡眠中离开人世的。此后,如果再有人提起王瞎子,老卞又会撅起嘴,嗔怪地说道:“那个小妖怪,坏着呢!”

老蒋和老卞的坟头相连。在三人坟头之间有个不知名的外地人,有一年清明,外地人的遗骸被迁走。有村人走过墓地:“真没想到,他们又成了邻居。”

王瞎子和老蒋相继去世后,在那两年时间里,那个古怪的老太婆时常坐在有阳光的梨树下。她的嘴巴动个不停,也许,她一直在回忆他们三人在那晚雨夜过后度过的那些岁月。具体她想到了哪些细节,没人知道。老妇人的喃喃自语,没有人肯走近倾听。在她恍惚弥留之际,她问侧耳过来的人:“那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言释义:

① 猫叹气:一种藤编器皿,通常用于装腊肉。

② 到哪儿媚去了:到哪儿闲逛去了,到哪儿显摆去了。一种调侃的说法。

③ 骇紫了:吓紫了。

④ 萩:烟熏。

东桥,原名李张慧,1980年出生于安徽肥西。著有长篇小说《丘陵之上》,中篇小说《寂静与慌乱》 《猛兽追赶》 《谷仓里的眼睛》等,短篇小说集《不同寻常的午后》 《蓝色星球里的小村庄》 ,儿童长篇小说《和芝的世界》。5AFFAA02-543B-4910-9D67-EBACD948BA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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