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康
父亲远逝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老人晚年脊背佝偻,步履蹒跚的印象,只要闭上眼就会浮现在脑海里。每每此时,心里一阵阵酸楚。如今我也是冉冉老者,想着父亲,就会想起我少不更事,愚顽调皮时,父亲对我的教训,那严厉的样子已深刻于记忆之中,成为伴随我至今的影子。
在我出生前,父母已生出了几个男孩,都因为母亲没有奶水,而又雇不起奶妈,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夭折。我的出生无疑是再降香火,全家喜出望外,远在江北的奶奶东家讨西家要,硬是用百家讨来的旧衣服上的布片,细缝密纫出一件"百家衣"。近在乡下的外婆还为我走村串户讨来"百家巧"。母亲没有奶水,邻居王妈妈汪妈妈等有菩萨心肠,看了嗷嗷待哺的我,常常会喂上一口,我就这样吃着"百家奶"长大。
"百家衣""百家巧""百家奶",老人们祈求百家神灵佑护我无病无灾,长大成人。父亲不大相信这些,可毕竟已近不惑之年,对我的出生自是稀罕和珍惜。五六岁时,他老人家就给我"发蒙",教我认识一些门面字,可见望子成龙心切。
父亲出生贫寒,没有读过什么书,可他的毛笔字却写得方方正正,端庄淡雅,恰如他的为人处世。他把硬纸板剪成一张张小方块,然后在这些方块纸版上,用楷体字分别写上"天、地、人、你、我、他、大、小、多、少"等等。每天,父亲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教几个字,这些常识性的汉字是父亲教会我的,这是他对我的启蒙。
记得有句名言:"男孩子是所有野兽中最难驯服的",我的童年就是野过来的。攀树走壁,打架斗殴是我的常态。那时家庭生活艰难,父母为全家的生计操尽了心。父亲是一个小厂的负责人,他这一生很少过问家里的事情,把时间和心血都奉献给了这个厂。他笃信"棍棒下面出孝子",对我这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很少展笑颜,但凡与别的孩子打架斗殴,只要有人"告了状",肯定免不了一顿骂或打。日常生活之中,除了吃饭睡觉,不得不聚在一室外,我对父亲是避而远之,只要看到他的影子,我就会远远得躲开。
这年夏天的一个午后,火毒的太阳灼烤着大地,路上行人被阳光射得七窍生烟,身热欲焚。我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几乎是冲出教室。我把书包当草帽顶在头上,一口气跑回家,只见"铁将军"把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妈妈也上山去了。那时粮食紧张,每人都是紧巴巴的定量。食堂里的饭菜票根本不
够吃,何况那时油荤少,几乎没有零食吃。人说:"半桩子饭餐子",成长中孩子的食量特别大。妈妈怕我吃过了定量,为我保管饭菜票。
可是,现在妈妈不在家,我到哪里去吃饭呢?我沮丧极了,坐在门槛上査拉着脑袋。一会儿,我突然想起父亲炼铁的地方东边山头工交系统民兵营部。我"嗖"的一下跃起,气喘吁吁地跑到山上。早已饥肠辘辘,精疲力尽的我三步并作两步,趣趣恩想地跨进民兵营部,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和父亲共事的会计叔叔,一个方方脸、中等个,和和气气的中年人望着我的狼狈相,转身拿来毛巾帮我擦着大汗淋漓的身体,并关切地问道:"毛毛,你还没有吃饭吧?你爸爸去二号高炉,不得来了。"有气无力的我只能瞪大眼睛望着他。
叔叔二话没说就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只见他从食堂给我端来了饭和菜。那一碗饭足有半斤,外加一碟红烧肉,一碗青菜豆腐汤。不消片刻,我便风卷残云般全都倒入肚子里。撑饱了肚皮的我,对叔叔一个谢字也没有,便三蹦四跳地下了山。
当晚,我草草地涂抹完作业就上了床,这一觉睡的特别的美,梦中我又吃上红烧肉,喝着青菜豆腐汤。朦朦胧胧中只听到父亲和母亲的争吵声:"太不像话……""他还小,懂什么呀……"。被吵醒的我眯着眼睛懵懂惶恐地看着他们,只见父亲冷不丁地抄起手把我从床上拖了下来,开口就骂道:"你这个混账东西,还不快给我跪下!"父亲的那次骂真凶,父亲的那次打也真狠。跪在地上的我任凭打骂,一声不吭,心中就是不明白,不就是到你那儿吃了一餐饭吗?
时隔十年,叔叔患胃癌去世了。妈妈才絮絮叨叨地告诉我,大办钢铁的那一年,叔叔就常犯胃痛病。那次他给我的一顿美餐,竟是他省下的加餐饭菜票。为了让我吃饱吃好,他自己硬是饿了一餐,加上暑气袭人,那天叔叔的胃痛病发作,痛得满头大汗。听母亲这么一说,我很有负疚感,隐隐的似乎是我害死了叔叔。这时才明白那夜父亲为什么骂的那么凶打得那么狠。我真恨透了自己,父亲骂得对打得好。
记得那一年,我们给父亲过八十岁生日。父母十分高兴,备了满满的一桌菜。席間,我们率孩子们轮流把盏为父亲祝寿。我举起酒杯,发自内心地祝福道:"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父亲呷了一口杯中的酒,和颜悦色地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近耄耋之年。此生无憾,望你们的身体像我一样,不,应该超过我……"望着父亲满布皱纹的脸,和浑浊无光的眼睛,我的心都碎了。我走过的路程,离不了父亲的严厉,父亲的影子一直洞察我前行。我真想说一句:"我不想你的美好祝愿,我多么想你再骂我一声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