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
那是我在北大上大三的一天,北大和万泉河之间的水闸被打开,新鲜的万泉河水汇入未名湖水系最西端的池塘,继而流入北大蜿蜒曲折的河湖水系。大量豆娘和蜻蜓在鸣鹤园大湖的水面盘旋飞舞。一只苍蝇不小心落入水中,一只“卖油郎”(水黾的俗称,是一种在湖泊、池塘中常见的小型水生昆虫)点水飞奔过来,将它拦腰抱住作为美餐。就在此时,岸边一只麻雀的幼鸟对“卖油郎”产生了兴趣,努足了力气想要悬停在半空中对它展开袭击。
当时正巧路过鸣鹤园,我好奇地蹲下,在岸边树林里观察这场水面发生的小小战争。突然,一个黑影从高空中急速俯冲下来。红隼(猛禽的一种,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我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呼,俯冲而来的红隼在瞬间就完成了一次精准的猎杀:它瞬间来到了小麻雀身旁,然后以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猛然转身,用利爪抓住它,再一个转身,腾空而起,眨眼间就没有了踪迹……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心中的震惊,大自然在倏忽瞬间让我见识了一个令人震撼的场景。红隼凌厉的一抓让我突然明白,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隐藏在北大校园里这些熟悉的丘壑草木之间,隐藏在我每天都经过的那些雕梁画栋的古建筑和绵延曲折的古水道之间。而就在刚才那一瞬间,这个复杂的生态系统在我面前露出了冰山的一角。我开始追随着红隼探索北大的秘密,身边还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很快,在校园之中,我们发现了其他像红隼一样占据自然生态系统食物链顶端位置的掠食者。
各种鹰隼和猫头鹰们是北大校园天空的霸主,统治着从东门横跨图书馆,一直绵延到校园西北的圆明园一带的荒地、树林和灌丛。黄鼠狼和蛇,以及数量剧增的流浪猫控制着白天和黑夜的地面。而在那些几百年以来蜿蜒曲折的河湖水道之间,体形粗长的肉食性鱼类潜行在水底的暗影之中,它们性格凶猛,是各种小鱼挥之不去的梦魇。这些神奇的生物都生活在北大的学生和教师身边、校园之中人们不太留意的角落。
“为什么在北大校园中会有这么多顶级的捕食者?”带着这个问题,我们开始去观察校园之中的河湖和山川有什么最基本的特质。
成年的红隼喜欢在校园的北部天空盘旋,我们也跟随着红隼的踪迹在校园的北部探寻。这里曾经是圆明园的组成部分,而后归为清朝乾隆年间有名的大贪官——和珅所有。虽然古老的庭院和建筑已经在战火烽烟之中渺无踪迹,但是至今还保存着几百年前的园林格局,狭长的河道串起12个大小不一的湖泊环绕着山丘。
夜晚,北大校园进入了睡眠时刻。我和朋友们打着头灯,开始在这些河湖之间摸索,期冀能够发现吕植教授所说的“特质”。芦苇、香蒲和茭白在夜色中轻轻拂动,受到惊吓的螃蟹和乌龟躲进岸边深深的石头缝隙之中,而豆娘依然紧紧抓住香蒲继续着自己甜美的梦。我们在齐腰深的湖水中艰难地挪动双脚。
灯光照耀下,水中蜻蜓的稚虫忙碌地捕食着各种肉眼隐约可见的浮游生物,而蹲守在荷叶上的中华大蟾蜍和黑斑蛙正对它们虎视眈眈。在摇曳的灯光下,不停地有小鱼围着我们的腿边打转。它们叫做刺和高体,这两种小鱼把卵产在河蚌鳃水管内或外套腔中,因为河蚌呼吸时候会给它们的幼体提供充足的氧气,让它们的种族得以延续。而像黑鱼这样大一些的鱼就以小为食。但是,黑鱼自己一不小心也会成为深夜之中觅食的鸟类——夜鹭的美餐。而这一切的背后,却是芦苇、香蒲等并不起眼的植物给这些动物提供遮挡,净化湖水的水质,维持着这个生态系统的健康。整个水生生物世界就以这样一种奇妙的方式紧紧连结,环环相扣,相依相存。
而此时,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寻找的这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如此众多的生物,如此复杂的系统,其实都依附在原始生态系统之中那些最简单的元素上:流动的纯净水源,淤泥淤积的湖底,长满湿地植被的漫滩,自由平缓的堤岸和荒草灌木丛生的山坡。只要拥有了这些元素,健康自由的生态系统就会自然而然地蓬勃旺盛发展,保持千万年来生态系统的原本模样。如果没有水,没有淤泥,没有自由的堤岸,没有湿地植被,这里什么也不会有。
为什么北大能够拥有这样自由奔放的生态环境呢?其实,北京大学的校园最早并不在现在的校址上。1952年,我国高校院系调整,燕京大学并入北京大学,北京大学才把校址迁到这里,也就是原燕京大学的校址燕园。这片土地在历史上从未作为一个整体营建。
勺园是明朝的米万钟所营建,畅春园是清朝时康熙的行宫,镜春园和鸣鹤园是清朝大臣和珅的私宅,而朗润园则是清朝恭亲王奕?的庭院。这些故园原本就不是一个整体,从没有经过共同的整治,只是在学校规划时,被共同规划进入校园范围之内而已。
虽然只是一个人为的划定,但是这些园林都有一个共性。尽管园林不同,时代不同,但是它们的设计都把人类活动区域和自然山水紧密连接到了一起。这是一种中国式的浪漫主义自然观。
“绿色生命协会”曾是北大的一个学生社团。创办几年来,他们给校园鸳鸯制作人工巢箱,观测校园植被变迁,绘制珍稀物种分布图,制定校园生物的保护计划,让更多的学生了解并注意保护这里的一切。而且他们更随时关注北大内环境的变化,为在这里栖息繁衍的野生动物们保驾护航。他们所做的这些,虽然只是对北大校园内环境的点滴改变,但是却在维持着这个生态系统的活力和生机。
在今天的城市建设之中,我们已经熟视无睹太多对于城市自然野蛮的规划方式。原本是灌丛乔木自由生长的地方被覆盖上平整華丽的草皮,用以修饰城市体面的脸面。而实际上,草坪的背后是每年20倍的大水灌溉和养护费用的激增,是生物的多样性的丧失,同时也带来人们实际使用空间的减小。原本生长着芦苇、茭自、香蒲等植被的河床,被清除淤泥之后铺上水泥的河底和河堤。厚厚的水泥自然阻断了自然的物质循环和能量循环,水质的富营养化和藻类爆发时有发生,昔日自由的、生机勃勃的河流最终往往变成毫无生机的死河……在这样的规划和建设项目之中,我们是得到了自然,还是失去了自然呢?
也正因如此,北大、圆明园、颐和园、百望山这一大块基本连贯的绿地体系已经成为连绵在北京城西北的一道绿色的生态屏障,在今天的北京显得弥足珍贵。
(层林染摘自商务印书馆《生命怒放在神秘之境》)A375698B-6229-4EF0-B664-EF094C3AA13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