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红伞

庞滟

萧瑟风雨中，离家远去的白歌苓，三步一回头。泪眼蒙眬地眺望蓝色玻璃窗外的露台，那把火焰一样舞动的大伞是她的最爱，可现在，伞下有她丈夫程家新和另一个女人的身影——她听到自己的心在哭诉、在质问：这个女人是谁？一定是私家侦探查出的第三者！你不是希望有人帮你照顾最爱的丈夫吗，为什么还如此难过？

她踉跄前行，像一条离开水奄奄一息的鱼，残喘着。她觉得自己成了爱情的乞丐——及腰的长发没有了，高耸的胸口塌陷了，多了一块自己都不敢直视的疤。她的舞也跳不动了，拿什么美好去和丈夫生活呢？现在离开不是更好吗？白歌苓在不断说服自己。

六年前，白歌苓经历了几年的拼搏，终于和丈夫在这座建有宫殿的城市扎了根，不再做漂泊一族。白歌苓在选房子时没少花费心思，首要条件是有阳光的房子。她不想再委屈自己了，过去的五年生活都是在东搬西挪，租的房子大都是便宜的、朝向不好的，一天光景里，见到太阳不超过两个小时，玻璃窗永远蒙着一层水雾，像心情阴郁的妇人整天泪眼汪汪，让她的心情也暗淡无光。

白歌苓跑了大半個城市，最后相中了离市中心偏远一点儿的这套房子，她被赠送的宽敞大露台俘虏了心。她让花匠运来各种花草，丈夫买来石桌和石凳，立了一把红艳艳的遮阳伞，像火红的彩云在风中跳舞。她喜欢在伞下翩翩起舞，喜欢偎在丈夫的怀里，喜欢吟诗作赋，喜欢在幽幽花香中品茶，观人间烟火。

丈夫却不愿意在慢时光里享受生活，一意孤行地辞去公职下了海，创建了属于自己的公司，整天忙得东奔西跑，经常加夜班。这段时间里的白歌苓很幸福和快乐——丈夫让她做全职太太，安心调养身体，做生儿育女的准备。

随着时间流逝，白歌苓的幸福感在撕扯中坠落，有一种挫败感在一天天淹没她——丈夫挣的钱越来越多，她却一直没能生下一个孩子。

结婚之初，两个人过的日子很艰苦，她怀孕过几次，因为家里条件不好，只好先不要孩子。现在，她拼命想要孩子，却怎么也要不到了。她到处跑医院、寻偏方。丈夫一直在劝她放弃非自然的怀孕方式，说一切随缘即可，即使没有孩子也无所谓的，两个人一起生活到老，挺好的。

白歌苓在渺茫的希望中挣扎，怕自己老去，怕失去丈夫的爱。她不断去美容院做各种整形手术，皮肤保养得如凝脂，乳房也填充得饱满挺立。她成了脱胎换骨的少女模样，各种名牌服装和首饰不断往身上加。丈夫笑她是少女加贵妇人的综合体，说还是喜欢她素面朝天的纯真样子。

华丽和年轻化的外表并没有给白歌苓带来安全感，她还是找不到和丈夫恋爱时的感觉，那时两人同吃一根雪糕都是甜蜜的。她敏感地发现，丈夫也在变，她很多次精心的打扮和烛光晚餐都被丈夫疲惫不堪的晚归搅了局。

焦虑和猜疑像潜藏心底的魔鬼，面对丈夫的经常晚归，白歌苓感到煎熬。她整日整夜绷紧所有神经，留心他的一举一动，反复研究丈夫是否出轨，连私家侦探她都信不过。

丈夫苦口婆心的解释和劝慰，对她一点作用也不起。她患上了抑郁症，不再精心打扮自己，整天衣衫不整，素面朝天。丈夫很小心地不招惹她生气，可无名火经常变成一个个火球从她身体里跑出来，烧到丈夫身上。丈夫回家越来越晚，和她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心中的快乐阳光不再有了，总是被阴云弥漫着。

忧郁成疾的白歌苓，有一天突然感到一只乳房开始疼痛，里面出现了肿块。她不得不去医院把隆胸时的填充物清理出来。医生看着最后的会诊结果直摇头。她被一阵阵寒噤击中，鼓起勇气说自己能挺住，让医生告诉她实情。

女医生的语调缓慢，但每个字都像暗器一般穿透她的心，那些话语在她耳边轰响，她不得不相信，自己左边的乳房有肿块，会诊结果是乳腺癌，只有切除肿瘤才能阻止癌细胞扩散。她绝望得不想活了。

让白歌苓在绝望中又燃起希望的，是丈夫。他对她更加体贴入微，信誓旦旦地保证，永远陪伴她，还安慰她别害怕。医生说术后使用义乳，不影响她做漂亮的女人。

白歌苓在煎熬中选择了上手术台。手术后，躺在病床上的她，翻看着保存在网盘里和丈夫初见到如今的照片，她不止一次泪流满面。在经历了生与死后，她明白了自己的心，她要让她爱的人活得更好。她认真地对丈夫说：“家新，我一直没能给你生个娃，现在连完整女人都不是了，我们离婚吧！这样，我能好受一些。”

“离什么离，瞎胡闹，不离！老婆，我们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别乱想。”

“那我们抱养一个娃吧。”

“不抱，狗肉贴不到羊身上。”

“老公，我找人调查过你，知道很多女人喜欢你。换个年轻的女人回家生娃，对你父母也有个交待了，传宗接代毕竟是大事啊！”

“求你不要总讨论这些事，好吗？有时我很累，真怕哪句不经意的话会伤了你。那次车祸，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记好了，你一辈子都属于我了，谁也替代不了你！”生气中的丈夫缓和了语气。被紧紧拥抱的白歌苓落下泪来，丈夫越是这样说，她越觉得愧疚和难受。

一天，从医院里溜出来的白歌苓想偷着回家看看。她远远看到一个女子在自家的露台上晃来晃去，丈夫正在撑起一把火红色的大伞。她摔倒在泥泞里，左胸口一阵剧痛。她流着泪给丈夫发了留言：程家新，你的露台天堂来了新女主人，我愿意安静地退出这个家，永不打扰，我终于可以放心地离去了！

白歌苓的手机一直在响，她在风中大笑着自语：“终于解脱了！”她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扬起手，手机飞进了河水中。

一年后，白歌苓还是被丈夫找到了——消瘦又疲惫的丈夫苍老了很多。从她离家那天起，他一直在到处寻找。丈夫单膝跪地，把一枚新的钻戒戴到她的手指上，深情地吻着她的手，哽咽地说：“亲爱的老婆，一定要相信我啊！傻丫头，为什么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呢？真是天大误会啊，除了你，我再没爱过其他女人，那天，我是网约了一个女清洁工来家里收拾露台，换了一把红伞，清走旧花盆，重新栽种上了你喜欢的花草，想在你出院时给你惊喜。谁承想你会误会呢……唉，不说了。老婆，我们一起回家吧，你爱的红伞依旧在，那里是你的世界，有你的一切，再也不要离开了！求你，不要无端猜疑，不要再让我找不到啊！我们永远在一起，一起慢慢变老，多好啊！”

白歌苓泣不成声，她好想躺在丈夫的怀里，闻着花香沉醉不醒，不被世俗的烦恼侵扰，不再害怕被抛弃。突然间，丈夫火热的体温让她又找到了恋爱的感觉。看到爱情的红伞在风中跳舞，她幸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