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水涛
世界上似乎有两类人,他们性格不同。
一类人有很强的信仰,而不大需要知识来支持信仰。对于这类人而言,知识有时反而是一个障碍。老太太信佛,只须敲木鱼,念阿弥陀佛即可,无须研究佛教经典。尽管没有佛教知识的支撑,但她们信仰倒是很坚定的。如果佛教经典的书读多了,学问愈深,知识愈多,便愈会被名词、概念所纠缠而见不到所谓的“真如”。禅宗六祖惠能,大字不识一个,却有原创的《六祖坛经》,为学识渊博的玄奘所不及。佛教禅宗之所以风靡全国、经久不衰,与其所提倡的“不立文字,直指心性”有关。“菩提本无树,灵镜也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人人皆有佛性,顿悟便能成佛。因此,钻研佛教经典,可以成为哲学家,但未必能成为虔诚的佛教徒。世界上的学问都相通,禅宗的“明心见性”与胡瑗的“明体达用”相类似,陆象山批评朱熹“学不见道,枉费精神”,这也涉及知识与信仰的关系问题。
这种现象生活中很多见,诸如,语言学家同时是作家的很少见,特别是语法学家,每一句都写得规范,中规中矩,但很容易画地为牢,语言不生动,表现力不强,文章没有感染力。文艺理论家同时是作家的也很少见,究其因头脑里条条框框太多,抑制了大胆的想象力和丰富的联想能力,抽象思辨的概念化话语习惯同样抑制了语言的形象生动表述,很显然,出色的文学作品都不是根据理论信条演绎出来的。考察生活中文与道的关系、知与行的关系,我们分明可以看到,行为坚定者并非一定是学问高深者。书读多了,见识就广;见识广了,就会有比较;有比较,执着于某一种观念的可能性反而变小,很难坚信不疑。
另外一类人,并不是没有信仰,不过他们总想把信仰建筑在坚实的知识的基础上面,总要搞清楚信仰的根据何在。诸如,朱元璋的出家當和尚,与李叔同的出家当和尚,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知识背景。朱元璋少年出家,当和尚远比李叔同早,但终其一生对佛教没有任何信仰,出家当和尚是生活之所迫。李叔同由才华横溢的风流才子,转身为与青灯古佛相伴的虔诚宗教徒,出于他对人生亲历的反思与对佛教经典学习的结合。这让我们很容易联想到教育,联想到教师的专业成长。教师之所以也要读一些教育理论的书籍,既为了梳理和提炼自己丰富的教育实践,也以此印证自己的教育观念并随之作出调整或坚持的选择。对一种理念的坚信,或对某种思想的信仰,是对其知识体系理解基础上的认同,包括由此引发的情感共鸣。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之所以信服王阳明,有一个与王阳明反复论辩的探索过程,最终才心悦诚服。
所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对自己所持的信仰是否放诸四海而皆准,这在某些人可以是个问题,而在另一些人则不是问题。根据这个粗疏的分类,我们可以说陆象山是那种性格上有极强的信仰的人,王阳明也可以说是如此,这就是所谓的陆王心学。与此相对的是程朱理学。程朱一派之所以强调穷理致知,便是觉得理未易察,因此要一个个物去格,所谓“格物致知”。不格物如何能知道呢?这里面显然牵涉到如何看待知识的地位和作用,以及怎样求取知识的问题。《中庸》说“尊德性而道问学”,但在尊德性的前提之下,是否就可以撇开知识不管了呢,还是在尊德性之后,仍然要对知识有所重视,有所交代?这在宋明理学传统中是个中心问题,这于今天的教育理论学习,尤其是语文教学有很大的启发意义。我们今天所说的语文,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里是文史哲的统一,“文”与“道”是结合在一起的。“文”是知识,“道”是信仰。当下的语文教学,我们强调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人文”重在德性培养,关乎人生信仰;“工具”着眼知识应用,关乎语言水平,二者理应相辅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