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幅明
一、散文诗精神
散文诗,乃诗歌的一种形态,其要旨、灵魂应该与诗歌是一致的。
中国诗歌的源头有两个,一个是成书于春秋年间的《诗经》,一个是战国时期的《楚辞》。从中国上古的情形看,诗与歌是有分别的,歌是抒情的咏叹,诗是记诵的史实。《说文解字》释:“诗,志也。”歌的本质是以声抒情,而诗则以文言志。闻一多先生认为,志有记忆、记录、怀抱三个基本意义,代表了诗的三个发展阶段。诗产生于文字之前,当时凭记忆以口耳相传。待文字产生以后,以文字记录代替记忆,故古时一切文字记载都可称作“志”。《管子·山权数》说:“诗所以记物也。”最初的志多为韵语。后来无韵散文应运而生,诗与史也开始分途,而逐渐与歌合流了。(闻一多《歌与诗》)
儒家的经典《尚书·尧典》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把诗歌与声律并提,“诗言志”,指的是言诗人之志,这个志,指主体的怀抱、志向,标志着由客观记事转为主观述志,已走向与歌合流了。汉代传授诠释《诗经》的原有四家,现仅存一家,即毛公的《毛诗诂训传》,《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段话于言志之外,又提出抒情,明确地把抒发情志看成诗的本质特征。西晋陆机提出“诗缘情而绮靡”(《文赋》),更注重情的因素,但情志并举始终是中国诗歌史的主流。朱自清先生认为“诗言志”是中国诗歌开山的纲领,汉代提出的“诗教”是另一个纲领。(朱自清《诗言志辨》序)
诗言志一说,源于《诗经》,那么,另一个源头《楚辞》呢?当代学者饶宗颐先生认为:“诗言志,骚亦言志。淮南之论屈子云:‘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宋人注《楚辞》者特多,盖托《楚辞》以言志。”(饶宗颐《澄心论萃》)孔子倡导“思无邪”,并以“兴、观、群、怨”和“事父、事君”的儒家思想来规范诗的教化作用,有其历史的局限性,后世多有把“志”看成是“圣道之志”。至汉代《毛诗序》的出现,“志”就明显含有“情”的内涵。自魏晋南北朝一直到明、清,出现了不少情志并举派。除此,还有老庄道家诗学、佛禅诗学的产生和影响。纵观三千年中国诗史,“诗言志”的精神主导地位一直未变,其内涵也一直在丰富之中。
20世纪20年代后期,新文化运动出现,诞生了白话新诗和散文诗。“志”的内涵随着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也在不断改变。受西方现代派诗歌的影响,中国也诞生了现代派诗歌,如九叶诗派等,但它们又不能和西方现代派划等号。它们产生在中国的土壤里,诗的思想和情感都是中华民族所特有的,骨子里依然是“诗言志”。
二、散文诗走向
诗歌从诞生至今已三千年,历经四言诗、骚体诗、赋体诗、五言诗、乐府诗、七言诗,律诗、词、散曲、自由诗、散文诗等等形式,也出现了许多诗歌社团、思潮和流派,都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关,都是时代的产物,时代的变迁促成了诗体和审美的变化。
受国外散文诗的影响,中国现代散文诗诞生于新文化运动,在经历百年之后,进入到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在本世纪,中国将进入全方位的民族复兴。在伟大的文化复兴面前,在新时代、新媒体视野下,散文诗将作如何的展望?
谈诗歌复兴总要有复兴的历史参照。中国诗史最辉煌的时期有两个,一个是西周至东周,诗歌的青铜时代,诞生了不朽的《诗经》和《楚辞》;一个是唐代,诗歌的黄金时代,成就了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一批辉耀历史的诗人,传诵千古的诗篇。唐代是诗歌艺术的顶峰,也是诗体的集大成,不论古体诗、格律诗,还是乐府诗,都取得了辉煌成就。尤其是格律诗,只有到了唐人手里,才走向成熟并臻于完美。唐诗经历了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四部曲,人称“唐诗四季”,季季都有精彩。百花竞放,充满勃勃生机。唐代诗歌成就也与当时社会的爱诗风气密切相关。晚唐诗人李涉曾遭强盗打劫,当听说他是著名诗人时,强盗竟然提出什么也不要,只求诗人写首诗惠赠。
我们以唐代诗歌作为参照,可以看出当代诗界的差距。格局小了。诗歌诸体本不应有门第之分,可不知何故,格律诗与散文诗一直不能与自由诗平起平坐。全国诗歌座谈会的报告竟然不提散文诗,令人无法理解。鲁迅文学奖虽把格律诗与散文诗列入,实际上只是做做样子。以这种格局,何以侈谈诗歌的繁榮与复兴?
百年散文诗有两段值得自豪的时期,一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诞生了鲁迅不朽的《野草》,二是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散文诗热,早期代表有柯蓝、郭风、彭燕郊等,之后有耿林莽、李耕、许淇等,再后有周庆荣等一群人。1985年,《散文诗》杂志创刊,成为有史以来第一本专业散文诗杂志,几十年来,发现和培养了许多新人,有些已成为名家。2020年,该刊又开风气之先,成为全国第一家有声文学刊物。《散文诗》曾被评为国家“百种重点期刊”,在读者中享有盛誉。近十几年来,散文诗有了长足发展,成为百年中最好的时期,许多作品获得各类文学奖,不少诗歌赛事和报刊评奖都包含散文诗。
关于散文诗的走向,笔者有一个大胆的预测。从《诗经》时代至今,抒情诗一直是中国诗歌的正统形式,叙事诗是弱项,这正是散文诗可以大显身手的地方。散文诗没有固定的模式,极具包容性,也极具弹性,可以吸纳一切文学和艺术的长处为己所用。当代是小说和影视的时代,诗歌越来越贵族化了,或者说,越来越被边缘化了。如何实现突围?扩大其受众面应该是一个方向,这绝非是降低美学品格为代价,而是如何更接地气,让更多人受益,作品被更多人喜爱。
在这个历史的转折点,或者大变局中,我想到唐代书法家孙过庭在《书谱》中所说的八个字: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意思是说,我们在继承古人时不要违背时代精神,在弘扬时代精神时又要避免陷入时弊当中。这句话高屋建瓴,不仅对书法,对所有文艺品类都有启迪。何为时代精神?不同人会有不同的理解。相较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前几十年的计划经济时代强调共性,改革开放以来是一个思想解放、张扬个性的时代。何为时弊?诗歌界最明显的表现是低俗之风,思想低俗,艺术低俗。这是需要时时警惕并与之划清界线的。45D73E22-C6A9-48DD-B3C0-D79411C65C6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