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诗雨
北京冬奥会,羽生结弦的到来让小众花滑术语“4A”(阿克塞尔四周跳)成为热词。这款代表人类极限的花滑技术得名于挪威运动员阿克塞尔·保尔森(Axel Paulsen)。1882年,他首创了“阿克塞尔跳”(Axel Jump),简称“A跳”,是花滑六种跳跃中唯一的向前起跳,起跳后在空中旋转一周半。六十六年后,“2A”(空中旋转两周半)首现;又三十年后,“3A”(空中旋转三周半)问世;至2022年冬奥会,已经四十四年无人突破下一层级。
跳出“4A”的念头在羽生结弦九岁时就已萌发。他第一次参加日本全国比赛(全日本Novice锦标赛B级)就获得了冠军。当时他的蘑菇头发型模仿了“冰王子”——俄罗斯传奇花滑运动员普鲁申科,因此在中国粉丝间得名“小蘑菇”。普鲁申科和羽生结弦踏上冰场的起因非常相似——身体不好。前者出生于边疆苦寒之地,常年感冒导致慢性肺炎,在母亲朋友的建议下,他被送去学习花滑和芭蕾;后者患有哮喘,为锻炼身体而选择空气相对洁净的冰场,四岁起跟姐姐一起练习滑冰。
花滑是竞技体育中少有的同时考验技巧和艺术表现力的项目,一般每赛季推出一套节目,包含短节目和自由滑两项。羽生结弦深度参与节目设计,不仅负责表演,也参与选曲、编曲、动作设计、服装设计……优秀的花滑选手如同演奏家一般,其演绎在忠实原作的同时,也要加上自己的阐释进行二度创作。
在喜爱花滑的观众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没人能在羽生结弦的BGM中打败他。”
今年二十八岁的羽生结弦,十三岁进入青年组,十五岁进入成年组。比起十九次打破世界纪录,两次以最低年龄破格升组的天才事迹似乎“不值一提”。然而,2010—2011年他的首个成年赛季并不顺利。花滑向来竞争激烈,改编自《天鹅湖》的短节目《白色传奇》(White Legend)多次铩羽而归,直到赛季末的2011年四大洲花样滑冰锦标赛,他才拿下了银牌。
无论在芭蕾舞剧界还是花滑界,《天鹅湖》都以极高的演出频次而被誉为“劳模曲”。在柴科夫斯基之前,音乐在舞剧中仅是伴奏,旋律简单、节奏陈旧。柴科夫斯基首创以宏伟的交响乐手法谱写舞剧,用细腻的音乐将剧情与舞者动作紧密连接,并深度刻画人物性格,自此舞剧音乐地位骤升。王子与黑白天鹅的爱恨纠葛,近百年来竟演变出了多种结局,有皆大欢喜版,有单方面永失所爱版,也有魔王独自承受一切伤痛版,更有全男版……
羽生结弦没有选择以上任何一种结局。2011年日本大地震发生时,他正在老家仙台的冰场训练,地震和海啸惊人的破坏力让他陷入茫然。他受到前辈小塚崇彦、浅田真央的邀请,携《白色传奇》等节目参演六十场赈灾冰演,一起募得超千万日元的捐款。无关原作的爱情纠葛,他在作品中融入生命的悲伤和希望,化身历经痛苦的天鹅,重展双翼再次启程。
2012年世锦赛和2014年索契冬奥会,羽生结弦以“东方冰上天鹅”之姿亮相。《天鹅湖》的日语译名《白鸟之湖》更添一份浪漫遐想。冰上少年自在如风,身披羽毛仿佛仙鸟临世。同为“天鹅”主题的选曲还有《星降之夜》(Notte Stellata),首秀于2016年世界花滑大奖赛前夕,为圣-桑的《天鹅》配上了意大利美声三人组Il Volo的人声。
实际上,花滑本是无声竞技项目,直到1932年美国普莱西德湖冬奥会,这片寂静才被打破。对于同时注重技巧和艺术表现力的花滑来说,选曲绝非背景伴奏,而是整台节目创意的基础。2014年前,除冰舞外的比赛选曲不能出现带歌词的声乐,因此古典音乐独领风骚。
《天鹅》出自管弦乐组曲《动物狂欢节》,原是圣-桑戏谑而为,作曲家生前仅允许公开演出十四首乐曲中的第十三首,也就是由双钢琴伴奏的大提琴独奏曲《天鹅》。听了圣-桑的旋律,又读丁尼生的诗歌,编导米哈伊尔·福金与芭蕾演员安娜·巴甫洛娃一拍即合,即兴创作了芭蕾名段《天鹅之死》,没有艰深的技巧,但拥有直抵内心的震撼。皎洁月色下,垂死的天鹅挣扎着徘徊于湖面,直至燃尽最后的生命。虽是悲剧结尾,但天鹅与死亡的对抗象征着对生命的渴望。
《星降之夜》的起源依然与家乡的地震有关,参考福金简约而唯美的编舞。地震断电那晚,羽生结弦看到了漫天繁星,“在一片漆黑之中,在不知是否能重新站起来的未知中,星光却非常明亮”。较之《白色传奇》所传递的生死攸关的复杂情绪和渴望重振勇气的呐喊,《星降之夜》更为纯粹地聚焦于爱——热爱家乡,热爱生命。这套为爱而生的曲目陪伴羽生结弦走过了2016和2017两个赛季。2018年平昌冬奥会卫冕冠军后的表演滑,《星降之夜》再现。
除《白色传奇》和《星降之夜》之外,羽生结弦还有一些缘起芭蕾的经典节目,比如少年时期活力四射的《火鸟》,一部令斯特拉文斯基声名鹊起芭蕾舞剧;又比如《起源》(Origin)——改编自偶像普鲁申科的《献给尼金斯基》。
俄罗斯花滑选手与芭蕾素有渊源。普鲁申科扎实的芭蕾功底和肢体美感让专业舞者赞叹不已,更邀来马林斯基芭蕾舞团的青年编导、独舞演员尤里·斯米卡洛夫为《献给尼金斯基》编舞。这套节目由小提琴家埃德文·马顿根据尼金斯基经典作品所用音乐改编融合,并多次在比賽现场亲自持三百多岁的斯特拉迪瓦里名琴演奏。这套一度让专业解说都失语的节目有一经典版本——2 0 0 4年世锦赛的“上帝之摔”。即便是顶尖花滑选手,摔倒依然是家常便饭。普鲁申科完成了所有高难度动作,却在一段音乐平缓的段落脚下一滑。然而当他再站起来,已化身为疯魔般的尼金斯基——这颗被艺术眷顾又被折磨的星辰过早陨落,留下世人起初无法理解而后来疯狂追逐的《牧神午后》《春之祭》等现代芭蕾的丰碑。
2018年,普鲁申科宣布退役的第二年,羽生结弦传承《献给尼金斯基》的旋律,以新节目《起源》重新出发,意图回归初心。在《起源》中,尼金斯基、普鲁申科、羽生结弦,才华横溢且狂恋艺术的三人宿命般地相遇了。羽生结弦献上了完美的致敬,接下了偶像亲自传递的接力棒。
2 0 1 4年索契冬奥会,三十二岁的普鲁申科告别,十九岁的羽生结弦夺冠,成为拿到冬奥会男子单人滑冠军的第一位亚洲人。十年前首夺全国冠军的男孩曾用偶像同款姿势举起奖杯。不知不觉,在这场始于追逐的花滑旅程中,羽生结弦已经超越了偶像的里程碑。如今,又有一批“小蘑菇头”涌现。这一次,他们模仿的是羽生结弦,属于他的时代真正开启了。
羽生结弦决意挑战“4A”,引发万众期待。然而奇迹没有降临,他落冰时摔倒。在世人眼中,他对“4A”的执拗多少有一丝悲壮的意味,代价是与冬奥会三连冠的荣耀失之交臂。然而这位孤胆英雄却意外的淡定,带着向来妥帖的礼貌感谢所有人,甚至周全地致谢北京的冰面。他说:“我已跳了在那一刻能跳出的最好‘4A。”
羽生结弦经常评价自己“最好”,比如这次“4A”,又比如随他四破世界纪录的肖邦《第一叙事曲》。“这是迄今为止最好的肖邦《第一叙事曲》,”他这样评价自己第十九次打破世界纪录的回归之作,“全部要素的完成度都很好,我很满足。”确实,肖邦《第一叙事曲》的每次出现都胜过上一次,步法、跳跃顺序、结构、编舞动作都有细微调整,这是羽生结弦的惊人之处。
为什么多次选择《第一叙事曲》?在纪录片《肖邦拯救人生》中,有这么一句注解:“如果你正独自忍受创伤,你一定会爱上《第一叙事曲》。”
二十岁的肖邦捧着波兰的泥土,从风雨飘摇的故国移居巴黎,未及见证民族独立便客死他乡。李斯特眼中的肖邦“有火山般的热情、无边无际的想象,身体(因患肺结核)却十分虚弱,他就是这样的矛盾体,内心和躯壳的差别如此之大”。
具有鲜明戏剧性冲突的叙事曲在法国多为声乐曲,常以古代传说和幻想故事为蓝本,而肖邦首开器乐叙事曲的先河。这首不到十分钟的钢琴曲没有一句歌词,却如泣如诉,将波兰爱国诗人密茨凯维支(A.Mickiewicz)的叙事史诗《康拉德·华伦洛德》娓娓道来,借十四世纪立陶宛人反抗日耳曼武士团的斗争,倾诉波兰被瓜分侵占的哀愁。
沉重的引子缓慢拉开故事的序幕,忧伤的叹息追忆昔日美好,不协和音倾诉民族尊严被践踏的苦难。在有节制的哀痛中,无穷的力量接连不断地涌现,直至暴风雨般爆发。《第一叙事曲》源自苦难的史诗,但这不是一首只沉溺于悲伤的乐曲。愁思之外,还蕴含着希望。两大主题对比强烈,在变奏中回旋升华,一个满怀激情,听来心潮澎湃;另一个温和柔情,不息的乐音如波涛推进,忧郁之中蕴含晴朗。它们如同爱国儿女纯净心灵的化身。肖邦以诗意之笔进一步提升了叙事曲的境界,抗争成败是一瞬,而爱国真心永存,一如他要求将心脏送回华沙,并在封存之处刻上“你最珍视的东西在哪里,你的心就在哪里”。
肖邦《第一叙事曲》是技巧与情感的深度结合,而羽生结弦竟做到以单个音符为单位地精准踩点合乐。他亲自研究不同演奏家录音,曾透露最爱波兰钢琴家齐默尔曼平静而克制的版本。1975年,十九岁的齐默尔曼在第九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中拔得头筹。2018年,二十四岁的羽生结弦以齐默尔曼演奏版本的肖邦《第一叙事曲》卫冕冬奥会冠军。在2020年四大洲锦标赛夺冠后,羽生结弦成为花样滑冰史上的“大满贯第一人”,包揽了所有国际大赛花滑男单项目金牌。他看着比赛回放,面带微笑地自行解说肖邦《第一叙事曲》,反复提到了“喜悦”和“幸福”,这套从2014年开始打磨的作品“终于跳出了自己的风格”。
北京冬奥会,羽生结弦跳罢短节目《引子与回旋随想曲》,孤身落座场外等分。圣-桑的《引子与回旋随想曲》原为西班牙小提琴家萨拉萨蒂和乐队而作,极速切换当时小提琴的所有至高技巧,此外还抽空拨弦模仿西班牙吉他的音色。引子柔情缠绵,哈巴涅拉舞曲不断回旋,西班牙风情浓郁。萨拉萨蒂也擅长作曲,他的《流浪者之歌》描绘吉普赛民族敢爱敢恨、自由自在的真性情。羽生结弦曾将其选为首个成人组赛季的自由滑节目,与《天鹅湖》共同记录下少年初长成的青涩倔强,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放不羁。
圣-桑和萨拉萨蒂皆有神童之名,且没有“伤仲永”的遗憾,只可惜仅凭寥寥文字记载难以一睹风采。幸运的是,羽生结弦的成长有许多影像记录。从他身上,观众既能看到天赋的才能,也能看到凡人的迷茫。
2021赛季,羽生结弦因严重脚伤退出多项大赛,但仍凭新作《引子与回旋随想曲》第六次拿下全日锦标赛冠军。这首他从小向往的作品,偶像普鲁申科亦有精彩演释,如今有了全新版本,由钢琴家清塚信也编曲并演奏。不负原作“炫技”之名,羽生结弦化身跃动的小提琴弓,几乎把动作卡点进每个音符。这个版本充满易碎感,又有种在孤注一掷中绽放所有的决绝。
“4A”战曲出自日本1969年大河剧《天与地》的主题曲。日本NHK电视台从1963年开始,每年制作一部以历史人物或时代为主题的电视连续剧,取名“大河剧”,源自法语描述家族世系的长篇小说“大河小说”(romanfleuve)。剧情取自日本名将上杉谦信的成长史。在日本战国时期最激烈、最悲壮的川中岛之战中,身着黑甲的上杉谦信和红衣的武田信玄携两军对峙,共同构成了“天与地”的主题和意象。
《天与地》的旋律气势恢宏,羽生结弦却用柔和的动作反衬音乐的锐利。上杉谦信从软弱的逃避到积极应战,这一转变的过程让羽生结弦感受到了价值观的呼应。他终于亲口说出自己“喜欢战斗”,也坦言害怕失败,“有人赢的同时就有人输”。比起无敌无畏的形象,心中有恐惧的他才更真实。
首个成年赛季遭遇的家乡地震至今对他仍有影响。为振兴仙台,他不断捐款修复,还毫无包袱地以“月代头”形象出演本土喜剧片。此外,近年他越来越多地选用日本音乐,涵盖古乐和流行歌曲,常有悲怆和生死的宏大主题,带来孤独而苍凉之感。平昌周期时震惊四座的《晴明》(Seimei)既是阴阳师晴明的名字,也有日语“生命”的意思。伤病愈发严重,但他继续燃烧生命于冰面。此次赛前,羽生结弦扭伤了脚,他涂着止痛药坚持上场,赛后本应休养,但是花滑有赛后全体选手自选曲目“表演滑”的传统。赛后他每天都出现在冰场上,跳出陪伴他多年的经典节目:《歌剧魅影》《巴黎散步道》《巴黎圣母院》《罗密欧与朱丽叶》《希望与遗赠》《星降之夜》《第一叙事曲》《晴明》。观众一边猜他会用哪个节目“表演滑”,一边不愿他带伤上场,同时还万分担忧这是他退役前的告别。
这当然是一次告别。羽生结弦有很多遗憾,因为曾经的自己技术不够,一些节目没有留下完美演释的版本。此次他用成熟的技术弥补失败,告别过去。挑战“4A”摔倒后,羽生结弦反而比赛前轻松,“我和九岁的自己一起完成了这个动作。这次落冰的技巧和我九岁时是一样的。我摔倒的那一刻,觉得是九岁的我伸出了手拉起了现在的我,这就是属于羽生结弦的‘4A”。
最终的“表演滑”是首秀于2018年冰演的《春天,来吧》。这首歌曲与羽生结弦同岁,颇具浪漫巧合,演唱者松任谷由实是他母亲喜欢的歌手。羽生结弦的职业生涯遭遇过多次低谷,特别是两次冬奥夺冠后被寄予过多希望,那些压力让他一度厌恶滑冰。但借助于《春天,来吧》,他重回冰场。这个节目是羽生结弦和钢琴家清塚信也的首次合作,由两人共同编曲完成。在音乐的结尾,清塚信也狂撫黑键,羽生结弦在滑音中旋转,如樱花绽放。
《春天,来吧》是羽生结弦对过去一切的释怀。或许,和偶像普鲁申科一样,他也会四战冬奥会。无论能否跳出“4A”,他已是当之无愧受到认证的“GOAT”(Greatest of All Time,史上最伟大运动员)。因为他的宣告挑战,日后国际大赛打分表都会新增“4A”的动作选项。
花滑赛季一般从九月开始,到次年三月结束。赛季末刚好是又一个春天到来。“在人生道路上,历经艰险的时候便是等待春天之时。”羽生结弦以亲吻冰面结束北京冬奥行,步入下一段全新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