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娟 张晶晶
薛时雨,字慰农,一字澍生,晚号桑根老农,安徽全椒人,咸丰三年(1853)进士。官杭州知府,兼督粮道,代行布政、按察两司事,著有《藤香馆诗钞》《藤香馆诗续钞》《藤香馆词》《藤香馆小品》《白门新柳记》等。《藤香馆诗钞》四卷与《藤香馆诗续钞》二卷收录诗歌数量总计为一千二百二十三首。其诗体裁兼备,古近体诗杂出,律诗以七律为主,乐府歌行体变幻莫测。《藤香馆诗钞》及《藤香馆诗续钞》中有关故乡、故土、故人的创作颇丰,涉及羁旅、山水、酬唱、赠别、悼亡、战争、民生等。
关于薛时雨的诗歌研究,就目前所查阅到的专著、学位论文及期刊论文来看,期刊论文的研究成果主要为政协全椒县委员会编的《纪念薛时雨诞辰二百周年学术研讨会文集》中,其中尧育飞在《咸丰诗坛的香奁绮语──以诗人薛时雨<藤香草堂诗稿>为中心》一文中就薛时雨《藤香草堂诗稿》所收六十首的“香奁体”,揭示咸丰年间香奁诗风,进而勾连整个清代香奁体诗传承及演进脉络,有助于认识清代诗歌发展的复杂状况[1]145。裘新江在《薛时雨的诗意与醉意》一文中,指出薛时雨追求诗意、诗性的人生[1]72。秦亚坤的《藤香馆诗的纪实特征》就薛时雨诗歌反映社会实际、自己遭遇、战争直面现实的特点三个方面认为其诗具有纪实特点[1]133。学位论文的成果主要是王丽在《薛时雨诗歌与诗教研究》一文中对薛时雨诗歌和诗教研究两个方面的论述。
目前学界对薛时雨诗的研究仅止于此,薛时雨作为皖籍诗人,学界对于其与故乡相关的诗歌创作研究成果不多,仍需更深入地研究。
薛时雨对国家、对故乡的爱非常深切,薛时雨祖籍是安徽全椒,当时故乡全椒陷于战祸,所以他的忧时感伤诗写得深情弥漫,他之所见是战后家乡荒芜衰败的景况,看见家乡战乱中的情形,用凄切之笔诉说他凄凉心境。薛时雨创作《哀故乡》,记录下此次战乱中故乡的实际情况:
短衣匹马归故乡,故乡触目增悲凉。白草满地如人长,觅路不得心彷徨。
须臾遥见荒城荒,焦土一炬同阿房。戚友相见神恓惶,一生九死留皮囊。
家无门户厨无粮,支筠作屋篱为墙。嗟我行色方仓皇,蜗庐一夕栖归装。
我家更在西山阳,村墟寥落逾城厢。清晨出郭驰驱忙,一鞭径达桑根旁。
是时残月明昏黄,蓬蒿手拨寻空堂。败堵堆积如高岗,东西欲辨殊茫茫。
兽啼鸟迹纷成行,草根咽露啼寒螀。对之不觉摧肝肠,失声大痛泪淜滂。
诘朝乡里来相望,腰系犊鼻身无裳。面目枯槁形体尪,疾痛困苦言难详。
可怜十载经流亡,孑遗尚见民风良。邀我破屋相徜徉,质布卖栗罗酒浆。
却之义与交邻妨,殷勤酬酢情暗伤。嗟我宦途艰腾骧,广厦有愿奢难偿。
旅资分尔谋稻粱,薄俸贻尔滋牛羊。服田力穑祈丰壤,慎毋逐末荒农桑。
今宵洽比倾十觞,他年归老耕山庄。天寒岁暮多风霜,戒途又泛章江航。[2]630
全椒地域文人有着独特的“故乡情结”,即对家园的眷恋和对精神家园的追寻,此诗作于清同治四年(1865),是年薛时雨从杭州辞官返回全椒,看到家乡战后满目疮痍,有感而作。薛时雨对战乱后景象的描写,往往是由所见之景诱发写作之意,且多“用凄切之笔,描述战乱后的城市,乡村的凋残,诉说他凄凉心境。”
这首诗写战乱之后的景象,在战争的摧残下,整个故乡黯淡无光。通过如人高的满地白草、阿房宫被烧后的一炬焦土、残败的苇花等自然景象,以及神色恓惶的戚友、无粮的厨房、饥饿的戍卒等一系列现实景象,字里行间流露出诗人在经历战争后的心理感受,表现了薛时雨内心的愁闷之情。但是薛时雨并没有完全沉湎于消极的情绪之中,诗歌后半段表达了诗人对家国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此外写故乡战后景象的还有《闻全椒失陷书愤》《哀徽州》《故乡避难来善者络绎不绝,衙斋之屦满矣,外及漕仓旅店半住椒人感赋二绝》《伯兄自椒挈眷至善备述故乡丧乱情形及山中避难之苦闻之呜咽连缀成篇得六十韵》等。
其中《故乡避难来善者络绎不绝,衙斋之屦满矣,外及漕仓旅店半住椒人感赋二绝》:
白裘杜厦故人心,桑梓交游谊更深。鹤俸但期苏涸辙,腰缠原不羡多金。
频年潘令赋闲居,奉缴人争说上腴。天为故乡救残喘,廉泉假我活鲂鱼[2]593。
诗人记录了一些战乱中逃亡的事件,这一年故乡全椒失陷,薛时雨在嘉善为官,看到从故乡来嘉善避难的人们,以写实的手法记录来避难的全椒乡民,乡民无家可归,人满衙斋及漕仓旅店,诗人只觉得乡民避难问题得不到解决,心里的难过无法言表。诗人在结尾处表达了为民忧虑的心情,常常夜不能寐,辗转彷徨。为了难民情况有所好转,诗人向上天祈祷,此番苦心感人至深。
薛时雨身处晚清战乱的社会背景,其文学创作不乏对国家与故土的思考,具有浓厚的现实主义色彩。秦缃业评价其诗“伤时感事之作,沉郁顿挫,且骎骎乎入杜陵之室。然后知白苏不足以尽其诗,而诗亦不足以尽其生平也[2]552。”体现了诗人对政事的关注和深沉的家国情怀。
薛时雨“天生好山水”,秦缃业在《藤香馆诗钞》序中评价薛时雨“其诗如西湖山水,清而华,秀而苍,往往引人入胜,趋向固不外白苏二家[2]552。”薛时雨一生游历各地,途经浙江、江苏、安徽、江西等地,每至一地,薛时雨都会记录途中经历与到达之地的所见所闻所感。薛时雨虽然去过很多地方,但在他内心最深处,还是熟悉的故地故土,兴之所至,都会吟咏一二。现选取几首薛时雨的诗作为例:
杨柳丝丝漾客舟,襄河春涨碧于油。十年诗思分明在,积玉桥头旧酒楼。(其一)
抛却田园治薄裘,一琴一鹤一诗囊。明知此去湖山好,游子终应恋故乡。(其二)
——《舟发椒城二首》[2]560
上述两首诗是薛时雨离开家乡桑根山从椒城出发乘舟前往浙江时所作。第一首是诗人在客船上对故土的所见所感,细密的柳丝如帘幕一般垂下,客舟荡漾,襄河此时正是绿油油的春天,眼前所见之景让人觉得静谧美好,心境也千变万化,展现了诗人丰富的内心与细腻敏感的情感。《梦溪笔谈》中记载:赵阅道为成都转运使,出行部内,唯携一琴一鹤,坐则看鹤鼓琴。第二首诗告诉我们,薛时雨离开家乡,带着一琴一鹤一诗囊,明明知道目的地有好山好水,依然发出了“游子终应恋故乡”的感概。
薛时雨对全椒乃至全国的一大文化贡献是重建了醉翁亭,该亭重建工程于光绪七年 (1881) 告竣, 薛时雨作《重修醉翁亭记》并勒碑,碑尚存。可见他对醉翁亭感情之深,从《孟夏五日独游醉翁亭得诗四律留赠慧参和尚》便可一窥:
环滁山色锁重重,破晓遥闻古寺钟。新笋怒穿城脚出,野花香扑马头浓。
悬崖飞瀑僧承笕,幽谷留春鹿养茸。行到亭西怀太守,扪碑亲扫绿苔封。(其一)
一代文章道德高,源开苏海接韩潮。大名岂藉亭为重,遗爱应如社不祧。
四十年前汗漫游,一门裙屐尽风流。狂磨石壁题诗草,醉唤山僧搉酒筹。
盛会无如同气乐,名区只是劫灰愁。当时末座追陪者,只影重来雪满头。(其三)
江湖随处募金缯,笑我真成在舍僧。投刺于人如托钵,结庐付尔好传镫。
名山半作招提院,法界宜参最上乘。文字禅兼香火社,打包行脚漫相矜。[2]635(其四)
这组诗是诗人于孟夏时分独自游玩醉翁亭所得,第一首诗通过连绵的重山,远处传来的钟声,破土而出的竹笋,扑鼻而来的野花香,飞流之下的瀑布等,用所有的视觉语言来表达自己对醉翁亭的愉悦之情。后面三首诗着重对慧参和尚进行了描述,诗人在这组诗里对于醉翁亭山水景色着墨不多,但“独来独往”地欣赏,还通过山间古钟、瀑布、野花呈现的美感,用自己的所听、所见、所闻来表现对山水的喜爱之情。
战争的余波对薛时雨及其故乡的家人造成巨大困扰,他多次作诗悼念为全椒殉节的故乡亲友。如《秋窗悼逝诗》共十二首,因篇幅有限,现选取几首为例:
乡园遇难,于今三年,延祚无人访旧,半鬼旅窗,念及忄则然伤之。读颜延年五君咏,因仿其体,每章冠以小序,以见生平,阐幽光写哀悼,不求工于词也,凡十二人各系一诗,其无交谊者不及[2]607。
其一
孟保三大令师(炫),宰吾邑有政声,不得志于长吏,挂冠去,先居金陵,避难移居全椒,与绅士共筹守御,全椒陷马上遇害。
夙负倔强性,立身讲本原。襄河作寓公,大义凛然存。
死生且不计,功名何足论。微闻守土官,出次三家村[2]607。
其二
郭小韩茂才(琦),吃于口而健于谈,才华警觉,走笔千言,中年不得志,甘与市侩为伍,所居小南门,贼由此入椒,邑首殉难者。
林宗旷世才,庠序吾畏友。边幅苦不修,自署牛马走。
期艾作高谈,嵇阮憎众口。终竟是清流,抗节君为首[2]608。
其三
杨受昌孝廉(焘),余内家犹子辈也,名场角艺,所向皆捷,冠军者屡矣,应礼部试不第,困守乡园,弗谐于俗,贼来被执不屈,其长子同死。
世人皆欲杀,杀身乃成名。势分卞侯殊,父子同矢贞。
名教有正论,乡曲无定评。风义兼葭莩,哭君常吞声[2]608。
其四
金伯雅博士(酬),世家子,儒雅谨愿,乡里称之,贼至持械卫母,身遇害,母得脱。其女弟适杨镜心茂才,余内弟妇也,亦同时抗节死。
卫母兼卫身,两卫必两死。身死母得生,烈士而孝子。
七叶继家声,一世免诋毁。阿妹亦铮铮,可方聂政姊[2]608。
其五
周春帆孝廉(沅),时艺著名一时,性俭约,舌耕自给,平生未尝干人也,癸丑大挑一等请改教,全椒陷,遗资为细人席卷而去,困死山中。
文章憎命达,动为鬼揶揄。独秀如周君,才气今人无。
辞荣慕高尚,介介毋乃愚。可怜名孝廉,藁死西山隅[2]608。
《秋窗悼逝诗》记述的是咸丰八年(1858)春,太平军由全椒小南门入,全椒失陷,诗人为全椒殉节的故乡亲友十二人,各作一诗。这里所选五首,分别讲述全椒前县令孟炫守御椒城而遇难;郭琦读书颇具才气,然不得志,因住在全椒城小南门,遇贼而亡;杨焘性子正直,不愿同与世俗,城陷与长子遇害;金酬带着母亲逃难躲避在郊外,持械保护母亲,母亲逃脱了,他遂遇害;周沅性格节俭,全椒失陷时钱财被别人卷走,最终困死在山中。此组诗是诗人薛时雨于清咸丰十一年(1861)所作,也就是此事发生后的三年,虽然过了三个春秋,悼亡之情依然感人至深。
薛时雨创作了许多感人的悼亡诗,不仅有为全椒殉节的故乡烈士,还有悼念亲人、妻妾的诗句,如《惆怅行悼沈姬作》《舟中追悼沈姬四首》《哭淮生仲兄四首》《奉仲兄灵輀登舟附载樟姪姪妇郭亡妾沈之柩各哭以诗四首》《哭伯兄艺农广文一百韵》等[3]。悼亡是诗词中的一个永恒主题,在薛时雨的诗集中,悼亡亲人、友人、英雄烈士的诗词占了很多篇幅,从中可以看出薛时雨对故人的深沉的感情。薛时雨的悼亡诗其情感不仅有对亡者的悲伤,亦有对时世多乱的怅然。薛时雨从小接受传统儒学教育,幼年丧父,侍奉慈亲,以长兄为尊,谨听教诲。加之全椒地域文化的熏陶和文人群体的影响,潜移默化地塑造着薛时雨至情至性。
薛时雨作为皖籍诗人,虽一生游历各地,但有着全椒地域文人独特的“故乡情结”,通过对《藤香馆诗钞》中故乡、故土、故人的有关创作研究,使他得到了关注。薛时雨对故乡战乱以及底层人民的描写,彰显了他忧国忧民的仁者情怀;秀美的乡土风光和深厚的地域文化使他产生了浓厚的亲山恋水之情;对逝去亲人乡友的亡故有着悼念哀思,亦有对时事多乱的怅然之感。不管是身处清代的历史长河中,还是浸润于全椒地域文化,或是传承于乡贤和家族,薛时雨将伴随其作品留名于安徽文学史,为安徽地区的文学发展做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