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霍尔
“没有人会想到死亡,因为有过这种想法的人都已经被淘汰了。这只是一份工作,只不过最后的结果是尸横遍野。但如果你是个合格的特战队员,那你看到的就不是尸体,而是威胁解除,任务完成。总得有人去做这种事情,如此而已。”
这段话是五年前利奥·布莱克少校说的,是他与一位精神科医生就他对死亡和杀戮的态度进行的唯一一次谈话。当时布莱克宣布他要离开服役二十二年的部队,结果那位身材矮小的指挥官弗雷迪·托尔斯上校坚持要他去看精神科医生,他不得已才勉强同意了。
当时,托尔斯隔着桌子咆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嗓音非常独特,一受到冒犯立马从抑扬顿挫的男中音上升到尖厉的女高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弗雷迪,我就是觉得自己该退役了。”
托尔斯上校耷拉着脸,盯着他,神情中既有不解又好像受到了无情的背叛:“去去去,赶快去检查一下你进水的脑袋!”
那位精神科医生是行业翘楚,顶着知名教授的头衔,在位于哈利大街的豪华公寓开了家私人诊所。他曾公开发表过一篇论文,指出特种部队人员的心理特点,甚至他们的基因和大脑化学物质,都不同于一般人。尽管如此,医生的问题还是让布莱克觉得很幼稚。
“你在说‘尸体的时候,是否把敌方战斗人员的尸体和妇女儿童的尸体区别开来?”
“威胁就是威胁。附带伤害令人遗憾,但不可避免。这并不意味着缺乏人类感情,但在军事行动中,不同的规则在起作用,唯一的目标和要求是不要被俘虏或杀害。这就像在手术室里一样,根本没有感情的空间。”
“你是否有过闪回?是否经常感到焦虑?有没有失眠症状?”
“没有。”布莱克实事求是地回答道。他的睡眠一直很好。
“在你决定退役之前,是否曾经感到抑郁、情绪低落或体力不济?”
布莱克仔细想了想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确发生了变化,但并不是教授所说的那种消沉的变化。教授显然是在拐弯抹角地诱导,暗示布莱克一直背负着某种无形的、日益沉重的负担,最终不堪重负崩溃了。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布莱克回答说:“没有你说的那种情况,更多的是一种感觉,我觉得在部队待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我需要新的目标。”
“我知道你想回大学学习。你打算攻读军事史博士学位?”
“没错。”
“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对战争的性质和目的感兴趣。”
对方看起来一脸狐疑。他抚摩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子说:“你刚才说‘在部队待下去没有任何意义,这是什么意思?”
布莱克感觉教授又在绕着同样的错误假设兜圈子,而这个错误假设已经影响了他的整个提问过程:即使是像他这样有着非凡作战履历的人,战斗也会像酸腐蚀牙釉质一样侵蚀人的灵魂,直至触及痛处。在布莱克看来,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在激烈的战斗中所感受到的平静更强烈;生命变得很简单,只剩下杀与被杀两件事,这与他想象中的宗教体验非常接近;在性命攸关的危险时刻,心中的任何一丝纠结都会瞬间消失——但这一切,该如何向这位教授解释呢?战斗看似美丽,令人心馳神往,但最终还是会失去光彩。
“几个月前,作为特遣小分队队员,我在巴基斯坦东部追击一个目标。不幸的是,情报出现失误,我们遭到伏击,我与特遣队失联,被巴基斯坦情报部门的官员羁押了好几天。他们折磨我,殴打我,不让我睡觉,甚至砍掉了我的一根手指。”布莱克举起左手,无名指的第一个指关节被切掉了,“但我始终认为,与我相比,他们都是菜鸟。如果换成我羁押你,威胁要砍掉你的手指可能就足以让你开口。正颜厉色地威胁要对你的妻子下同样的狠手或者采用更残酷的手段,肯定也能让你开口。但要想让我这样一个专业人士开口,你得先虐残我身体上更敏感的部位,而且必须是认真的。”
“我能问一下最后怎么结束的吗?”
“我不想破坏你的午餐胃口。”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一下,因为这可能与我的诊断有关系。”
“很好,没问题。后来我假装自己崩溃了。审讯我的两个人解开了我的手铐,这样我就可以签字画押了,我却用圆珠笔把他们的眼睛抠了出来,又戳穿了他们的气管,拧断了他们的脖子。其中一人带着手枪,我从他身上取下手枪,接下来就是一场激烈的混战。乱战中我设法从奎达郊区那处戒备森严的大院中逃出生天。”
“利奥,那次你一共杀了多少人?”
布莱克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三十人左右。”
“全凭你自己一个人?”
“我得到了战友的及时援助。谢天谢地,他们一直在寻找我,而且离得不远。”
教授点点头,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微笑,神色略显紧张:“恕我直言,但这听起来确实有点太离奇了。”
“你和我会开飞机或者演奏小提琴协奏曲吗?对外行来说,这两件事都太难了。”教授沉默了,在座位上动了动身子。“你看起来很焦虑,是担心我会失去理智,从椅子上跳起来杀了你吗?”不等他开口回答,利奥接着问道:“脑科医生会刺穿同事的头骨吗?”
“不会,不过——”
“打住,不要说什么‘不过。如果你能理解我,这就足够了,毕竟我做的只不过是一份工作,同其他任何工作一样。它需要天赋和实践,但它只是一份工作,不是一种折磨。”说到这里,布莱克目光转向窗外,看着外面秋高气爽的午后景象,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出去走走。“我今年四十五岁了,在部队中已经没有任何发展前途。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认为生命中除了躲避子弹和杀人之外可能还有其他事情,难道不正常吗?”
“不,很正常,你说得很对。”
“谢谢。”
他们的谈话到此就结束了。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利奥·布莱克给弗雷迪·托尔斯发去一封辞职信,又给瑞安·芬恩中士发了一条短信。十五年来,芬恩与他的关系比亲兄弟还亲。在纵横四大洲的行动中,两人多次死里逃生,并多次救过对方性命,多得连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了。三天后芬恩才回复,语气一如既往的简练:祝你好运,混蛋。回见。
时光匆匆,他们从来没有刻意安排见面,一方面是因为各自生活都很忙碌,另一方面是因为两人都厌恶见面时的伤感。布莱克现在已经五十岁了,生活中几乎没有遗憾,但在为数不多的遗憾中,最让他挂怀的是忽视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和伙伴。随着内疚感与日俱增,他在潜意识中感觉到,总有一天,命运会迫使他们重新见面。
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再见面时两人已是阴阳两隔。
6月的午后,烈日下的巴黎布尔歇机场跑道像熔化的玻璃一样闪闪发光。一架湾流 G450商务客机从万里无云的天空中降落,轻盈地落地之后随即滑行到了停机坪。停机坪上并排停着两辆轿车,车辆没有熄火,开着空调,等候的司机在车内乘凉。其中一辆是挂着外交牌照的黑色奔驰轿车,另一辆是白色的小型雷诺车,从车里走下一个年轻的出入境警察。
机身后部一扇舱门从里向外打开,舱门上四个倒置的台阶缓缓降下,从上面下来三名乘客。领头的是一位三十七八岁的黑发妇女,神情中带着只有美国人才会有的那种狂妄。跟在她后面的是两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国籍不明的男子。三人都穿着西装,拎着一模一样的深蓝色手提箱,上面印有政府徽章和“外交专用”字样。警察看了一眼他们的护照,给他们签发了入境许可证后便迅速离开了。
奔驰车的司机负责搬运他们的行李。他把行李往后备厢里放的时候,感觉沉甸甸的,十分笨重,好像是登山探险的装备。回到驾驶座上,他发现那个女人就坐在他身边的副驾驶位置上。很显然,她是三人中的头儿。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街?”
“是的,谢谢。”虽然她的法语口音很纯正,但语气冰冷。
他们的目的地是距离巴黎市中心乔治五世大街不远处的一栋公寓楼。在前往目的地的四十分钟车程内,这是她说过的唯一一句话。那两个男子一路上也保持沉默。司机偶尔从后视镜里瞥他们一眼,发现这两人目不转睛地扫视着车流,神色中几乎不带丝毫感情色彩。他们的行为与他惯常帮忙开车的外交官的行为一点都不一样,这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等这三人一下车,司机迫不及待地开车来到圣德尼的一家洗车店,花了二十五欧元把车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但索马里洗车工光着膀子洗完车之后,那三个人的气味仍然像死耗子一样在汽车底板下面挥之不去。
每逢这种时刻,瑞安·芬恩就会怀念自己昔日手指扣着C8卡宾枪的扳机跋山涉水穿越丛林沼泽时的情景,或者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从C-130“大力神”運输机机舱尾部纵身跳下的情景。此时的他像极了商店橱窗里的人偶,站在巴黎一家酒店的舞厅角落里,看着别人喝酒,倍感煎熬。他受雇保护的那个年轻女子竭力想摆脱他,这使得保镖工作愈加困难。在为期三天的国际纳米技术协会年会上,萨拉·贝尔曼博士表现得像个被宠坏的孩子,毫不掩饰自己不喜欢他出现在周围。尽管前不久她在牛津大学生物力学工程系的一位资深同事失踪了,但这似乎并没有让她感到不安。贝尔曼博士完全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严格说来,为什么会有人想要伤害一个二十九岁的科学天才,并不是那个通过政府机构雇用芬恩的公务员需要解释的事情。过去三天,芬恩坐在法兰西科学院里听了几个小时冗长乏味的讲座,开始有了一点头绪。贝尔曼博士和她的同事正在制作一些非常小的东西,主要用于医疗。当天下午早些时候,她做了主旨演讲。尽管大多数技术术语听得他晕头转向,但芬恩还是抓住了要点:她用编织成的DNA链制作出了微型容器,容器的盖子可以用紫外线打开和关闭。这些容器体积极小,一个针头上可以并排放置数千个,能够将药物输送到体内任何细胞。她已经在未经手术的情况下治愈了患有脑瘤的老鼠,现在准备开始对人体进行研究。即使像芬恩这样的门外汉也明白,这显然是一种突破,会让人赚得盆满钵满。
芬恩站在靠近入口的位置,看着他保护的对象站在房间中央,不断与人握手寒暄,接受众人的祝贺,像极了迎宾队列中的公主。乌黑的头发衬托着美丽脸庞,鲜红的鸡尾酒会礼服包裹着纤细的少女身材,贝尔曼看上去更像是十九岁,而不是二十九岁。从那些在她面前争先恐后的人当中,芬恩认出了几种类型的公司。这些公司代表西装笔挺,神色庄重,反应机敏,与周围那些轻松愉悦的科学家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像老鹰一样在一群毫无防备的鸽子中间穿梭,遇到人就塞名片,只要他们觉得对方能给公司赚钱,哪怕只赚一美元。
会议的安保负责人塞巴斯蒂安·皮罗离开了与他聊天的组委会成员,来到芬恩面前,神色中既有一丝嘲讽,也有一丝同情,微笑时脸上那道从左耳斜到下巴尖的伤疤微微皱起。
“芬恩先生,看得出你很讨厌这项工作。”
“比这更糟的情况我也遇到过。”
皮罗朝着贝尔曼的方向瞥了一眼,满脸的羡慕与猥琐,这使得芬恩十分恼怒。
“待会儿我和几个伙计要去喝一杯,跟我们一起吧?”皮罗说。
“谢谢,但我要一直在岗,没有时间。”
“太遗憾了。好吧,下次来巴黎的时候我们再聚,到时候我们可以交流一下以前的战斗经历。”
芬恩内心感到惊讶,但表面却不动声色,装作若无其事。他不记得曾告诉皮罗自己当过兵。
“我们以前见过面,我敢肯定。”皮罗说,“这几天我一直在苦苦思索,现在我想起来了,时间是2005年11月,地点是贾拉拉巴德。”
贾拉拉巴德——这个地名芬恩不会轻易忘记。当时美、英、法三国特种部队罕见地采取联合行动,目的是消灭塔利班在该市东北部山区的一处据点。那是一场血战,他们与装备有英式武器、经过沙特人训练的阿拉伯雇佣兵展开肉搏战。这样的行动让芬恩很困惑,搞不清到底是谁和谁在战斗,也搞不清为什么而战。
芬恩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自己曾去过阿富汗。像之前所有优秀的特战队员一样,他一直恪守自己的服役秘密,甚至对妻子也是如此。尽管如此,他还是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在皮罗身上,试图回忆起他那张与众不同的脸——高高的颧骨,深灰色的眼睛,眼神十分空洞。终于,芬恩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丝记忆:一群来自法国第13龙骑兵团的伞兵聚集在战备帐篷一角,与喧嚣不止的美国三角洲特种部队士兵相比,这些法国士兵显得安静而紧张。
“我猜你想到的不是什么好事,”皮罗说,“但至少我们两个活了下来。”他伸出手来,“再见,芬恩先生。下次再约。”
芬恩紧紧握住皮罗的手,两人像战友一样握手道别。
皮罗转身离开了房间。芬恩注视着他,另一段近乎被遗忘的记忆浮现出来:一个法国龙骑兵把刺刀插入一个跪倒在地、蒙着眼睛的囚犯的肩膀。
芬恩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目光转向贝尔曼博士。她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崇拜者,来到房间远处的一处角落,正在和一个嫣然含笑、红发披肩的年轻女子聊天。一名侍者熟练地在房间里游走,纤细的手指稳稳地端着一个银色托盘。她们两人从托盘中取了两杯刚倒好的香槟。此时贝尔曼博士的女伴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笑得花枝乱颤。芬恩看了看手表,时间刚到晚上9点。他担心这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贝尔曼博士和她的新朋友一直形影不离。她俩酒越喝越多,笑得也越来越放浪形骸,眉来眼去,含情脉脉。芬恩觉得自己像个偷窥狂,迫切希望晚会早点结束。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人群渐渐散去,侍者也一个接一个地退了出去。落在后面的人从舞厅中出来,穿过乔治五世酒店金碧辉煌的大理石门厅,进入酒吧。
最后,他的保护目标和她的新朋友喝光了杯中酒,去了女卫生间。趁此机会芬恩也赶忙去了趟卫生间。在奢华静谧的男卫生间里,他用凉水洗了一把脸,用柔软的白毛巾擦干净。他很疲惫,脚和背都很疼,眼袋松弛下垂。再过几个小时,他就会登上欧洲之星,回到凯瑟琳和孩子们身边。他快速瞥了一眼镜子里盯着自己的那张中年人的脸,想知道那张脸上的渴望是不是终于消失了。也许是时候考虑在家乡过一种平静的生活了。
他一边思考着这个不愉快的想法,一边走回大厅,等着贝尔曼再次出现。一分钟过去了,又过去了一分钟。他走到酒吧门口,往里面瞥了一眼。房间里只剩下几个顾客,没有贝尔曼博士的踪迹。他不愿闯入女卫生间,于是拿出手机,调出了与发射器相连的追踪器应用程序。发射器被伪装成一枚胸针,他坚持让她一直戴着。
应用程序在加载和同步时用了好长时间。芬恩低声咒骂着,焦急地等待屏幕上的圈圈停止转动。最后,屏幕上出现了表示距离的数字和一个表示方向的箭头。根据屏幕显示,贝尔曼在他现在的位置10点钟方向,距离十五英尺。他抬起眼睛望着大厅中央的那个地方,那里放着一张圆形大理石台面的桌子,上面摆放着精美的花卉。芬恩心中狂跳不已,迅速向那里奔了过去,发现那枚胸针躺在草叶下面。他撿起胸针,立即跑到酒店前台接待处。
“对不起,打扰一下。你注意到几分钟前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从这里经过吗?”
这名接待员长得像迪奥的模特,一脸困惑地问道:“先生,您说什么?”
“看见过萨拉·贝尔曼博士吗?黑发,穿一身红裙子。”芬恩出示了自己的安保证件,“我负责她的安全。”
她瞥了一眼证件,耸了耸肩:“我不清楚,刚才我在打电话。”
“她刚才就在大厅里。”回应他的是对方一脸茫然的表情。“算了,现在我需要查看CCTV(指闭路电视。——译注)的回放。”
“CC——什么?”
“就是安全监控。”
“我需要给夜班经理打电话。”她拿起电话,不慌不忙地输入了一个内部号码。
芬恩突然失去了耐心。他纵身跃过柜台,不理会接待员的惊叫声,从桌子后面的门砰的一声撞进了对面的走廊。他沿着走廊前行,依次打开几扇门,结果发现所有的办公室里都空无一人。最后他来到第四扇门前面,门牌上写着“保安部”。
他立刻冲了进去,正在打瞌睡的保安吓了一跳。在这个脖子和脑袋一样粗的壮汉咆哮着质问时,芬恩快速亮出他的身份证,坐到一个座位上,在一排监视器下接管了控制权。
芬恩盯着键盘,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于是问道:“这玩意儿怎么操作?”
保安奋力站起来,用法语吼了些什么。芬恩不理会他,扫视着监视器,寻找贝尔曼的踪迹。他感到一只沉重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肩膀。
“要么帮忙,要么滚一边去。”芬恩边说边瞥了一眼他的肩膀。
此时保安的另一只手伸去拿系在腰带上的伸缩警棍。
芬恩本能地做出回应,上来就用拳背猛击对方鼻子上的软骨,引起一阵杀猪般的哀嚎。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身材瘦小、留着整齐小胡子的男人带着前台接待员走了进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名保安。此时保安正用粗短肥硕的手指捂在脸上,鲜血滴在地毯上。
芬恩认出此人是夜班经理,于是命令道:“告诉我怎么操作这玩意儿,我需要倒回去。我的客户在大厅失踪了。贝尔曼博士,一个参会代表。”
经理的表情从愤怒变成了惊慌。他匆忙命令接待员把保安带出去清理干净,然后走到芬恩身边,紧张地敲击键盘。他衣服翻领上的徽章上写着他的名字:克里斯蒂安·德尚。
“查看大厅监控,倒回到十分钟前。”芬恩命令道,“我在找一个穿红裙子的年轻女人。”
德尚按照要求做了。覆盖大厅的监视器开始以四倍速回放。
“再快一点儿!”芬恩催促道。
“没问题。”德尚用手背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图像加速回放起来。
“就是那里,停,开始播放。”
芬恩紧盯着屏幕。屏幕中贝尔曼博士和她的新朋友走进了女厕所,芬恩紧跟在后面,穿过隔壁的房门。几秒钟后,她们俩又出现了,像小女生一样咯咯地笑着,向电梯走去。贝尔曼在走过大厅中央的桌子时,漫不经心地伸出一只手,好像是要把一个小东西放在桌上盆中蕨类植物的叶子下面——毫无疑问,就是那枚胸针。从打开的电梯门走进去时,她们时而吻着对方,时而开怀大笑。
经理瞥了一眼芬恩说:“也许没那么严重?”
芬恩咕哝着说了一句:“查一下她们去了哪里。”
当她们出现在三楼,手牵手走在走廊上时,监控摄像头再次捕捉到她们俩的身影。她们走进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348号房。芬恩抓起桌上的电话,用内线拨通了房间的电话。电话铃响了四声,然后被转接到了语音信箱。他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这次德尚主动说:“电话可以调成静音以防干扰。”
“告诉我那个女人的详细信息。”
德尚犹豫了一下。
“快告诉我她他妈的到底是谁。”
德尚顿了一下才开口说:“好吧,但我们得去接待处。”说完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
芬恩跟着他来到前台,那里的预订系统显示,贝尔曼博士的同伴是以卡拉·弗伦齐女士的名字登记入住的,美国公民,现年三十岁,麻省理工学院脑与认知科学系会议代表,家庭住址是马萨诸塞州剑桥市的一处公寓。芬恩用手机拍下了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信息,对经理的帮助表示感谢。
“受伤的不是我。”德尚说。
“请他喝一杯,算我账上。”
芬恩从前台尽头处的大门出来,上到三楼。
“贝尔曼小姐在吗?”没有人回答。他又敲了敲348号的房门,这次敲门声更大了。“贝尔曼小姐,我需要知道你没事。如果你不回答,我就要闯进去了。”
回应他的是沉默。芬恩把耳朵贴在漆过的橡木门上,里面没有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此时的他已经别无选择。协议很严格,他的职责是确保她在任何时候的安全,这一点被写进了合同里。如果他违反了规定,就有可能拿不到酬金。下楼取备用房卡再回来需要几分钟时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时间很宝贵。芬恩后退了一步,从左肩下隐藏的枪套里抽出贝雷塔,打开保险,右脚跟对准门锁下方几英寸的门边猛踹过去。经过八次伊拉克之行的历练,这一动作已经驾轻就熟。门框一下子彻底裂开,门突然就被踹开了。芬恩双手举枪,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床还铺着没有动过,巨大的垂直推拉窗敞开,落地网眼窗帘在暖风中飘荡。芬恩的眼睛从敞开的门向左侧的浴室看了一眼,里面没人。他又扫视了一下房间,没有行李或财物。床边的地毯上有一只红色的细高跟鞋——那是贝尔曼的。
芬恩只是模糊地意识到从他身后走廊里传来其他客人发出的惊慌失措的声音,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露出固定在上面楼层的两根攀爬绳。他从窗台上往下瞥了一眼,发现她们是下到了一条狭窄的步行小巷,小巷沿着酒店大楼的一侧通向一条顺着酒店背面而建的后勤服务通道。他听到从拐角处传来了扭打声和含混不清的女人哭喊声。
芬恩把手枪插入枪套,伸手抓向离自己最近的那根绳子,一跃而上,在自己的右臀和左肩缠了一道,然后左手抓住绳子与头部等高处,右手抓住身体一侧绳子的下方,身体倒着向后爬出了窗户,在四秒钟的时间里沿着绳子滑下了五十英尺,其间只用脚蹬了两次墙。
就在他的脚触地之前,两个蒙面人从阴影中闪现,每人手里握着一把博伊刀,长长的刀身在一盏孤零零的路灯灯光映照下闪着寒光。芬恩立刻就明白了他们一直在等自己,随即伸手就要掏枪,但第三个藏在暗处的袭击者从后面用钝器击中了他的后脑勺,芬恩顿时感到眼前金星乱冒。这一击把他直接面朝下砸倒在鹅卵石路面上。经过短暂的眩晕之后,芬恩开始反应过来。他身体转了几圈,又伸手去拿他的武器,这时听到金属砸中骨头的声音,右手完全失去了知觉,一把钢刀刺穿了他的上臂。芬恩挥舞着左拳,猛击刺伤他的那个人的颧骨,但就在此时,另一把刀刺穿了他的肋骨。
血从喉咙里涌上来,芬恩嘴里泛起血腥味。他听到了空气从右肺伤口灌进身体的声音,但他继续挥拳猛击逼近自己的三名袭击者。
芬恩只想奋力猛击对方,已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胸中只有无名的疯狂怒火。如果可能,他会徒手砸烂他们的脑袋。
攻击雨点般落下,但在芬恩看来,这些攻击似乎都被他那无法穿透的皮肤弹了回去。他感到自己不可战胜,然后突然兴奋起来。四肢里快速流淌起液体火焰,他像野人一样发出怒吼,吼声撕裂了黑夜。
这个小型地下实验室的灯从完全黑暗到亮起来需要整整五分钟。这是为了模拟赤道的日出。拉斯·霍尔斯特博士在凌晨4点来到实验室,把黎明提前了两个小时,因此扰乱了房间里居民的自然节律。这五只恒河猴(三只公的,两只母的)从最深的睡眠周期中被唤醒,眨着惺忪的眼睛,疲倦而困惑。它们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僵硬地站起来,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吵吵嚷嚷要吃饭。
霍尔斯特急急忙忙架起装备,故意背对着它们。在仍然昏暗的光线下,人们容易把它们的微小特征视为令人不安地太像人类的特征。他从一个橱柜里取出钢球,放在中央工作台上一個空笼子里的一角支起的一个绝缘框架上,并把它连接到电源上。接着,他从冰箱里取出一个盛有切碎水果的容器,把里面的水果倒进位于钢球旁边遥控喂食器的漏斗里。这些猕猴最喜欢的食物的味道让它们从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一只只小手从另一只笼子的栅栏里伸出来,同时发出阵阵饥不可耐的咕哝声和尖叫声。
“好吧,好吧,等一下,别着急。”霍尔斯特的语气亲切中又带着不耐烦,同他在伦敦对自己年幼的孩子们说话的语气一样。
它们拒绝安静下来。
霍尔斯特尽量不去理会它们。他从拉锁箱子里拿出相机和迷你三脚架,试了几个角度,最后找到了一个能最全面观察笼子里面情况的角度。现在,困难的部分来了。哪一只猕猴会表现得最好呢?霍尔斯特没有时间重复实验,因为他已经安排好在早上5点与德瑞克会面,并且他从哥本哈根机场起飞的航班是6点45分那班。霍尔斯特本可以更早一点开始,但他从未在没有充分休息好的动物身上做过试验,如果那样就不能排除这样一种可能:疲劳的大脑可能会带来轻微但不可接受的失败风险。
霍尔斯特很不明智地用他最喜欢的乡村音乐歌手的名字给这些猕猴命了名——威利、默尔、多莉、琼和约翰尼——并且在三年的时间里,他自然而然地把他那些多愁善感的偶像的特点安到了每一只猕猴身上:威利喜欢安静,默尔总是闷闷不乐,多莉性格外向,琼和约翰尼相爱了。假如他一直使用M1、F1、M2等这样的名字,那么眼下就容易得多了。
他又拿出一盒水果,把它推过单向的钢挡板,倒进猴笼里,看着这些猴子推来搡去,挑选最喜欢的水果块。多莉像往常一样,两手各抓一块苹果。默尔和威利闪到笼子另一侧的角落里吃香蕉。琼和约翰尼蹲在一起,吮着切成四瓣的橙子。对于除了霍尔斯特和两位协助他工作的实验室技术人员以外的任何观察者来说,这些猕猴看起来完全正常。事实上,也许除了注意力有所提高之外,在它们的行为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们所接受的治疗是什么。
霍尔斯特的第一反应是选择威利或默尔,但随后,作为一名严谨的科学家,他对自己的动机提出了质疑,认为动机不足。他怀疑自己的选择受到了他对每只猴子喜欢程度的影响,而没有考虑它们证明自己想法的能力。这对他选择的德瑞克和她的同事来说没有什么差别,但现在霍尔斯特意识到他需要保证自己的技术万无一失,如果不是更需要,至少也和那群人一样需要。他需要知道自己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在最初阶段,最难训练的猴子是约翰尼。和人类一样,猴子也表现出不同的性格特点。有些猴子谨慎小心,有些胆大冒险,有些顺从,有些固执。约翰尼生来最谨慎、最固执,似乎也最在乎自己的安全。经过仔细思考,约翰尼就成为当仁不让的选择,因为如果此次实验对约翰尼有效,那么对所有的猴子肯定也有效。
“对不起了,琼。”霍尔斯特一边戴上一副厚厚的皮手套,一边自言自语。
他打开笼子门,把约翰尼捞了出来,把它的胳膊夹在它的身体两侧。
约翰尼发出不满的咝咝声,脚在空中胡乱蹬着,抗议对方不让自己吃早饭。
“这里还有很多好吃的,乖孩子,你吃不完的。”霍尔斯特用胳膊肘轻轻一推,关上大笼子,把这只满腹怨气的猴子转移到了长凳上一个小得多的笼子里。
约翰尼在笼子里绕了一圈,好像在寻找逃跑路线,然后就听天由命了,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望着对面自己的同伴。它们没有理会它,一门心思全在自己的食物上。
霍尔斯特取下手套,打开摄像机开始录像。现在他已经准备就绪。
他从长凳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遥控装置,选择了十二挡中的第一挡,按下启动按钮,一声短暂的电子哔哔声提醒约翰尼实验开始了。约翰尼的头猛地转过来,面对着那个钢球,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充满警惕。过了不到一秒钟,它在笼子里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摸钢球的反射面,结果手臂在电击的力量下猛然向后抽动。它尖叫着绕着笼子跑了一圈,但不一会儿就又站到了那个钢球的前面。
“你不想要你的香蕉吗?”霍尔斯特语气中带着些许期待,希望猴子能理解他的话。
似乎是在回应霍尔斯特的提示,约翰尼注意到了斜槽底部的那块水果,伸手捡了起来,然后心不在焉地吃着,目光从未离开过那个钢球。
接下來霍尔斯特选择了第三挡,哔哔声又一次响起,约翰尼猛然伸出一只手。这次增加的电压使它全身痉挛。约翰尼上蹿下跳,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然后抓住笼子栅栏,猛烈地摇晃起来。
“约翰尼?约翰尼?要水果吗?”
约翰尼没有去碰出现在斜槽底部的那块橙子。这意味着,猴子大脑中快速涌动的多巴胺已经超过了它从进食中获得的任何快感。
接下来霍尔斯特选择了第六挡。
哔哔声把约翰尼直接带回了钢球前面,它近乎随意地用手在上面拍了一巴掌。电击的力量把它震倒在地。它侧身躺着,抽搐着,颤抖着,像是癫痫发作一般,但几秒钟后又站了起来。约翰尼颤抖着站在笼子中央,注视着那个金属球。
之前霍尔斯特从来没有让约翰尼尝试过八挡以上的电击,因为在实验过程中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如果他以递增的方式进行实验,那么实验对象的多巴胺受体就有被淹没的危险,实验对象会陷入暂时的紧张状态,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论。因此这一次霍尔斯特直接选择了第十挡。
猴子走近那个钢球,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猛烈的电击一下子把它摔到笼子的另一边。约翰尼躺在角落里,浑身颤抖,抽搐个不停。霍尔斯特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先前判断错误,可能不得不更换另一个实验对象。但过了一会儿,约翰尼的神经系统开始恢复。这时,原本表情丰富的猕猴目光呆滞,眼神空洞,大脑里充满了过多快感,以致无法理解或接受除了渴望的刺激以外的任何刺激。
听到哔哔声之后,约翰尼勉强站了起来,喝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地朝钢球走去。这次霍尔斯特选择了第十二挡。当他的实验对象受到两千毫安的电击时,霍尔斯特移开了目光。这次的电流强度是它刚才那次受到的两倍。
霍尔斯特闻到了毛皮烧焦的浓烈味道。他回头一看,只见那只猴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右臂烧焦了,一直烧到肩膀。与金属地板接触的双脚也遍布烧伤的痕迹。
霍尔斯特关掉设备电源,从抽屉里拿出听诊器,借助摄像机确认了死亡时间为凌晨4点18分。
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此次实验大获全胜。约翰尼的死让他感到有点儿难过,但很快这种难过就被实验结果带来的激动所取代,因为他马上就要成为一个有钱人了。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把那只死猴子从笼子里拖出来,拖着它穿过实验室,送进了焚化炉,心中没有丝毫内疚。毕竟,如果生命不是一种可以用来买卖、挥霍、享受或此种为他人利益而投资的商品,那它又是什么呢?
威利、默尔、多莉和琼继续默默地咀嚼着水果。
天光大亮之后,霍尔斯特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匆匆走出学校大楼,钻进等候着的出租车,告诉司机带他去国王新广场。那是一个大广场,距离他和德瑞克约定的见面地点不远。在车辆穿过荒凉街道的十分钟旅程中,霍尔斯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两个现实之间——一个是他过去五年的生活:每周为了工作奔波在伦敦和哥本哈根之间,既要努力跟上两所学院的要求,又要面对在两个城市管理学生的困难,还要照顾自己刚刚组建却经常被忽视的家庭,简直分身乏术;另一个则是即将到来的令人激动的生活。他自嘲地想,如果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有什么灾难降临到自己身上,那一切都将是徒劳的。他的全部研究,以及他的妻子和孩子从中受益的所有希望,都将随他而去。他的所有数据和研究方法的细节都存储在一系列安全的云账户中,只有他知道这些账户的复杂密码,而这些密码没有任何书面记录。把这一切都藏在自己心里是巨大的危险,但在科学前沿,不到揭开谜底的关键时刻,保密是至关重要的。这完全是他必须承担的风险。
在霍尔斯特的整个职业生涯中,他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宣布一项改变世界的发现,从而赢得同行的喝彩。大约两年前,他认识了德瑞克。从那一天起,一切都改变了。与可能获得的金钱相比,可能得到的奖励和教授职位黯然失色。这种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可是大多数科学家从不敢奢望的,因此他们只能口不对心地声称自己不在乎物质财富。霍尔斯特知道,在他的同事中,没有一个人不感到窝火,因为他们得到的薪水非常微薄,而那些比他们愚钝的人却财运亨通。比如,他那个蠢笨的老同学波曾经对他开玩笑说,他在金融领域赚到的数百万美元与才华无关,纯粹是机缘巧合而已。他喜欢开玩笑说,假如他在市场上摆摊,回家时口袋里肯定装满了胡萝卜和土豆,但他在银行工作,所以只能赚大把的现金了。波自鸣得意的笑声让霍尔斯特感到十分痛苦、嫉妒,从心底瞧不起自己。
然后德瑞克找到了他。霍尔斯特一闻到钱的味道——真金白银的一大笔钱——他就知道再多的学术声望也无法与之匹敌。声望并不能买到豪华的房子或投资组合,也不能让他有时间锻炼身体,让他人到中年的身体不再浮肿和松弛,甚至连从出租车正在经过的街道两旁的精品店里买一块像样的手表或一套定制西装都不可能。他一直觉得自己生活的世界一定出了严重的问题,因为像他这样聪明的人竟被迫过着乞丐般的生活。现在是他纠正不公的时候了。
霍尔斯特从出租车里出来,迎面吹来一阵清新的海风。他付了司机现金,步行走完最后几百码,到达目的地。德瑞克要求他们在丹麦皇家剧院外会面。这是一座低调、现代、具有鲜明丹麦特色的建筑,坐落在尼哈芬码头的拐角处,面对着宽阔的港湾。通往剧院的路,曾经是一個熙熙攘攘的码头,挤满了渔船和货船,现在变成了一条鹅卵石铺成的步行道,越过平静的水面可以看到远处克里斯蒂安港的灯光,景色一览无余。霍尔斯特漫步前行,面带微笑地回忆着他第一次从日德兰半岛的家乡来到这里时心中的震撼,因为在他看来这座城市实在是太大了。二十五年之后,他眼里的这座城市不再是个大都市,而是一个远离俗事、怡人惬意的偏远小城。他仍然很喜欢这种地方,但毫无疑问,随着年龄增长,他已经志不在此了。
德瑞克已经在通往剧院海滨露台的斜坡木板路入口处等着了。她像往常一样,穿着深色的紧身套装,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公文包。
“早上好,霍尔斯特博士。”他走近时,德瑞克愉快地笑着打招呼。
“早上好。很抱歉我们不得不这么早见面。”
“这没什么。那件事办得怎么样?”像往常一样,她似乎根本无意闲聊。
“与预期的完全一样,非常成功。”说着霍尔斯特把手伸进自己那件皱皱的夏装夹克的口袋里,拿出一张装在透明袋子里的记忆卡,递给她说:“不到一小时前我拍下了整个过程。等那一千五百万美元一到我的开曼账户,我就把技术论文的所有密码用电子邮件发过去。我希望我从一开始就说清楚了,我仍然愿意以任何方式提供帮助或建议。”霍尔斯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新的自信,他觉得富人就应该这样。“我计划在现在的岗位上工作到年底,但在那之后,我很乐意完全听从您的安排,去领导一个团队或做任何您希望我做的事。当然,还要看条件。”
就在说话的时候,霍尔斯特注意到一辆黑色大轿车沿着步行道旁边的公路驶来。一开始,他没有太在意,以为车会左转进入克韦斯图斯加德大道,但车过了路口之后继续向他们驶来,速度慢得几乎和步行差不多。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德瑞克回答说,“因此,我和我的同事讨论过这个问题,并决定根据我们之前的一些讨论给你提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建议。”
“你们有这样的设施吗?还是说你们想建立一个专门的设施?”那辆车平稳地驶近,霍尔斯特激动的情绪缓和了下来。现在他觉得那应当是德瑞克的车,但为什么自己到达的时候它没有等在旁边呢?借着卤素大灯发出的蓝光,霍尔斯特看到了司机和一个乘客的身影。
“我们想找个更舒服的地方和你谈谈,现在正是时候。”
“恐怕我得赶往机场了。”
汽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那个乘客从车里下来,站在那里准备迎接他们。他个子很高,面色暗黄。
“霍尔斯特博士,请吧。这很重要。”德瑞克朝那辆车做了个手势。
“我不能跟你们走。现在根本来不及改变我的安排,我今天在伦敦还有课。”
“我们到底有没有协议,博士?”德瑞克厉声说,完全没有了刚才的亲切模样。
“我们有一份出售我的知识产权的合同——”霍尔斯特辩解道,但声音中失去了所有的威严。
“可是单凭你的研究不足以达到我们的目的,霍尔斯特博士。那只不过是整件事的一部分,所以我们需要讨论接下来该做什么。”
“你说什么?很抱歉,德瑞克女士,如果你想重新协商合同条款,恐怕这是不可能的。”
德瑞克把手伸进外套,掏出一把黑油油的手枪,对准了他的胸膛。霍尔斯特的喉咙里一阵发苦,四肢瘫软无力,双腿颤抖,好像随时就要倒下。
现在他明白对方为什么选择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见面了。
“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什么也得不到。”他无力地抗议道。
“霍尔斯特博士,请吧。照我说的做,上车。我不想伤害你。”
规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但历史系报告厅里的一年级学生并没有离开的迹象。利奥·布莱克博士在阐述完杜鲁门总统投放原子弹的决定之后,引发了现场激烈的辩论。他竭尽全力为这场辩论充当裁判。
“他称他们为禽兽。为了替自己辩护,他对所有日本人都极为蔑视,认为他们缺少人性。但真正的罪犯是日本领导人,不是普通百姓,不是妇女和儿童。任何自称文明的领导人都绝对有责任尽量避免杀害无辜平民,但杜鲁门的做法却恰恰相反。”坐在前排的那个年轻女子正在慷慨陈词。不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在这所大学最有声望的学生报纸《彻韦尔》的专栏中,海伦·芒特从不怯于表达自己的观点。她赢得了政治激进分子的名声,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非正义行为。她继续说:“如果他想证明继续打下去是徒劳的,为什么不在无人居住的地方投下一颗原子弹呢?为什么不让日本最高司令部看到炸弹的威力,让他们主动投降呢?杜鲁门还有其他选择,但他没有选择,而是简单粗暴地直接下手,摧毁了整座城市。如果这都不算战争罪,我不知道什么才算。”
“观点相当有力。”布莱克点评道,“有谁想要反驳的吗?”
没有人接茬。在场的大多数学生都很谨慎,不愿在海伦持强硬观点的辩论中向她挑战,因为挑战的结果通常只会招来羞辱。
“那既然如此,如果你们都同意的话——”
“我不同意。”声音来自报告厅后排的一个座位,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布莱克不记得以前见过他。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两侧的座位都空着,左半边脸隐藏在金色的刘海后面。他继续说:“当时美国只有两枚核弹,杜鲁门必须要物尽其用。没有人喜欢发生的事情,但它所造成的伤亡并不比轰炸东京造成的伤亡多。你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把它称作犯罪,但如果不使用核弹,那就是更大的犯罪,可能会有数百万人丧生,而不仅仅是数千人。”
“我是说他有责任采取一切合理的措施,”海伦反驳道,“除非我们按照人道主义原则行事,否则我们根本不配被称为人类。”
“所以你反对的只是程序,是吗?那让我们假设他确实试图投放一枚原子弹作为警告,但日本人却不顾一切地负隅顽抗,那么轰炸广岛就是正当的吗?无辜的妇女和儿童同样会被杀死。”
“那样结果会更好一些。”
“对谁会更好一些?对杜鲁门总统吗?如果战争继续下去,每天都会有数百人被杀,情况会更糟。”
“这纯属假设,我们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关键是,他在还有其他选择的时候却按下了按钮。”
“好吧,如果他无视委员会向他提出的投放原子弹的建议,认为远没到动用核弹的地步,认为没有哪一个文明人可以一次造成这么大的破坏,又会怎么样呢?”
“那他的行为就完全正当。”
“所以你宁愿他派遣成千上万的美国士兵,即使最后的死亡人数高出很多也在所不惜?”
海伦犹豫了一下。
那个年轻人趁机逼问道:“这是一个简单的选择——是派遣部队还是投放原子弹?哪一个在道义上更可取?”
“我不相信有人会道义地使用不道义的武器。”海伦说,同时坐直了身体,双臂挑衅地交叉在胸前。
报告厅里的人都点头表示同意。见此情景海伦面露微笑,觉得自己已经巧妙地引起了同学们的共鳴。
不过她的对手却面无惧色,反驳道:“你说得毫无道理。你能容忍数千士兵手上沾满数百万平民的鲜血,却不能容忍一个人造成更少的死亡。对我们来说,幸运的是杜鲁门当时能够做出冷静的计算:杀死数千人以拯救数百万人。像你这样一本正经的满嘴仁义道德无异于自寻死路。”
“荒谬!”海伦反驳道,“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暴力是敬重生命,不是想要造成死亡。”
“你这是在痴人说梦。”年轻人说,“历史一次又一次地证明,如果你想活下去,那就要么杀戮,要么被杀。这是事实。如果你真的敬重生命,那就最好做好尽快消灭敌人的准备。”
“你太幼稚了!”
“世界比你想象的还要肮脏丑陋,是你太天真了!”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一阵笑声。
布莱克觉得此次建设性的辩论应该结束了,于是说:“好吧,我想我们的讨论最好到此为止。下周我们将探讨麦克阿瑟将军对日本的重建,思考一下胜利者的义务。”
海伦砰的一声合上本子,塞进包里,赶在众人前面走出门去。她对没有取得压倒性的胜利感到恼火,更为恼火的是自己被人嘲笑了。布莱克把自己的讲稿收进他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心里对她有几分同情。他钦佩海伦身上展现出来的年轻人的理想主义。对于一个深谙世事却沦陷更深的人来说,教导学生满怀希望建设美好未来好像能让自己得到净化。像海伦这样的乐观主义每天都会给他带来新的希望。
布莱克向出口走去。那个留着刘海的年轻人快步走下报告厅的台阶,跟在他身后。
“我能请教您个问题吗,布莱克博士?”
“尽管问吧。”
“我叫萨姆·赖特,顺便说一下,我其实是一名物理与哲学专业的学生。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您的课讲得很好,值得一听。”
“很高兴有人会这么想。你的问题是什么?”
“杜鲁门说人类创造历史,而不是时势造英雄。您同意这种观点吗?我的意思是,他难道不是我们能想到的最明显的时势造英雄的例子吗?他来自密苏里州的一个小镇,以在妥协情况下产生的候选人身份被任命为副总统,但后来罗斯福去世了,留给他一个有史以来最重大的决定,好像他命中注定就该如此。”
“这个想法非常有趣,不过,我想我还是同意杜鲁门的观点。我看不出命运之说如何帮助我们分析或理解历史事件,这毕竟是我们正在努力做的事。我只能把命运归为吸引人却牵强的想法之列。”
萨姆考虑了一会儿说:“我听说您在军队里待过很长时间。”
“是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向学生隐瞒这件事毫无意义,因为只要上网搜索一下,他们就会发现布莱克是这所大学里年纪最大的初级讲师,刚刚在一年前,他四十九岁的时候才被授予了博士学位。但是在他从历史专业毕业到回到原来的大学这四分之一个世纪里,没有他的任何资料。如果他不亲自填补这一空白,流言蜚语很快就会替他填上。
“你觉得你为什么能活下来?是因为你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还是因为你摆脱了本来不该摆脱的状况?”
布莱克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的目的,心中纳闷萨姆这样问是想把他引到何处,于是说道:“我想二者兼而有之吧。”
“但你还是不相信命运?或者换一种说法,如果年轻的希特勒在战壕中负伤而死,或者年轻的丘吉尔在苏丹骑马冲锋时被长矛刺死,那历史会是什么样子?”
“我这个人不太喜欢虚构历史。重点难道不应该是以史为鉴,为未来的决策提供信息吗?”
“恕我直言,我认为这种想法已经过时了。”
“我明白了。”布莱克尽量不让自己感到难堪。与军人不同的是,学者应该欢迎不同的观点,从而激发出新的想法,哪怕提出异议的是个十九岁的大学生。“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不妨想一想量子物理学——”
“物理学?”
“是的。如果你在一张卡片上的两个狭缝处发射粒子,结果发现它们不只是沿直线运动,然后撞到后面的墙。其中一些粒子多次穿过这两个狭缝,可能上千次,甚至上百万次。根据数学计算,它们也许经过了所有可能的路线到达目的地,甚至可能同时出现在几个地方。这太令人震惊了,对吧?简直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尽管它们的旅程是随机的,但仍然都有一个最终的目的地,并且都能到达这一目的地。它们无法抗拒自己的命运。”
“我喜欢你所讲的,很巧妙的比喻。”布莱克尽量显得大度,“但就我所知,量子理论是有实际用途的。它是一种理论模型,可以解释以前无法解释的现象,但你的命运模型对历史有什么作用?”
“它提出了终极意义。事情都在朝着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发展。”
“也就是说我们不过是受某种更强大力量支配的傀儡?”
“这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许多杰出的物理学家真的相信我们只不过是根据程序运行的复杂机器人。我不是说我喜欢这种观点或者希望事实并非如此。没有多少人接受量子理论,甚至相对论,直到它们被证明是正确的。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自己学习如何重写程序?也许这就是我们最终的命运?”
他们从学院的正门出来,来到明媚的阳光下。
“嗯,这是个有趣的理论,尽管我不确定它能给你的期末考试加多少分。”
“拭目以待吧。我敢打赌,再过十年,它一定会成为研究主流。顺便说一句,您的课讲得很精彩,五星好评。我还会来听课的。”萨姆笑了笑,匆匆走下台阶。
真是数字化的一代,他们可以随意给每件事评分。布莱克试着想象他的老导师戈弗雷·莱恩如果被他的学生给个五星好评会做何反应。简直无法想象。
布莱克沿着历史学院前面小花园中间的那条小路走去。在栏杆的另一边,乔治街的人行道上挤满了学生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一群匈牙利音乐家正在市场广场上演奏一段中世纪布达佩斯的狂野乐曲。在英格兰中部的这个小地方,布莱克经常被这种跨越历史时空的异乎寻常的思想碰撞所震撼。在这充满活力的混乱中,似乎有某种东西与萨姆古怪的宿命理论产生了共鸣:布莱克不能否认,有时他确实觉得,他自己复杂而暴力的历史中所有纠缠在一起的线索,一直都在蜿蜒曲折地试图延伸到这里,到达这片世外桃源。他出生入死努力捍卫的正是眼前的这一切。
布莱克走到人群中,朝着学校走去。虽然他在大学里感觉很自在,但他在大学里的地位却很不稳定。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一直是一名没有终身教职的大学教师,挣的工资仅够自己吃住。他要到六十五岁才能领到军队退休金,而他几乎所有的积蓄(本来就少得可怜)都在攻读博士学位的三年里花光了。他申请了初级研究员职位,但要到9月初才能出结果,并且决定权在现有的大学研究员手里——这是一个竭力维护他们身为世界级学者声誉的团体。其中的大多数人都宣称自己是自由主义者(尽管在容忍与他们相左的意见时很难看出他們是自由主义者),这些人的政治主张让他们对像他这样的人带有本能的怀疑。要他们接纳一个五十岁的退伍军人进入他们高大上的圈子,那得需要一个小小的奇迹,布莱克几乎不符合他们的标准。他没有出版过著作,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学术声誉。他所能拿得出手的只是作为一名内行对国际军事机器运作的洞察力,以及将这些知识付诸实践的雄心壮志。
实话实说,布莱克只有一次被接纳的机会。他在特种空勤团服役了二十二年,这一履历使他受邀于8月下旬在西点军校的一个国际研讨会上宣读一篇论文。如果布莱克能凭借自己有争议的论文打动现场的将军、外交官和战略家,他就有机会了。布莱克只需要让他们相信,他参与的几乎每一场冲突都是一场灾难,所有无法避免的军事干预都应该以最低限度的傲慢和最高程度的文化理解来进行。他在论文中写道:“女士们、先生们,把你们过去二十年间所有的方法都抛弃吧!承认你们错了,然后重新开始。”
没有人能指责布莱克想让自己的生活变得轻松。他们可能会期望他是一个好战分子,渴望宣扬这样一种观念:有问题的国家可以被价值数十亿美元的硬件所驯服,这些国家的人民也可以被像他一样训练有素的士兵所驯服。通过强大的军事力量实现和平。但事实上,他们即将见到的却是这样一个人:他认为屈服于暴力的本能只会导致永远无法解决的冲突。如果这是他们想要的,那就随他们的便好了,但布莱克决心告诉他们还有另外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这意味着在你开枪之前,试着站在敌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把暴力当作万不得已才采用的手段。布莱克认为,既然他能如此深刻地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那他们也能。每当他想象自己站在西点军校讲台上的情景,他所能想象得到的都是一排排震惊和愤怒的面孔。有时,他的白日梦最后会这样收场:在演讲过程中,他因为某种简单的技术故障而被迫中断,从而蒙受耻辱。但也有更为乐观的憧憬:他幻想自己颇具说服力的分析让现场的听众起身热烈鼓掌,这场胜利最终让他收到无数邀约,成为世界各地政府和非政府组织信赖的顾问。
幻想过后布莱克又回到了现实。如果他能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那他最现实的期望就是能得到研究员的职位。这意味着一份虽不丰厚但稳定的工资,让他有机会在权威期刊上发表文章,更重要的是,让他可以有机会以专著的形式发表自己的博士论文。如果他要改变世界,那将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他必须赢得每一分尊重。
如果西点军校之行失败,研究员们拒绝接纳他,那也不标志着世界末日。他在威尔士边境的布莱克山山坡上有一间有点破旧的小屋,可以退守到那里去。小屋里有足够的工具,他有的是力气,可以一边打打零工、搞搞建筑勉强维持生计,一边考虑下一步该做什么。事业晚期,他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十字路口,但在经历过以前的生活之后,他很庆幸自己最终能走到这一步。
布莱克从格洛斯特格林来到伍斯特街上,闪避着身边过往的自行车,朝着伍斯特学院不起眼的校门走去,校门出入口设在修建于18世纪的校舍不起眼的正面,幽暗的外表下隐藏着牛津保存最好的秘密。他跨过门槛,走到回廊的阴凉处。历经几个世纪,回廊里的石板路面被来往的学者踩得光滑锃亮。透过回廊里的支柱,可以看到一个低于四周地面的方形庭院,其中的长方形草坪被修剪成斜纹棋盘状。在方形庭院远端那堵古朴斑驳的沙石围墙外,是院长的花园,花园的边上生长着恣意烂漫的薰衣草、蜀葵和牡丹。再往前走,是学院湖边那些轻轻摇曳的树木。在炎热的沙漠中或在丛林笼罩下的潮湿阴暗中执行任务时,布莱克最怀念的是英国夏天柔和而转瞬即逝的美景。他停住脚步,想把眼前的一切记在心里。
“这么悠闲啊,利奥。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布莱克转过身,看到卡伦·彼得斯从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堆邮件。卡伦是一个很有天赋的植物学家,是一位初级研究员,也是他在学术交流室里为数不多几个可以算作朋友的人之一。她穿着牛仔裤、休闲帆布鞋和宽松的T恤,额头上架着一副太阳镜,乍一看可能会被误认为是个学生。只有她深绿色眼睛眼角处几道不明显的皱纹说明了她过去三个月里所受的创伤。就在她和丈夫打算购买他们的第一套房子的几天前,他带着他们所有的积蓄离开了她,找了一个二十三岁的博士生。三十四岁的卡伦在结婚五年后发现自己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心碎欲绝。她的律师告诉她,即使她能追回丈夫从她那里偷走的四万英镑,诉讼费用也会让他们俩都破产。作为合同法和家庭法方面的导师,她的丈夫无疑知道这一事实。
尽管经历了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且只能住在研究生宿舍区的两间狭小房间里,卡伦还是设法保持着微笑。幸运的是,她出轨的丈夫只是她生命中两个爱人中的一个。另一个是她的工作:她试图拯救加拿大和西伯利亚濒临死亡的森林,使之免受气候变化的破坏。
“被你发现了。”布莱克说,“我一直都很喜欢这种景色。”
“论文进展如何?”
“差不多有谱了,正开始准备初稿呢。”
“所以你真正的意思是实际上你还没有动笔?”
“我打算这个周末把初稿写出来,集中精力一气呵成。”
“好吧,如果你需要找人替你掌掌眼、把把关,可以来找我——虽然我不是你这个领域的专家。”
“谢谢,只要你别对我太严厉——要知道,我的信心是很容易被打击的。”他笑着说。卡伦也对他笑了笑,但布莱克感觉到对方不只是想在愉快的外表下说些无伤大雅的闲话,于是开口问道:“近况如何?”
“还行。”她耸了耸肩,好像在说自己过得很好,但眼睛透露出的却是另外一个不同的故事。
布莱克心领神会,说:“四处走走怎么样?”
她感激地点了点头。
他率先沿着石阶往下走,石阶连接着回廊和下面低于四周地面的方形庭院。走到底之后,他们向右转,肩并肩地沿着草地边的砾石小路闲逛着。
“发生什么事了?”布莱克问道。
“又收到了乔尔律师的来信。我真不该拿这种事打扰你。”
“没关系。他们怎么说?”
她把目光移开,似乎因为太尴尬不想说,但压力已经到了她无法自控的程度。“他们声称钱都是他的,说我在情感上虐待他,让他无法忍受,说我一心想要毁了他的事业……诸如此类,很多很多。我原本以为我们的婚姻很幸福。理智上我知道,这些都是为了折磨我设计的谎言,但当你从你曾经爱过的人那里读到这样的东西时,你真的会开始怀疑自己的理智。这是没办法的。你会开始怀疑他们说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这听起来很疯狂吗?”
“这听起来非常自然。如果能给你点安慰,我想说,在我知道的有限的别人离婚的经历中,他的行为相当典型。逃兵心里越内疚,对抗起来的手段就越龌龊。不过他不会一直这样的,按照常规最多六个月。”
“此话怎讲?”
“恢复理智需要这么长时间,至少是部分理智。据我所知,愤怒会像最初的激情一样逐渐褪去。”
“也许我该放手,忘掉钱的事。我甚至都付不起手头的律师费了。”
“任何人都会感到难过,但你必须尽量不给回应。如果他表现得如此咄咄逼人,那可能意味着他很害怕,这就给了你优势。他会对那位新欢撒各种各样的谎,说你是一个多么坏的人,但有可能最终他会受到良心谴责,主动回来提条件。”
卡伦点点头,似乎有点儿相信他所说的,但心中还是有些纠结。
“你提到了良心,但是……良心只出现过几次……我们一吵架,他就吓唬我。就好像他有阴暗的一面,而我却试图假装不存在。”
“他打过你吗?”
她摇了摇头。
“威胁过你吗?”
“没有……没有明目张胆地威胁过。”
“那我就不用担心了。事情会解决的,几乎都是这样的。”
他们走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在另一组石阶前停了下来,准备在此分手。布莱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明年的这个时候,一切都将成为回忆。我向你保证。”
她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欢快起来,说:“你今晚要来参加院长的酒会吗?”
“尽量吧。”布莱克没有说自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你应该表现得更主动一些,利奥。如果你想获得那个研究员职位,就得让人看到你,得让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分子,让他们看到你人性的一面。给他们讲几个笑话,软化一下他们的态度。”
“我从来都不太擅长鸡尾酒会这种场合。”
“我也是。”温暖的微风吹散了她浓密的棕色头发,拂过她的脸颊。她抚开头发,说:“你很受欢迎,我一直听学生说你的研讨会和讲座很棒,我也会让院长知道的。这很重要。”
布莱克感动地说:“谢谢。我很感激。”
“嗯,好啊,我这样做也不是纯粹的利他主义,因为首先,我需要一个没有自闭症的人和我在这里说说话。”说到这里她笑了笑,接着说,“不要找借口不去参加酒会。再见。”
她调皮地晃了晃手指,做出一个警告的手势,然后迈步走上台阶。
布莱克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向前走去。卡伦说得没错,他应该多去迎合掌握自己命运的那些人。她对自己的关心让他感动,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到如此关怀。
布萊克走到方形庭院远处的一个角落,一直走到那排中世纪联排房的最后一间。从外面看,他的大学宿舍很迷人:久经风雨的石头门廊里是一扇有着百年历史的橡木门,铅格子窗的周围长满了玫瑰。但是,一走进里面,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它被分配给了初级教师。其内饰与20世纪60年代初最后一次翻修相比,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书房占了楼下的大部分空间,除了笨重的维多利亚式书桌上的那台笔记本电脑之外,它看上去和闻起来都和近三十年前布莱克第一次大着胆子跨过门槛时一模一样。那个时候,他以前的导师就住在这里。他身材矮小、性格粗鲁,一年中每天都穿着同样的粗花呢夹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不带过滤嘴的伍德拜恩卷烟。偶尔哪次运气好赌马赌赢了,就抽细长的帕纳特拉雪茄。尽管戈弗雷·莱恩已经去世将近十五年了,但他生活过的痕迹依然挥之不去:那对塌陷的切斯特菲尔德沙发上,煤气炉上方那幅滑铁卢战役重骑兵油画中,以及他父亲在沙漠战争结束时从亚历山大运兵船上拖回来的那张破旧地毯上,无不留有他的气息。对于历史学家来说,这样的房间无疑再合适不过了:从11月到3月,陈旧的管道和寒冷的气温不断提醒着人们昔日的贫困。
布莱克径直走到后面的厨房里,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然后回到办公桌前。距离他前往院长草坪接受检阅的时间,还有整整三个小时,足够他完成论文中关键的开头几段。
他忍住推诿搪塞的冲动,急忙把一整天在他脑海中形成的那些话打了出来:
本世纪初,我在一个刚从塔利班手中解放出来的村庄里遇到了一些阿富汗人。他们是文盲,从来没有听说过布什总统或乌萨马·本·拉登,也不知道纽约双子塔被摧毁的事,认为我们是敌对的入侵者。我很快就了解到,英国人自19世纪70年代最后一次占领这些人的国家,就一直没有得到他们的原谅。这些人对世界的认知刚刚超出他们所处山谷的边缘。他们不懂科学,甚至也不知道精英话语的概念,因此除了使用最基本的术语,我几乎没有办法与他们交流。
然而,英军和其他占领军却被指望要赢得民心,将这些部落民众转变为热情的民主主义者,使其抛弃有着一千五百年历史的习惯,解放妇女,接受法治。
是谁布置了这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是我们的政客。政客需要选票和结果,但他们却像我们的史前祖先一样,根本无法走进阿富汗部落民众的内心。
这就是当地的真实状况。只有承认这一事实,我们才能正视它,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女士们、先生们,我是一名士兵,长期令人遗憾的经历让我不再相信战争能够带来和平。
写到这里布莱克停了下来,评估了一下自己刚才写的内容。作为开场白,这波口诛笔伐无疑是相当大胆的。但仔细一想,它的语气更接近杂志上的文章,不像学术论文,虽然内容很吸引人,但肯定行不通,因为里面有太多他个人的影子。如果自己还没有开始,就被当作一个只是在兜售奇闻轶事的小贩而遭人不屑,这可是他承担不起的。于是,他又用一种更客观、更学术的方式进行了尝试:
对军事干预进行管控的传统模式旨在驱逐对当地平民有敌意的团伙,其运作方法是基于一些先验假设。这些问题主要涉及刚被解放出来的民众是否愿意与解放者进行建设性的接触,以执行这些解放者认为普遍可取的社会和政治政策。
布莱克停顿了一下,想象着观众的眼皮开始耷拉下来。他必须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
就在此时电话铃响了,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伸手拿起听筒。这个听筒有年数了,上面缠绕着一根打结的螺旋形电话线。
“喂?”
“是布莱克少校吗?”
说话的是个女人,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是的。”布莱克意识到自己应该认识对方,却一下子叫不出对方的名字。
“抱歉这么突然给你打电话。”他感觉到她要说的不是什么好消息。“我是凯瑟琳,凯瑟琳·芬恩,瑞安的妻子。”
凯瑟琳——他当然认识。布莱克觉得胸口发紧。
她似乎说不出话来。
“出什么事了?”
“他在巴黎工作,当保镖,本应该今天回家的……我刚接到英国大使馆的电话……他们想让我过去确认身份……”她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布莱克听到电话里传来孩子们兴奋的声音。他想起芬恩夫妇有三个孩子,年龄都还很小。
“他们发现一具尸体,让你前去辨认,是吗?”他听到自己说话的语气像个士兵,声音急促,没有感情。
“是的——”
“我马上出发,你和孩子们待在一起。”布莱克片刻也没有停顿地说,“告诉我给你打电话那个人的电话号码和你的电子邮件地址。我会联系他,告诉他通过我来传递所有信息。我一收到信息就给你发过去。我马上给你我的手機号码,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凯瑟琳,你有笔吗?”
她强忍住眼泪,低声说了一句“有”。
布莱克说出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又让她读一遍给他听,然后记下了那个叫西蒙·约翰逊的使馆官员的电话号码和凯瑟琳所有的联系方式。经过这一通忙碌的操作,他们两人都稍感安心。
“你等候的时候有人陪伴你吗?”布莱克问道,“我要明天早上才能到那里。”
“我可以打电话把我妹妹叫过来。”
“那就这么办,最好不要一个人待着。一有消息我就联系你。”
电话里出现了短暂而尴尬的停顿,布莱克本可以就此结束通话,只是感觉好像还有话没说完。他和芬恩并肩战斗了二十年,两人的关系比亲兄弟还亲,救了对方性命的次数他已经记不清了。这事本不该发生的。芬恩是一个有家的人,而布莱克除了战友以外几乎没有人会来悼念他。
“对不起,凯瑟琳。”布莱克说,“我们好久没有联系了。我们应该早联系的,都是我的错。”
“他和你一样。”她说,“他总是很忙,你知道的。他确实想和你联系的。”
“我也是。”布莱克说。
他们又陷入了痛苦的沉默。布莱克把他们从痛苦中解救出来,说道:“再见,凯瑟琳。”
“再见。谢谢你!”
他扣上电话,马上又拿起来,拨打那个巴黎的号码,接通了西蒙·约翰逊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不比一个学生大。布莱克解释说,他是芬恩的指挥官,要代替凯瑟琳前去巴黎。约翰逊不确定法国警方是否会接受非家庭成员指认,但布莱克解释说,自己曾与芬恩形影不离,与芬恩的妻子相比,他和芬恩在一起的时间可能更长,也更了解芬恩的习惯。那位年轻的使馆官员似乎很满意布莱克的解释。他们约好第二天午餐时间在太平间见面。
挂断电话之前,布莱克问了一个通话过程中约翰逊似乎一直在回避的问题:“如果那个人就是芬恩先生,你能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吗?”
“看起来他是被刺死的,多处刺伤。恐怕我知道的就这些。”
“我知道了……谢谢你!”
布莱克放下电话,走到窗前,凝视着方形庭院的方向,感到周身筋骨紧绷,血管里冰冷的怒火跳动着。
偏偏是芬恩。这个人曾经赤手空拳从一群疯狂的伊拉克暴徒中杀出一条血路。
死了。
布莱克一直想知道死神什么时候会来拍自己的肩膀。
霍尔斯特恢复了意识,脸朝下趴在冰冷坚硬的地上。他四肢麻木,眼睛被蒙着,手脚被绑着,嘴巴被布紧紧地堵住,两颊好像要裂开。尽管剧痛难忍,他还是感觉昏昏沉沉,浑身乏力,除了用塞满鼻涕的鼻孔呼吸,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起初,他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伴随着紧张的心跳血液涌向耳朵的声音。接着,他察觉到发动机震动发出的低沉轰鸣和旁边一个女人压抑的悲泣声。
他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出清楚的声音,整个人陷入困境,感到绝望无助。他突然想到他可能真的死了。自从完成主日学校的课程之后,他脑海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画面开始像旋转木马一样在他的眼睛后面旋转:天使、魔鬼、基督的身影,还有一个长着黑绿色眼睛、像人头一样大的蛇头。他忍住想吐的冲动,害怕自己会呛到。这时,他感到身下的地面像要塌陷似的,这突如其来的感觉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这个动作又重复了一遍,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一架飞机上,感觉耳膜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他们正在向地面降落。
他还活着。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但抽泣声一直没停。他想踹对方一脚,让她不要再哭了。就在此时传来了电动机的嗡嗡声和熟悉的起落架放下并锁定位置的声音。他想起了妻子劳拉和他们的儿子和女儿,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在这弥足珍贵的时刻,他们似乎在朝他微笑,然后身影慢慢模糊、变形,汇入了从他最担心的心灵深处涌现出的奇形怪状的队伍中。他听见自己像个奄奄一息的人一样呻吟着,顿时沉溺于深深的自怜之中。他做了什么竟然要受这种折磨?为什么倒霉的是自己?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像奴隶一样开疆拓土,努力研究前沿知识。
飞机落地了,弹了一下,然后很快停了下来。尽管霍尔斯特被绑得紧紧的,但他还是知道这是一架小型飞机,属于某种轻型喷气式飞机。门开了,传来两串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他脑袋旁边。粗壮的大手抓住他的腋下,把他提了起来,脚踝上的束缚也被解开了。他听到身后那个女人惊恐地呜咽着。
“我们走吧。”有人用法语说。
霍尔斯特的腿像木板一样附着在自己的身体上。揪住他的人架着他半抬半拖地向前走了几米,然后拖着他走下一段台阶。扑面而来的是闷热、潮湿、令人倒胃口的空气,四下传来知了的叫声。
几个声音用法语互相喊叫着。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命令——军队里的指令。霍尔斯特感到汗水顺着他的后背和前额向下流淌。天气非常炎热,这是他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他们穿过一段停机坪,朝着另一个引擎的声音走去。与他刚刚离开的那架飞机相比,这台发动机的声音很吵。
“臺阶,四级。”有人用法语说。
他们迈步往上走,霍尔斯特走在最前面,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鞋尖寻找着每一级台阶,找准后再踏上去。他们进入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面弥漫着燃油和热乙烯基的气味。他被摁坐在一个座位上。几秒钟后,霍尔斯特听到那个女人随后也被带了进来,一边哭泣一边呻吟。他听到德瑞克用英语吼着叫她闭嘴,但她没有停。随即一声响亮的耳光,伴随着一声挨打后痛苦的尖叫,然后她终于停止了呜咽。又有几个人跟在他们身后进来,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引擎轰鸣,头顶上加速转动的砰砰声告诉他他们是在一架直升机上。他感到飞机从地面升起,左右摇晃了几下,轻微倾斜之后猛地向前蹿了出去。
这次飞行又热又吵,据霍尔斯特估计,飞行时间不到半小时。他猜他们可能在热带地区,说不准是在非洲的某个地方,可能是法国前殖民地之一:象牙海岸或塞内加尔。但是为什么要来这里呢?苏珊·德瑞克是美国人,至少据他所知,她为硅谷一位富有的企业家工作。她一直对那个人的身份保密,那个人想买下霍尔斯特宝贵的研究成果,用于商业目的。霍尔斯特有关大脑奖励中心的发现,加上正确的纳米技术,能够以迄今为止难以想象的方式操纵人类行为。
会不会是德瑞克一直在撒谎?有没有可能她根本不是做生意的,而是一名政府特工,意识到自己的研究成果如果落入坏人之手会带来可怕的危险?恶心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一生的努力都白费了。接下来他将被审问,被要求说出每一个细节,并被恐吓用他职业生涯剩余的时间来毁掉他所做的一切。他以前听过关于这类事情神秘而疯狂的传言,说有些科学家发明的技术过于激进,对现有秩序构成威胁,结果这些技术一诞生就被扼杀了。
他的恐惧和痛苦被愤怒所取代。去死吧这帮混蛋!
发动机声音发生变化,直升机倾斜了一下,他靠在安全带上的身体前倾,然后飞机落地了。
当车窗外毫无特色的法国北部平原被巴黎郊区的景色取代时,布莱克仍是欧洲之星二等车厢里为数不多的面无笑容的乘客之一。在他周围,前来度周末的情侣睁大眼睛等待着第一眼看到城市天际线上方出现的埃菲尔铁塔,但布莱克的目光却一直盯着自己的内心。他脑海中反复浮现的画面是,胜利后的芬恩在一艘从索马里“青年党”狂热分子手中夺回的英国货船的甲板上手持卡宾枪疯狂地向夜空开火。这是他们较为冒险的一次行动。他们六人小组乘坐阿帕奇武装直升机到达目标点,用绳索速降到货船上,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消灭了二十三名久经战争、誓死不降的武装分子。芬恩一个人解决了将近十二个敌人。那天晚上他表现得无所畏惧,仿佛被注入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他把最后几个撵到轮机室最里面,展开近身肉搏,全然不顾叮当作响、炽热烫人的金属。芬恩对杀戮毫无兴趣——对他来说,和布莱克一样,杀戮只是一项他碰巧擅长的工作——没有人比他更渴望活着。
五百发子弹射向星空,周围一片欢呼。
只是现在物是人非。
凯瑟琳的电话不仅让他感到震惊,还让他方寸大乱,勾起了一连串回忆,有的美好,有的可憎,冲击得他心绪难平。布莱克向卡伦和院长找了个借口,没有参加酒会,整个晚上都在牛津西部乡下的野猪山上散步。他一英里一英里地走着,边走边思考,似乎从未感到疲倦。然后他又一直盯着卧室天花板上裂开的涂料,几个小时没合眼,天没亮就起身去赶开往伦敦的火车。其间他的回忆一直没断。
他的反应使他困惑不安。毫无疑问,他和芬恩都已经能坦然接受死亡。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他们失去了无数的朋友和同事。每一天他们都会想下一次任务可能是最后一次。这非但没有让他们感到恐惧,反而给了生活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飞机上活下来的士兵情绪高昂,远胜于那些把下周、下个月的到来视为理所当然的人。
更奇怪的是,布莱克竟然发现自己感觉好像被掏空了。这让他有些不安,无法理解。就好像过去五年中所有沉淀下来的淤泥都被剧烈地搅动起来,让他在黑暗、凶险的水中游泳。
他瞥了一眼窗外,看到最后一丝绿意消失后,城市已近在眼前。列车飞快地穿过那些涂得乱七八糟的地下通道——从上面的街道是看不见的——几分钟后,在富丽堂皇的巴黎北站停了下来。布莱克走上站台,迎接他的是一股明显的巴黎气味。多年来,他注意到每座古老的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而那些由玻璃和混凝土构成的现代城市闻起来只不过是汽车尾气的味道。巴黎和伦敦都散发着泥土和砖瓦的气息,以及几个世纪以来人们的生活气息。伦敦市中心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强烈的苦涩味道,让人联想到帝国的冷漠和孤立。在巴黎,即使在香水店和糕点店里,至少在英国人的嗅觉里,也总能隐约嗅到一丝污水味。对于一座城市来说,里面的空气就像巨人呼出的气体,体现了这座城市的常态,其中既包括它所有的肮脏,也包括它所有的辉煌。
距离中午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于是布莱克在附近的街道上闲逛,找到了一间小咖啡馆。他站在鍍锌台面的吧台前一边喝着一大杯浓缩咖啡,一边费力地翻看一份被丢弃的《巴黎人报》。从他了解到的信息来看,巴黎不是一座安定的城市。在一个较贫穷的郊区又发生了一场暴力骚乱,一名警察被枪杀。种族间的紧张局势愈演愈烈,各路政客都在趁机利用这一局面。没有人确切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国家中数百万的贫穷移民,他们几乎没有机会成为很多法国人理解中的法国人。用报纸上引用的一些歇斯底里的话来讲,这座城市就像一座被围攻的城堡。布莱克心想这座城市变化不大。历史上巴黎一直麻烦不断,经常遭受威胁、占领或革命。每次灾难过后,这座城市骨子里的某种顽强、坚定、真实的东西总会重新出现,让它恢复。
布莱克给了那个神色忧郁、强装笑颜、眼神和善的女服务生一大笔小费,然后向地铁站走去。
他乘坐地铁来到了塞纳河以南第13区的骑士站。他的目的地是沙普提厄医院,到了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覆盖几个街区的大型建筑群。最后,当布莱克找到医院的中心点时,他发现,同他在类似情况下去过的大多数医院一样,除了太平间之外,每个科室都有标志。他四处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然后拦住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他觉得这应当是个实习医生,试着用蹩脚的法语问路。她耐心地听着,然后用地道的英语给他指出了正确的方向。
太平间位于一座不知名的附楼,与主楼分开,周围是一片精心照料的草地。布莱克提前八分钟到达入口处,结果发现西蒙·约翰逊已经等在那里了。正如布莱克从他们简短的通话中所推测的那样,他是一个新人,最多只有二十四五岁。尽管年轻,他身上已经被牢牢打上了外交部门的烙印:稀疏的金发分得一丝不苟,一身正式的深色西装,打着领带,黑色粗革皮鞋擦得锃亮,像在阅兵场上一样。
“是布莱克少校?”
“是的。你一定是西蒙。很高兴认识你。”
布莱克伸出手,感觉到约翰逊因他那友好而不失正式的语气放松了不少。
“十分抱歉在这种非常不幸的场合同你见面。”他有些局促地左右移动着双脚,继续说,“瓦尔克鲁瓦警督在里面等我们。当然,调查正在进行中,但我得提醒你,他不会很乐意帮忙的。这个案子已经被指派给负责调查的法官了。”
“法官?已经移交了?”
“这是他们这里做事的方式,对我们来说有点陌生,但似乎很有效。”他向门口瞥了一眼,问道,“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布莱克点点头,准备好迎接他希望不会太长的煎熬。
停尸间在地下室。布莱克跟着约翰逊下了两段楼梯,来到一条地下走廊。走廊两侧墙上齐腰处的亮光漆被从医院病房和手术室里源源不断运送尸体的手推车刮擦出了长长的痕迹。他们来到一扇安全门前,约翰逊按下可视对讲机。在和一个多嘴多舌的工作人员简短交谈之后,门嗡嗡地开了。他们走进了另一条走廊,和刚才走过的那条走廊一模一样,只是靠着左侧墙边停着六七辆轮床,上面躺着用淡蓝色医院床单盖着的尸体。
从他们左边一个小等候室里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此人背有点驼,面色灰黄,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包裹着一件橄榄绿的外套,在他羸弱的身体上啪啦啪啦晃。
“是约翰逊先生吗?”他错把问题抛给了布莱克。
“不是,”约翰逊用法语纠正他道,“这位是布莱克少校。”
“哦,抱歉。我是亨利·瓦尔克鲁瓦警督,法国国家警察。”他上下打量着他们俩,目光如鹰,一眨也不眨,这种气场大大弥补了他身材的不足。“你有护照吧?”
“当然。”
布莱克拿出护照,又拿出驾驶证。在瓦尔克鲁瓦仔细审查这两份证件的时候,约翰逊觉得有必要详细讲一下布莱克在过去二十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一直是芬恩的亲密同事和指挥官这一事实。
“你曾在特种部队待过,少校?” 瓦尔克鲁瓦问道。
“我是步兵。”布莱克回答道。
“著名的特种空勤团?”
约翰逊焦急地看了布莱克一眼说:“芬恩中士是一名特种兵,这显然不是什么秘密。但布莱克少校尽管不再服役,但他仍然受到严格的保密义务约束。”
瓦尔克鲁瓦咕哝了一声,把证件递还给布莱克,问道:“你知道芬恩先生为什么会在巴黎吗?”
“我只知道他太太告诉我的那一点点。我们有段时间没联系了。”
“他在担任保镖,保护的是一位前来参加会议的英国年轻女科学家。你承接这样的工作吗,少校?”
“不,我是个学者。或者说正在努力成为一个学者。”
瓦尔克鲁瓦扬了扬眉毛,问道:“你是老师?在哪里教书?是在大学吗?”
“是的。”
“请问是哪所大学?”
“牛津大学。”
瓦尔克鲁瓦点了点头,似乎对此感到吃惊。他说:“那个年轻女人也是牛津大学的。”
“学校很大。我能问一下她是谁吗?”
瓦尔克鲁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让我们看看究竟是不是芬恩先生,请跟我来。”他示意他们跟上去。
走廊尽头有两扇弹簧门,通向一片铺着瓷砖的区域。四面墙中的三面都排列着用来冷藏尸体的储藏室,强烈的消毒剂气味几乎掩盖不了下面冰冷的腐肉发出的恶臭。旁边站着的工作人员显得很不耐烦,给人的感觉是他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瓦尔克鲁瓦看向布莱克,布莱克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布莱克对死尸并不陌生,但当技术人员拉开最下面一层的抽屉时,他还是感到胸腔膈膜下面揪起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结。
尸体被闪亮的白色聚乙烯塑料包裹着。技术人员拉开袋子,露出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的头、肩和躯干。那张脸一片惨白,仿佛是用蜡浇铸而成的。此时布莱克给人的印象是全身杀气,面色冷酷,就好像芬恩的摹本。但他的目光只短暂地在那张脸上停留了一下,眼睛很快被吸引到胸部十几处非常明显的刺伤,以及手臂和肩膀上纵横交错的很深的撕裂伤。尸体解剖后,所有的血迹都被冲洗掉了,但每个伤口周围青绿色的瘀伤说明了刀子刺穿皮肤、肌肉和骨骼的力量。从他肘部上方和下方手臂上的多处伤口可以明显看出,当时芬恩愤怒地试图保护自己。
布莱克向瓦尔克鲁瓦瞥了一眼,后者示意技术人员把袋子再拉开一些。这次他把两侧完全打开,露出腹部和身体两侧更多的刺伤,多处严重重叠的瘀伤表明他曾被反复踢打过。更惨烈的是,刚露出的双手手指和拇指都被割掉了,一个不剩。残指被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放在芬恩的两腿之间。
“你能确认芬恩先生的身份吗?”瓦尔克鲁瓦警官问道。
布莱克点点头,抬起眼睛望着这名警探毫无表情的脸。他注意到约翰逊已经转过身去,无法再看下去了。
瓦尔克鲁瓦说道:“这显然是恶意攻击。”他示意那位技术人员把抽屉推回去。
布莱克说:“至少需要三个人。”
“那手指——”瓦尔克鲁瓦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好像是在询问。
“战斗中会出现很多残杀,比你想象的要多,尤其是在非正規军中。”
“战斗?怎么扯上了战斗?”
“普通的暴徒不可能对芬恩做出这种事,一定是专业人士干的。”
瓦尔克鲁瓦点点头,仿佛他的怀疑得到了证实。
“那个年轻女子怎么样了?”布莱克问道。
“她失踪了。我们推测她被绑架了。”
“我能问一下是在哪里被绑架的吗?”
“乔治五世酒店。不过目前我能告诉你的恐怕就这些了,少校。这是规定,希望你能理解。”
“当然。”
“我想约翰逊先生会通知他的亲属的,我也会尽力同法官沟通,毕竟死因很明显。我们希望下周能解除对尸体的封存。”
“谢谢。”约翰逊说,同时擦去嘴唇上冰冷的汗珠。
“祝二位好运。”瓦尔克鲁瓦开始下逐客令了,“请原谅,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他们离开大楼时,约翰逊一直一言不发。布莱克原以为他会呕吐,但这个年轻人努力恢复了镇静,深呼吸了几次之后,血色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非常抱歉,少校——”
“不必。”布莱克说。他几乎像他的同伴一样松了一口气,呼吸着新鲜空气。
“警方提醒我说他遭到了暴力袭击,但我没想到……”
“我想你没有更多关于芬恩为谁工作的信息了吧?”布莱克问道。他急切地想换个话题。
约翰逊犹豫了很长时间,所以布莱克认定他是知道的,只是被要求保持沉默。
“属于机密?”布莱克追问道。
“我认为这可能是一份政府合同。”约翰逊坦言,“除此之外,我真的不知道更多信息了。我相信法国当局会彻查此事的。”
“他受雇于情报部门去保护一位英国科学家?”
“我倒是希望自己还能告诉你更多信息——”
“我理解。”布莱克打断了他的话,省得他再重复。“你不必给芬恩的妻子打电话了。由我来说会更好。”
“谢谢你!”
他们再次握了握手。
布莱克转身要走。
“如果可以的话,还有一件事。”约翰逊说。
布莱克回过头来。
约翰逊咽了口唾沫说:“关于手指的事。你想到了什么?”
“在这个案子中……?”布莱克排除了长期严刑拷打的可能性。芬恩的伤符合突如其来、极端暴力袭击的特征。“我有个奇怪的想法。”
“什么想法?”
“阿金库尔战役。在那场战役中,法国人砍断了被俘英军弓箭手的手指。这些事情深深地印在了士兵的脑子里。”
约翰逊看上去一脸茫然,好像布莱克已经失去了理智。“士兵?”
“正如我刚才对警官说的那样,这不是外行干的。”
“所以……这是某种迹象?”
“或者是复仇的标志。芬恩在战斗中倒下了,但这中间他肯定也让对方损失惨重。”
“我明白了。”约翰逊说,“好吧,我想到时候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希望如此。”
他们两人在医院门口分别。布莱克谢绝搭乘约翰逊的出租车,而是一路走向地铁站。走过宁静的郊区街道时,他感觉天色似乎暗了下来,觉察到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正激荡着阴险而狂暴的冲动。他在车站入口停了下来,告诉自己要理智,要相信警察,要直接回到巴黎北站。无论多么正义,出于愤怒而采取行动是没有好处的。
然后他想到了芬恩——他不仅被杀死了,而且是被残杀至死。他又想到了凯瑟琳和她的孩子们,还有那个迟早会来到她家门口报丧的不知名的官员。他会一边喝茶、吃饼干,一边聒噪地说些同情的话,但对于为什么她的丈夫在为英国政府工作时被切成碎片,他什么也不会告诉她。
将来,布莱克会记得这一刻,因为这一刻改变了一切。
牺牲士兵的家人想要的是最基本的事实,只是想知道他们牺牲的地点、时间以及是如何牺牲的。布莱克的本能已经告诉他,芬恩死亡的具体情况不是政府愿意公开的信息,即使是对近亲家属也是如此。这件事牵涉了两国政府,而每个政府毫无疑问都有自己迫切想隐瞒真相的理由。布莱克非常清楚,即使在英国领土上,也有许多可疑的死亡事件根本没有被报道或调查,他个人就曾负责过几起这样的事件。他还看到战争罪犯、恐怖刺客和间谍失踪后,严格的保密工作是如何不仅掩盖了这些人的失踪,还迅速掩盖了保密工作执行者身上发生的偶然事故的。凯瑟琳·芬恩应该了解更多详情。布莱克决定弄清事情真相之后再回家,以回答那些没完没了的问题,否则这些问题就会日日夜夜困扰着她。
向西北方向乔治五世地铁站的行程需要两次换乘,经过十八站,但布莱克似乎进入了昏睡状态,感觉几秒钟就到了。这就好像恍惚瞌睡的午夜司机,到达目的地后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到达的。
他走出地铁,来到了喧闹的香榭丽舍大街。在通往凯旋门的宽阔马路上,汽车、摩托车和公共汽车疯狂地相互追逐。他向右拐到了乔治五世大道,在距离一家人来人往的咖啡店很近的公共长椅上坐了下来,好让手机连上店里的无线网。他搜寻了一下有关一位英国科学家在巴黎被绑架和她的保镖被谋杀的报道,结果没有搜到任何消息,这让他立刻怀疑法官下令封锁了消息,同时应英方要求,一位部长也签发了通知,要求媒体保持沉默。在英国,只有在国家安全受到明显威胁的情况下才会采取这样的措施。
然而,对最近在巴黎举行的科学会议的搜索立即就有了结果。几秒钟之内,布莱克就确定了国际纳米技术协会于上周在法国科学院举行了年度会议。该协会在其网站上发布了活动流程,这很有帮助。他浏览了一下,找到两位来自牛津大学的演讲者:一位是男性计算机科学家,另一位是女性生物力学工程师萨拉·贝尔曼博士。她演讲的题目是《基于DNA的纳米级传递机制的发展》。这显然是前沿技术,但远远超出了布莱克的知识范围。日程的最后一项是闭幕招待会,上周四晚上在四季乔治五世酒店举行。
布莱克根据自己的经验推测,这种级别的智慧资本会议肯定需要专业安保公司的保护,而这样的安保公司会雇用他的很多前同事。如果运气好的话,能找出是哪家公司,他可能会找到一个友好的退伍军人,愿意向他透露一些秘密。他查阅了该协会的详细联系方式,发现总部设在加利福尼亚,与巴黎相差七个时区。星期六6点办公室有人值守的可能性很小,但试一试也无妨。他点击了屏幕上高亮显示的电话号码。短暂的停顿之后,响起了几声铃声,然后开始播放一条语音留言。布莱克刚要挂断电话,语音留言就被一个女声打断了。
“您好,我是国际纳米技术协会的玛丽亚。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早上好。”布莱克说,“我没想到会有人接电话。”
“我们通常从现在这个时间开始接打电话,因为我们是一个全球性的协会。先生,今天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你应该知道上周巴黎会议上发生的不幸事件。”他停顿了一下,她没有回答。“死者是我的一位亲密同事。我有一些重要的信息想告诉会议的安保主管。我想知道你是否有对方的联系方式。”
“对……嗯——”
“我猜应当是巴黎当地的一家公司。”
“抱歉,恐怕这事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我可以记下您的姓名和电话号码,然后让领导给您回电话吗?”
“情况非常紧急。你能帮我联系到那些可能知道这方面信息的人吗?”
“您是说现在吗?”
“是的,拜托了。我是利奥·布莱克少校,曾经是瑞安·芬恩的指挥官,他就是那个被杀的人。”
他的话让她一下子慌了。他能听出她敲击键盘时声音中的紧张。“问题是……我的老板,戈德堡博士,和他的同事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我相信他们的航班会在今天上午晚些时候到达。”
“肯定会有电子邮件记录。你能不能试着搜索一下‘安保这个词?我不想让你为难,但我必须马上联系到对方。我只需要知道公司的名字就可以了,我可以根据名字找到对方的联系方式。”
又是一阵沉默。他感觉到她在权衡拒绝他请求的后果。
“好吧。您是利奥·布莱克少校,对吗?”
“没错。我碰巧也在牛津大学教书,算是贝尔曼博士的同事吧。”
“哦——”
布莱克听见她在匆忙地搜索自己的名字。他很清楚她会看到什么:历史系网站上有他的个人资料,一副温和学者的模样,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抱歉这么催促你——”
“没关系的。我想我找到了……是的,找到了。该公司名为ICPS,与我们联系的人是塞巴斯蒂安·皮罗先生。”
“总部是在巴黎吗?”
“我屏幕上顯示的地址在圣地亚哥。”
“你有皮罗先生的电话吗?”
“我想是的……是的,在这儿。读给您听一下?”
“好的。”
布莱克在返程火车票的一角草草记下了一个法国手机号码,感谢了玛丽亚的帮助,然后拨打这个号码。电话只响了一声,他就听到一条通用的语音留言。他留下自己的姓名,请皮罗尽快给他回电话。
他切换回网络浏览器,开始搜索ICPS。ICPS,国际贴身保护服务公司。该公司有一个具有极高制作价值的网站,但除了列出一些关键服务项目之外——包括为高端活动提供退役军人保镖和安保服务——几乎没有其他信息。联系人部分包含一份咨询表和一个圣地亚哥固定电话号码。没有名字,也没有电子邮件地址。布莱克试着拨打了那个号码,结果听到的是个留言,请他留下详细信息,并承诺会有公司代表很快给他回电。他照做了,尽管没有期望周末会有人回电话。
布莱克最后搜索了一下塞巴斯蒂安·皮罗,得到了一些结果,但没有一个与法国安保主管有关。这让他有些沮丧,但并没有感到惊讶,因为安保行业是为数不多的从业人员重视匿名的行业之一。
在确定了他对皮罗的搜索暂时没有结果之后,布莱克沿着乔治五世大街向南朝酒店走去,一路上紧靠着人行道上排列整齐的梧桐树树荫。走了不远,他发现周围的大街上净是豪华精品店的店面,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把游客们甩到身后了。他现在身处豪华巴黎的中心地带,这里的顾客看上去就像直接从杂志里走出来的一样,建筑物的石头外墙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在如此富丽堂皇的环境中,你不可能不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
又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后,布莱克来到乔治五世酒店门口。就在这时,一辆大型豪华奔驰车驶了过来。他向后退了几步,看着两个门童从伞盖下走出来迎接房客:一个戴着太阳镜的肥胖中年男子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伴。她穿着四英寸高的高跟鞋优雅地走着,神态自若,腰身笔直,臀部随着莲步轻移微微地摇摆着。布莱克循着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跟着他们走进酒店,而那两个急着想要小费的随行门童几乎没有注意到他。
布莱克从入口进来,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大理石装饰的接待大厅,大厅里弥漫着刚修剪的鲜花的气味。在这对富有的夫妇被簇拥着走向前台时,布莱克悄悄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眼前的房间布置精心,墙上嵌有木质护板。里面只有三三两两几个顾客,分散坐在不同的桌子前,每个人的心思都在自己同伴身上。布莱克在吧台前的一张高凳子上坐了下来,吧台后面一个留着锃光瓦亮光头的服务生正在用一条洁白的餐巾擦拭香槟酒杯。
“先生?”
“请来杯血玛丽。”
“好的。”服务生礼貌地笑着说。
他把手中的杯子放到一边,往摇酒器里加了冰块,倒进一大杯白鲸伏特加和少许番茄汁。布莱克在吧台后面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意识到为什么自己看起来需要一杯烈酒。他彻夜未眠,又折腾了一上午,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眼角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脸上满是灰白的胡茬。
服务生恰到好处地晃了晃摇酒器,既把里面的液体摇匀,又没有让番茄汁失去黏性。然后他熟练地把酒倒入一个高脚杯,那动作就像蒙特卡洛赌场的赌台管理员。
“祝您健康,先生。”
布莱克满意地喝了一大口。伏特加微微灼烧着他的喉咙,温暖了他的胃。“非常棒!”他说。
服务生感激地点了点头,又继续擦拭酒杯。
布莱克沉默地坐了一两分钟,一边不断地喝着酒,一边在想是应该向服务生打听情况,还是碰碰运气,与酒店经理面谈。他决定选择前者,因为酒保一般都比较健谈,也更容易贿赂。
“你上周可能见过我的朋友。”布莱克说,“他是保镖,是个英国人。”
“哦……是的。”服务生的眼睛本能地扫視房间,仿佛在寻找偷听者。
“我们一起当过兵,共事十五年。我来巴黎确认他的尸体。”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先生。我们说过一两次话,他看起来像位绅士。”说着他从柜台下拿出一条新餐巾。
布莱克注意到他的肩膀紧张了一下,动作也突然变得僵硬。毫无疑问,他和其他工作人员都接到了严格的封口令,要求他们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因为谋杀和绑架对生意不好。
“我并不想难为你,只是想知道事发地点,好告诉他妻子。”
“我知道的很少,先生。”他焦急地朝门口瞥了一眼,仿佛希望有个上级能来救他似的。
“你一定知道事发地点。当时宾馆里肯定到处都是警察,人们不可能谈论别的事情。”
“您应该和经理谈谈,先生。要我替您给他打电话吗?”
布莱克喝光了杯中酒,把空酒杯放在吧台上,然后说:“我倒是希望由你来告诉我他是在哪里被杀的,这样我才好表达我的谢意。”他目不转睛地平视着酒保,继续说,“这当然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
酒保光秃秃的头皮上冒出滴滴汗珠,说:“我知道三楼的一个房间里出事了。一个女人被绑架了,用绳子吊到了地面上。您朋友的尸体是在酒店后面的巷子里发现的。”说到这里他紧张地耸了耸肩,“我知道的就这些,先生。我向您保证。”
“非常感激。”布莱克说着拿出钱包,“结账,请问多少钱?”
“好的,先生。二十六欧。”
布莱克给了他五十欧,告诉他不用找了。
布莱克从楼梯走到三楼。长期的经验让他对电梯有着根深蒂固的厌恶,因为一旦遇到紧急情况,电梯几乎就是一口棺材。
他来到三楼,沿着铺着地毯的长廊向两边望去。除了右边有一辆打扫房间的女服务生的手推车外,没有任何有人的迹象。他向左边走去,检查大楼背面的门和墙,看是否有警方活动的痕迹。他推断,如果法医和士兵有任何相似之处,那他们肯定会在乔治五世酒店原来的装饰上留下愚蠢的马脚。布莱克什么也没发现,于是转过身去,沿着走廊的另一侧往回走。他走到女服务生的手推车前,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她正在打扫的房间右边一扇门上沾满了油腻的指纹。他仔细一看,发现门框左侧的垂直部分是全新的,上面的红木颜色比门框的其他部分要深。这扇门甚至可能是换过的,至于上面的指纹,是警察完成工作后那些木匠安装门的时候留下的。
他试了试门把手。
门是锁着的。
布莱克向后退了几步,从开着的房门朝隔壁房间瞥了一眼。女服务生正在通往卧室的短过道左侧的浴室里。他看到床脚的架子上放着一些私人物品和一个手提箱。
他猛地敲了一下门,把她吓了一跳。
“打扰一下,女士。我是英国警察,能耽误你两分钟吗?”
布莱克不等对方邀请就走了进去,径直走进卧室,朝着高高的法式落地窗走去。他打开窗户,走到外面的一个小阳台上,阳台周围有一道齐腰高的铁栏杆保护着。眼前除了对面建筑物的背面,没有什么景致可言。三层楼下面是一条步行小巷,通向一条狭窄的酒店后勤通道,仅能供货车和垃圾车通行。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氯气味,仿佛他下面的整个区域最近都被冲洗了。那个酒保提到了绳子。布莱克抬头瞥了一眼,看到上面的楼层也有同样的阳台,可以很容易地固定住绳索,以便快速下降到地面。
“先生?”
布莱克转身就看见两个穿着深色西服、身材粗壮的家伙走进了卧室。他们示意女服务生离开,后者急忙跑到走廊里。他俩都二十多岁,其中个子较高的那人两只眼睛下面有块瘀青,从他宽阔扁平的鼻梁向外扩散。他们胸前口袋上的徽章表明这二人是保安。
“下午好。”布莱克挤出一丝微笑说,“我不想惹麻烦。我是那个被杀者的朋友,马上就走。”
他向前迈了一步。那两名保安挡住了他的去路,把床尾和衣柜之间的空间挤得满满的。
其中那个矮个子保安说:“请在这里等着。”
布莱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等?等什么?”
“等警察。”说话的那个人指了指法式落地窗旁边的一把椅子。
“等警察?我只是想看看事情是在哪里发生的。”
他们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硕大的肩膀把上衣的接缝撑得紧紧的。
“那你们说说,我犯了什么罪?”
没人回答。
布莱克继续用他那讲道理的口吻说:“也许你们能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塞巴斯蒂安·皮罗?我猜你们上周开会时跟他打过交道。”
对方阴沉地看了他一眼,布莱克感觉他们很享受眼前的这一刻。一个真实存在的不速之客,而且还是一个外国人。他尽量保持冷静,决定让他们对得起领的薪水,可以心满意足地看着他被迫向警察解释自己的行为。但就在这时,对方口中却轻蔑地蹦出——不是说出——一个词“坐下”,一下子触发了他大脑中的某个开关。
这种影响既有生理上的,也有心理上的,导致他撇开了所有理性,一阵肾上腺素在血管里流动起来,面前的两个人个子似乎变小了,变成了可笑、笨拙的漫画人物。
“先生们,请让开。”
“坐下。”小矮子保安迈步走到他的同事前面,粗壮的双臂交叉在圆鼓鼓的胸前。
这是新手常犯的错误。
布莱克瞬间爆发,猛地冲向前去,用力把那人交叉的手腕抵在他的胸骨上。就在他踉跄着向后撞到他的同事时,布莱克对准他毫无防护的大腿根踢了一脚。这名保安捂住裆部,闷哼一声,瘫倒在地毯上。高个子保安现在已经恢复平衡,堵住狭窄过道,挡在布莱克通往门口的路上。他摆好架势,双拳举起护在脸前,像个训练有素的拳击手,只是眼中的恐惧暴露了他是个生手。布莱克虚晃一下,假装进攻,结果对方直接一记右拳打了过来。布莱克向左快速闪身,右臂弯曲,钩住向自己袭来的拳头,左手掌的掌根劈在对方的二头肌上,导致对方站立不稳,身体旋转,前额一下撞到墙上,但在此之前,他的肩膀已经被扭脱臼了。倒下的时候,那人紧紧抓着从肋骨中间一直垂到膝盖下的废了的胳膊,发出一种被屠宰的公牛垂死时的呻吟声。
布莱克从他俯卧的身体上跨过去,从门上扭下坚固的黄铜把手,扔到外面现在已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关上身后的门,把那两个受伤的人锁在里面,然后朝楼梯走去。
片刻之后,布莱克出现在酒店大厅里,这里一切如常。他走下酒店门前铺着地毯的台阶,和门童互相点了点头,钻进一辆出租车。
“去巴黎北站。”
一扇金属门在他们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
“停下来。”有人用法语说。
霍尔斯特被刺眼的光线吓了一跳,立刻闭上了眼睛。他感到那双粗糙的手割断了他身前手腕上绑着的尼龙扎带,摘下了他的眼罩。他只敢慢慢地睁开眼,等待瞳孔收缩。
他们在一幢平房一间漆成白色的房间里,四下弥漫着最近施工留下的煤渣和水泥的气味,窗户上安有坚固发亮的钢筋。眼前出现几个人:苏珊·德瑞克和一个身材较高、异常瘦削的男人,两人都穿着军装,面对面站着;他们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看长相像是中东人,身穿蓝色短袖便服。
霍尔斯特向他的右边瞥了一眼,看到一个年轻女子,一头黑发乱蓬蓬的,也在灯光下痛苦地眨着眼睛。在他的左邊是两个穿着相同卡其布短裤和T恤的男人,一个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另一个接近六十岁。这两人都戴着眼镜,面露怯懦,弱不禁风,书生气十足。霍尔斯特立刻凭直觉知道,这两人和那位年轻女子跟自己一样,都是科学家。
那个年龄大的男人开口说:“是萨拉吗?你没事吧?”
“闭嘴!她很好。”德瑞克旁边那个瘦骨嶙峋的人带着明显的南非荷兰语口音训斥了一声,向站在他们后面的人做了个手势。两名身穿类似轻便军装的拉美裔大个子男人从四名科学家后面走出来,站在那扇好似监狱大门的两侧,这扇门是通往平房的一道内部安全门,再往外还有一扇通往外界的坚固大门。霍尔斯特注意到他们的制服上没有任何徽章或标记。
“霍尔斯特博士,贝尔曼博士,我是布伦南上校。德瑞克上尉你们都认识了,但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们的同事兼科学行动主管——阿玛尔·拉齐亚博士。”
穿蓝衬衫的人表情严肃地点头致意,说:“对于交通方式和基本住宿条件,我们深表歉意。但遗憾的是,目前我们所有的住处都同样缺乏舒适的环境。这处设施是新的,还有很多工作都在进行中。我们希望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能进一步改善我们的条件。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装备实验室。”他的声音很有教养,语气中带着歉意。他的口音表明他受过英国教育。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我们这是在哪里?”霍尔斯特右边的年轻女子用近乎歇斯底里的语气质问道。
布伦南看了她一眼,又瞟了一眼门口两个穿制服的警卫,她就此安静下来。
霍尔斯特左边那个年纪大的男人举起双手,好像在尽力劝她保持冷静,听对方讲话。
布伦南说:“带你们来这里是要你们进行合作的。很抱歉,但这是在竞争中保持领先的唯一可行的方法。你们每个人都是各自领域的领军人物,都在为保持领先地位而奋斗,并且你们每个人都同意把你们的研究成果卖给我们共同的雇主,以获得一大笔钱。因此,在你们强烈抗议自己的处境之前,我劝你们考虑一下大局。这个项目越早完成,你们就能越早拿到钱回家。假如当初在我们的谈判中,你们都能表现出足够的诚意,那眼前的这一切可能就没有必要了。只可惜——”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淡然的笑容:“我们都是凡夫俗子。”
霍尔斯特注意到贝尔曼和那个老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两人都对对方感到意外和震惊。
“没错!”这时德瑞克突然插嘴对那个老人说,“肯尼迪教授,恐怕你想保护的这位女士也像你一样唯利是图。事实上,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笑容让霍尔斯特想起了他们之前几次讨论他的报酬时的情形。德瑞克仿佛陶醉在一种道德优越感中,因为她揭露了他们虚伪的贪婪。
布伦南向拉齐亚博士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讲几句。拉齐亚走到前面开始讲话,语气平淡,就好像这些新来的人是自愿来的一样。
“请允许我做一些介绍。贝尔曼博士和肯尼迪教授是牛津大学的亲密同事,彼此当然熟悉。但除此之外,我想你们互相可能都不认识。让我们先从安杰洛斯·斯菲里斯博士开始。”他向霍尔斯特左边那个瘦小的年轻人点了点头,继续说,“斯菲里斯博士是一位计算机专家,后来成为剑桥大学神经形态学专家,目前正致力于利用人工智能绘制人类大脑中一千亿个神经元的图谱。事实证明,这种非凡的人工智能几乎准确无误地预测了它所识别的每一个新神经回路的功能。亚历克·肯尼迪博士是纳米工程学领域最著名的先驱之一,已经创造出能够根据微波频率释放热量的微小粒子。这些粒子能够刺激它们所附着的细胞活动。他的同事,萨拉·贝尔曼博士则开发了一种巧妙的机制,能够将这种粒子的有效载荷传送到身体的任何细胞。最后这位是拉斯·霍尔斯特博士,他的研究集中在大脑的奖赏和厌恶中心。你们的工作首先就要从这里开始。
“我们的巨额投资是基于这样一个想法:诸位各施所学,通力合作,发明一种用途广泛的技术——这一点我们到时候再讨论。但目前的重中之重是,我们必须把新来的人带到他们的住处,稍后我们将开始为你们的实验室订购必要的设备和用品。”拉齐亚停顿了一下,露出几乎是善意的微笑,“也许你们会很高兴地知道,在这里你们将不再受通常的道德约束所束缚,可以随意在灵长目动物身上做实验,必要时也可以在人类身上做实验。我建议诸位现在就把这点列入考虑。”他摊开手掌,似乎是在表示善意,“我非常期待与你们合作。”
“休息两个小时。”德瑞克说,“然后我们开始工作。”
说完她转身与布伦南和拉齐亚一起向大门走去。
“这就完了?我们还没提问呢?”公然的挑衅来自贝尔曼博士。
“你想知道什么?”德瑞克强忍着不耐烦问道。
“如果我们选择不合作呢?”
“问这个问题的时机是在你同意以八百万美元出卖你的灵魂之前。”布伦南上校說,“没有人不付出代价就能发财。去问问那些发财的人吧,他们要么付出汗水,要么出卖良心。每一分钱都是如此。”
说到这里他笑了,紧绷的皮肤像蜥蜴一样皱了起来。
霍尔斯特听到从平房里面的某个地方传出一只猕猴的尖叫声和摇晃笼子栏杆的声音。
布莱克迈着稳健的步伐穿过巴黎北站的大厅,同时意识到自己的感官仍然保持着高度戒备。他观察着每一张面孔,注意听到的每一个人的脚步声,记下了颜色、气味和最细微的动作,甚至还记下了栖息在车站拱形屋顶巨大铁梁上的鸽子。酒店房间里的暴力遭遇把他直接抛回了活生生的超真实世界,尽管他在近五年前就已经从中摆脱出来了。他就像一个不经意间喝了杯酒的聪明的戒酒者一样,试图从这杯酒中观察自己的状态变化。他告诉自己这只是暂时的情况,是他无法控制的环境强加给他的一种反常行为,很快就会恢复平衡和常态。
尽管如此,这种意识上的转变还是比较有诱惑力的。极度敏锐的反应让他产生一种刀枪不入的感觉,觉得自己的身体异常威猛,仿佛虎荡羊群。军队上称这种感觉为高度自信的表现。这种情况会出现在精神病患者的笑容里,也会出现在伞兵空降前那一刻的眼神里。这只是少数人身上才能表现出的素质,他们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能够利用过人的智慧和主动攻击消除恐惧。所有的特种兵都具备这种素质,这既是他们的福,也是他们的祸。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布莱克毫不费力地认出了来回走动的许多武装警察,就好像他们穿着反光夹克一样。他们武器的名字从他休眠的记忆角落突然蹦了出来:圣艾蒂安M12SD冲锋枪、贝尔蒂埃AMD选择性射击卡宾枪以及他们腰上枪套里的西格绍尔P2022手枪。他的眼睛扫视着人潮,寻找便衣侦探,每一点蛛丝马迹在他眼里都是那么明显:女性,年近三十,体格健壮,没带行李;男性,四十多岁,光头,戴着墨镜;另一名男性,三十岁左右,正触摸右耳中隐藏的接收器。车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但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们正在追捕独狼杀手和他们最害怕的人:那伙土生土长的激进分子。一个西装革履的英国人消失在背景中,肯定就像口香糖消失在人行道上一样。布莱克顺利通过了检票口和护照检查处,来到了站台。
直到火车驶离巴黎郊区,以每小时两百英里的速度向北部海岸驶去时,布莱克才感到自己开始放松下来。他闭上眼睛,故意把刺激限制在大脑之内,感受自己的右前臂重重地搁在大腿上。他把注意力转向内心,尽量只听到自己心脏稳定的跳动。两年的认知行为疗法取得的效果还不如在约克郡一个修道院一个周末长假的静修。在那里,一位年长的西多会修士传授了一些简单的技巧,让他学会了终身受益的内心冥想。
布莱克的身体放松了,但他的大脑却固执地不肯安静下来,脑海中芬恩被肢解的尸体画面,细节清晰,挥之不去。他克制住要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的冲动,听从那位修士严厉的忠告,绝不退缩,而是“始终直视撒旦的眼睛”,面对他死去战友的图像。随着火车车厢轻轻摇晃的节奏,他看清楚了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颧骨上蜡黄的皮肤;胸部的瘀伤和刺破的肌肉;粗大的前臂上,褪色的文身与自卫伤口纵横交错;还有血淋淋的手指残根。
初始时的恐惧慢慢地、痛苦地消退了,随之而来的是激起的愤怒和无法遏制的复仇冲动。布莱克感到麻木、震惊和难以置信,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意外损失。愤怒的痛苦残余仍然存在,但冷静和理性的思想重新控制住了怒火。他很满意自己恢复了昔日的镇定,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肯特郡乡村错落有致的田野。
他看了看表,已经过去了九十多分钟。他在座位上正了正身体,瞥了一眼附近的乘客,大家都在有说有笑地玩着手机。他很羡慕他们这种简单而平凡的生活。在此次乔治五世酒店事件发生之前,他一直坚信自己已经抛弃了过去,重新回归到普通人的生活之中。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默默地祈祷这种事永远不要再发生。
火车驶进了圣潘克拉斯车站。布莱克下了车,再次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没有意识到他那种隐姓埋名的安心感只是一种幻觉。英国边防警察的隐蔽摄像头认出了他的脸,记录下他的行踪。一旦被发现,他也就会被其他隐藏的电子眼准确跟踪,跟踪他穿过伦敦地铁到达帕丁顿站,看着他在酒吧喝了一大杯威士忌,然后跟随他登上晚上9点开往牛津的火车。在收集到监控录像几微秒后,软件会对其进行处理,分析他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的细节,然后综合分析所有结果,形成一份针对他精神状态的评估报告,其准确程度超过他对自己所能做的评估。
那个在电脑屏幕上密切监视的人看到评估结果之后一下子振作了起来。在利奥·布莱克少校遭遇了倒霉的纠纷后,为了不让法国人拘留他,他已经付出了大量原本就不多的信誉,因此他迫切需要自己的投资能得到回报。
霍尔斯特醒着躺在一张薄薄的床垫上。房间上了锁,从大多数方面来看,它与牢房的唯一区别就在于房间里有一台空调。
他认为,这种斯巴达式的简陋环境是用来让他们专心工作的。这种方式很有效,因为除了需要尽快完成他们的计划、被释放出去享受他的劳动成果之外,他什么也不会去想。
不过,贝尔曼似乎无法适应目前的处境。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她不停地抽泣,悲泣声透过隔在他们之间的一堵薄墙传了过来,使他根本无法入睡。霍尔斯特从她对面的房间里可以听到肯尼迪恳求她保持冷静。但他运气不佳,她就像个倔强的孩子,总是觉得只要她把自己弄得够悲惨,她的痛苦就会结束。他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没有冲她喊叫,让她闭嘴想想钱,因为他知道这样只会让她变得更糟。
在极度疲惫中,霍尔斯特试图让自己适应这样的处境。他已经接受了眼前的事实:他没有机会与外界交流,将被禁闭数月,甚至更长时间。一想到这里,他就沮丧。他尽量不去想妻子会做何反应,或者她会对孩子们说些什么。从好的方面来说,如果布伦南和德瑞克以及他们的雇主遵守合同,那他和他的家人就有望得到一个舒适的未来。这是他必须坚持的希望。假如有人强迫他来组织一个类似的项目,他也很有可能会采用类似的方法。保密和速度至关重要。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某些急于开发和利用新兴技术的政府曾多次贿赂、诱骗或故意隔離科学家为国家服务。研制原子弹的竞赛、破译战争密码以及将人送入太空的竞赛都是采用军事化的手段和效率组织起来的。在全球商业化时代,国家完全被另一种贪婪和自私的实体所取代。
他听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接着门被打开了,首先是贝尔曼的,然后是他的。两个警卫中的一个用法语冲他喊道:“快点,起来!”
霍尔斯特挣扎着站起来,转动了几下僵硬的脖子。又有人用法语大声喊,命令他们回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去。他沿着铺着瓷砖的狭窄通道走到肯尼迪和斯菲里斯身边,他们两人已经与布伦南和德瑞克坐在一张桌子旁,面前各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另外两台在等着他和贝尔曼。
布伦南命令霍尔斯特坐到那两位科学家之间的座位上,然后说:“拉齐亚博士马上就过来。”
“起来!快起来!”从贝尔曼的房门口传来愤怒的命令声,她显然拒绝合作。
霍尔斯特朝着长长的走廊看过去,看到两个警卫站在她的门口。
“失陪一下。”德瑞克从椅子上站起来,朝他们走去。
布伦南没有理会这个小插曲,对霍尔斯特说:“肯尼迪教授和斯菲里斯博士已经收到了他们清单上列出的大部分物品,一会儿带你们参观实验室时你会看到的。剩下他们所需要的,将与你和贝尔曼博士需要的一起订购。公司准备在合理的范围内为你们提供无限制的预算,所以需要什么尽管订购就可以了。”他对着笔记本电脑点了点头,继续说,“这是你的机器。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没有连接互联网,但是你可以在文档文件夹中找到所有主要供应商的目录。”
萨拉·贝尔曼的房间里传出一声短促而恐怖的尖叫,紧接着是几声脆响,显然是一方在攻击,一方在挨打。过了一会儿,两个警卫押着贝尔曼又出来了。她只穿着内衣,绝望地抽泣着。他们在走廊上粗暴地推搡她的后背,她光着的两只脚在地上擦蹭着。德瑞克跟在后面,大声用法语下着命令。
霍尔斯特、斯菲里斯和肯尼迪三人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吓得呆若木鸡,根本无力阻挠,眼看两名警卫把这个年轻女子脸朝前摁在平房入口紧闭的铁门上,拽开她的胳膊,用手铐把她的手腕铐在头顶的栏杆上。
德瑞克从系在腰带上的枪套里抽出手枪,抵在贝尔曼的左太阳穴上。
“一个简单的选择,贝尔曼博士——要么合作,要么省去我们对付你的麻烦。在你的领域里,还有其他人比你更有能力复制你的研究工作。”
终于,贝尔曼沉默了。
“她的麻烦大过她的价值。”布伦南漫不经心地说,“干掉她。”
“不!”贝尔曼绝望的哭喊声在空荡荡的墙壁间回响着。
德瑞克用枪管抵住她的脑袋。
她扣动扳机时,霍尔斯特把目光移开了。
空气中传来咔嗒一声空响。
霍尔斯特回过头来,看到贝尔曼双膝瘫软,昏死过去,身体悬在手腕上,两腿污浊,脚边一摊尿。这景象看得他胃里翻腾,她让他想起了自己实验时一只死去的动物。
那辆路虎卫士咳嗽似的勉强咔咔发动起来,轰鸣着喷出一团浓黑的柴油烟雾,听上去果然不负它二十五年的车龄。当布莱克驾车驶出拥挤的大学停车场,向北穿过杰里科郊区时,一个月来第一次发动的引擎还在不停吱嘎作响地哀嚎。星期天的清晨,改造后的一排排住宅静悄悄的。空旷的街道上,仅有的生命迹象就是一个遛狗的怪人,还有一个晨跑的年轻女子,她看起来四肢僵硬,但孤独中却带着执着。两英里后,布莱克到达城市边缘,然后沿着A40公路向西驶向格洛斯特。
由于连续两个晚上睡眠不足,布莱克感到疲惫不堪,于是他摇下车窗,让清晨的凉风吹进来。尽管他竭尽全力,但在他强迫自己躺在床上的那几个小时里,芬恩的形象一直萦绕在脑海,他一遍遍演练当天上午晚些时候向凯瑟琳描述他所看到的情况时要说的话,这让他倍感煎熬。他曾多次去看望自己手下那些刚刚失去亲人的遗孀,但那都是以他的官方身份进行的,完全隐藏起了自己的感情,尽管做得也不是太好。但这次,没有了制服的保护,同时由于忽视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而感到内疚,布莱克只剩下他认为是正常人对这种事的反应:无法用理性来解释的异常悲伤和悔恨。
他响声隆隆地驶过威特尼,进入伯福德,在那里,牛津郡那种零零散散的田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科茨沃尔德更广阔的土地。清晨的雾气已经散尽,晴朗灿烂的天空下,干砌石墙变成了蜜糖色,空气中弥漫着刚割下的青草的芳香。他回忆起他和芬恩在从布里兹诺顿英国皇家空军基地到克雷登希尔总部的途中,曾多次开车走过这条路。从中东或非洲执行任务归来,英国的乡村总能给心灵带来慰藉。它的平静和富饶似乎在热忱地滋养着人类的生命,不像其他国家的风景总在对生命提出挑战。面对此情此景,芬恩总是表现得热情奔放。粗犷豪放的外表下,他的内心怀有凯尔特人的浪漫气质。他们俩都认为越往西走就越觉得轻松自在。等到达人烟稀少的赫里福德郡之后,他们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在那里,威尔士连绵不绝的山脉矗立在远处的地平线上。这个边境乡村是归国士兵的理想家园,其中的低地森林和牧场与未开垦的高地融为一体,体现了文明与荒蛮的交会。
9点过后不久,布莱克驾车沿着卡洛绵延的弯路往下走。山坡一直通向山谷,山谷中的小城赫里福德横跨在瓦伊河两侧长而直的河段上。他凭着记忆向芬恩家的方向开过去。那是一座普通的半独立式住宅,位于河流以南一个不起眼的街区。十二年前芬恩和凯瑟琳结婚时就搬到了这里。他们一直计划着先暂时住在这里,等到有钱之后再在鄉下买上几英亩土地和一个谷仓,芬恩可以把它变成一个木工作坊。布莱克推测,这几年芬恩签署了一些私人合同,距离他们将梦想变成现实可能已经不远了。他把路虎车挤进了一辆建筑货车后面的空地,下车沿着小路向芬恩家走去。
凯瑟琳焦虑的脸从起居室半拉开的窗帘后面露了出来。看到布莱克,她闭上了眼睛,然后身影一闪,来到门口。
“我是利奥,你好!”
“我是凯瑟琳。”
“谢谢你,我……”她哽咽了,强忍住自己的感情说,“请进。”
他跟着她穿过狭窄的走廊,经过一排挂满孩子衣服的晾衣架,走进一间通向温室的厨房。三个孩子在外面的大蹦床上蹦跳着玩耍,蹦床占据了房子后面一小块草坪的大部分空间。凯瑟琳径直走到水壶边,双手颤抖着打开水龙头,在壶里接满了水。
“他们都长大了。现在多大了?”布莱克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乔希十岁,梅格八岁,萨拉-简马上就六岁了。”凯瑟琳把水壶放在底座上,转过身来面对他,晶莹的蓝眼睛里噙满泪水。她脸形瘦长白皙,头发乌黑,仍然是当年那个让芬恩坠入爱河的美丽的爱尔兰姑娘。在那之前的很多年里,芬恩一直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适合结婚。
“都六岁了……上次我来的时候她才刚学着走路呢。你怎么样?还在做护士吗?”
“兼职做。”她轻声回答,用掌心擦了擦脸颊说,“我请了一段时间假。你怎么样?”
“还是在牛津大学之前上学时的学院——至少目前是这样的。我希望他们能在今年九月给我一个固定职位,但我觉得希望不大。”
“我以为你已经在那里安顿好了。”
“他们会让你经历很多考验,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定下来。不再是二十五岁也无济于事,他们可不管你的年龄。”他揶揄道。“你为什么不坐下呢?我去煮咖啡。”他从架子上取下罐子说,“快坐下吧。”
凯瑟琳感激地点点头,坐到小桌子旁。布莱克从水槽上方的碗柜里拿出杯子,从冰箱里取出牛奶,给了她一点时间调整自己。厨房里塞得满满当当,但井然有序,给人一种家的感觉。一块巨大的告示板覆盖了一面墙的上半部分,上面满是孩子们画的图画,还有芬恩最近在欧洲和中东出差时寄回来的明信片和照片。在下方一个角落里有张照片被萨拉-简的一幅画遮住了一块,照片中的布莱克和芬恩坐在一辆沙漠巡逻车的引擎盖上,车停在赫尔曼德省的一处山脊上。他们俩都抽着粗大的古巴雪茄。那一天他记得很清楚:他们六个人在夜间空降,前去摧毁塔利班的一个迫击炮阵地,结果在那里遇到了将近五十个敌人。有时,在巴斯申的总部制定任务只是为了证明他们能够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是一场比赛:英国特种空勤团和美国三角洲特种部队哪个更勇敢?
布莱克端来了咖啡,凯瑟琳用纸巾擦去最后一滴眼泪,把脸从窗户方向移开,以免让孩子们看到她在哭。
“谢谢你!”她内疚地瞥了他一眼说,“我还没有告诉他们,我做不到,除非——”她的眼睛搜寻着他的眼睛,似乎还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结果什么也没发现,便低头望着桌子,声音低得几乎成了耳语:“我妹妹晚一点来,从都柏林飞过来。”
“是他,凯瑟琳。”布莱克说,“我很抱歉,但毫无疑问是他。我看到了他的尸体,大使馆官员那里有他的证件。”
她点了点头,紧咬着牙,然后又抬起头,挺直瘦削的肩膀。真相比不确定性更容易面对,她能够勇敢面对真相。她是一名护士,嫁给了一名特种兵。自从芬恩给她的手指戴上戒指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与死亡的真实性共生,已经做好了接到电话或听到敲门声的准备。
“去年我就劝他别干了。”她说,“当时他接受了一份为期六个月的合同,在一个矿山做安保工作,结果生病了,八个星期后就不得不回家了。回来后他向我保证从此只接风险小的工作。他说再干上几年,然后就回到这里找个合适的地方,搬到城外。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她茫然地瞪着眼睛。
“他一直在为谁工作?”
“伦敦的几家不同机构,主要是当保镖,保护来这里的外国商人或去中东的英国人。他不再接手非洲和俄罗斯的生意了,说那里太危险了。”
“那这次任务呢?他走之前跟你谈过吗?”
“他只说在巴黎待四天,说是库尔顿公司联系的,是份政府合同。”她耸了耸肩,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说,“有些工作他会紧张起来,但这次工作却很普通。他是在保护某个女科学家,是吧?”
“是的。”布莱克喝了口咖啡,希望如果自己保持冷静,事情会好办一些。她会问问题的,而他的回答对她来说很难接受。他继续说:“他保护的是一位年轻的生物学家,对方似乎失踪了。我怀疑他是在追捕绑架她的人时被杀的。”
凯瑟琳的身体僵硬,眼睛一眨不眨。
布莱克问道:“外交部方面怎么样?他们是否向你透露了具体情况?”
她摇了摇头,眼睛直视着他:“告诉我,利奥,我需要知道一切。这些年来我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
布莱克点了点头,勉强露出一丝宽慰的微笑。
“他保护的对象被人很专业地从酒店后面三楼的房间里绑架走了,似乎是被人用绳子吊下去的。我不知道确切时间,但看起来瑞安强行打开了房间的门,跟在他们后面顺绳索滑下,落地时被制住了,身中多刀。”
凯瑟琳没有退缩,而是神色坚定地接受了这个消息,显得很坚强。多年的护理工作以及后来又嫁给了一个成年后一半时间都在南征北战的男人,已经把她锻炼得外柔内刚。
“为什么要杀了他呢?这是为什么?既然他们已经抓住了那个女人,为什么不赶紧开车逃走呢?”
“我也说不清楚,可能其中另有隐情,比如我所不知道的政治方面的原因,或是为了报复,但也可能只是他运气不好。”
“我必须要知道原因,利奥。我的三个孩子马上就要长大了,他们肯定也想知道他们的父亲为什么会死。”
“会有验尸报告的——”
凯瑟琳不屑地摇了摇头说:“有几份验尸报告会实话实说?我了解那些战士遗孀,利奥。这个城里到处都是到死也得不到答案的女人,这不公平。”
布莱克面对着她毫不妥协的目光,觉得自己被逼到了一个他知道无处可逃的角落里。芬恩在凯瑟琳这里找到了属于他的真爱。她外表柔柔弱弱,但内心却十分坚强。
“我会去找外交部的官员谈谈,看能不能从他嘴里挤出点什么来。我还知道那次会议安保主管的名字。”
凯瑟琳把目光移向别处。她和布莱克都清楚,任何一个在《官方保密条例》上签了字的人,除了大概的情况以外,提供任何其他信息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她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肩膀一起一落。从来到这里到现在,通过观察,布莱克已经知道凯瑟琳不是一个遇事崩溃、只知道哭天抹泪的女人。她会一直很坚强,像母狮一样保护自己的孩子。
“钱的方面有问题吗?”布莱克轻声地问道,“他有保险吗?”
“我们会没事的。”她淡然地回了一句,心里还在想着那些可能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布莱克无可奈何,一声不吭地坐着。再没有什么他可以帮忙的了,除非做出他无力做出的承诺。他们俩都望着窗外,看着孩子们在蹦床上撞来撞去,一个个兴高采烈,天真无邪。十岁的乔希已经异常强壮,肩膀宽阔,身体粗壮,肌肉发达,就像他父亲一样。他一下子抱起两个妹妹,然后摔倒在一起,身体互相缠绕着,笑作一团。
凯瑟琳终于开口说:“瑞安很羡慕你,说你找到了另一种生活。”
“我本应该联系他的。”
“他也应该联系你的。他一直想给你打电话,但不是在工作,就是在这儿忙,似乎总是没有合适的时机。”
她这么说是想让他感觉好点儿。布莱克本以为,芬恩是觉得他的朋友兼前指挥官背弃了他,不然怎么解释这些年的不联系呢?但芬恩根本不可能知道的是,布莱克是因为觉得尴尬才不给他打电话。等他能告诉他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可以养家糊口的时候,他就会联系他的。他的沉默完全是自尊心作祟。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如果需要帮忙安排的话?”
“我能应付。”
布莱克很想伸手握握她的手,通过细微的肢体动作表示一下同情。但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凯瑟琳似乎往后缩了一下,进一步缩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她想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他无法给出的答案。
“你知道我在哪里,凯瑟琳。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谢谢你!还有,谢谢你前去巴黎。我很感激。”
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两人立刻从桌旁站了起来,心照不宣地认为他们的会面已经结束了。
“他是个好人。”布莱克说,话语中充满了木讷,“他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战士。”
此时院子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哭声。孩子们的头撞在一起,萨拉-简边哭边从蹦床上爬下来。
“你去照顾她,我自己走就可以了。”布莱克说,让凯瑟琳去安慰正在哭的那个孩子。她还在等着父亲回家呢。
绕过前门里面放童鞋的地方时,布莱克感到芬恩隐约出现在他身后的走廊上,脑海里出现了每当他们陷入困境时,芬恩瞟向自己的那种眼神。那眼神好像在说:“你就这点儿本事吗?你这软蛋!”
离开芬恩家之后,布莱克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逃到山里去。他放弃了直接返回牛津的计划,一路向西驶去。在短暂停留购买了食品和威士忌后,他继续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穿过一座座村镇,这些村镇的名字很久以前就成了通往他避难所的路标:克朗格、金斯通、沃彻奇、迈克尔彻奇,最后上山来到卡拉斯沃尔。这里与其说是村镇,不如说是村落,只有几户人家。空气变得更凉爽、更清新,之前精耕细作的田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狂风呼啸的山丘。
小路变得狭窄,沿着陡峭的斜坡蜿蜒而上。坍塌破碎的柏油路面中间杂草丛生,越来越不结实,到处坑坑洼洼,最后变成一条崎岖不平的土路,前面又出现一处拦牛木栅,然后分成两条岔路。左边的岔路通向一座古老的石头牛棚,当地农民用来产羔和剪羊毛。布莱克转向右边岔路。这条小路蜿蜒着穿过一片山楂树林,只通到另一边的几条车辙。顺着车辙,他颠簸着穿过一段又短又陡的山路,进入一个隐蔽的山谷。那里有一座五百年历史的石頭小屋,名叫“泰阿盖尔”,这是威尔士语,意思是“秘密的房子”。这座小屋坐落在一小块平坦的牧场上,旁边有条小溪。石屋一侧有两棵古老的苹果树和一座石头棚子。石屋后面,长满蕨类植物的山坡陡峭蜿蜒,一直延伸到布莱克山山脉的前坡。
布莱克把车停在已经被杂草淹没了的停车位上,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抓起装食物的袋子,沿着倾斜的土路走到前门。
泰阿盖尔美其名曰是所房子,其实只不过是座小屋而已,是16世纪牧羊人用从山坡上挖来的石板砌成的。当初他买下来的时候,楼下有两间昏暗的小房间,楼上有两间,外面有一个木制的茅房,后门外有个水泵,从小溪里抽水。在三个夏天的时间里,在芬恩偶尔的帮助下,布莱克利用假期把房子拆了,只留下四堵光秃秃的墙,其中一堵墙当时就倒塌了,他不得不从头开始修建。打开厚重的橡木前门,里面是一间铺着石板的房间,房间一端是个乡村小厨房,另一端是个围绕木炉布置的休息区。一段开放式楼梯通向夹层楼面,上面足够容纳他的床和一间小浴室。供电线路在半英里外的农场就停止了,所以房间的灯是由屋顶上一排太阳能电池板供电的,水是用炉子烧的。
这里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偶尔会有手机信号,但只有在天空晴朗时才会有,而这并不常见。如果布莱克需要娱乐的话,他可以读读历史书,听听收藏的黑胶唱片。而且,对于一座古老的小屋来说,要想做到防风挡雨,总会有数不清的工作等着去做。前门里面有一小摊水,证实他两年前在屋顶上做的修补工作需要重新做了,这次可要修好。等论文写完之后,他就会着手去做。像之前每次回来一样,他下意识地重复着惯常的工作,先是检查太阳能电池组的电量,打开水龙头,推上水泵电闸,从井眼抽水灌满水箱, 然后又去柴火间取来木头。二十分钟后,石灰粉刷过的墙壁被炉子烤热了,咖啡也煮开了,布莱克开始收拾烧得通红的炉子。
午餐是一大块面包、奶酪和冷肉。他在屋外的苹果树树荫下吃的饭,饭桌是用白蜡木做的。那棵白蜡树之前长在小溪边上,夏天的一场暴风雨把它刮倒了。芬恩帮着他把树刨成木板,安装在他从农场拍卖会上买来的柴油发动的旧锯台上。那是漫长的一天,两个人累得汗流浃背,受了不少罪。芬恩骂他是一个有精神病的隐士,嚷嚷着要他搬到一个像样的房子里去,给自己找个老婆。布莱克历来不太喜欢沉浸在怀旧的回忆中,但他的这位老朋友已经融入这个地方的每个角落。布莱克目光所及之处,都会让他想起芬恩:他帮他在后门上方安了门楣,并重砌了门楣上方高达屋顶的石造部分。山墙顶端下的水泥上刻着的日期也是出自芬恩之手。在他们两人中,芬恩的建筑手艺显然更胜一筹,这使布莱克一直很有挫败感。尽管芬恩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但他天生就有蓋房建屋的本领,就像有人不用打开说明书就对发动机了如指掌一样。
最后,自发涌出的回忆太多了,布莱克试图把它们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提醒自己把他和芬恩联系在一起的东西绝不是这种多愁善感。没错,他们在工作之外是靠得住的朋友,但他们在执行军事任务时却保持着冷静、理性、超脱的态度。他们都是职业军人,都已经接受了其中的危险。死亡肯定是有可能的,但他们都知道,死亡最有可能是由于判断失误或计划不周造成的,厄运紧随其后。如果芬恩在巴黎犯了错误,那是非常遗憾的,但不是悲剧。悲剧发生在无知者身上,而芬恩绝非无知。
行了,到此为止吧!
布莱克对自己躁动的思绪感到不耐烦,对它们所激起的陌生感心怀不安。他把面包屑扔给了麻雀,换上步行靴,迈步向山上走去。他决定一直走下去,直到自己的思绪回归正常为止。
他爬上山脊,穿过平坦的山顶,一直走到特帕山山顶的三角测量基点。此时他明显有些体力不支。他停了下来,休息一会儿,欣赏了一下威尔士中部方圆五十英里的景色:风起云涌的天空下草木暗影婆娑,起伏荡漾,暮色来临。布莱克顶着狂风,沿着山脊向南走了六英里。当乌云从西边飘来的时候,他朝山谷下走去,穿过羊群和野马踩过的石楠花丛和越橘丛,沿着狭窄的小路向北返回。
在他离家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突降暴雨。他开始慢跑,放弃了小路,选择最短的路线穿过旷野。他踩着脚下湿滑、杂乱的野草,气喘吁吁,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时而有雷声在半山腰响起,好似炮弹爆炸产生的巨响。乌云越来越低,四周景象被笼罩在薄雾中。没有地图和指南针,他只能靠记忆和直觉来确定方向,结果迷路了:没有沿着他原计划的小溪回到石屋前门,而是又翻过了山脊,周围净是齐胸高的蒿草。他浑身湿透,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路线,于是他穿过草丛朝山下走去,终于来到了熟悉的地方,尽管已经偏离原路很远。
这一趟十二英里的艰苦跋涉让布莱克感到双腿生疼。他心情愉悦地脱下湿透的衣服,冲了个热水澡。近乎滚烫的水刺激着他的肌肤,那感觉近乎福报。他的身心一起慢慢地放松下来,过去四十八小时累积起来的紧张情绪逐渐转化成一种愉快而沉闷的感觉。
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旧格子衬衫,沉重而放松地走下楼来,在火炉前喝了一大杯威士忌作为对自己的犒赏。
干杯,老朋友。永别了!
他举起酒杯,默默地隔空敬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布莱克在扶手椅里突然醒了过来,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有人在用手指捅他的胸口。他环视了一下房间,确认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完全清醒过来后,他注意到外面漆黑一片,炉里的火已经烧成了一堆闪烁的灰烬。他俯身从篮子里取出一根木头,顺势看了看表:10点30分。他已经睡了将近两个小时,难怪他觉得迷迷糊糊。布莱克又坐回椅子里,把酸痛的双脚伸到炉前暖和的地方,舒服得没法把自己拖到床上去。他凝视着舔着玻璃炉盖的火苗,漫不经心地想,如果自己学术生涯的希望落空了,他的命运也可能变得比在这里过平静生活糟糕得多。也许到头来,与那些几个世纪前来到这片空旷山坡上建造泰阿盖尔的人相比,他的命运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布莱克伸手拿起威士忌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睡前酒。就在这个时候,一道亮光闪过眼帘。他把目光转向没有遮挡的窗户,但什么也没看见。他想这可能是自己的一种错觉,不再理会,开始喝起酒来。过了一会儿,又闪过一道亮光,随之而来的是小路上传来的脚步声。布莱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时传来三声响亮的敲门声。
“喂,有人在家吗?”
这声音他已经五年没听到了。
“利奥,在吗?我是弗雷迪,为和平而来。”
布莱克犹豫了一下才走到门边,抬起铸铁门闩。他打开门,出现在面前的是他以前的指挥官弗雷迪·托尔斯上校面带微笑、身材矮小的身影。尽管身高只有五英尺半,但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无穷无尽的能量,因而获得了“火球”这个绰号。他明显老了一些,头发也更白了,但眼睛依然像从前一样闪着亮光。
“亲爱的上帝啊,利奥。凯瑟琳说你在乡下的时候,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该死的半山腰。”他走进来,在脚垫上擦了擦他那双沾满泥浆的粗革厚底靴,继续说,“只能把车停在下面的农场里。谢天谢地,在我把车开进沼泽之前,那个老兄就不让我继续往前开了。”
“你好,弗雷迪。”布莱克说,语气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二十多年来安抚这位前上司时的极度耐心。
耐心是必要的,因为托尔斯的自嘲艺术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你几乎无法触碰到错综复杂的真实的他。布莱克也只是偶尔见识过几次,他每次都暴跳如雷,怒不可遏。对付他的唯一办法就是跟他合作。托尔斯把自己敏锐、精明的才智和冷酷无情隐藏在一个古怪的、喜欢社交的人格面具背后,原型毫无疑问是从小就印象深刻的寄宿学校酒鬼校长和高级安保官员。这既是一种行为,也是一种保护,也是对他作为艰苦环境中身材最矮军官的一种补偿,但这使弗雷迪成为一名领袖,让所有人闻风丧胆。
“你还是老样子,一直这么古怪。”托尔斯向炉子走去,一边脱掉身上那件破旧的防水夹克,一边审慎地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说道,“这真是你的风格。你需要一个女人。我想你在这方面没有进步。”
布莱克没有理会他的话:“来一杯?”
“不是你自己酿的吧?”
“威士忌。我想应该是调和威士忌。”
“那就来一杯。”他站在炉边取暖,布莱克去取酒杯。托尔斯继续说:“真不敢相信现在是他妈的六月,外面简直要冻死人了!”
布莱克回来时看到托尔斯正惬意地坐在另外一把扶手椅上。他总是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能力,不管在哪里都能让自己立刻舒服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无论是在丛林营地、伊拉克沙漠还是丽思卡尔顿酒店的套房。
“运气烂透了,是吗?”托尔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差不多吧。”布莱克向两人的杯子里各倒了大半杯酒。他有一种感觉,感觉两人都需要好好喝一杯。
“干杯。”托尔斯一口喝下了杯中大半,然后深呼了一口气说,“真带劲。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城里的生活把我养废啦。”说着还尴尬笑了一声。这是他一贯的做法,总是把所有事都当成笑话,即使有可能跳伞进入敌人后方的马蜂窝里也是如此。“牛津对你好吗?我听说你要申请当研究员。”
“是初级研究员。”布莱克纠正道,“一切还好。”
“你如何评估自己成功的机会?”不等他回答,托尔斯继续说,“我想你是要和一群天真的左翼分子博弈吧。他们可是宁愿让一个巧舌如簧的便衣上位,也不会选择一个老兵的。你可能认为忍耐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其实——”说到这里他又发出那种尴尬的笑,“除非哪个疯子拿刀抵着他们的喉咙。好吧,我想那些傻瓜和我们一样也有他们的自由。”
此时布莱克想起了托尔斯的另一个顽固习惯:他经常对知识分子的愚蠢行为进行无端说教。
上校沉默了一会儿,盯着自己的酒杯說:“可怜的芬恩,太不幸了。像他这样的人不该如此的。”
布莱克点头表示同意。
接下来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托尔斯的脸皱了起来,抽搐着,显然内心十分不平静,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布莱克抿了口威士忌,一言不发地等着,感觉自己马上就能知道对方此次突然来访的原因了。
托尔斯突然开口说:“你知道,利奥,我真的没有什么怨恨,一点儿也没有。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退役,想得我都快疯了。说实话,我曾经怀疑到底是不是我的错,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而我……我想让你知道我尊重你的选择。”
原来是这个原因。虽然看起来不太可能,但托尔斯连夜赶来是为了和解的。也可能是为了寻求宽恕,因为他曾多次差一点让他和芬恩送命。难道他真的对他的部下生出了一丝怜悯之心?
“谢谢。”布莱克说,声音里掩饰不住惊讶的语气,“如果这能让你好受点的话,那我告诉你不是你的原因,弗雷迪。我想我是厌倦了部队生活,没别的原因。”
“我想当时你的原话是——一场打地鼠的心理变态游戏。”
“当时我们吵得很激烈。”
“怒火中烧。”
“你真的想跟我讨论这个吗?”
“我很想知道,利奥,你是否真的认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浪费时间?这不是你一直在宣扬的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没有吸取教训。我不想看到又一代人重复同样的错误。”
“哈!原来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得意扬扬地高声说着这个词,仿佛它解释了一切,“你隐藏得可够深的啊……不过我想这并不是什么不良品性,但也仅限于一定范围之内。”
布莱克没有反驳,因为长期的经验告诉他,一旦托尔斯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愿意辩论的伙伴,他就会很高兴地同他一直争论到天亮。
托尔斯把杯中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举起酒杯要求再来一点:“只要一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布莱克给他倒了足足三英寸高的酒。
“老实说,我有点震惊。”托尔斯又一次转移了话题,“芬恩和我一直保持联系,偶尔在城里见上一面。我觉得他很想你。”
“他本可以打电话的。”
“也许他不确定你会怎么对他?”
“我很乐意和他交谈,这一点他应该知道的。”
托尔斯用一种强烈的质疑的目光盯着布莱克,问道:“你是说真的吗,利奥?”他的钢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那个在他赢得军队轻量级冠军时代被打扁的鼻梁。
“当然是真的。我没有抛弃过去的生活,只是想再开始另外一种生活。”
托尔斯点了点头说:“很好,很高兴知道这一切。因为我们很亲密,我是说我们三个,对不对?我见你们两个的时间比我见我家人还多。顺便说一句,克莱尔和我分手了。她离开了,就在我从空勤团退役的第二天。”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至少孩子们已经长大了。如果她想在诺福克孤独到老,那就由她去吧。”他咕哝了一声,脸上露出伤感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布莱克一想到他是来找他寻求安慰的,便感到一阵恐惧。不过他的担心是没有根据的。“事实上,我现在快乐多了。我又找了一份工作,你听说了吗?”
“恐怕我一直不了解情况。”
“我退役大约六个月之后有人找到我,内阁办公厅让我帮国防部做点事。”
“国防部?我还以为你看不起那些人!你对他们最高的评价是纸上谈兵的一群软蛋。”
“听起来像是我在夸夸其谈。”他笑了笑说,“不,我还没惨到那种地步。现在我是个私人承包商,这其实是个有趣的工作,比较靠谱,比四处找安保团队强多了。”
布莱克试图抵挡住对方这种再明显不过的暗示,不想进一步打听,但好奇心战胜了他:“你可以具体跟我透露透露吗?”
托尔斯透过眼镜看着他,仿佛在权衡他是否能信任他。他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说:“我想他们想让我做的是抓捕间谍,尽管我还没有抓到多少。虽然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将他们绳之以法,但我们已经除掉了几个害群之马。”
“那不应当是情报部门的地盘吗?”
“嗯,你说的没错,不过我这份工作却事出有因,另有隐情。当年我离开空勤团的时候,被安排到国防部任职,主要任务是甄别可以应用到国防方面的新兴技术。这份工作很有趣,可以出去接触到一些挑战极限的年轻科学家。我的工作进展很顺利,建立起了联系人网,得到了源源不断的情报,我又把这些情报传递给军情五处的一个团队。但不久,我们的情报开始泄露。”
布莱克感觉到自己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酒杯。
“我们最敏感的几项技术——我已经全部确认过了——遭人窃取,然后突然出现在了美国等处。而且,在最近六个月里,我们四个一流专家也失踪了。”他的声音中没有了之前的轻松。“萨拉·贝尔曼博士是第三个失踪的人。她的高级同事亚历克·肯尼迪教授两个月前失踪,在那之前不久一位年轻的计算机专家也失踪了。在贝尔曼被掳走后的第二天早上,我们的另一位专家在哥本哈根失踪了,此人名叫霍尔斯特,是一位神经病理学家。”
短短的几句话瞬间就让布莱克逃避到泰阿盖尔后重新获得的惬意感消失殆尽。
“第二个人失踪后,我以为他们肯定会让我卷铺盖走人,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们给我增派了任务,让我寻找泄密源头。情况相当错综复杂,不过咱俩私下说,我不能不怀疑在我上任之前,上面就已经知道有人在泄密。我想这是有道理的。”他点了点头,似乎是在消除所有挥之不去的疑虑,继续说,“没错,因为我现在面临的任务正是我所擅长的。”
“萨拉·贝尔曼是你的联系人之一?”
“没错。”托尔斯带着遗憾的口气说,“她是我最看好的一个。”
“那是你雇了芬恩来保护贝尔曼的?”
“是的,我确实把他推荐给了相关方。我認为他会做得很好。”
“你告诉凯瑟琳了吗?”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用。”
“你都看过她了,她都疯了,想知道芬恩为什么死了,弗雷迪。”
“我相信她会知道的。”
“可芬恩不是穿着军装死去的,他是平民。”
“你说得没错。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告诉她……我不知道你会怎么看我,利奥,但是你必须相信我,我真的很伤心。我与芬恩的关系也很好,和你差不多。”
布莱克和他的目光相遇,看到了之前他从未见过的弗雷迪·托尔斯的另外一面:眼神痛苦,良心不安。
“你来这里告诉我这些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你需要知道。”
他没有完全说实话。这是托尔斯的另外一个特点。布莱克移开目光,摇了摇头,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
“我知道你去过乔治五世酒店,利奥。说服法国人周末不要把你关进牢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让人跟踪我?”
“纯粹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你怎么……?”
托尔斯预料到了他的问题,便说:“外交部打电话给我,要你的资料。”
布莱克感到胸中涌起一阵愤怒,说:“不管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弗雷迪,我不想搅和进去。”
托尔斯喝光了杯中酒,若有所思地擦了擦嘴唇:“我猜你会这么说的。你有你的道理,我不会求你的,你自己决定吧。抱歉打扰了你一晚上。”他从椅子里站起来,伸手去摸外套,在外套口袋里翻找着什么。他取出一张名片,一只手递过去,另一只手继续翻找着,同时说:“需要时跟我联系。”
布莱克瞥了一眼上面的地址:贝斯沃特,心中盘算着怎样才能在托尔斯出门之前把自己的立场说得更清楚些。
托尔斯找到了他要找的第二件东西,拿了出来:一支军用格洛克17型手枪。17表示的是整只弹匣中的子弹数量。
“安全总比后悔好。”
说着他把枪扔到布莱克的大腿上。布莱克把它放到椅子的扶手上,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你可能会对今天早上出来的一些法医鉴定结果感兴趣。他们在芬恩的尸体上发现了三名袭击者的血迹,两男一女。会议的安保负责人塞巴斯蒂安·皮罗已经从他的公寓里消失了。据我们所知,他的身份是假的。我还不确定我在和谁打交道,利奥,但我可不想再为另一场灾难负责。”
布莱克把枪扔还给他说:“谢谢你的关心。但如果你想找人去找皮罗,我相信你有比中年历史学家更好的选择。”
托尔斯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接受了此次他来是做了傻事。他穿上外套,把枪塞进衣服一侧的口袋里,走到门口,停下来说:“萨拉·贝尔曼博士被人色诱了——对方是个女人。我们只有百分之六十的把握,但是我们认为闭路监控画面里的女人和一个叫琳达·考特尼的二十八岁中情局特工相匹配。我们在大洋彼岸的朋友告诉我们,她失踪了,据推测一年多前死于利比亚。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说完他打开门闩,一头扎进外面的黑夜里。
利奥伸手去拿瓶子,把剩下的酒全倒了出来,然后一口灌了下去。寂静中他两眼发呆,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晃动声。他四下环顾,结果发现门后的钉子上挂着那支格洛克手枪。
托尔斯跟随手电筒发出的椭圆形微光,沿着布满车辙的小路离开了泰阿盖尔,离开了那位他曾经认为是英国军队中最勇敢、最机智的士兵,整个人感觉恍惚孤独。就在布莱克进入空勤团总部克雷登希尔附近地区后,他们一直密切监视着他。小屋外的黑暗中,肯定有两名身穿迷彩服的年轻士兵在盯着他。他们的夜视镜能将现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而最先进的监听设备能把里面最微弱的声音传送到他们的耳机和拇指大小的数字录音机里。托尔斯需要每一个细节,包括对方最后一句咒骂、打嗝和冲马桶的声音。
只有從细节上入手,你才能真正拥有一个男人。
经过了最初的不愿合作之后,贝尔曼博士已经适应了新环境,正如拉齐亚博士所希望的那样。长期的经验告诉他,就人类的基本心理而言,杰出的知识分子与普通劳动者没有什么不同:胡萝卜加大棒的组合最能让他们就范。或者更确切地说,先用大棒,然后再用胡萝卜。粗暴的拳打脚踢,再加上几天非人的折磨,彻底摧毁了这位年轻女子的精神,最后她对诸如一块新肥皂或一套干净衣服之类的小善举都心生感激。只有在她变成这种合作依赖的状态之后,拉齐亚才把贝尔曼带到自己的办公室,跟她详细讲了一下以她的名义开立的一个巴拿马账户,里面有四百万美元,告诉了她账户密码,并许诺项目完成后她还会再得到四百万美元。让拉齐亚满意的是,这一通操作下来之后,出现了奇迹般的效果。贝尔曼和霍尔斯特立即开始工作,从那之后几乎没有离开过实验室。
即使在向她解释了所有细节之后,贝尔曼博士也一次都没有质疑过这项任务的道德性。在经历过是继续受折磨还是保全个人利益这种简单抉择之后,她的内心已经不再有任何纠结。愿意忍受适度痛苦的人所占的比例非常小,更不用说为了他人的利益牺牲自己的生命了。贝尔曼博士和她的同事们碰巧都不属于这类人。
拉齐亚在其职业生涯开始的时候也是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对政府要求自己所从事工作的道德标准感到不安。但在上级的灌输教导下,最终他的认识同所有最伟大的科学家形成一致:在追求知识的过程中,人类的道德无关紧要。如果科学家只追求事实,那就不能让任何东西影响他的判断。如果这样想很难,他就会提醒自己想一想父亲橘子园里的蜜蜂。这些大自然创造出来的神奇生物只关心它们物种的生存与繁荣。那些不再具有繁衍能力的蜜蜂会立即被其他蜜蜂淘汰。个体只有在为整体利益做出贡献时才有价值。大自然开诚布公地明确制定了这些规则,倒让闪烁其词、忸忸怩怩的人类感到羞愧。倘若我们能像我们的昆虫表亲那样身体力行,那么现如今我们肯定早把人类的基因质量提高到了最高水平,人类肯定会过上健康、长寿、有意义的生活。人类十分聪明,只会为共同的利益而行动。
带着这样的想法,拉齐亚的目光从一排大约三十名志愿者身上扫过,开始挑选最健康的人体标本。他们每个人都得到承诺,如果谁被选中来协助他的工作,就能得到一百美元的巨款。他在队伍里来回走了三次,停下来检查那些吸引他注意的人的牙齿、指甲和眼睛里的光芒。最后,他把选择范围缩小到六人:三男三女,其中包括一个二十岁左右身材纤细的年轻女子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男子。
他的实验对象对自己能被选中报以感激的微笑,欣然跟在警卫身后穿过院子前往他们的新住处,而那些沮丧的被拒绝者则没精打采地走过干裂的土路,朝他们离去的同事投去嫉妒的目光。拉齐亚本可以告诉他们不要失望,因为在接下来的几周,还有更多帮忙的机会。但正当的欺骗也可能变成无端的残忍。作为一个从事科学研究的人,这是他不准备跨越的底线。
拉齐亚对于自己拿到了所需的原材料感到很满意。他点上一支香烟,前往食堂吃早餐。前面等待他的,将是漫长而繁重的一天。
布莱克走出学院的研讨室,走进温暖的午后。关于20世纪30年代绥靖主义者是否应为纳粹暴行负责的两个小时的讨论,演变成了一场关于现代沙特阿拉伯和伊朗所构成威胁的激烈辩论。让人想不到的是,认为“即使对方有错你也不能错上加错”与主张进行武力干预的人数量不相上下,后者包括一位著名的鹰派美国海军上将的儿子。布莱克自从早上5点离开泰阿盖尔以后,威士忌引起的头痛一直折磨着他。虽说维持激烈的辩论并没有缓解他的头痛,却鼓舞他重新回到自己的论文中去:看来明天的领导人中仍然有人相信烈性炸药的威力能够带来和平。
布莱克希望四处转转能驱走他那挥之不去的宿醉,于是他选择走远一点,绕过学院湖向自己的宿舍走去。眼前的景色如同世外桃源:明媚的阳光透过柳树斑驳的枝叶,树影婆娑下,睡莲静静地漂浮着。学生三五成群,懒洋洋地躺在水边的草地上,沐浴在完美的文明景象中,此情此景他们将终生难忘。布莱克试着想象了一下对此芬恩会怎么想。他可能会想: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一群小崽子。芬恩是在骚乱最严重的时候在贝尔法斯特的一个地方政府出租房里长大的。如果这还不够艰难的话,再看看他的家庭:母亲是一个背弃信仰的长老会教徒,父亲是一个同样背弃信仰的天主教教徒。所有人都恨他们,甚至连上帝也恨他们。
“是你啊,利奥。”
布莱克转过身来,看到学院院长亚历克斯·莱文大步跟在自己后面。他今年五十五岁,身材瘦高,不仅是世界著名的经济学家,还曾经是一名国际运动员,全面的才华让人既钦佩又嫉妒。他追上来之后与布莱克并肩前行。
“我一直希望能见到你。卡伦告诉我你被电话叫走了,所以没能参加周五的酒会。”
“对不起。”布莱克说,“一个老战友突然去世了,我得过去帮忙。”
“她告诉我了。节哀顺变吧。”
布莱克点头表示感谢。
礼貌地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莱文才继续说:“上周我们召开了一次职务委员会会议,讨论了你的申请。会上有人支持你,真的,但是……我该怎么说呢?每个人都知道你的现实经历非常有价值,很可能是独一无二的,但我们不能忽视对学术深度的要求。我想支持你,利奥,你是个很有天赋的老师,很受学生欢迎,卡伦在很多场合都强调过这一点。但好听的、安慰的话我就不再多说了,要想跨过这道坎,你还需要再多一点东西。我听说今年夏天你要在美国宣读一篇论文。”
布莱克脸上的表情仍然放松而镇定,即使他感到自己脚下的地面正在崩塌。
“是的,8月下旬。”
“你打算发表吗?”
“我想投《哈佛国际评论》。”
“哈佛的这份刊物很好,非常棒,对你肯定大有帮助。”
这话的弦外之音在布莱克听来就是:如果他们不发表你的文章,那你就别想职务的事了。
莱文身子前倾,神情严肃地看着布莱克说:“接下来我们谈话的内容不要公开,可以吗?”
“当然。”
“我隐约感觉到一些同事觉得给你安排职务可能会发出一个比较麻烦的信号——从政治上来讲。”
“他们知道我在写什么吗?”
“不知道。具体的肯定不知道,我想。”莱文坦言,“听着,其实我不愿这么说,利奥,但你来到我们这个奇特圈子的时间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要晚——几十年后,你也会生出灵敏的触角。”
“没关系的,院长,我听懂了您的意思:如果我想得到这份工作,那就最好写点他们喜欢的东西。”
莱文耸了耸肩,好像这个建议完全是布莱克自己提出的,但也许值得一试。
他们在一座木桥前停了下来。这座木桥通向一处带围墙的院子,里面是莱文带有乔治王时代风格的雅致寓所。内部的私密空间只留给少数政治上最老练和最有野心的人。
“不过,还是要祝你好运。”莱文说。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要抛弃他,让他听天由命。莱文尴尬地笑了笑,朝湖对岸走去。
一种突然的冲动促使布莱克在院長身后喊了一声:“跟我说实话,亚历克斯,我需要改变多少人的意见呢?”
莱文的身子僵了一下,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手工缝制的衬衫蓝色软领上方露出的脖子因为尴尬而泛红。
布莱克等着他回答。
“大概是七比三。”莱文含糊地说,“但这只是一种猜测,还没有进行投票。”
“谢谢您。”布莱克语气有所缓和地说道,“正是因为有了您的支持我才有目前这个机会,谢谢您。”
莱文举起一只手,做了个手势,既是挥手告别,也在表示不用感谢。
布莱克看着他穿过木桥,消失在远处紫藤花墙的门里,对此刻自己复杂的头脑里翻江倒海的想法感到诧异。莱文一手为几个新兴经济体制定了经济政策,是穷人的捍卫者,也是国际超级富豪阶层的尖锐批评者。然而,他的兄弟们却是世界上最大两家银行的董事会成员,父亲曾经是以色列内阁部长,也是六日战争的英雄。布莱克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如此成功地处理如此多的矛盾。但莱文了解自己的真实情况吗?还是说他只是利用自己非凡的才智来反抗这个仅凭名字就足以使他驯服的家族?
他刚才说的是:我想支持你,而不是我会支持你。
布莱克继续往前走,意识到院长刚才只是提出了他的任职条件:他必须先确定布莱克完全符合自己的设想,然后才会支持他。他所支持的只能是幡然醒悟的好战分子,重生后开始传播新的福音——和平福音。
他变成那样的人了吗?
布莱克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十四岁男孩从巴格达一条狭窄小巷走出来的画面。想象着那个男孩脸上表情的瞬间,布莱克的半自动步枪射出的子弹已经把那个瘦小的身体打成了筛子。
如果说有某个时刻使布莱克改变了方向,那就是那一刻。
当时他还没有意识到。杀戮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反应。这只不过是他为了保命而率先开枪的几十次类似事件中的一次而已。当他低头看着男孩血淋淋的尸体时,他没有丝毫情绪,但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冷血。夺人性命的行为变得稀松平常,只不过是工作的一部分。
西方国家拥有一种比任何航空母舰或步兵营都强大很多的武器:金钱。现金。与贫穷国家相比,富裕国家很少滋生恐怖分子,并且他们拥有资源,如果他们选择明智地使用这些资源,几乎可以根除“来自本土的”恐怖主义问题。这只不过是一个将资源集中用于极少数有可能落入极端分子魔咒的人身上的问题。但在发展中国家,居住在城市里的失业的和被剥夺权利的年轻人数量巨大,这些人最有可能诉诸暴力。然而,开罗、巴格达、的黎波里和大马士革的年轻人与伦敦、巴黎和纽约的年轻人有着同样的抱负,有着同样的文化影响和同样的物质追求。
终于,布莱克的笔下流畅起来。几个星期以来一直支离破碎的想法,终于形成了一个连贯的整体。
西方国家面对的真正敌人不是可以被轰炸、暗杀或囚禁的敌人。事实上,正是这股力量建立了我们繁荣的民主国家:人类对改善和安全的基本渴望——如果允许其发展,那必然会带来和平;如果阻挠其发展,那必然会导致毁灭。
刚写到这里,布莱克的座机响了。他稍微停下了打字的手,将座机电话线拔掉,紧接着又关掉了手机。现在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必须等一下再说。
差了两分钟,他没有接到她的电话。
有那么几天,卡伦的工作让她感到害怕。脑子里有个迷信的声音在低声说,像她这样强烈地干预自然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但不久,来自加拿大和西伯利亚森林的最新数据就会传过来。新的卫星照片将显示,由不起眼的山松甲虫持续不断侵袭并摧毁的数百万英亩的针叶树,又有数万英亩死亡。冬天气温上升一到两度意味着解冻时间提早,上冻时间推迟。这些甲虫的基因决定了它们可以在气温零度以下生存六个月,但目前它们经常处于零上四度的环境中,因而正迅速繁殖。从空中望去,北方曾经一望无际的绿色森林变得斑驳陆离,绿色和土黄色交错相间。有些地方,整片山坡和整个山谷都已经被侵袭干净。人们发现一些树的汁液浓度可以让甲虫不敢靠前,但如果目前这种灭绝态势继续下去,这些为数不多的幸存树种要花上几个世纪才能恢复这片土地郁郁葱葱的原貌。
人类没有几个世纪的时间,他们最多只有几十年的时间。如果森林消失的数量太多,排放到大气中的碳将加速全球变暖,导致冰川融化,淹没沿海城市和现有的核设施。干旱、洪水、饥荒和难民的大规模流动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战争和混乱。其惨烈程度,只有那些花了大量时间研究各种预防方法的少数科学家才能想象得到。十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卡伦和她的同事都是热爱自然、崇敬自然的人,但为了保护自己的物种,现在他们却发现自己不得不操纵甚至蔑视自然。
自然法则决定了人口兴衰,这是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生存竞争的必然结果。恐龙存在了1.6亿年,但在几个季节里就灭绝了,原因是陨石撞击后向大气中扬起的灰尘导致气温骤降,丛林变成了冻土带。在变化了的环境中,这些大型冷血类蜥蜴爬行动物被冻死、饿死。只有昆虫、小型哺乳动物和少量爬行动物幸存下来。在人类存在仅仅二十万年后,他们就面临着同样戏剧性的灭绝。不过如果真的灭绝了,那几乎完全是人类自己造成的。
卡伦告诉自己,她只是在采取临时的紧急措施,以此为自己的工作寻找借口。假如能够说服人类改变行事方式,那他们也能像恐龙那样繁荣数百万年。卡伦就像消防队一样,在大厦将倾前扑灭了烈火。一旦眼前的危机结束,理智就有胜出的可能,人类就可以重建家园,并从中吸取教训。
她在位于牛津大学校园北边系里的一个温室里培育她的杂交树种。这些转基因的美国黑松有二十五英尺高,但只有四年的树龄。从种子开始,在野外生长的同树龄的树只比腰部高一点。卡伦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她将生长最快的品种的基因进行了拼接,并通过控制温室的环境来欺骗树木,让它们相信自己每三个月就经历了一个完整的年生长周期。进一步的基因改造能使它们产生一种吸引甲虫的类信息素化合物,同时还能分泌出对甲虫有毒的汁液。
卡伦所创造的是可以用于实践的类似粘蝇纸的生物,有可能防止生态灾难,但同时也带来了风险。它们如何与自然物种相互作用尚不清楚。从中长期来看,它们会繁衍壮大还是会死亡,这一点也不得而知。但它们很快就变成一种必需品,这才是真正使她害怕的:人类已经超过了依靠自然界的平衡来维持生存的临界点。这种平衡已经被打破,如果不加以遏制,大自然将会决定未来属于其他物种。人类若要生存,就要进行大规模干涉。扮演上帝的角色。
与此同时,世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就好像不存在迫在眉睫的灾难似的。感到最黑暗的时刻,卡伦想这也许是一次简单的进化考验,将决定人类是否还有未来。明明知道了这个问题却不采取行动将是该物种灭绝的铁证。对生命的唯一目的——生存——不再有任何用处。
卡伦最后一次检查了温室入口的恒温器,然后走了出去。外面的气温比里面低十度,气温的突然变化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拉起上衣的连衣帽戴上,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钥匙,锁上了身后的金属门。
这个温室是植物科学系在以前的商业苗圃场地上租用的三个温室之一,地处野外,一排排杨树将它与周边区域隔开,根本看不出这里是如此重要的研究设施所在地。只有围绕着这块三英亩地的十二英尺高的铁丝网围栏,才显示出它的敏感用途。
卡伦一边沿着一条铺砌的小路朝着自行车架子走去,心里一边揣摩着在当晚晚些时候的电话会议上她要对加拿大同行们讲的话。他们还差一点就让政府允许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进行实验性种植了,但需要得到保证,可卡伦却无法提供这种保证。如果有意淡化不可预见后果发生的风险,依旧向世人展示自己的研究结果,那她会面临很大压力。只有当她准备美化事实、说谎造假,并在最坏的情况发生后能够承担责任时,政客们才会拿她的树赌上一把。这很荒诞,但无论如何她必须设法应对。她对自己说,这完全是为了人类生存。说一千道一万,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突然,卡伦眼角余光感觉好像有东西一晃而过,思绪被打断了。她抬头朝前面二十码左右锁着的大门瞥了一眼,刚才仿佛看到了一个人影,但现在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也许是根悬垂的树枝,或者是飘过的云彩的影子。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自从乔尔不打招呼就走了以后,她就一直焦虑不安,动不动就会被吓一跳。她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去,从筐里取出头盔。此時,那种被人盯着的异乎寻常的感觉更强烈了。卡伦又一次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周围,确认四下没人。大门口也没有人,只有一只公鸡在远处的农场小路上游荡。
她系好头盔,跨上自行车,朝高高的大门骑了过去。铁丝网外面的小路边上长满了荨麻和欧芹。大约三十码后,小路突然右转,然后继续直着向前三分之一英里,来到一条小路,与通往牛津大学的大路相连。两边矮树篱上蜜蜂的嗡嗡声,与杨树发出的沙沙声和远处车辆的嗡嗡声融为一体。6月初的晚上8点,仍然是大白天。
卡伦非常清楚自己的焦虑是不合逻辑的,导致她如此脆弱的主要原因是她不得不打去加拿大的那个棘手的电话,但这丝毫没有缓解她的焦虑。自从乔尔离开后,他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形象就一直很阴险。你猜不透他的心思,很难察觉他的愤怒,但压抑的愤怒偶尔会从他那阴郁、报复的目光中流露出来。卡伦内心深处有一种恐惧感,那就是乔尔不但偷了她的钱,而且还会恐吓她放弃讨要这笔钱。
她对自己屈服于这种非理性的想法感到愤怒,于是拿出手机拨了利奥的座机。在她所有的朋友中,布莱克最了解她的脆弱。当别人都在善意地劝告、说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时,他却干脆直接地接受了她本来的样子。而且他还当过兵,习惯面对危险,因此他的鼓励很重要。
电话响了五次,然后被转到了语音信箱。她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她赶忙翻找联系人名单,找到了布莱克的手机号码。她的电话立即接收到一条语音信息,告诉她他的手机已经关机。这真是他的一贯作风。她猜想布莱克可能也拔掉了座机插座。有时他像个隐士,就喜欢躲在黑暗的房间里,与外界隔绝。
她本来还可以打电话给其他朋友,但那些人也都是乔尔的朋友。她不想让乔尔知道自己已经变得神经兮兮了。自尊心她还是有的。
控制住自己!
卡伦把手机塞回背包,突然对自己的软弱感到愤怒,于是她鼓起勇气,打开大门上沉重的挂锁,推着自行车走了出去。她锁上身后的大门,沿着小路骑了下去。她加快速度,把沮丧转化为行动,车轮在不平的路面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转弯之后,她一眼就瞥见前面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顿时觉得自己很傻,羞愧得双颊通红。
那个身影从她左侧一个杂草丛生的道口蹿了出来。他一身黑衣,戴着一顶盖头遮脸的头盔式帽子,看不清长相。一阵恐惧像强烈的电击一样刺穿卡伦的身体。她猛地转向,但已经没地方避开他了。他径直向她跑去,把她连同自行车一起撞到了路边。她翻滚过路边栅栏,眼前天空一闪而过,感到荆棘戳破了脸颊,然后那人就扑到她身上,膝盖顶住她的胸骨,把她压在地上。紧接着,戴着手套的拳头重重打在她的脸上,打得她眼冒金星,有那么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呼吸困难。他又打了她一拳,这次打在她的下巴上。她感到四肢肌肉痉挛。她的大脑尖叫着想让四肢活动起来,但四肢没有任何反应。
他粗暴地用两腿夹住她,然后从她身后扯下小背包,同刚才出现时一样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布莱克发现卡伦独自坐在繁忙的急诊室角落,右手被吊带斜吊在胸前,太阳穴上贴着厚厚的纱布,头耷拉在胸前,时而晃一下,好像在打盹。他穿过几个醉醺醺的学生、一个看起来像死人一样的老人和一个浑身散发着贫穷气息、正在给哇哇大哭的婴儿喂奶的年轻女子,小心翼翼地朝卡伦走去。
“卡伦,醒醒。出什么事了?”
她眨了眨眼睛,抬起头,尽管脸上伤痕累累,但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谢谢你,利奥。我让护士给门卫宿舍打的电话。”
她似乎有些困窘,有点儿不知所措。由于服用了大剂量的可待因,她说话含糊不清,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他抓住她的胳膊,扶她站了起来。
“我送你回家吧。”
他领着她穿过一排排座位,沿着走廊来到外面,走到路虎车停放的地方。她移动缓慢、僵硬,身上似乎多处受伤。牛仔裤上有草渍,脸颊和脖子上有抓痕。晚上11点刚过,学院门卫捎来的口信只是说卡伦出了意外,需要有人到约翰·拉德克利夫医院去接她。布莱克知道,卡伦和牛津大学的大多数人一样,到哪儿都骑自行车,因此他还以为她出了车祸。他等着她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一句话也没说。他注意到她的脸两侧都有瘀伤,好像受到过多次撞击。他努力想象这些伤是怎么造成的。
直到把她安全地安置在副驾驶座上并系好她的安全带后,他才试着开了个玩笑。
“那个人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他戴着面具。”眼泪无声地从她的面颊上淌下来。
这哪里是什么玩笑。
“他?”
卡伦抽泣着结结巴巴地说:“一个男人——在伍德斯托克外面……突然蹿出来朝我冲过来……把我从自行车上推下来……我的手腕骨折了……我以为他要杀了我,利奥,后来……”
“没关系,都过去了。”
卡伦一边抽泣一边急促地喘着气。
“你报警了吗?”
她点了点头,擦了擦眼睛:“他们派了一个女警来录口供……她问有没有可能是家庭纠纷。我不得不告诉他们乔尔的事……但我不认为是他。这个人是……他就像一个……他动作很快。”
布莱克尽力保持镇静,问道:“他说什么了吗?”
她摇了摇头。
“他是想抢劫你,还是……?”
“他抢走了我的背包……我的钱包和手机都在里面。”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以为他会……他一定是跟踪了我,不然他怎么知道我在那里?”她用红肿的眼睛看着他。“我很害怕,利奥。”
“别担心,我就在你家沙发上睡。”
她感激地点了点头。
布莱克安慰地摸了摸她的肩膀,发动汽车,朝家开去。
当他们回到学院时,麻醉剂开始起效,卡伦已经失去知觉,昏迷不醒,无法走路。布莱克用胳膊搂着她的腰,承受着她全身的重量,扶着她上了楼梯,来到她二楼的房间。她穿着衣服爬上床,很快就睡着了。布莱克关上门,退到小客厅里。这间小客厅兼作书房,卡伦把从婚姻废墟中抢救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东西全塞在了这里。书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张大框照片,是她最近一次去不列颠哥伦比亚省野外考察时照的。照片中的卡伦抱着一棵大概周长有三十英尺的巨大雪松。他想起了她讲过的关于那次考察的一些事情:几百年以来,加拿大第一民族的印第安人是这样从树干外部采集木板的——他们从树干的外面敲入楔子,在风的作用下,慢慢地使木头劈开。之后这些树木的伤口恢复了,和它们的人类同伴一起生活了几个世纪。这种人与森林和谐相处的观念深深打动了她。
卡伦是一位植物学家。据他所知,她的工作纯粹是利他主义的。布莱克想不出任何人想要伤害她的理由,除非是纯粹的随机犯罪。抢劫很少见,但也不是没有。一个独自骑自行车的女人在监控摄像头范围之外的区域很容易成为目标。只有一个细节使布莱克感到不安——她提到了头盔式帽子。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就意味着袭击她的人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精心计划。
布莱克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微弱且多疑的声音,暗示这件事可能与失蹤的科学家有关。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卡伦是一名植物生物学家,他想象不出她的工作有什么军事用途。她遭到袭击和抢劫的这座城市虽然很富裕,但穷人、铤而走险的无业游民、瘾君子和街头罪犯的数量也很多。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他坐到她书桌旁的椅子上,发现自己的思绪又回到了芬恩身上。
他根本就不应该同意去巴黎。自从看到芬恩的尸体之后,他的内心就涌动着一股原始的复仇欲望。他现在就能感觉到这种欲望。如果他知道去哪里能找到那个袭击卡伦的人,他很清楚自己会怎么对付他:打烂他的下巴,保证彻底断了他的子孙根。几秒钟内就可以搞定这一切。他想象着自己脚边那个被打残的痛苦呻吟的身体。他试图赶走这幅景象,想用理性思考来代替愤怒:假如那个人十分饥饿又身无分文,谁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呢?没用。自从往返了一趟英吉利海峡之后,他的内心已经发生了变化。自己昔日的那个鬼魂开始缠上现在的自己。
如果杀芬恩的人也想杀你呢?有多少人希望看到你们俩死呢?你杀死过多少个儿子、父亲、兄弟和堂兄弟,利奥?
他越想让那个嘲讽的声音安静下来,那个声音就变得越大,直到他想出唯一一个能让它安静下来的办法。布莱克不情愿地拿出手机,又从钱包里面找出一张名片,带着这两样东西进了浴室,随手锁上了浴室的门。
在兰开斯特大门一个不起眼的街区里,弗雷迪·托尔斯正在他六楼公寓的卧室里打盹,突然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这些天来他打盹就权当睡觉了。托尔斯伸手拿起床头柜上响着的手机,眯起眼睛看了看屏幕,发现这就是他一直期待的电话。他兴奋地坐起来,一边打开床头灯一边接通电话。
“利奥,是你吗?”
“是的,弗雷迪。”他聽起来语气冰冷,有些愠怒,“我的一个朋友出了意外。”
“一个朋友?是谁?”
“卡伦·彼得斯博士。她是个植物学家,也是我一个很要好的同事。”
“什么样的意外?”
“她遭到一个蒙面人的袭击和抢劫。这可能纯粹是巧合……”
“但你认为这和法国那件事有关联……?伤害你的朋友有什么意义?”
“你说呢,弗雷迪。”
托尔斯停下来思考了一下说:“不,我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联系。”
“坦白说,这似乎是有预谋的。我也会做这种事来削弱真正的目标。弗雷迪,我想说的是,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过去发生的事……我猜肯定有。”
“利奥,电话里小心点。也许我们应该见个面?明天午餐时间你有安排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过去找你。伦道夫饭店怎么样?”
布莱克回之以沉默。
托尔斯又试着说:“如果你忙的话,明天晚上也可以。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给当地警察局打电话,让他们负责保护她几天。卡伦·彼得斯,对吗?”
“我不想你到这里来。我们伦敦见吧,我明天午饭时能赶过去。”
“太好了,那就定在陆海军俱乐部,一言为定啊!”
布莱克挂断了电话。
托尔斯向后靠在枕头上,这是自从收到贝尔曼博士被绑架的消息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了希望。如果能把利奥这头狮子从他的窝里哄骗出来,那么一切皆有可能。
第二天早晨快7点的时候,牛津警察局奉托尔斯的命令,派了一位年轻的女警探来到卡伦家。卡伦踉踉跄跄、迷迷糊糊地从卧室出来迎接她,身上还穿着睡觉时穿的那身衣服。布莱克在厨房里为她们两人煮咖啡时,无意中听到警探向她解释说,她的上司决定在他们追捕袭击者期间,为她提供二十四小时的贴身保护。女警探向卡伦保证,这纯粹是一种预防措施,但考虑到该校聘用的两名科学家最近几个月失踪的事,这可能是一种明智的措施。卡伦犹豫了一下,拒绝了,最终选择了一个便携式紧急呼救按钮。
当卡伦被要求谈论她与乔尔分手的私密细节时,布莱克感到很内疚,同时又觉得自己口是心非。警探在笔记本电脑上把每个字都记录下来,并保证他们会找乔尔谈话。唯一能减轻布莱克良心上内疚感的是,他想到卡伦那个小偷前夫会被警察找上门去,最好是在他那个小女朋友在家的时候。
三十分钟后,问讯结束了,那名警探也走了。她给卡伦留下了她的名片和一本宣传受害者援助会服务的小册子,并承诺会优先处理她的案件。
“她看起来很能干。”卡伦说,好像是在安慰自己。
“是的。”布莱克附和道。看着她不安地扯着线衣的袖口,他感到更加内疚。“你想让我待一会儿吗?”
“不用,我没事的。很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昨晚脑子不太清醒。”
“一点儿也不麻烦。”
“谢谢你!”她感激地笑了笑,顺手把头发从脸上往后拢了拢。
布莱克注意到她脸上散布的精致雀斑和丰满的嘴唇。“随时打电话给我,我会记着一直开机的。”他笑着说。
她也对他笑了笑,短暂地与他对视了一眼,然后迅速移开目光,好像很尴尬的样子。
此刻合适的动作是什么——握手,还是亲吻脸颊?就在布莱克犹豫不决的时候,原本能让人感觉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时刻就这样过去了。他别无选择,只能在走向门口时尴尬地挥挥手,说:“那就再见了。”
“再见,利奥。”
走下楼梯时,他不禁感到他们之间发生了某种变化。在昨天晚上之前,他们还是友好、礼貌的工作上的同事,但一觉醒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只是那样了。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他们现在是亲密的朋友?还是知己?卡伦直视他眼睛的样子让人感觉像是在邀请他跨越界线。尽管有所动心,但布莱克本能地决定还是要保持一定距离。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与女性的关系很少,也很不愉快。他已经学会了没有爱和性的生活,这种生活让他感觉很平静。布莱克很久以前就认定,浪漫的感情太过复杂,没有它自己也能生活。
但是,尽管他竭力想把卡伦忘掉,但她的影子仍然萦绕在他脑海里,不肯离开。
布莱克冲了个澡,换了衣服,胡乱吃了几口早饭,上完上午的课,就赶上了日夜往返于牛津和伦敦之间的一辆公交车。九十分钟后,他在大理石拱门站下了车,穿过海德公园,希望散散步能让他胃口大开,可以好好享用等着他的那顿肯定丰盛的午餐。
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海德公园里游人如织,随人流而来的是似乎只有伦敦才能容纳的各种荒诞的矛盾。一大群黑衣罩体的来自中东地区的母亲和孩子在草地上享受野餐的快乐,旁边几名年轻的白人女子则身着比基尼在享受日光浴。玩滑板的人、一群正统的犹太人、穿着飘逸长袍的沙特富人和罗马乞丐混杂在川流不息的游客中间。在首都的这个角落里,其他地方无法克服的分歧似乎已经被克服,这里无形之中就成了中立地区。
在海德公园角,布莱克穿过惠灵顿拱门,沿着宪法山前行,陷入前往白金汉宫兴奋的游客之中。粉红色的柏油碎石,悬挂在洁白旗杆上的伟大的英国国旗,以及身穿红色制服上衣、头戴熊皮帽子的哨兵,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中心制造出一种光荣与仁慈的永恒假象。布莱克心想,聚集在这里的人们肯定相信在宫殿的围墙后面隐藏着某种神奇的秘密,女王陛下肯定是一个慈祥的、近乎神一样的存在,与人性中所有卑鄙和贪婪的东西形成了惊人对比。
离开人群后,布莱克继续沿着圣詹姆斯公园里的林荫路前行,然后抄近路穿过莫尔伯勒路,来到伦敦最高档俱乐部的所在地——蓓尔美尔街。布莱克一直都不明白,到这种爱德华七世时代乡村别墅的娱乐场所,同一群和自己一样的人待上几个小时究竟有什么吸引力。但在他以前的同事中,他是个例外。军人生活的一部分就是做个“正人君子”,或者,换句话说,行为举止要表现得无可挑剔。而与此同时,如果上级军官兴致高涨的话,他们也会随时准备在一场拼酒大赛中喝个酩酊大醉、忘乎所以。布莱克也入乡随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但常常是咬紧牙关坚持下来的。他没有时间参加英国权贵的幼稚仪式。在他看来,俱乐部、军官食堂、通风良好的寄宿学校都是彼此的延伸。
头戴高顶礼帽、身穿燕尾服的门卫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布莱克已经有五年没有跨进陆海军俱乐部(会员都称呼它“破烂”)的门槛了,但他受到的接待就像自己昨天还来过这里一样。令布莱克吃惊的是,他还没有走到红木柜台前,那名负责接待的老侍应生就记起了他的名字,并从预定访客的名单上画掉。来到柜台前,对方礼貌地告诉他,托尔斯上校正在咖啡室里等他。布莱克走上挂着帝国将军们油画画像的宽大楼梯,想起了特种部队军官在这里受到的特殊尊重。俱乐部的工作人员一直以来都以认识这些特种兵而自豪,并且喜欢通过夸张的谨慎来微妙地表现出他们认识对方。
咖啡室实际上是俱乐部的餐厅。依照传统,虽然房间的功能可能会改变,但名字不能变,因此俱乐部酒吧的名字仍然是“吸烟室”,而且永远都叫这个名字。咖啡室的墙上镶嵌着浅色橡木板,上面装饰着很多真人大小、牺牲已久的勇士肖像。餐具的叮当声和中年男人的闲聊声让屋内显得很热闹。布莱克发现弗雷迪·托尔斯已经坐在他最喜欢的角落桌子旁,一条白色餐巾很自然地塞在他的衬衫领子里。
“利奥,你终于来了。我刚才正担心呢。”他指着布莱克那套餐具中的一个平底玻璃杯说,“酒都给你倒好了。”
布莱克拖椅子的时候看了下手表,还不到1点03分。托尔斯丝毫没有失去他过去对守时的执着。
“我刚才在公园里散步的。”他喝了一口杜松子酒,酒劲大得能醉倒一匹烈马。
“你的朋友怎么样了?警察联系她了吗?”
“是的。谢谢你!”
“那就好。我要来份牛肉。他们这里有一种精美的加州比诺葡萄酒,配着牛肉喝起来顺滑可口。怎么样,你也来一份?”
说话间,托尔斯根本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就直接向一个侍者点了点头,马上就上来一份显然是事先点好的菜。过了一会儿,一位侍酒师出现了,给他们斟上了两杯晶莹剔透、精美细腻的红酒,口感柔顺可口。
“跟我说说卡伦·彼得斯女士吧。”托尔斯说道,“你们只是朋友关系,还是有别的什么?”
“只是朋友。”布莱克把杜松子酒推到一边,喝了口葡萄酒,继续说,“也是同事。她是少数认为我应当得到研究员职位的人之一。”
托尔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道:“你认为她是被故意盯上的——是对你在巴黎冒险行动的报复?”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弗雷迪?”
“昨天你给我打过电话之后,我又接到另外一个电话——凯瑟琳·芬恩打来的。她的大女儿在上学的路上被袭击了。一个男人在街上从她身边走过时,在她的头皮上捻灭了一支香烟。这件事本身可能会被认为是一个巧合……”
“警方怎么说?”
“他们没有太多发现。像她这种漂亮的金发女孩正是精神错乱的捕食者的目标。”
布莱克感到自己浑身的肌肉绷紧了。他想起了去他们家那天梅格那无忧无虑的笑声。三个天真的孩子还不知道他们的父亲回不了家了。
“我想他们主要是想展示自己的实力。他们现在弄到了我们的四名科学家,并且我怀疑他们还收买了一些我们情报部门的人。这是一个实体的行为,想让我们知道它的手伸得很长——这无疑是受俄罗斯人和他们在威尔特郡冒险行动的启发。”
“什么样的实体?是个国家吗?”
“有可能,但我的第一直觉不是。”
“那是什么?某个恐怖组织?”
“更有可能是商业企业。”
“你为什么这么说?”
托尔斯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酒说:“你调查过我给你的失踪人员名单吗?”
“我说过了,这不关我的事。”
“可你想知道我有没有什么没告诉你的。你到底感不感兴趣?”
布莱克勉强地点了点头。
“贝尔曼博士和肯尼迪教授在同一个系工作。肯尼迪已经研究出一些可以应用在医学上的特殊纳米粒子,而贝尔曼则已经开发出了传输机制。你知道纳米粒子是什么吗?”
“不清楚。”
“它们是微型机器。我们这里所讲的纳米粒子,如果暴露在特定频率下,活动就会加剧;如果被传输到大脑中合适的细胞,就可以激活神经回路。用途可以说是无限广泛。但直到最近,困难一直是如何把它们送到目的地。贝尔曼博士解决了这个问题。通过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高超微工程技术,她开发出了一种由编织的DNA链组成的篮子一样的结构,能将粒子的有效载荷运送到任何指定的目的地。这真是一项相当惊人的成就。”
布莱克决定还是不要放弃杜松子酒了,伸手去拿酒杯。他感觉弗雷迪马上要开始演讲了。
“安迪·斯菲里斯博士(安迪是安杰洛斯的昵称。——编注)就是我提到的那个电脑天才,也是第一个被他们绑架的科学家,英裔希腊人。他在剑桥一家新成立的生物技术公司工作,这家公司研制出了到目前为止最接近人类大脑的计算机模拟系统。这是数以亿计的神经元及其功能的三维路线图。現在只是初级阶段,但在几年之内,他们希望能够模拟任何给定刺激的效果,实际目标是预测生理和心理反应。你能想象会有什么影响吗——假如我们知道大脑对化学药品或广告的反应?简直难以想象!”托尔斯带着敬畏的神情摇了摇头,继续说,“斯菲里斯的独特贡献是创造了一种人工智能形式,它能将扫描和成像中收集到的信息绘制成地图,对神经网络了解得越多,就越能填补空白。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它几乎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能够预测每个未绘制的大脑功能区域是什么样子的。我敢肯定这是一个完全合乎逻辑的过程,但还是令人叹为观止。”
“你说的是纳米粒子和大脑地图。这对我们有什么用?”
“这就需要提到拉斯·霍尔斯特博士了,我们第四个被绑架的人质。他是丹麦人,但至少有一半时间在伦敦帝国理工学院工作,同时还在哥本哈根进行动物研究,担任那里的神经病理学主任。英国大学对于拿灵长目动物进行实验这件事比较谨慎——不得不说我非常同意。总之,霍尔斯特的专长是成瘾性研究。广义地说,他的研究表明,我们上瘾的是我们大脑中的化学物质,而不是导致化学物质释放的任何外界刺激或物质。在过去五年中,霍尔斯特并没有发表多少文章,但他的同事都说,他马上就会公布重大研究成果。我得到的最主要的信息是,他一直在研究重新连接大脑的奖励中心,使它们对特定的刺激做出反应。这是另一门尚处于起步阶段的科学,但五年前,他将电极植入老鼠的头骨,训练它们用一种上瘾来替代另一种上瘾。他可以让一只对海洛因上瘾的动物转而对糖、尼古丁、咖啡因或任何他选择的东西产生依赖。”
说到这里,托尔斯停下来喘了口气,喝了一大口酒,又继续说:“就像我说的,这是我们了解到的那四名科学家的情况。如果说美国人也失去了他们的专家,那他们正在保持沉默,但这就是他们现如今的处理方式——封锁消息,什么也不承认。”托尔斯结束了演讲,身体靠在椅子上,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说正经的,利奥。你一定和我一样对这一切非常感兴趣。该机构不惜一切代价贿赂收买英国特工,并将自己置于神经科学的前沿。而且,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四名专家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我花了好几个月才培养出来的宝贵人才。在过去的两年里,我提交了一百多名研究人员的详细工作报告,并将它们输入系统。没想到系统泄露了,所有这些人当中有四个已经消失了。”
他等待着布莱克的回答。
此刻布莱克内心考虑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他前去确认芬恩的尸体,却导致(对此他很肯定)两个无辜、脆弱的人遭到暴力袭击。他伸手拿起酒杯,把剩下的杜松子酒一饮而尽,然后说:“我只想知道,弗雷迪,你要对付的人对卡伦和芬恩的家人有多危险。”
“想要听真话?你知道的跟我一样多。”
“如果袭击孩子的人也袭击了卡伦呢?在这个国家,你的一举一动都不可能不被摄像头拍到的。”
“那需要资源,利奥。这些人很分散。我们有三千名伊斯兰激进分子和几乎同样多的其他各种各样的疯子需要监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通常的渠道不一定可靠。我想,这也是上面找我的原因。”托尔斯用一种既不寻常又令人不安的真诚目光直视他的眼睛,继续说,“当然,还有那些值得信赖、愿意帮我的能人异士。”
此时,服务生送来了他们的午餐,这给了布莱克一个短暂的喘息机会,托尔斯则把注意力转向了他的嫩牛排和第二杯比诺葡萄酒。食物和布莱克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简简单单、色味俱佳、令人满意,正是托尔斯和他的同伴们喜欢的。
托尔斯吃得像个饿了一个星期的人。他压抑已久的紧张情绪转化成几乎令人厌恶的贪婪吃相,全部注意力都在盘子上。几分钟过去了,其间布莱克在想托尔斯是不是忘记了他不是一个人。这家餐厅一直有这样一个笑话:托尔斯吃饭时的样子和他工作、争吵、战斗或密谋时一样紧张激烈。直到吃完最后一个烤土豆,他才又回到谈话中,继续刚才的话题,仿佛中间只中断了几秒钟一样。
“说实话,在我列出的最脆弱的技术中,神经科学并不算重要,应用范围不大。未来可能有所应用,比如用飞行员的脑电波驾驶飞机之类的,但目前还没有太大意义。第一次激起我兴趣的是与斯菲里斯的会面。我在一次会议上遇见了他。当时他正在谈论解码和重新编程人类大脑的可能性,好像马上就能实现一样。这种技术让人联想到无所畏惧的士兵,或者更糟糕的是,恐怖分子。斯菲里斯还提到了霍尔斯特。他们几年前合作过,当时霍尔斯特还在用针头和导管通过颅骨上的小孔注射药物,但是,现在你看……”他停顿了一下,心烦意乱地用指甲挠着浆洗过的亚麻桌布上的一个肉汁点,继续说,“我认为我们不得不担心事情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
说到这里,托尔斯若有所思地把头歪向一边:“这件事我努力思考了好久,我所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是这样的:霍尔斯特知道如何通过改变大脑的化学物质来改变行为,贝尔曼和肯尼迪发明了能夠实现这一点的机械方法,斯菲里斯则能模拟和预测结果。只有当你对改变人们的想法感兴趣,甚至可能在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改变他们的想法时,你才会把这四个人弄到一起。如果哪个国家对此感兴趣,我可以理解;但对于某个商业机构来说,如果能把整个世界作为它的市场,那肯定会获得巨大利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无须多想就能意识到他们这样做肯定动机不良。”
布莱克一直低头吃饭,竭力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切让我相当惊讶。”托尔斯把剩下的红酒匀在两人的杯子里,继续说,“我一直在为激进分子和流氓政权掌握生物武器而烦恼,可最邪恶的敌人却盯上了完全不同的东西。我想你不会感到震惊,你总是喜欢告诉我我们是在进行最后一场战争。”
一种奇怪而不安的感觉开始在布莱克的身体里蔓延,虽说不是那么强烈,可以不予理睬,但终归是个不好的预兆。
“利奥,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到底是谁?”
托尔斯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他,等着他回答。
布莱克觉得自己动摇了。他天生的好奇心,加上对前一天发生的事的冷冽怒火,削弱了他的防御能力。
托尔斯察觉到了形势对自己有利的那一刻,于是紧抓不放,趁机说:“我们需要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并且动作要迅速。在内阁办公厅的主持下成立了一个特别目的委员会,内阁常务次官担任委员会主席,并直接向首相汇报。其他成员包括联合情报委员会主席、特种部队总监、国防部常务次官和你的朋友鄙人我。在这件事上,我们不能相信情报部门,因为我们不知道它烂到了什么程度。我们希望不要烂透顶,但我们不能冒险。我没征求你的意见,擅自做主提到了你的名字,大家一致同意。当然,是有酬金的。”
布莱克隔着桌子,眼睛直盯着他。
托尔斯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我已经锁定了六个军情五处的人,他们很有可能已经接触到了我的报告;还有两人急需用钱,很可能被敌人收买。一人是个生活入不敷出的赌棍;另外一人有了家室,妻子生病在家,他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存了好几笔钱,而且数额巨大。”托尔斯的眼睛飞快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又转向布莱克,压低了声音说,“我们想让你去审问他们。”
布莱克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合规矩,但按常规行事风险太大,这件事只能采取非常规手段,没办法。我们需要非常确切的答案,而你是我唯一完全信任的能拿到答案的人,利奥。其他任何人都比不上你。目前这种情况需要的是顶尖高手。”
布莱克依然保持沉默。
“一天就能完成,几乎不用准备。一次性支付你两万五千英镑。看看你,利奥,看得出你这套西装是二十五年前的吧。这些服务生挣的都比你多。”
诱惑相当之大,但布莱克还是抵制住了诱惑:“我不再是从前那个我了,弗雷迪。即使我想成为那个人,也不行了。”
说完他从餐桌旁边站起来,走出了餐厅,留下那杯没喝完的葡萄酒。
托尔斯把餐巾从领子上扯下来,气愤地扔到桌布上。
和四位年轻高管随从从直升机机舱里出来的那个人其貌不扬——身高五英尺六英寸,秃顶,体态肥胖臃肿。他属于那种由司机从一个有空调的地方送到另一个有空调的地方的人,几乎常年见不到阳光。然而,他举手投足间却充满了只有极度自信的人才有的沉着和自信。卡尔·马西斯完全有理由自信。四十岁生日时,他已经是一个白手起家的亿万富翁,然后在接下来的十五年里又增加了两百多亿美元的身价。现在他又把自己的钱押在下一件大事上,一件他认为将席卷全球的技术创新上。从个人电脑到个性化医疗,他每次都能把钱押对地方。
就在四年前,马西斯从法国创始人奥古斯特·达拉第上校手中收购了当时名为“军刀国际防御系统”的公司。从那以后,他将公司的名称英语化,并使业务多样化,这在不久之前还是难以想象的。达拉第一边继续经营传统业务,提供训练有素的雇佣军服务,一边又把米奇·布伦南和苏珊·德瑞克调任他用,让他们负责领导一个新的企业。马西斯把他们的业务和他另一个成功企业一起建在南美丛林深处,这是一个他至今仍为之庆幸的神来之笔。这套操作简直天衣无缝。尽管还没有盈利,但是他们运营成功,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如果马西斯需要证实他已经知道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过去几年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事实证明,微笑着花出去的钱和未来可能赚到的更多的钱几乎可以买到任何东西和任何人。
事实证明,形形色色的政府官员特别容易腐败。在平庸的职业生涯中,只靠薪水、没有机会获得名利的男女很难抵挡住轻松赚钱的诱惑。科学家的自尊心只会让他们稍微难搞定一点儿而已。通常来说,多年来他们一直在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地位和认可才是他们最看重的,但一旦美钞的气味填满了他们的鼻孔,此种理想无一例外都化为乌有。再过上一年时间,他们不得不强迫绑架至此的那四名科学家肯定会心甘情愿地合作,但马西斯等不了那么久。他的商业计划要求他们在接下来的十二个月里实现收支平衡,他来这里的目的是想了解最新的进展情况。
布伦南和德瑞克在飞机着陆区域的边缘迎接访客,带领他们穿过热带高温,走了很短一段距离,来到位于大院行政区的会议室。会议室内凉爽宜人,他们安排这一行人围绕着大会议桌坐好,一边是马西斯和他两侧精力充沛的年轻高管,另一边是布伦南和德瑞克。
用一两分钟的礼貌闲聊破冰之后,布伦南开始介绍工作进展情况:“我很高兴向诸位报告,我们现在已经成功组建了核心团队,并打算在三个月内完成概念验证。”
“让我先问问你,布伦南先生,”马西斯用他那温和的加州腔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的团队是否真心愿意合作?他们喜欢我们给他们提供的条件吗?”
“是的,我们现在得到了他们的充分合作。”布伦南回答道,“在经历了初期的一些阻力之后,就财务一揽子计划,我们已全部达成一致意见并签署了协议。他们已经开始合作。两周之内,我们的实验室将备齐他们需要的所有设备,以便开展下一阶段的工作。”
“人体试验?”
“是的,先生。我们的目标是在人体受试者身上复制霍尔斯特博士的实验结果,但要利用肯尼迪教授和贝尔曼博士的传输系统。他们两人的纳米粒子将被传送到大脑的目标区域,并用特意设定的反应频率进行激活。”
“这些频率是如何传输的?”提问的是个女人,坐在马西斯的左侧。布伦南猜想她最多二十五岁。
布伦南说:“频率的来源非常广泛,但这次是来自手机。该信号可以被隐藏在声音或视频文件中,从而发射出你或许可以描述为与条形码等效的听觉信号。粒子被激活之后,将热量传递给它们所连接的神经元,让其活跃,就此触发所需反应。”
德瑞克插话道:“最初的反应将是二元的——积极的或消极的,对给定的刺激产生吸引或厌恶。”
“成功的把握有多大?”馬西斯问道。
布伦南回答说:“这根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都已经得到证明,唯一的困难是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幸运的是,这只是技术上的困难,而不是理论上的挑战。”
“我们如何在现实世界中把这些粒子送入人体?”
德瑞克抢先回答道:“有几种选择。这些粒子可以被吸入,可以口服,甚至小到可以被皮肤吸收。从产品关联角度来说,后者是显而易见的选择。例如,你打开智能手机的包装盒,滑动屏幕,粒子就会通过毛孔进入体内,开机的瞬间就会被激活。”
马西斯和他的团队交换了下目光,然后对布伦南和德瑞克说:“这一切都非常令人兴奋,也正是我投资的目的,但自从我们开始工作以来,我和我的团队就一直在更深入地思考合适的用途。”
“先生,您什么意思?”布伦南问。
“我是个商人,布伦南先生。我从没想过要成为别的什么人。但我想我可以说,在过去的三十年里,机缘巧合之下我在改善人类整体状况方面所做的贡献比任何一位政客都多。政客们的问题在于他们需要考虑的利益有很多,而进步只是其中之一。我们现在在这里开发的技术具有无限潜力,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我们认为它的威力太大,不适用于广泛的商业应用,也不适合授权给政府使用,不管政府有多好。我们想只把这项技术留给我们自己。”
马西斯和他的团队再次交换了一下目光。
马西斯继续说:“例如,我在这个地方的采矿作业对我的电池和超导体业务的扩大至关重要。这里的总统知道这一点,而且他也知道他的国家拥有我们为后碳经济提供燃料所需的自然资源中储备最大的一些——钶钽铁矿、稀土金属,其中百分之九十八仍有待开发。别看他现在表现得和颜悦色,但我强烈怀疑将来他可能会勒索我。同样,美国也有许多政客,分属不同的游说团体,可能会给我和我为之服务的公众带来相当大的不便。”说到这里,马西斯双手交叉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我认为这项技术是一种购买忠诚和影响力的手段,可以让那些有可能挡道的人忠于我更广泛的商业目标。”他先是看了一眼德瑞克,然后又看向布伦南。“我希望这也是你的目标。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当然能做到,先生。”布伦南说,“依我之见,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策略。”
马西斯和他的随从没用一小时就结束了此次会面。之后,直升机起飞,飞往西面四十英里处的机场,他们的利尔喷气机正在那里等着他们。他们将在晚上回到硅谷的办公室。布伦南和德瑞克并排站着,看着这架超级美洲豹从地面腾空而起,机头下压,从丛林树冠上面呼啸而过。
“你怎么想的?”布伦南问。
“我认为我们应当继续扮演忠诚的仆人。”德瑞克回答道。
布伦南点点头。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凯瑟琳·芬恩希望在家人和密友间举行一个安静的葬礼。在与托尔斯共进午餐刚好一周之后,布莱克来到圣马丁教堂一处普通的追悼会现场。这所兵团教堂位于繁忙的罗斯路,距离芬恩家不到半英里,靠近赫里福德南部郊区的空勤团前总部。就像大多数与兵团有关的事物一样,这座教堂低调,并不引人注目,大多数人都不会多看一眼这种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此地非常适合作为这个国家最隐秘的勇士们最后的安息之地。
来参加葬礼的人分坐在六排长椅上。凯瑟琳一身黑衣,和她的妹妹、妹夫以及他们各家一群焦躁不安、心绪烦乱的孩子坐在前排。芬恩的亲戚很少:一位上了年纪的姑姑和姑父,还有一两个远房表弟。他是独子,父母都去世很久了。教堂正厅中央摆放着一口覆盖着英国国旗的棺材。现场只有几个身穿军服的人——他们是在布莱克退役后空勤团任命的低级军官——但是没见托尔斯的影子。十几个来自A中队已经退役的战友,聚在布莱克前面几排坐着。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在他突然退役离开后大家对他的评价,但从他们匆匆点头和含混不清的打招呼来看,他感觉到了他们的猜疑。
牧师面色红润,性格开朗。他发表了一篇悼词,把芬恩描绘成一个温和稳重的居家男人,曾经为国家服务,现在过着平凡的生活。故事中有一些真实的成分,但丝毫没有他所经历的真实生活的痕迹:鲜血、恶臭、恐惧、炸裂的脑浆或刺刀刺穿肋骨的嘎吱声。芬恩战胜了他们,把他们全部杀光了。他溅出的内脏能够填满一个泥浆坑。这才是事实,但是战争的真相很少被提及,即使在士兵之间也是如此。人们喜欢享受他们的和平与自由,但不会考虑其起源,正如他们不喜欢在吃午餐时细想屠宰场里的场景一样。布莱克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想牧师显然午餐吃得不错。
布莱克已经数不清他在这个地方参加过多少次葬礼了,所有的葬礼都是为那些英年早逝的人举办的。白色的墙壁和单色的窗户似乎比中世纪教堂里破旧的石头和彩色玻璃更能突出生与死的界限,因为在中世纪教堂里,生者和死者似乎以某种方式在阴森的黑暗中结合在一起。随着葬礼仪式从倒数第二首赞美诗到祷告结束,他的失落感越来越强烈。这是一种新的、令人不安的感觉,就好像他被剥去了用来保护自己免受他人情绪影响的外衣。当牧师走到棺材前高声念到“上路吧,基督的灵魂,离开这个世界!”时,布莱克感到喉咙里有块东西哽住了。
他心情沮丧,不过还是尽力克制住了这种情绪。
但是,布莱克并不是唯一被这一过程感动的身经百战、铁石心肠的士兵。当他们聚集在墓地准备安葬芬恩时,仪式前曾用猜疑眼光看他的那些退役士兵和士官默许布莱克进入他们的圈子,一起低头默哀。凯瑟琳和孩子们啜泣着,棺木摇晃着被放下,沉入墓穴,然后砰的一声闷响,落到地面。一位身穿整洁制服的年轻上尉将一只手放在凯瑟琳的肩膀上,目光掠过坟墓,望着那些曾与芬恩并肩战斗过的人。其中有几个人,包括布莱克,是芬恩救了他们的命。此时不需要任何言语,这些前战友的心里都清楚地传递着这一信息——因着神的恩典,我们才活到今天——就好像是这名躺在墓穴中的准尉大声说出来的一样。
布莱克独自一人站在附近酒馆破旧的多功能厅的吧台前,这时凯瑟琳从正在聊天的吊唁者中走了過来,眼睛仍然红肿。她对布莱克说:“你不过去和他们聊聊吗?我知道他们想和你打招呼。”
“好的。”他感到一阵内疚,仿佛自己惹她不舒服了。事实上,在开始叙旧之前,他需要先喝上几杯。“孩子们怎么样?”
她耸了耸肩说:“时好时坏。”
“我和弗雷迪·托尔斯谈过了,他提到梅格——”
“有人会让你感到恶心。”凯瑟琳立马说,“警察是指望不上的。如果瑞安在,我知道他会怎么做。孩子会没事的。”凯瑟琳四下瞥了一眼,然后又迅速转过身来看着他。“外交部的人来找过我。他们说,如果这里面牵涉国家安全,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验尸官说,在法国警方结案之前,他什么也做不了。可能需要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
“你知道我会尽力的,凯瑟琳。”
“他们为什么要杀死保镖?如果他们已经带走了他保护的那个女人,为什么还要伏击他?如果他们想确保他不会追踪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开枪杀了他?他们那样做没有道理。”她咽了口唾沫,决心不再流泪。“他会告诉我的,利奥。他会告诉我一些他不该告诉我的事。这些年来,我学到了很多东西,知道这里面还有更多隐情。”她盯着他,眼神似乎戳穿了他假装无知的面具。“你怎么看……?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放手吗?”
布莱克碰到她的目光,看到了她的力量与坚忍,从这一点来看,她和芬恩非常般配。她会活下去的,但他确信她不会善罢甘休,除非知道了真相。布莱克试图说点儿什么,不想让自己成为命运的人质,但她似乎感觉到了他底气不足,抢先说道:“不管怎样,谢谢你能来。能保持联系吗?”
“当然。”
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朝他一直在回避的那群人点了点头说:“他们都是好人。瑞安只跟他信任的人交往。”她拍了拍他的胳膊,回到正照顾孩子的亲戚那里。
布莱克喝干了一品脱酒,又从吧台点了一杯,然后大胆地朝刚才与自己一起站在墓地旁的那些人走去。他们的脸都苍老了一些,大多数人都已经四十多岁了,但布莱克还是迅速记起了他们的名字:罗比·海因斯下士、康·泰勒中士、伞兵戴夫·布伦特和杰德·索尔特以及一等兵丹·哈特。在酒精的帮助下,布莱克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二话不说,自然地加入他们的谈话中。
老兵们谈论的大多是朋友和同事,他们彼此都一样,从部队退役后都经历过艰难的转型过程。大多数人在私人安保和贴身护卫领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他们提到的其他人则选择了正常行业。特种部队似乎造就了一批合格的水管工和电工。但有些人却过得并不顺利,整天酗酒,甚至更糟。有两人甚至皈依宗教:一名前下士加入了康沃尔的一个佛教团体,而布莱克从对方还是个孩子时就认识的一名伞兵正在接受神职培训。听着他们的故事,他惊讶地发现,与他现在称为同事的那些自命不凡、神经兮兮的学者相比,这些人是多么温和、谦逊。每一个人都有一种近乎僧侣式的平静、淡定与克制。空勤团里没有自大狂或刻意表现者的位置,当然,弗雷迪·托尔斯是个例外。
他们又点了一轮酒,两个年轻人也加入进来,自我介绍说一个名叫克里斯·赖利,一个名叫埃德·法伦,他们都是在芬恩任职的最后几年与他共事过的军人,其中大部分时间是在叙利亚和也门。赖利是个矮胖的约克郡人,脸上带着淘气的微笑,眼睛里闪着光芒。法伦个子比较高,不大说话,体格健壮结实,好似登山运动员一样。这正是芬恩会选择的那种组合,组成沙漠行动小分队。
赖利低声讲述了他们三人长期在敌人后方执行各种任务的情况,这种工作极大地考验了他们的神经和友谊:“芬尼(芬恩的昵称。——编注)是个很不错的头儿,不过我不会怀念和他共用一个掩体的日子。”
他的笑话把他们都逗笑了。隐蔽观察的乐趣之一是大家连续几天共用同一个掩体,在瓶子里小便,在塑料袋里大便。有些人在这方面比较文明,但像芬恩之类的一些人,則会陶醉于其中的肮脏邋遢。
“他对您可净是赞美之词,先生。”赖利对布莱克说,“说您提前退役了十五年。”
“好像应当是三十年。”布莱克的话又引起一阵笑声,“我加入的那天他已经在部队了,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在,原以为他会比我们活得都长。”
众人都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芬恩说他一直认为您是顶尖高手。”说话的是赖利,“认为您能一直升到将军。他怎么也不明白您为什么退役。”
这个问题没有丝毫冒犯之意,却使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布莱克。他突然想到自己从未想出一个可信的答案。他是一时冲动离开的,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脱口而出的话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如果你五年前问我,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告诉你,只会说我可能觉得生活中有比军队更重要的东西。但现在,怎么说呢……在这一切的背后,我想我之前没有想过的是,我的运气不可能一直这么好。我们在伊拉克那么多次走到鬼门关,我原本都可能死过十几次了。我想,我本可以坐在某个地方的办公桌后面,但之前这从未引起过我的兴趣。”
“这么说您还没有失去理智,先生?”这句轻率的话出自罗比·海因斯,一个胳膊像绞盘一样的泰恩赛德人。
布莱克微笑着说:“他们是这么说的吗?”
“还有一点。”戴夫·布伦特插话道,“我听说您和一个人妖私奔了。”
“那是在我离开之后。”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布莱克感到肩上的负担减轻了,感觉大家又接纳了自己,他又回到了众人中间。
“凯瑟琳告诉我们您去了巴黎,先生。”海因斯轻声问道,小心不让芬恩的亲戚听见,“听说他被残害得很严重?”
“恐怕是这样。”
“知道凶手是谁吗?”
布莱克摇了摇头。
“我跟您打赌,托尔斯肯定知道。”说话的是康·泰勒,一个来自斯塔福德郡、剃着光头的矮胖男人,两只黑眼睛一动不动,“芬恩几周前打电话给我,说托尔斯在法国给他找了份工作,保护某个科学家。”
“我和托尔斯谈过了。”布莱克说,“他不知道。”
“那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布莱克犹豫了一下。五个人都看着他,认为他有内部消息。
“显然他的工作是机密的,我不知道细节,但我知道托尔斯在调查这个案子。”
“现在您跟‘火球还算朋友,是吗?”
“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在凯瑟琳让我去巴黎辨认尸体后,他联系了我。他正在与法国当局合作,试图整合证据。”
海因斯说:“如果他需要帮手,他知道该找谁。我们明天就能赶到。”
其他人低声表示同意。
“我相信他知道这一点。”布莱克说,“而且我知道他和我们其他人的感受一样。”
杰德·索尔特说:“他今天能来就好了。”
“我知道他去看望过凯瑟琳。”布莱克说,莫名地感到需要为托尔斯的缺席辩护。
“他不敢露面。”索尔特说,“担心自己来了可能要回答一些问题。”
布莱克没有说话,他知道还处于职业生涯巅峰期的赖利和法伦两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先生,您走的时候他气得冒烟。”泰勒说,“没有哪个军官能像您一样疯狂到执行他那该死的疯狂命令。所以您走之后他不得不开始表现出很在乎我们会不会回家。您为我们做过的最好的事就是卷铺盖走人。”说到这里他笑了,打破了紧张的气氛。
“我很高兴这还能带来一些好处。”布莱克说话的时候看到凯瑟琳俯身安慰两个女儿,同时朝他瞥了一眼。
他看着她抚摸她们的头发,亲吻她们的额头。他知道不能扔下她们不管。
布莱克从路虎车上跳下来,走到泰阿盖尔石屋前被雨水压平的草地上。早些时候的暴风雨已经过去,太陽从云层后面出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温暖潮湿的植物发出的浓郁气味。现在快到6月中旬了,院子里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一只蜻蜓在溪边桤木下波光潋滟的水坑中盘旋,蜜蜂在本该是草坪的繁盛野草间飞来飞去,紫色的醉鱼草从石墙的缝隙里冒了出来。此时正是布莱克所说的黄金时期——从6月下旬到8月倒数第二个星期之间的短暂时光。从这之后,傍晚的寒意将再次袭来,蕨类植物的顶端开始变成褐色。
由于葬礼守夜时喝了啤酒,现在的布莱克仍然迷迷糊糊。他沿着小路走去,打算换掉西装,安静地度过白天这最后几个小时,让自己狂躁的心情平静下来。几分钟后,他穿着一条裤腿剪短的牛仔裤和一件旧T恤,下楼煮咖啡。正从水龙头往那只烧水用的旧水壶里灌水时,他注意到窗下的松木小餐桌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他不记得那是自己放在那里的。布莱克首先想到的是托尔斯,一定是他上次来的那天晚上落下的。布莱克走过去,看见信封下面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F.?托尔斯上校敬赠。在这行字下面,托尔斯用手写体写道:抱歉闯入。十万火急,弗雷迪·托尔斯。
闯入。
布莱克扫视了一下小屋,寻找有人闯入的痕迹,但什么也没有发现。窗户关得紧紧的,后门从里面闩上了。不管留下包裹的是谁——不太可能是托尔斯本人——对方肯定是直接把锁撬开的。有了合适的工具,这就像用钥匙开门一样简单,属于最低级的伎俩。托尔斯没有不能去牛津给他送货的理由,这样做不过是想让布莱克知道他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如果托尔斯是让克雷登希尔的人替他跑的这一趟,很可能现在其中一人就藏在外面的欧洲蕨树丛里,查看他是否收到了包裹。
布莱克从桌上抓过包裹,打算原封不动地扔进炉子里,但突然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内疚,忠诚,愤怒——心烦意乱之下他伸手拿起一把厨房用刀挑开包裹,把里面的东西倒到台面上:一张非接触式信用卡,名字是“大卫·哈里斯”,一张贴着他照片、用了同一个名字的驾照,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他把纸展开,看到上面有两个人的姓名和他们在伦敦的地址,还有那张卡的密码。在这张纸下面,托尔斯还是用手写体写道:他们为谁工作?然后是两个首字母CB,跟从前一样,这两个字母代表的是法语单词carte blanche,意思是全权委托。
布莱克透过窗户,望向外边院子,看见两只乌鸦正在杂草丛生的草坪尽头撕咬一只死鸽子的残骸。它们是狡猾而机敏的动物,但也是冷酷无情的猎手。他曾亲眼看见它们把病羊羔的眼睛啄了出来。布莱克憎恶残忍,就像他憎恶不诚实一样。他原本希望再也不要与这两者沾边。
理想总是那么美好。
他打开水槽下面的碗柜,拉开包裹水管的活动嵌板,里面是那支格洛克手枪。他的客人又在里面放了三盒子弹、一把骨柄博伊刀和一个双面肩枪套。布莱克把刀拿到亮光处,感觉自己认得这把刀。
他的确认得这把刀,包括上面的每一道缺口和划痕。
自从阿富汗赫尔曼德省那次行动之后,布莱克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把刀。他和芬恩在敌对区偷偷接近一名塔利班狙击手,发现他们面对的是六个在泥屋顶上扎营的男人。此时不能开枪,因为枪声一响,他们就无法活着逃走。如果换成别人,可能会要求悄悄撤退,但芬恩却没有这样做。他们两人静静地等着,直到对方除了两人之外其他人都睡着之后,才翻过矮墙,几秒钟之内把这六个人全都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布莱克回想起鲜血在他手上流淌的感觉,回想起暗杀时那种野兽般的兴奋感。他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激动兴奋,也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冷血无情。
星期六中午,一年中最热的一天。租来的福特车里的空调需要保养了,因为即使开到最大功率,通风口排出的空气也不比紧闭的车窗外面的85华氏度(约为29摄氏度。——编注)低。汗水顺着布莱克的脊背淌下来,浸透了他穿在反光背心下面的短袖衬衫。好几天没刮的浓密黑胡茬,外加一副环绕式镜面太阳镜,形成一种最简单的伪装,但很有效,现在的他就是一个正忍受着伦敦拥堵交通的货车司机。
此时布莱克正沿着伦敦西部的荷兰公园大道向东行驶,接近坡顶与诺丁山大门交会的地方。车流慢得像爬行一样,最后干脆停了下来。路政施工使这段路比平时更加弯弯绕绕。他拿起塑料瓶,喝了一口水,压了压想要放弃的强烈诱惑。自从第一次在波斯尼亚执行任务以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身体上的恐惧:当时他们趁着夜色,跳伞深入到塞尔维亚人控制的地区,以摧毁炮兵阵地。现在,就像当时一样,他害怕的不是眼前的危险,而是自己应付危险的能力。布莱克觉得自己目前很容易犯错误,无法胜任这项任务。
布莱克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最后好不容易经过了地铁站。他的目的地是左侧第二个路口的林登花园,那是一个绿树成荫的环形死胡同,从星期二开始,他已经两次来这里踩点了。前上方的交通灯闪烁着变成了绿色,前面的车队开始移动。布莱克打开左转向灯,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布莱克绕着林登花园顺时针方向缓慢地开着车,等着肾上腺素飙升过去。慢慢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恢复到某种接近平衡的状态。街上很安静,居民们还在休息,缓解一周八十个小时的工作劳累。五层楼高的灰泥露台曾经挤满了廉价的床位,现在成了富有的年轻银行家和律师的家。这些人没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但手里的钱却多到不知如何去花。这种人只关心他们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大门外正在发生的事情。这辆不起眼的货车同其他无数货车并没有什么不同,经过时没人注意到。
布莱克的目标是三十四岁的马克斯·奎因,他住在这条街上唯一的现代化建筑三层一间公寓里:这是一座20世纪60年代的长方形建筑,一个小花园将它与马路隔开,左侧是通向后面停车场的车道。第一次踩点时,布莱克发现了覆盖停车场的闭路电视摄像头,所以他不打算停在那里。布莱克运气不错:当他开车靠近时,一辆深蓝色的玛莎拉蒂经典版几乎直接从楼外的一处空地开走。停车的地方非常拥挤,没有空间打开货车后门,但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选择的这款车还有一扇可以从侧面滑动打开的门,现在正对着人行道。
这幢楼入口处有一个安保门厅,锁着的大门可以通过与每个公寓相连的视频对讲机通话后打开。另外一道安保由住在大楼后面底层公寓里的门卫负责。通过上网搜索,布莱克得到了房地产经纪人提供的一套刚售出的一楼公寓的详细资料,其中包括一个有用的细节,即门卫只在工作日上班。这为布莱克提供了一条再明显不过的进楼路线。他戴上一顶海军棒球帽,把一卷胶带和几根尼龙扎带塞进背心的口袋里,从乘客座位上拿起一个十八英寸见方的沉甸甸的包裹,包裹用塑料包得严严实实,上面写着林登住宅8B公寓马克斯·奎因先生收。他又拿起一个带夹子的写字板,上面有一张签名用的送货单。
布莱克走到大楼前门,按了下奎因公寓的蜂鸣器,没人回答。他又试了一次,这一次足足按了五秒钟。
一个宿醉的声音从对讲机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谁啊?”
布莱克举起盒子,让摄像头能看到,然后说:“送快递的,我这里有一个给奎因先生的包裹,8B号。”
“哦,好的。”奎因咕哝道,“把它放到旁边的门卫那里,他接收就行了。”他的口音是纯粹的私立寄宿学校那种口音,充斥着明显的优越感和自满,典型的军情五处作风。就像军队一样,情报部门似乎永远注定要按照自己的形象招募新兵。
“對不起,先生,不能把这个交给第三方,需要您的签名。这是发货方的要求。”
对方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布莱克认为这是这名间谍的本能反应。情报部门的特工在绑架和暗杀风险方面接受过严格培训,因此他们更喜欢这种有几道防线的住所。
“这个包裹要求我要么送达,要么退货,先生。您想让我怎么做?”布莱克不耐烦地说。
“发货人是谁?上面有没有写?”
布莱克笨手笨脚地胡乱翻看着包裹和写字板,确保奎因能清楚地看到他在扫视快递单,然后说:“找到了,发货人是迈克尔·哈姆登先生。”
通过与托尔斯的电子邮件交流,他确定了“哈姆登”是奎因部门经理的官方化名,这一点只有他们部门内部一小部分人知道。
“好吧,上来吧。”奎因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疲倦语气说。周六早上收到老板发来的快递只能说明这不是什么好事。
布莱克乘电梯上了三楼,当他迈出电梯踏上电梯门口铺着的地毯时,快速拨打了手机上预设好的一个号码。此时他离奎因的房门不到六步,奎因打开房门,上面连着一条坚固的防盗链。他面庞浮肿,身材变形,穿着短裤和一件皱巴巴的T恤,看上去就像是在伦敦西区一家赌场里滥赌到了黎明。这时,公寓里放在某个地方的电话响了起来。奎因疑惑地扭头看了一眼。希望他会认为那是他的老板想让他知道送货的事。
“给您,先生。”布莱克说着,把写字板从防盗链留出的狭窄缝隙里递了过去。在奎因匆匆签名的时候,布莱克冲着门口的地板点了点头,说:“我把它放在这儿行吗?”
“行啊,就放那儿吧。”他身后的电话继续响着。当布莱克放下盒子直起身子时,奎因把写字板递了出去。
“再见。”布莱克笑着转身朝电梯走去,听到公寓房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如果奎因专业一点的话,他应该先接电话再收包裹。布莱克掏出手机,在奎因接电话前挂断了电话。他停下脚步,转身向刚才的公寓房间走,身体紧贴墙壁。他等待着,等着奎因回拨刚才试图联系他的手机号码。电话会响四声,然后传出布莱克用文本转换语音软件录下的信息。一个自动的女声会通知他:“您的包裹将于今天下午12点05分到12点15分之间由斯蒂芬送达。谢谢!”
寂静的几秒钟过去了。布莱克听到沿着门厅走来的脚步声和门扣被撤回的声音。他重复着之前已经演练过上千遍的动作,跨步来到门前,右膝提到胸前,把全身的重量集中到脚后跟,飞踹一脚,直接把吓了一跳的奎因踹得四脚朝天向后倒在了地板上。
“别动。”布莱克从枪套里拔出格洛克手枪,低声喝道。他把枪口对准了奎因的胸部,然后关上了身后的门:“今天我要问你一些问题,奎因先生,关于你一直在和谁联系。要达到我们的目的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所以你有时间好好配合,实话实说,不许说谎,明白吗?”
奎因瞪大惊恐的眼睛盯着他,嘴唇张开,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请趴到地上,手放到背后。”布莱克平静而不容置疑地说。
奎因盯着枪,然后照他说的做了。
布莱克把格洛克手枪放进枪套,蹲下身子,用右膝盖狠狠地抵在奎因的后腰处,用三根尼龙扎带把他的手腕绑在背后。
“谁派你来的?”布莱克拉紧扎带时,奎因皱着眉头问道。
“哈姆登。”
“我被捕了吗?”
“稍后我们再讨论你的状况。”
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后面传来动静。
“那是谁?”
奎因没有回答。
布莱克的指关节在他耳朵下方找到了压力点。奎因痛苦地号了起来。
“谁?”
“一个女孩。”
“你的朋友?”
“不是。”
“我明白了。”
布莱克放开了他,从口袋里掏出胶带,在他的脚踝上缠了两圈,把他捆在地上,自己去找那个女孩。
他推开卧室的门,走进昏暗的室内,里面散发着汗味、污浊的香水味和酒精味。椅子上挂着一件黑色连衣裙和内衣,床中央放着一堆乱糟糟的床单,一个有着漂亮斯拉夫面孔的年轻女子蜷缩在床单后面,高高的颧骨,淡蓝色的眼睛。她一丝不挂,赤裸的胸前紧握着一部手机,就像一个微型盾牌。
“请把手机放下。”
她像个不信任对方的孩子一样盯着他,不肯放手。
“马上。”他示意她把手机放到床上。
她仍然一动不动。
没有时间玩游戏。他迈步向她走去,与此同时,她跳了起来,从床上爬向门口。布莱克猛地伸出一只手,抓住她肘部上方细长的胳膊。她发出一声尖叫,这让布莱克别无选择,只好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把她压在床垫上。惊恐之下,她安静了下来,扔掉手机,颤抖着,蜷缩成胎儿的姿势。布莱克从褶皱的被子上抓起手机,掰成两半,扔到一边。碎玻璃片散落在床单上。女孩呜咽了一声。布莱克强忍住心中的一阵恶心,用尼龙扎带将她的手腕和脚踝绑了起来,又用两条胶带封住了她的嘴。女孩一声不响,无助地抬起头乞求地望着他。
“很抱歉。你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他从女孩身下拉出床单,盖住了她的裸体。
这是他最起码能做的。
布莱克转向衣柜,拉开柜门,从一堆整齐的、叠在洗衣袋里的定制衬衫下面掏出一件旧的连帽运动衫。在一堆昂贵的鞋子中,他找到一双运动鞋。他收拾起这些东西,带着它们走到门口。关门的时候,他再次向那个女孩道歉。
附带伤害。目的与手段。这种事情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操作的。
当布莱克取下奎因脚踝上的胶带,把他拽起来,将连帽运动衫套在他头上时,奎因没有任何反抗。毫无疑问,正如他所想的那样,这个年轻的间谍断定一个说话文绉绉的中产阶级入侵者只能是精心策划的一次训练的一部分。布莱克非常乐意助长他的这种错觉,因为这将使之后将要产生的震惊更有效果。
他们通过内部防火梯到达一楼。奎因一直保持沉默。由于宿醉未醒,加上胳膊也不能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保持身体平衡上。布莱克跟在他后面,楼道里没有窗户,空气污浊闷热,这让布莱克想起了自己用枪指着押送过的许多人。即使奎因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认为此次被捕不是训练而是真的,他也幾乎没有表现出来。当他们穿过空荡荡的大楼前厅时,奎因那骄纵的脸上又恢复了一丝傲慢的自信。他不慌不忙自顾自地走着,然后停了一会儿,让布莱克像个细心的仆人一样在前面为他把楼门推开,等他过去。布莱克没有理会。他一直认为对待犯人应当让他们感觉到尊严,直到再没有必要如此的时候。
他们离开大楼,走近那辆货车。布莱克说:“恐怕你要坐到后面。你可能会觉得有点热,但没办法。”
布莱克用遥控钥匙打开门锁,等一个菲律宾保姆推着婴儿车走过去之后,才和奎因一起爬进车后面,然后滑动车门,几乎关上了。
“请跪下来。”
奎因叹了口气,厌倦了这种游戏。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对抗的迹象。
“我不会说第二遍。”
奎因转过身,背对着车门的一侧,身子一软坐到了地上。
“我说的是跪下。”
“这有什么区别吗?”
“请照我说的做,奎因先生。”
“否则会怎样?你能杀了我吗?”他抬起头,脸上带着嘲弄的笑容。
布莱克狠狠地踢了他左大腿一脚,突然的剧痛让奎因抽搐了一下,咬着牙喘着气。布莱克动作迅速,毫无感情,把仍然龇牙咧嘴的他拖到身前,从背心口袋里抓起那卷胶带,把他的头从地板上拽起来,在他的脖子和下巴上缠了两道胶带,封住了他的嘴。惊慌失措之下,奎因扭动身子,双脚乱蹬。布莱克松开了他的头,膝盖从后面用力抵住他的大腿,抓住他剧烈扭动的脚踝,把两只脚紧紧地绑在一起。
奎因极度惊恐,急促地喘着气。他现在完全失去了防卫能力,身体不能移动,嘴无法呼吸,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布莱克从一个装着几件必要设备的小手提袋里拿出一段尼龙拖绳,把奎因的腿固定在焊接在货车内部支柱上的一个金属锚上。
“试着放松。”
奎因睁大绝望的眼睛看着他,似乎马上就要失去意识了。他陷入了极度恐慌之中,很可能会因为换气过猛而出现短暂的昏厥。然后,他又会醒过来,如此重复几次,直到体内的肾上腺素最终耗尽。每一次,他都会感觉像是重新死过一次。
布莱克感到一阵怜悯,但这种怜悯之情很快就被脑海中芬恩残缺不全的躯体所取代——那大理石般惨白的身体上有四十处刺伤。他把手伸进手提袋,里面装着他从牛津室内市场一个家居用品摊买的两个棉质洗衣袋,其中一个上面印着向日葵,另一个上面印着罂粟花。他拿出那个印着向日葵的袋子,套在奎因的头上,把拉绳系在他的脖子后面。他看上去有点滑稽,但这下子布莱克不用看他的脸了。
奎因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衣服上透出一片片气味难闻的汗渍。不会太久的。布莱克蹲在地上等待着,看着这名囚犯的肺呼吸越来越快,直到呼吸逐渐减弱,身体每秒钟抖动多次。最后,他绝望地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就绷紧了,变得僵硬,然后又松弛下来。布莱克向前倾下身子听了听。奎因仍在呼吸,缓慢但很稳定,他的生命维持系统逐渐恢复了血液中的气体平衡。
他是个年轻人,死不了的。
布莱克下车,站在人行道上,把车门关上,绕到驾驶室。街上仍然空荡荡的,没有人看到他们的邻居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绑架了。即使他们看到了,他怀疑大多数人也会视而不见,因为所有的富人都只为自己。他爬到驾驶座上,拿出手机,给托尔斯发了一条加密短信,让他派人过来看一下那个女孩。“也许可以给她点补偿?”他在短信最后加了一句。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个姑娘。
他发动车子向西开去,他还要去取下一单货。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这让他对自己感到很惊讶。
尽管四年没练习了,但他的本事丝毫未减。
弗雷迪·托尔斯在简报中说,埃利奥特·克莱顿三十五岁,六英尺两英寸高,肌肉发达,身体健硕。他的英国父亲和美国母亲都是退休的大学教授。他曾在剑桥大学学习历史和政治,并在普林斯顿大学完成了关于现代恐怖主义演变的博士学位,而且在校期间继续保持着对橄榄球和拳击的热情。他是在一次暑期实习期间被英国驻纽约领事馆看中的。能够同时被大西洋两岸都视为本国人的真正的英裔美国人,似乎非常罕见。更为罕见的是那些智商很高却无意从事纯粹只为金钱职业的人。克莱顿对英国方面的态度感到十分荣幸,因而决定将自己的聪明才智奉献给英国情报部门。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引起托尔斯的怀疑:什么样的人会放弃发财的机会去为英国政府工作?托尔斯又补充了一句:一定有内情。用托尔斯的话说,“内情”可以是任何东西,从对绒面革皮鞋的偏爱到极端的恋物癖。
布莱克倒是保持着开放心态。在军情五处工作是一种智力上的挑战,对于一个生活在成功(如果不是富有的)父母阴影下的人来说,这种工作有一个优势,可以使他摆脱始终被人比来比去的烦恼:间谍的生活是秘密的,即便对自己的亲人也是如此。在这两个嫌疑人中,他最不怀疑克莱顿。但所有这些都只是猜测。在他开始做出判断之前,还有一件小事要做,那就是逮捕他。
布莱克在阿克顿和伊林交界处的阿克斯布里奇路左转,沿着希尔克雷斯特路开了一小段路,然后右转进入白厅花园。它有一百多码长,两边都是保存完好的爱德华七世时代的排屋。停在房子外面的德国旅行车和越野车都是有钱的职业家庭的车。布莱克开车经过了一个正在修剪前院树篱的中年妇女和一个正在马路对面工作的窗户清洁工。正如他所预料的,在这里不被看到是不可能的。再往前,两名工人正在把家具装进一辆小型搬运车,这辆货车占满了整条车道。逃跑时,他只能把车倒出去。
克莱顿的房子几乎就位于这条路的中间,除了铸铁大门上系着一堆装饰着生日快乐字样的粉红色氦气球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从前门走出来,用婴儿背带抱着一个婴儿。她沿着人行道朝他的方向走来,边走边微笑着抚摸婴儿的脸颊。布莱克盯着气球,想到了里面天真的孩子们。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往后退,开车离开。但随后他提醒自己,同芬恩不一样,埃利奥特·克莱顿还会被放出来,回到他的家人身边。此刻需要考虑的不是道德问题,而是需要完成的任务。
布莱克给了自己两个选择,最后决定选第二个。克莱顿的车是一辆黑色丰田普锐斯,停在离房子三个停车位的地方。布莱克开到那辆车旁边时放慢了速度,一打方向,紧紧地贴了上去。货车的左前方剐到了丰田车的后视镜,将其从镜座上扯掉了。他停下车,把方向盘稍微再向左打了一点,轻轻地把货车的前角顶到丰田车的外侧轮拱上,使其凹陷下去。他看了一眼自己车的后视镜,发现园丁还在修剪她的树篱,窗户清洁工还在用伸缩杆擦楼上的窗户。布莱克把车倒了一下,然后向前开了一点儿,这样他货车的侧门就处在丰田车和停在前面的奥迪之间的小间隙旁边。他把手伸进手套箱,拿出一个预先装好的注射器,在心里又快速算了一下,决定减少五毫升。把人弄晕和杀掉只有一线之隔,因此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一个漂亮但瘦得很不健康的女人打开了前门。她戴着一条红色头巾,盖住了布莱克认为没有头发的脑袋。根据托尔斯的简报,海伦·克莱顿是一位临床心理学家,三年来一直受白血病折磨。在确诊前不久,她辞去了原先医院的工作,开始了私人执业。事实证明,此举代价高昂。由于身体不好,她只能做兼职,没有了固定工资,家里负债累累。克莱顿个人账户中那些无法解释的近期存款似乎是阻止他们失去巨额贷款房屋的全部希望。
布莱克冲她笑了笑说:“对不起,打扰您了,夫人。邻居说那辆黑色的丰田是你们家的。恐怕我的货车把它剐坏了。刚才一个小孩突然蹿到了马路上。”
六岁女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声沿着走廊从房子后面的厨房里传了出来。
“哦——”海伦·克莱顿用一只纤细的手抚摸着突出的下巴,那双棕色的大眼睛焦急地看了一眼她的车。
“剐得不算太重,我相信我的保险能赔付得起。我们应该互相留一下具体信息。十分抱歉,我破坏了你们家的聚会。”
他懊悔的语气使她放下心来。她叹了口气,耸了耸肩说:“既然如此,你等一下,我去叫我丈夫。”
她推开虚掩着的门,消失在铺着瓷砖的走廊里。
布萊克回到车上,把侧门打开一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口袋大小的笔记本和笔。他向右瞥了一眼奎因,他正仰面躺在靠近后门的地方,一切正常,他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布莱克把门拉上,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上面是他昨天晚上写好的一份虚假保险单的细节。
他转过身来,看到埃利奥特·克莱顿向他走来。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鬓角开始往后脱落,穿着一件纽约喷气机队的T恤,有点大腹便便。一个曾经健壮结实的年轻人即将步入中年。他不满地看了布莱克一眼,漫不经心地查看车被撞坏的地方。
“我很抱歉。”布莱克说,“一个小家伙突然蹿到我前面,幸好我开得很慢。保险公司只需要您的名字和地址。我马上就去办。”他把那张纸、笔记本和笔递给了克莱顿。
克莱顿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显然没有心情指责他:“实际上这是我妻子的车。”他把布莱克的详细资料装进口袋,把自己的资料写在一张白纸上。
“爸爸快点!我们在等你。”
布莱克回头瞥了一眼,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大门口,脸被涂成了熊猫的样子。
“一会儿就好,宝贝儿。你先回去继续玩。”
“马上,爸爸!我们需要你一起玩。”
女孩跺着脚,不肯动。克莱顿匆匆写下他的地址。布莱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一个。他在权衡选择时,时间好似慢了下来。但只能有一个选择。克莱顿把笔记本递了回来,与此同时布莱克把右手伸进了背心口袋。
“再次说声对不起,好好享受派对吧。”
克莱顿转身要走。布莱克拿出注射器,把三英寸长的针头透过克莱顿牛仔裤的布料插进他的臀部上方,拇指用力把柱塞压了下去。硫喷妥钠需要几秒钟才能起作用。这几秒钟的时间足以让克莱顿远远拉开自己和货车的距离。布莱克早有准备。当这个大个子转过身来,惊恐地睁大眼睛的时候,布莱克用右肘猛击他的腹腔神经丛,用拳头打在克莱顿的下巴上,同时膝盖向上顶到他的两腿之间。
克莱顿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弯下腰,鲜血从裂开的嘴唇里溢出。
布莱克瞥了一眼,看到了那女孩惊恐、困惑的表情。她转身跑回屋里,喊着妈妈。克莱顿膝盖发软倒在地上。布莱克迅速打开车门,双手从腋下钩住他的肩膀,把他拖了进去。这家伙死沉死沉的,布莱克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他拖过车门踏板,让他滚到地上。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把他绑起来了。布莱克把他翻了个身,让他脸朝下躺着,然后迅速从车上跳到沥青路上。这时海伦·克莱顿从前门出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
布莱克从车的前面跑到驾驶室门口。
“他在哪里?”她的声音很大,有些歇斯底里,“你对我丈夫做了什么?”
布莱克纵身跃到方向盘后面,转动钥匙,点燃点火装置,火速挂上倒挡。海伦·克莱顿痛苦的脸出现在副驾驶窗口,用拳头敲打着车窗玻璃。
“你对他做了什么?”
布莱克脚踩油门,眼睛盯着后视镜开始倒车。海伦·克莱顿紧紧抓住车门外面的把手,尖叫着让他停下来。
愚蠢的女人,快放手!
她紧紧抓住不放,仿佛自己的生命全在于此。他加大油门,猛地左右摇晃打着方向盘。突然的动作把她甩了出去,瘦弱的身体被甩到一辆停着的汽车的引擎盖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和一声尖叫。他继续倒车,一直倒到街尽头的交叉路口,猛踩刹车,然后在拐弯处慢慢后退。他停下来,换到一挡,朝左边看了看,看见那个一直在修剪树篱的女人朝路边躺着的一个佝偻的身影跑去。
又造成了附带伤害。
他希望这种情况到此为止。
布莱克以稳定的速度开了半英里,然后把车停在路边,从乘客脚踏板处取出一块车牌,用手指稳稳地把之前粘在每个角上的胶条垫上的保护膜撕了下来。不到三十秒,车牌就被固定好了,他又继续上路。他向西驶向与北环路的交叉口。刚要转弯,一辆警车闪烁着警灯、鸣着警笛从对面的车道向他飞驰而来。布莱克紧紧握着方向盘,生怕出事。警车疾驰而过,继续向前飞驰而去。他看着警车从侧镜中消失,试图从脑海中抹去海伦·克莱顿那张惊恐万分的脸,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就像镜子里的影像。
废弃的水泥厂位于牛津以北三十分钟车程的一处耗尽的采石场中。托尔斯认为把这里作为审讯地点很合适,并向布莱克保证不会有人打扰他。布莱克相信了他的话。
通往狭窄行车通道的入口没有标志,路两边全是野草,几乎看不见入口。布莱克驶离A路,拐了进去。他继续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开了三分之一英里,一直开到废弃厂房入口处一排锁着的金属板大门前。他从这里右转,沿着一条高低不平、围绕着外围围栏的辅路往前开。两天前的晚上,他徒步来这里勘察过,对这条辅路现在这种杂草丛生的样子很满意。把此地和邻近的田野隔开的树篱已经有几年没有砍伐了,有些地方垂下来的松软树枝从路的一边延伸到另一边。布莱克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树枝把车身剐得哗哗作响,齐膝高的野草拖拽着车的底盘。
又开了四分之一英里,他来到一扇小一点的铁丝网门前,上面爬满了旋花草和刺藤。他在这里停下车,下车取了一把断线钳,又过来查看他的乘客。车门滑开的声音使两人都蜷缩了一下。这是个好迹象,表明他们都有知觉。他研究了一会儿,就像看着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样。他们感觉到了危险,呼吸变得急促,身上还发出难闻的味道。恐惧会让人产生如此反应——恐惧有自己的等级。布莱克希望他能尽快了结此事。
布莱克再次关上车门,踩着刺藤,把断线钳的刀刃夹到锁住大门的一小段坚硬钢链的链环上。他把钳子三十英寸长的一个手柄顶在自己身上,把另一个手柄拉向自己。刀刃咬合在一起,但单凭他的臂力无法剪断。可能把事情搞砸的总是那些最不起眼的問题。他一边诅咒着这时的耽搁,一边从手提袋里取出剩下的拖绳。
他把绳子的一端绑在大门立柱离地面六英尺高的地方,然后打了几个简单的攀爬结和绳圈,制作出一个简易的滑轮系统,让自己的体重增加一倍,好让钳子的手柄合在一起。
那个顽固的链环啪的一声断开了,发出令人满意的叮当声。
他把刀刃移到链环的另一边,重复这个过程。被剪断的钢链掉了下来。
他终于进来了。
布莱克把车停在一堵摇摇欲坠的砖墙后面,下车看了看周围陌生的环境。眼前的场景和他在切尔诺贝利事故后看到的普里皮亚季鬼城的照片很像。很难想象现在的他离通勤村和繁荣的集镇基德灵顿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在简陋的混凝土搅拌塔中,进口矿物与附近废弃采石场的碎石灰石混合在一起,塔身的许多裂缝和缝隙中长出了青草和杂草。周围的几英亩土地曾经是工厂的院子,历经了连续几个冬天的风霜雨雪之后,慢慢地变成了灌木丛。曾经在工业生产过程中起过一定作用的长方形池塘里长满了厚厚的、杂乱无章的藻类植物,乌泱泱成群的蠓虫在里面盘旋,几乎笼罩了半个池塘。一辆自卸卡车锈蚀的车架下压着早已没气、老化脆裂的轮胎,更是给人留下荒凉的印象。
布莱克穿过空荡荡的门口,来到那座废弃的建筑前,进入一个大约五十英尺长、三十英尺宽的区域,地上到处都是碎石子和碎玻璃。这里曾经有一段通往上面几层楼的钢架楼梯,墙上还残留着突出来的生锈的金属残根。房间的中央是三层楼高的搅拌装置残余部分,每一层都可以添加外面传送带运送进来的不同材料。他走近围着搅拌机的圆形护栏,透过地面边缘和搅拌机圆柱形机体之间一英尺宽的空隙往下看。一道自然光隐约照到甚至更下面的一层,那里出来的一定是成品水泥。出于好奇,布莱克决定进一步查看一下。
地面从搅拌塔的前部向后部往下倾斜,布莱克在入口处发现了一扇敞开的门,通向一个大约十英尺宽的过道。沿着过道的左手边有一个顶部敞开的水平斜槽,由镀锌钢制成,位于凸起的混凝土基座上。斜槽中央是一个生锈的螺旋钻,转动时能将成品水泥从搅拌机的底部推送到外面等待的运输卡车上。
布莱克迈步走了进去。里面的空气潮湿发霉,墙上长满了霉斑。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自由主义者和人道主义者(弗雷迪·托尔斯一直称之为“人权旅”)长期以来一直声称,要想从囚犯身上获取信息,严刑拷打并不比在审讯桌后礼貌地提问更有效。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的确如此,但仅限于某种程度。要想不动刑就能审讯成功,需要时间来建立融洽关系,也需要金钱予以刺激:友谊与奖励相结合才有说服力。但严酷的事实是,在寻找定时炸弹或一个即将开始行动的潜伏小组时,温和的态度和大量的旧钞票几乎毫无用处。要想快速见效,就必须采取残酷的手段。
将近下午3点的时候,布莱克先后用枪押着奎因和克莱顿进入搅拌塔下面的坑道。他让他们戴着兜帽,把他们的手脚大开,用几根绳子绑在生锈的螺旋钻上。他把他们的兜帽往上拉了拉,露出嘴巴,但依然遮住眼睛,然后撕下胶带,给每人喝了一口水。克莱顿喝水时平静无声,奎因则喘着粗气,气急败坏,语无伦次,在布莱克重新封上胶带、拉下兜帽时发出抗议的咕哝声。
做完这一切之后布莱克就离开了他们,关上门,把他们禁闭在无边的黑暗中。他们两人弯腰站着,双腿分得很开,后背和肩膀酸痛,这种姿势即使是最顽固的恐怖分子也会在四小时内崩溃,只有那些立志成为烈士的人才有可能撑得更久一些。这种情况提供了一种不同的挑战顺序:他们先是感受到死,然后感受到生,然后又是死,然后再是生,直至最后才能决定自己到底喜欢哪一种感受。布莱克并不担心奎因或克莱顿想成为烈士。
他在货车的驾驶室里等待着,听着收音机,看着燕子俯冲下来掠过那个死水塘上空成群的飞虫。两只兔子跑了出来,啃着破败的院子里长出来的灌木丛。生活一直是它原来的样子,生活没有内疚或良知,那些完全是人类的痛苦。
下午5点刚过,布莱克带着一副工业护耳器又回到了坑道里面,这是他手提袋里最后一件没用过的东西。他把护耳器扣到克莱顿戴着兜帽的头上。乍一看,这个大个子似乎还挺得住。他双手紧紧地靠在螺旋钻上,肩膀很稳固。然后布莱克注意到他的腿在微微颤抖,这表明抖动的肌肉即将到达承受能力的极限,已经开始抽筋了。用不了多久,他的双腿就会瘫软,但即便如此,如果不能伸直双腿,疼痛和抽筋也不会停止。布莱克没理会克莱顿——让他自己慢慢地熬着吧——而是把注意力转向了奎因。
这个年轻一点的男人双腿已经完全失去了支撑。他身体前倾,头很不舒服地靠在螺旋钻上,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靠胸部支撑,趴在斜槽的边上。他的呼吸断断续续,身体颤抖,衣服被尿液浸透。看到这一幕,布莱克忍住厌恶之情,把他的兜帽拉到鼻子边,扯开嘴上的胶带,然后又把兜帽拉下来。奎因用力吸了一口气,力量过大导致棉质洗衣袋紧紧贴在他的脸上。
“我本人并不想让你遭受片刻这种痛苦,奎因先生。”布莱克不紧不慢地说,“你应该已经知道这绝对不是一次演习。现在,你因涉嫌与最近四名英国科学家的失踪有关而被审问。你在工作过程中应该对他们的研究已经很熟悉了。你也不要抱有任何幻想,我已经准备好竭尽全力查明真相。你明白吗?”
奎因急促地点了点头。
“你熟悉萨拉·贝尔曼博士的工作吗?”
对方没有反应。
“奎因先生?”
囚犯的头抽动了一下,也许是想再点一下头。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十分吃力。
“我会毫发无伤地放你走的,奎因先生,事实上,如果你能提供足够大的帮助,你甚至可以逃脱起诉,但要想做到这一点,我需要你告诉我你一直在向谁传递信息,出于什么目的。我说清楚了吗?”
奎因的身体像上了岸的鱼一样快速抽搐着,然后,他突然一下子站直了,肩膀向后猛仰过去,好像在拼命地把空气吸进肺里。
出于本能,布莱克迅速解开了奎因的兜帽,从他的头上扯了下来。眼前的景象十分骇人:这个年轻人的眼睛从眼窝里鼓了出来,嘴唇发青。布莱克以前在伊拉克的囚犯中见过好几次这样的情况——由于长时间监禁的压力而引起的神经性哮喘发作。奎因试图通过受到限制的气道吸进氧气,结果没有奏效。布莱克迅速解开他的双手,奎因的身体一下子瘫软下来,迫使布莱克伸手抓住他。他把他放倒在地上,松开他的一只脚踝,把他放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奎因的目光呆滞,已经不再挣扎着呼吸。布莱克把自己圈着的拇指和食指放在奎因张开的嘴上,尝试进行心肺复苏。奎因的嘴里充满了空气,却不再往下渗透,收缩的双肺无法鼓起来。布莱克试了一次又一次,但是气道紧紧地关闭着。他转而进行胸部按压,用掌心拍打奎因的胸骨,希望奇迹发生,希望他的神经系统能在濒死时重新启动。
五分钟过去了,布莱克做了几百次按压,他停下来擦了擦滴进眼睛里的汗水,注意到一只苍蝇落在奎因的下唇上。它停了一下,仿佛是在确认所有的生命迹象都消失了,然后爬进了奎因张开的嘴里。
布莱克盯着尸体,简直无法理解。前一分鐘犯人还活着,还在抱怨,后一分钟就死了。
他做了一件他曾经希望自己再也不要做的事。
他杀人了。
布莱克蹲在死尸旁边,等待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突然觉得,在良心的重压下,他的思想可能会崩溃。但它却仍然很清晰,而且奇怪的是没有丝毫感情。灰尘在门口射过来的那道光线中盘旋,鸟儿在外面继续歌唱。
布莱克站起身来,内心格外平静冷漠。他左右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把注意力转向克莱顿,扯下了他头上的护耳器和兜帽。克莱顿龇牙咧嘴,眨了眨眼睛,适应着光线。他黏糊糊的脸上泛着青灰色的胡茬,稀疏的头发紧贴在脑壳上。他身体虚弱、脱水,很可能是他此生最痛苦的时刻。
“恐怕你的同事没能挺过来。哮喘。”
克莱顿顺着布莱克的目光望向他右边八英尺处的尸体。布莱克看到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我猜你还想再见到你的家人吧,克莱顿先生?”
克莱顿的目光仍然盯着奎因毫无生气的身体。
他的心理素质很好。布莱克心想,他没有乱了方寸,仍然能够做出准确的判断:作为唯一活着的人,他不太可能遭受同样的命运。而这反过来又会给他希望和力量进行抵抗,或者至少可以延长严酷的考验。
布莱克没有心情等待,说道:“对不起,克莱顿先生。”
他走到奎因的尸体前,解开绑在螺旋钻上的剩余绳子,然后把尸体扛在肩上。
他一边调整适应肩上的重量,一边慢慢地走到门口,让门开着,这样克莱顿就可以看到他的举动。把尸体搬到外面之后,他径直走向第一个池塘,然后把尸体举起来顺着池塘边扔了进去。他后退几步,看着尸体慢慢沉入一层厚厚的绿色污泥里。水底残留的一些气泡浮上水面,然后稠密的海藻再次闭合。
这波杀鸡儆猴的操作效果明显。
布莱克回来后发现克莱顿的身体悬在被绑住的手腕上,膝盖来回扑腾,离地面只有几英寸,脸上充满了难以忍受的痛苦。布莱克仍然感到自己内心没有怜悯与同情,这让他不安。他对自己的犯人十分好奇,就像外科医生可能会以同样的临床好奇心来评估麻醉病人那样。
“克莱顿先生,我马上就可以把你嘴上的胶带撕下来。如果你希望把它撕下来,那就告诉我你一直在向谁提供情报、换取报酬。你愿意照我说的做吗?”
克莱顿紧闭双眼,点了点头。
“等我知道了对方的名字,我就让你坐下来,给我完整的口供。只有拿到这份口供之后,我才能把你送回家人身边。但是,如果你选择不合作,你就会和奎因先生一起上路。你能保证你会合作吗?”
克莱顿再次点头,眼里充满了乞求与可怜。他已经崩溃了。
布莱克抓住胶带,轻轻地把它从他的嘴上揭下来。克莱顿的头向后耷拉下去,大口地喘着气。
布莱克双手掐住克莱顿的喉咙,轻轻压住了他的喉结说:“你联系人的名字。”
他感到了克莱顿的紧张,脖子上的肌肉都突了出来。这是最后的一丝抵抗。
“德瑞克。”他小声说,“苏珊·德瑞克。”
一个女人。三名袭击者的血迹,两男一女。托尔斯在芬恩的尸检报告中提到了令人惊讶的一点——杀死芬恩的人中有一名杀手是女性。
“哪国人?”
“美国人。我感觉是美国人。”
“你不确定?”
“不确定,但她的口音听起来像美国人。”
“她为谁工作?”
“我不知道。”
“不要跟我耍花招,克莱顿先生。”
“一家公司,我就知道这么多。”
“她为一家公司工作,而不是某个国家?你确定吗?”
“是的。”
“她付给你多少钱?”
克莱顿咽了口唾液,这表明布莱克触到了他的痛处。“十万美元。”
淚水顺着克莱顿的脸颊流了下来。此情此景着实令人扼腕叹息。这是一个曾经前途一片光明的人的眼泪,而现在一切都化为乌有了。他甚至没有因为自己的背叛得到丰厚的报酬。
布莱克解开他手腕上的绳索,任其瘫倒在地上,给他一点时间恢复一下,然后他们就可以开始做口供了。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弗雷迪·托尔斯从手写的口供上抬起头,问道:“你让他周一照常上班,等待进一步指示?”
“是的。”
“他当时的样子怎么样?”
“没有明显的外伤。他会做好的。”
托尔斯点了点头,继续在那两张纸上搜寻他可能漏掉的任何信息。
就在四十五分钟前,布莱克在距离他幸存下来的俘虏的家附近一条街上把他放了,然而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呈现出一种超现实的特点,让他感觉不像亲身经历,而是像做梦一样。他们坐在托尔斯位于兰开斯特大门公寓的客厅兼书房里。屋内的装潢很现代,家具也很舒适,但素朴的乳白色墙上却没有画像。能体现公寓主人性格的唯一线索是那个小书柜里书的种类——政治回忆录、军事传记和几本轻小说。这使布莱克想起了政府安全屋,同时这也在向他暗示,托尔斯在别处还有一个家。
托尔斯若有所思地抬起头,问道:“来一杯?”
“不了,谢谢。”他打算开车回牛津,他知道喝一杯就可能喝两杯,然后越来越多。
“可惜了奎因。现在他死了,他们会怀疑我们盯上了他们。”
“为什么不让克莱顿打掩护呢?他可以告诉德瑞克奎因被派往国外执行秘密任务了。”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托尔斯咕哝了一声,思维已经转移了,“我真不敢相信克莱顿在对买家知之甚少的情况下就准备出售情报。如果他的话可信,那那个女人可能是任何人。”
“你可以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生病的妻子,两个年幼的孩子,家徒四壁。然后在会议上遇到一个漂亮女人,向欲望屈服,在生活最不堪的时刻面临选择——出卖秘密,或者毁掉婚姻。”
“只有大脑,没有判断力。”
“就像我们认识的很多人一样。”
托尔斯疲倦地扬起眉毛,表示认同。
克莱顿的供述平淡无奇,正是这一点才显得比较可信。几乎就在一年前,他前往爱丁堡大学参加一个国际网络安全专家周末聚会。一位自称苏珊·德瑞克的三十多岁的迷人女子在派对上引诱他,告诉他她嫁给了美国陆军的一名上校,向他保证自己只对一夜情感兴趣。她告诉他,她是一家大型安全承包商的副总裁,但没有具体说明是哪家。克莱顿有点怀疑她同自己一样,也是政府特工,被派来听晦涩难懂的演讲,不想却迷恋上一个志趣相投的人。五周后,克莱顿与家人和美国亲戚在科德角度假。当他带着孩子们买完冰激凌,从南韦尔弗利特百货公司走出来的时候,德瑞克从一辆越野车里下来,递给他一个装有闪存盘的信封。里面除了他们在酒店房间里荒唐表演的视频,还有他妻子和孩子们日常生活的照片。此外还有一个电话号码。当天晚些时候,他打去电话,德瑞克第一次命令他提供信息。在接下来的十一个月里,他和她见了五次面,总共交给对方四十份文件。每次他都通过银行转账得到两万美元。文件中有四名失踪科学家中两名的详细资料。克莱顿说不出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是谁把他们带走的,一直坚持说德瑞克什么也没告诉他。看他那么容易上当,布莱克相信了他。
“也许他就是那么蠢。”托尔斯说,“人们很容易忘记这些年轻特工有多么不堪一击。被提拔到敏感职位,却几乎没有实战经验。”他叹了口气,抿了一口廉价玻璃杯里的淡啤酒,继续说,“这对军情五处剩下的人来说都不是好兆头,绝对不是好兆头。他们的意志更薄弱,不堪一击。”
说完他陷入忧郁的沉思中。
布莱克非常疲惫,急切地希望此次见面快点结束,希望托尔斯能保证他的义务到此已经结束。他想把今天的一切从记忆中抹去,专心致志地写论文。
“你怎么看德瑞克这个女人?”托尔斯问道。
“要不是他们杀死芬恩的方式,我会说她是中情局的。这帮人的手段有些龌龊。”
“但这可能是故意制造出来的一种假象。”
布莱克摇了摇头。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英美之间还是朋友,弗雷迪,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矛盾。政客们可能会闹翻,互相谩骂攻击,但就我所知,我们仍然在继续自上而下的合作。”
托尔斯让步了,似乎不大情愿。与美国盟友几十年的冲突使他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不信任,而布莱克一直认为这种不信任近乎非理性。他怀疑,事实是托尔斯一直嫉妒美国的优势资源和随之而来的狂妄自大。在联合作战中,英国军官总是被迫充当副手。
“芬恩的尸体上有一个女人的血迹。你怎么看?”
“没有理由认为那是德瑞克的。”布莱克回答道。
“假设是她的血,而她不是中情局的,这样一来嫌疑人的范围就缩小了,不是吗?我们现在谈论的是退役军人或前中情局成员,他们现在在为某个拥有巨额资金和影响力的企业工作,一家野心勃勃的机构。如果你是这样的企业,你会雇用什么样的人呢?你肯定只会雇用最优秀、最残忍的人吧?现在,嫌疑人范围更小了,只剩下一小撮唯利是图、身经百战的美国裔女特工。在英国,找出一个符合这一特征的候选人都很难。我敢肯定,即使是美国人中也不会超过半打。”
听闻此言,布莱克不禁想起一段往事。那是2005年在伊拉克街头的一次混战,双方发生交火。萨达姆不见了,每个街区似乎都成立了自己的民兵组织。
托尔斯敏锐地捕捉到了布莱克的变化:“你在想什么?”
“可能没什么。”
“跟我说说——”
“2005年4月,在巴格达,我们得到线报,说迈赫迪的军队要抢劫巴格达市中心的一家银行。我率领一支分遣队,设置了路障,准备抓捕他们。芬恩也在其中。”
托尔斯点了点头,试图把那次交战从那一年他主管的上千次战斗中分离出来。
“他们来了,但不是迈赫迪的人,而是一群西方非正规军,武器装备胜过三角洲部队。一共八个人,搭乘两辆装甲皮卡,上面配备了重机枪和火箭筒。”
“听起来耳熟。流氓无赖组成的安全承包商,是不是他们?一群隐瞒雇主秘密兼职的笨蛋,是布什在布莱克沃特的朋友。”
“可能吧,虽然我们可能永远无法证实。他们逃走了,美国人带走了我们打死的那两个人的尸体。领头卡车上的一个武装分子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她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手持一把黑克勒-科赫自动步枪。那是我唯一一次面对一个全副武装的女对手。”
“你没有朝她开枪?”
“当时没有机会。我们在武器上处于劣势,人被分散了。”
托尔斯思考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迈步走到阳台上,从那里可以看到街区后面的一个小花园。布莱克坐在扶手椅上没有动,不安地意识到托尔斯正在外面谋划着什么。
“我该走了,弗雷迪。”几分钟后布莱克说,“我相信你和你的人会找到她的。”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接着说:“我不想提及这一点,但是我什么时候能拿到酬金呢?”
回应他的是沉默,他还在沉思。每逢遇到这种情况,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想让我怎么跟凯瑟琳·芬恩说?我很快就得和她谈谈,她想要知道答案。”
托尔斯仍然没有回答。布莱克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朝阳台门里瞥了一眼,看见托尔斯正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天空,秃顶上的几缕白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弗雷迪?”
“嗯?”他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头看,“哦,好的,星期二,星期二你就可以拿到钱。”
布莱克等着他对自己的工作表示感谢,却什么也没有等来。
“那就这样,再见。”布莱克向门口走去。
“我手下没人,利奥。我的工作就是这样,不能相信任何人。我亲自清理了奎因的公寓。”托尔斯空洞的声音从阳台传了出来,“忘了告诉你,那女孩没事了。可怜的家伙被吓坏了。”
布莱克走出客厅,走到门厅处。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利奥。我们得找到德瑞克,委员会希望能尽快了结此事。”
布莱克走到房门前,犹豫了一下,竭力克制住想要回头的冲动。猛然间,他恍然大悟,想象自己成了一条狗,一条已经学会听从主人指令——坐下、停止和攻击——的狗。
“他们在嘲笑我们,因为我们已经变得软弱可欺。我们的船骨已经被虫蛀得千疮百孔,马上就要四分五裂了。之前我说过多少次这一天会到来?”
“一定还有其他人,弗雷迪。我已经受够了杀戮。”说完他径自走了出去。
托尔斯听到关门的声音,感觉到凉风吹过自己的脸。要是面前的是一个恭顺的布莱克会更好,但还是有办法做到的。他要给他一点时间恢复,再让他去面对无法避免的事情。
拉齐亚博士在实验室入口处迎接德瑞克和布伦南,脸上带着不同寻常的微笑。
“有进展了?”布伦南问道。
“进展非常顺利,谢谢你。”拉齐亚回答道,“四个成功完成手术的受试者全都被证明反应极为强烈。”
拉齐亚和霍尔斯特博士一起,在一个独立于主要实验室的大楼里建立了一个实验台,并对他们的进展速度感到兴奋。在团队成员抵达后的几天里,他对他们进行了评估,并迅速得出结论:他和霍尔斯特最适合进行现场实验,而贝尔曼、肯尼迪和斯菲里斯则最擅长进行理论研究,最好不要参与实际应用。人类的思维非常神奇,能够选择适合自己的思维领域,只有极少数特别优秀的人才能兼容并蓄,思维领域更为广泛。毫无疑问,拉齐亚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让他欣慰的是,他的新同事也是其中之一。
拉齐亚带着他们穿过瓷砖地面,来到里面。霍尔斯特正站在一条升高的长凳旁,旁边是一扇装有单向玻璃的窗户。窗户那头是一小块地方,位于这幢单层建筑的远端,一个穿着普通外科手术服的年轻女子坐在一张桌子前,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米饭、豆子和牛排搭配的午餐。最近她接受过手术的唯一线索是头皮左侧一小块被剃光的区域。除了盘子,桌子上唯一的一件东西是半個闪亮的钢球,大小如高尔夫球,放在一个由绝缘陶瓷材料制成的圆盘里,固定在桌面上。
“霍尔斯特博士的方法被证明非常有效,他一直在努力改进这些方法。”拉齐亚继续说,“对此我非常钦佩。”
霍尔斯特报以温和的微笑说:“正如德瑞克女士所知道的那样,这套程序已经很完善了。”
德瑞克表情仍然十分冷漠地问道:“我们还要多久才能把你的工作与贝尔曼和肯尼迪的结合起来?”
霍尔斯特回答说:“这完全取决于他们的进展速度。他们的工作很微妙,但我们希望在几周内进行现场测试。”
德瑞克说:“我们付钱给你们是让你们加快进度。有顾客在等着我们。越早完成交易,我们就能越早离开这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没有人会无故拖延时间。”拉齐亚说这话的时候想到自己已经近八个月没见到妻子和孩子了,“到目前为止,我们所取得的一切成就都让我坚信,我们马上就会大功告成。请允许我们演示一下。”他向霍尔斯特点点头。
霍尔斯特领会了他的意思,调整了桌子上控制器的电压说:“十二伏,相当于汽车电池给你的电击强度。”说完他按下一个开关,年轻女子面前桌子上的物体闪着绿色的LED光开始振动。
她的手悬在盘子和嘴巴之间,注意力从眼前的食物转移到那个半圆形的钢球上。然而,她的犹豫只是短暂的。她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摸钢球表面。当电流流过身体时,她手臂上的肌肉痉挛起来,叉子从手中掉落,但她的表情中没有一丝痛苦的迹象,有的只是一种强烈的、瞬间的快感。她靠在椅子上,肩膀放松,眼睛耷拉下来,多巴胺在她的血管里涌动。
“看起来她很享受这种感觉。”布伦南淫邪地笑着说。这让拉齐亚觉得很恶心。
拉齐亚说:“下一步计划调试对更微妙刺激的反应。我们会让受试者看某种图像,同时让植入物发射出低得多的电荷。结果应该是一种高度积极的联系,而不是这种极度的神经兴奋。”他看向德瑞克,笑着说:“也许你想为我们选择的图像输入某种信息?”
德瑞克没有搭腔,仍然紧皱着眉头,透过玻璃盯着那个年轻女人。那个女人涣散的眼神正慢慢收拢回来,就像一个瘾君子刚从迷幻体验中醒来一样。德瑞克问道:“这是你第一次在人身上做实验吗,霍尔斯特博士?”
“我必须承认是这样的。”霍尔斯特说。
“你觉得这很难吗?”问话的是布伦南。
霍尔斯特犹豫了一下说:“我不能假装这没有挑战性。”
现场出现片刻的沉默。那个年轻女人已经拿起叉子,继续吃饭。
“你能施加的最大电压会致命吗?” 德瑞克问道。
“是的……会死人的。”
拉齐亚不安地移动着双脚,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办法,对于一个刚接触这类工作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必要的过程。他唯一遗憾的是,成为实验品的是这个女孩。他柔情的一面已经相当喜欢她了。
“你不介意演示一下吧?”
霍尔斯特露出震惊的神情,他向拉齐亚投去求助的目光。
拉齐亚垂下眼睛望着地面说:“请照做吧,霍尔斯特博士。”
拉齐亚抬起头,瞥见了那个年轻女子明亮、天真的眼睛和丰满的嘴唇。当霍尔斯特颤抖的手指伸向控制器时,拉齐亚移开了视线。脉冲光第二次出现了。
这一次受试者没有任何犹豫,她靠了过去,像抚摸婴儿的头一样轻抚钢球。她被电击的力量甩出椅子,实验室中的灯不停闪烁,而她的身体则倒在房间远端的角落,没有了生命迹象。
她的胳膊、脸和脖子上有看似随意排列的烧灼斑块,德瑞克饶有兴趣地看着一缕缕细烟袅袅升起。
拉齐亚抬起头,看到霍尔斯特正盯着玻璃窗那边那盘没吃完的食物。拉齐亚被眼前的景象深深触动。他的这位同事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崩溃,相反,拉齐亚能够看出,霍尔斯特的才智战胜了情感。他的确是那种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他们确实志趣相投。
“我想我们可以把这看作一次成功。”布伦南边说边转身和德瑞克一起向门口走去,“我会派几个人过来帮忙收拾残局。”
“麦克阿瑟重建日本的计划具有纵向目标,而不是横向目标,对此,大多数历史学家认为该计划是一个巨大的成功。曾经倾注在军国主义和侵略上的精力被投入到工业与创新中。德国也是如此——从一个支离破碎、被轰炸得满目疮痍的国家,变成世界上最稳定、最成功的国家之一。但这并非偶然,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实现。美国向这两个国家投入了大量资金、食物和资源。直到20世纪50年代,英国公众一直忍受着食物配给,目的是确保德国人不会挨饿,而就在几年前,这伙德国人还在杀戮他们。
“现在,我们不妨将这种成功的做法与21世纪我们在后冲突地区的惨败进行比较。大家可以思考一下。没有任何计划,几乎没有投资,而且根本不可能在勝利之后为了失败者的利益在我们自己国内做出痛苦的牺牲……”
布莱克原以为接下来这个周一上午9点钟的课只会吸引来少数最感兴趣的学生,尤其是考虑到这是本学期的最后一周,但令他吃惊的是,课堂上几乎座无虚席。有这么一大群人来上课,既让人高兴,又让人不安。他能看到年轻人在他眼前接受新思想,但有了前一周的经历后,他觉得自己像个欺世盗名的骗子。一方面他在鼓吹和平,但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在和平与冲突之间唯一的东西就是像他这样的人。这些人的人性可以随意切换。
他内心的挣扎似乎只是在鞭策他前进。四十分钟的课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他以精彩华丽的遣词造句结束了这堂课:“如果你真的是为了和平而战,你就必须知道,除非每一幢建筑都得以重建,除非每一个弹坑都得以填平,除非每一个失去的生命都得以补偿,除非希望战胜绝望,否则和平无法得到保障。这些都是巨大而昂贵的义务,除非领导人能说服他们的人民相信履行这些义务是值得的,否则最终有望得到的只能是混乱和彻底失败。”
这些结束语是布莱克从自己那篇没写完的论文里借来的,学生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对此他很满意,只是希望自己在西点军校也能受到类似的待遇。他从讲台上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然后请大家提问。
海伦·芒特第一个把手高高地举到空中:“布莱克博士,您认为西方国家对日本人和德国人的慷慨援助有多少是因为内疚?”
“丝毫没有。当然,盟军士兵对他们在德累斯顿、柏林、广岛等地看到的景象感到震惊,所有这些我们都讨论过,但毫无疑问,他们觉得那是他们的责任所在。”
海伦反驳说:“有很多人认为没有必要对德累斯顿进行地毯式轰炸。曾在轰炸机司令部工作的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曾经说过,从道德上来讲这没有任何理由。”
“别忘了,这是一场为生存而战的战争。”布莱克说,“这是你从未经历过的,而且距离上一次战争只有二十年。当时领导人的想法是:我们将彻底、坚决地摧毁你们,使用的正是你们试图摧毁我们的武器,这样你们就再也不会想要重复这种恐怖事件。其结果必然是:我们也将重建你们的国家,使你们生活在和平与繁荣之中。你们也许把我们逼到了禽兽的地步,但我们不会一直禽兽下去,我们也会给你们每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你们不再当禽兽,好好做人。”
“好吧,就算您说得没错,但是您的观点难道不是在为更多的殖民战争辩护吗?您是不是在说只要我们准备好为善后工作买单,那就可以入侵、可以杀死成千上万的人?这难道不是为了和平冒更大的风险吗?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对话、对话再对话,寻找新的潜在领导人,采用所有可能的人性化的手段,让敌对国家从内部发生改变。”
“所以你觉得破坏国家稳定比入侵更容易接受?有时结果可能更糟。”
“我说的是态度上的根本改变——我们要表现出和平姿态,而不是暴力威胁。”
“针对那些拒绝对话的敌人?”
“我们表现得越和平,我们构成的威胁就越少,针对我们的暴力也就越少。这一点肯定没错。”
布莱克感到教室里赞同的天平不再向他倾斜了。海伦找到的这个切入点在她的同学们看来更有吸引力,胜过他那种仔细调节的攻击模式。他们很年轻,所以偏向理想而不是实际的现实,这再正常不过了。
就在这时,一个孤零零的反对声音出现了。说话的是萨姆·赖特,那个留着刘海的年轻人,在布莱克那堂有关广岛的历史课后曾硬拦着他聊天的那个学生。他问道:“1939年我们还能对德国多和平?”
“那不一样,我说的是现在。”海伦回应道。
“很好,那我们就谈谈现在。”萨姆说“,底线是,我们仍然是人类,仍然是生物有机体,生来就要保护我们的基因库,必要时可以牺牲他人。自然法则决定了我们要制定策略以确保生存。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我们对德国人和日本人進行现金轰炸,用资本主义取代了帝国主义野心,结果这种策略奏效了,成功了。共产主义者最不想要的就是资本主义,所以为了对付他们,我们用核武器武装自己,效果非常好,在随后的五十六年里一直奏效。然后,突然间出现了一个新的敌人,它用劫持来的飞机、租来的卡车和像病毒一样在社会血脉中传播的意识形态把我们从内部攻破。他们没有可以谈判的领导人,也没有我们可以考虑妥协的要求。面对这种情况,所有和平的手段都没用了,我们又回到了原点:为了自保,我们必须开始杀戮,只是敌人变得更难发现、更难预测。等这场特殊的战争结束后,你到底想让我们对谁慷慨呢?沙特阿拉伯?还是卡塔尔这个世界上人均收入最高的国家?一点散碎银两就能说服他们关闭资助渠道吗?鬼才相信!”
众人都被这番话惊到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就好像萨姆刚才讲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异端邪说,但同时却又一下子击中要害,很有道理。
他的话还没说完。“你知道吗?有时我几乎要感谢激进分子给了我们机会,让我们想起自己需要什么。我们都希望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在那里你可以举办关于体现性别中立的恰当代词的研讨会,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杀死那些威胁社会的人,而且也无法降低我们对他们的厌恶程度。我唯一担心的是,我们的行动过于缓慢,极不愿意堕落到同他们一样的水平,以至于在我们承认战争开始之前,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
有那么一瞬间,布莱克发现萨姆直言不讳的分析使他感到不安。一个年轻学生的话很容易被想象成未来政客的话。假如像这个学生所说的那样,那么未来比他想象的还要黯淡。
“海伦,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布莱克可以看出她在有意识地克制自己的愤怒。这是个好兆头,表明她成熟得很快。海伦平静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认为我们应该始终遵循最高的道德准则,我认为我们应该更加努力地阐明它们到底是什么。之所以需要麦克阿瑟的计划,是为了修复很多本来就不应该造成的损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越南、伊拉克和阿富汗,我们让自己堕落得太深了。我们应该尽可能少使用暴力。我们需要一个关于激进主义的世界论坛。他们和我们的区分已经不够用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都是我们,我们只需要更加努力地去找到那个程度。”
海伦这话说到了点子上——那是希望的声音。她的回答引起众人赞同,大家纷纷点头低语。
萨姆很有风度地拒绝对她再度进行反驳。
教室里恢复了平静。
又有人举手了,是萨迪克·尼扎马尼。他在基督教会学院读大二,是巴基斯坦外交部长的侄子。他说:“我认为刚才两位同学的发言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都是正确的。文明的良知与生存的本能永远处于紧张的关系之中。布莱克博士,您今年多次说过,人类的进步必须朝着以非暴力方式解决分歧的方向前进,但在为实现这一理想而努力的同时,我们必须与那些不认同这一理想的人打交道。遗憾的是,和平需要通过某种程度的暴力来维持。但为了进一步阐述我朋友的观点——”说到这里他向坐在自己前面两排的海伦点点头,继续说,“尽可能少使用暴力——我认为这一原则不够充分。充分的原则可能是尽可能少使用暴力来实现我的理想。如果你的理想是确保自由社会的未来,那或许需要大规模的暴力。如果你的理想仅仅是为了确保民主社会的未来,这个社会在适当的时候也许会选择放弃一些自由,那需要的暴力可能就要少一些。这些都是细微的区别,但在现实中,也许就是输赢之间的区别。”
布莱克一边听着,一边感受着萨迪克的敏锐与聪慧。像他这样能冷静地认识到问题本质的人是很少见的。布莱克望向海伦,问道:“你同意吗?还是说你认为,采取最大程度的克制也许会树立一个榜样,其他人一定会效仿?”
“我认为当权者永远不应该停止声明他们有多么坚定,相信暴力只是最后万不得已的手段。”
“所以,我想最终我们都会同意,答案在于辩论的力量。”布莱克边说边结束了此次讨论活动,“像这样的讨论正在世界各国的内阁会议上进行。也许,我们所能希望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尽可能仔细地审视每一个选择,既要通晓历史,又不可被历史束缚住手脚。”他瞥了一眼钟,时间快到了。“好了,我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感谢你们所有人的付出,讨论非常具有启发性。由衷地谢谢大家。”
他弯腰收拾讲义,学生们开始从座位上站起来。
一个声音从越来越高的嘈杂声中传了出来:“布莱克博士,您真的参与了向关塔那摩监狱移送囚犯的行动吗?这也是内阁会议上仔细讨论的结果吗?”
布莱克抬头看了一眼,看到说话的是第二排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教室里的闲聊声渐渐消失了,布莱克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转向他的方向,眼神里带着期待。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不恰当的问题一定是被当作学期结束时的噱头提出来的。学生们一直在议论他。但是是谁或者是什么引起的呢?有人在调查他的过去吗?
“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布莱克以退为进,故意拖延时间。
“您曾是特种空勤团的少校,对吗?在那段时间里,特种空勤团一直在忙着抓捕和非法运送犯人。”
“不,我不是。”布莱克只能撒谎,他别无选择,“即使我是,我也很难承认。你可能知道,所有特种部队成员都受《官方保密条例》约束,谈论过去的任何行动都是犯罪。”
“那您是哪个团的?”
布莱克看到学生们拿出手机准备用谷歌搜索他的回答。
“我理解你们的好奇心,但我是来教历史的,不是来回答关于我过去职业生涯方面问题的。暑假快乐,希望下学期再见。”
年轻人和邻座的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后者推了他一下,劝他不要再追问了。于是这个年轻人说:“您说得很对。”
紧张的气氛被打破了,留下一种压抑的扫兴气氛。布莱克转身背对着教室,假装自顾自地忙碌着,等着教室里的人离开。当最后一拨学生走出去,沿着走廊鱼贯离去时,他仍然能听到他们在小声议论着。
当确信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布莱克才转过身来面对着空荡荡的教室。这个问题把他弄得心烦意乱。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设法使自己相信,可以掩盖过去的种种细节了。但突然間,他意识到这个想法似乎很荒谬。这让他产生了另外一种想法:如果他的学生开始对他做出假设,他的同事自然也会这么做。他可能已经成为他们病态迷恋的对象了。你杀了多少人?那是什么感觉?你晚上能睡得着吗?或者你会被他们的鬼魂缠住吗?这些是每个人都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他可以忍受他们的好奇心,但绝不会被他们的好奇心所束缚。他要表现给他们看,他会一直学习、写作,如果有必要的话,不惜头悬梁锥刺股。
他绝不允许自己被人瞧不起,只被当作一介武夫、一个老兵,自甘堕落,只因为不得不有人这么做。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而思想具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四周静悄悄的,唯一的声音是钟表的轻轻嘀嗒声、轻微的翻书声,以及光滑地板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布莱克坐在科德林顿图书馆一角一张斜面书桌前。在他看来,这里是牛津最伟大的地方。近三百年来,就在这同一个地方,一代又一代的学者迸发出思想的火花,塑造了历史。这座图书馆是用一个臭名昭著的奴隶主留下的遗产建造的,并以他的名字命名,现在被人们亲切地称为“科德”。它是在18世纪初由建筑天才尼古拉斯·霍克斯莫尔按照古希腊风格设计的。在这里,西方文明中最优秀和最糟粕的东西都集中在一座建筑里,这座建筑似乎拥有一种几乎不可思议的力量,能让人平心静气、聚精会神。
布莱克在上午晚些时候的辅导课结束后,来到科德,在如教堂般安静的氛围中度过了一个下午,研究维多利亚时代对军事和软实力之间的平衡的思想。奇怪的是,在19世纪中叶,英国统治着历史上最大的帝国,却在所有主要欧洲国家中保持着规模最小的常备军。这个国家成功的关键因素似乎是自信加上坚定不移的宗教信仰,即文明工程是神命所定的。换句话说,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引以为豪的是他们几乎完全没有愤世嫉俗的情绪。等到了20世纪下半叶,美国接过了这一衣钵,同样因为对自身先进技术和道德正义的信仰而充满动力。当这个国家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动机时,中东的宗教极端分子就被吸纳进来填补这个真空。
下午的阅读无疑证实了他多年前在伊拉克血腥的沙漠中本能地得出的结论:思想确实比军队更强大。而这里面还隐藏着一个更深层次的事实:人类对指导原则的需求是永恒的,就像地心引力一样。每一个活着的男人和女人都有信仰,即使是否定既定教条的信仰。最令他担心的正是这些消极的想法。一个忙于摧毁自身传统观念的社会——即使是为了追求更高的价值观——遭到削弱,这很让人担忧。维多利亚时代的历史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从达尔文将曾经全能的上帝降级为一种竞争理论的那一刻起,英国人的自信就开始减弱。仅一次科学观察的力量,就把曾经驱使人们穿越风暴肆虐的海洋、深入非洲腹地的信仰体系凿得千疮百孔。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这个国家已经成了精神荒原。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英国的生存完全归功于美国——一个尚未沾染自我怀疑疾病的国家。
布莱克从桌子上抬起头,看着威廉·科德林顿本人那座真人大小的大理石雕像。它被高高地安置在一个底座上,雄伟威严地站在大厅中央,身着罗马服装,右手握着卷轴。布莱克认为,他肯定不是一个缺乏自信的人,这一点值得称赞,但他仍然看着他的奴隶因为轻微的过错而被铐起来鞭笞。他身上体现了至今仍困扰着我们的所有矛盾:我们的繁荣是以牺牲他人实际和理论上的利益为代价的。如何超越这一点呢?如何邀请所有人参加联欢?什么样的思想有能力让世上的暴君和孤独的狂热分子都放下武器?比他更睿智的人才能给出答案,但他可以想到必须满足两个条件:这种思想必须能保证尊严,且必须能分享战利品。
想到这里,布莱克拿起笔开始写了起来。
我们的力量所及之处在哪里,力量不及之处又在哪里?
我们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说服敌对国家、文化和个人接受我们的思维方式,但我们可以为他们提供安全与资源,以此促成改变。最重要的是,我们的视野必须具有前瞻性、普遍性,不能鼠目寸光、顾此失彼、朝令夕改,更不能祸心暗藏、两面三刀。我们必须行动起来,展开对话,就好像我们对未来百年已有宏伟蓝图。历史告诉我们,只有具备这样宏伟的目标,我们才有希望赢得反对者的心;只有具备这样宏伟的目标,我们才有希望心行合一。如果我们违背良心行事,那就是在为虎作伥,必将自食恶果。
他反复读了几遍自己写下的内容,不确定这些话是值得公开演讲的,还是说只不过是空洞的辞令。他自己还是比较满意的,尽管可能有点花哨。成年以后他一直在打仗,除了有人用最专业的术语跟他讲过眼前的威胁和目标之外,没有任何上级向他证明过这些战争是正确的。从来没有人鼓舞过他,从来没有哪位将军或首相让他相信,他是在为崇高而光荣的目标浴血奋战。如果连自己人都说服不了,那还有什么机会说服敌人呢?
突然,他的手机在夹克口袋里悄无声息地振动起来。他拿出来,看到是卡伦给他发来的一条短信:你今晚最好能来!我一个人可应付不了这一切。卡:)(卡是卡伦的缩写,表亲昵。后面的是表示微笑的表情符号。——编注)
该死。他把院长请吃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了。一下午就這样过去了。想到要和同事们共进晚餐,他心里纠结了一下,但不得不提醒自己,能让自己讨好众人的机会已经不多了。无论在西点军校会受到多么热烈的欢迎,他至少需要同事中的一些人站在自己这边。
布莱克很不情愿地把爱德华·谢泼德·克里西的《大英帝国之帝国与殖民机构》放回书架上,决心以自己最迷人的魅力面对这场考验。但事实上,他更愿意在十几个人用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瞄准他后背的时候,与面带微笑的军阀谈判。
“你终于来了,我以为你又要放我鸽子了。”卡伦在回廊里等着他。她身穿一件深蓝色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长长的黑色学位袍,脚上穿着一双搭配好的高跟鞋,头发扎了起来,露出白净而优雅的脖子。
“对不起,你不必等我的。我以为你会和其他人在学术交流室里。”
她耸了耸肩,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无法独自面对餐前饮酒。
“现在我们进去?”他朝通向学术交流室的回廊尽头的楼梯点头示意了一下。
“现在去不去无所谓了,时间快到了。反正我也受不了雪利酒。”
“你真漂亮。”布莱克微笑着说。他忍不住又偷瞄了卡伦一眼。他想不起来除了牛仔裤或莱卡之外,她还穿过什么。他很高兴地看到,卡伦受伤的手臂现在只缠了一块绷带,眼睛又变得神采奕奕。可是,他心里一直有种负罪感,觉得可能是自己连累她受苦的,这种负罪感就像个肮脏的、说不出口的秘密,折磨着他的良心。
“快别这么说。”她顽皮地看了他一眼说,“说实话,这条裙子一年来都没离开过衣柜,但至少我还能穿得进去。”
“我是想说你看起来很优雅。”
“那肯定是因为这个,好遗憾啊!”
她举起裹着绷带的手臂,笑了起来。
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布莱克感到两人之间闪过一道火花,这让布莱克吃了一惊。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们可能会很自然地拥吻,他感觉到卡伦向自己稍微靠近了一点。但惊讶之中布莱克身子一下僵住了,木讷无语,然后又笨拙地寻找话题:“警方那边有消息了吗?”
“没有。”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失望,“他们能给出的最好解释是那属于偶发事件,有个疯子想搞钱买毒品。现在没事了,至少我们在温室周围装了监控摄像头。”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改变了话题,“我是想说,你最近怎么样?我周末没见到你,你又跑到乡下去了吗?”
“是的。”布莱克撒了个谎,“一时冲动。我觉得这能帮我思考。”
“我希望有时间也能去看看。我喜欢大山。”
“欢迎欢迎,如果你不介意来贫民窟体验生活的话。条件有些简陋,马马虎虎。”
“我从小在谢菲尔德一处简陋的市政群租屋长大。在我看来大多数地方都给人奢侈的感觉。”
说完她就笑了。但就在她微笑的时候,布莱克注意到她的眼睛不安地眨着,好像还在提防着潜伏的袭击者。
学院的钟半点报时,时间到了7点30分。一群穿着学士服的迟到的学生从方形庭院跑上台阶,穿过大门来到餐厅。没过多久,明显喝多了的声音从敞开的门口传到学术交流室的楼梯处。他们的十几位同事和几位受邀的客人面色红润地出现了。布莱克和卡伦穿过石板路面走到他们中间,互相礼貌地打招呼,等待院长领他们去吃饭。
这种仪式自布莱克的本科时代以来就没有改变过,并且很可能在学院成立后的三个世纪里也基本没有改变过。当院长带领一行人走向远端的贵宾席时,原本坐在与门垂直的三张长桌子旁的学生从长凳上起身,肃然地站在那里。贵宾在椅子后面低头正襟危坐,一名获得奖学金的本科生在讲台上念着拉丁文的餐前祷告。基督教会学院使用同一文本的某个版本,但伍斯特学院以使用完整的未经删节的文本而自豪。这是牛津大学最详尽的祷文,布莱克已经烂熟于心:
全能的上帝,我们的天父,我们这些不幸和不配的人为您赐给我们身体所需的食物而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感谢……
祷文一直读了整整一段,直到那位年轻的女士停了下来,大家才齐声吟诵了一句阿门,紧接着一阵椅子的刮擦声后,晚宴开始了。
布莱克有意坐在卡伦的正对面,这样就可以给她提供最大范围的保护。饭桌上众人的智商越高,就越有可能被讨厌的人或好色之徒逼到绝境,这是一条不变的定律。卡伦的运气好坏参半:她左边是克莱尔·赛姆斯,一个年轻、认真但相当缺乏幽默感的法律系同事;她右边是西尔维奥·贝拉迪尼教授,一位著名的政治哲学家,长着一头浓密的白发。他最近被提名该学科的最高荣誉——京都奖,这丝毫没有削弱他已经膨胀的自负。坐在布莱克右边的是吉娜·马洛博士,一位谦逊但非常聪明的免疫学家;坐在他左边的是迈克·卡拉汉博士,他是国内最重要的研究近代史的历史学家之一,自称是后现代主义者。院长亚历克斯·莱文教授坐在餐桌的首位,在布莱克右边第二个位子。作为多个奖项的得主,并已被广泛认为有望获得诺贝尔奖,院长的权威无可争议。
令布莱克感到宽慰的是,餐前饮酒让他的同事们心情愉快。众人先是聊了一下开胃小吃烟熏银鲑鱼,然后又很自然地围绕几个没有争议的话题聊了一会儿。接下来,莱文讲述了去年夏天他试图收购意大利翁布里亚一个小葡萄园的失败经历。在最后一刻,他的意大利律师突然良心发现,提前警告他必须向当地黑手党缴纳非正式的“税款”,而当地黑手党是该地区实际的政府。
贝拉迪尼哈哈大笑:“恐怕在我的国家这属于旧习难改啊。但是如果你了解了他们,就会发现这些当地的宗派还是非常友善的。跟我说说,你什么时候好酒好菜,同英国税务员一起开怀畅谈过?”
莱文承认,他在退出这笔交易时可能过于胆小,但一些文化差异实在让人望而却步。
卡拉汉接过这个话题,讲述了他在北爱尔兰一个边境村庄长大的一些趣事。这个村庄由妄自尊大的牧师、牛群走私者和爱尔兰共和军组成的邪恶联盟统治。布莱克饶有兴致地看着卡拉汉的故事在克莱尔·赛姆斯身上引起的震惊反应。出生于20世纪90年代初的她几乎无法理解,在她有生之年,武装盗匪在英国的土地上仍然如此猖獗。
“他们竟然为恐怖分子提供庇护?那些牧师如何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这个嘛,可能需要一段时间的清醒反思,不过我想我从没见多米尼克神父有过清醒的时候。”卡拉汉假装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上帝保佑他。”
眾人都笑了,除了克莱尔——她似乎被他们的反应惊呆了。
“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好笑的。”卡伦努力表现出对克莱尔的支持。
布莱克透过银烛台臂,对她报以欣赏的微笑。
话题转到了学院最近的筹款活动,大家开始讨论接受一位沙特小王子的大笔捐款为中东地区的学生提供奖学金的道德问题。当他们讨论起满是陷阱的微妙话题时,气氛突然变得很严肃,没有人敢冒险说出一个可能被误解的字。布莱克却大胆阐明了自己的观点,他说只要重点放在交流上,任何促进与伊斯兰世界交流思想的倡议都应该受到欢迎,任何交流都有助于改善相互之间的无知。他的话得到普遍赞同。这是他对这次谈话第一次实质性的贡献,他觉得还算成功。吉娜·马洛在此之前一直保持沉默,此刻她补充了自己的观点:要消解宗教激进主义,最为有效的是实证科学方法,就像她实验室里的学生目睹细菌每周发生的进化。
众人发出一阵赞许的低语。布莱克把自己的想法藏在心里:尽管他们有着后帝国时代的罪恶感,但在场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卡拉汉,都狂热地相信要输出西方批判性思维,就像他们维多利亚时代的祖先相信要传播基督教一样。
穿着白色围裙的女服务生过来把开胃菜都撤了,换上主菜:烤羊腿,佐以拉古斯酒庄1986年的红葡萄酒。卡伦点了一份素食,主要由花椰菜和西兰花组成。布莱克一看到这道菜就胃痛。不过,他还是很佩服卡伦的自制力。他咬了一口羔羊肉,感觉入口即化。红葡萄酒口感柔和而细腻。这些都是贪图享乐的口腹之欲,但经历过常年在战场上靠军队的口粮维生之后,现在的他很喜欢这些享受。
布莱克意识到其他人都陷入了沉默,期待他说下去。卡伦与他的目光相遇,她也感觉到了。这就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的,他们想看一看这位退役军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究竟持什么样的观点。布莱克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同时感受到紧绷的衣领下的燥热。“某些政权的存在是有原因的,它们承载着某种压力,如果释放得太快,可能会引起爆炸,如此一来干预行为的假定受益者不会感谢你。采取行动时,你必须在最大程度上理解历史和文化。如果你想向另一个伊拉克兜售民主,你必须让民主成为一个不可抗拒的主张。如果民众不知道他们是否需要,那么,很显然,他们不想要。”
现场又陷入一阵沉默,众人都在理解消化他刚才所说的话。布莱克和卡伦交换了一下眼色,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接受事先计划好的试镜。
贝拉迪尼面露微笑,用拇指和食指捻动着酒杯的杯柄说:“请原谅我这么说,布莱克博士,听说你好像经历过使徒保罗的大马士革时刻。”
“没有特别的时刻,只是观察的多了一些而已。”
“但后来你选择离开了部队。是特种兵空勤部队,对吗?”
“我一直渴望能回来进行我的研究工作,当时的时机似乎正合适。”布莱克说,有意回避了问题的后半部分。
“而且碰巧我们当时已经没有战争可打了。”卡拉汉说,“不过我估计你以前的同事从那以后还在其他很多地方继续战斗。”
布莱克感觉到秃鹫在盘旋,危险在逼近。他眼睛的余光发现莱文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眼前的空盘子。
“是的,不过我已经受够了战争。”布莱克说,他能听出自己的声音里有一种蔑视的意味。“虽然我对自由不抱幻想,但为了维护自由,还需要不断斗争。”
“暴力斗争?常年的战争? ”贝拉迪尼质问道。
“需要一些暴力,是的。得到控制的。局部的。比较特殊的。战争则属于规模较大的暴力。我希望我们已经学会了避免暴力,除非形势极端危险。”
“关于这种局部暴力的合法性——你担心吗?”
这个问题来自克莱尔·赛姆斯。布莱克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看来谣言已经传播开了,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谣言已经传到了他的同事那里。他尽量保持冷静,说:“我们必须坚持最高标准。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就没有任何权威可言。”
“但你亲自参与了非法的秘密行动。或者至少,这是你被指控的罪名,是吗?”她逼问道。
终于图穷匕首见了。他们一直在等着扔下这颗炸弹,由他们当中资历最浅的那人提问——毫无疑问这是安排好的,而克莱尔就是那位被抽中的人。
“真的吗?我不知道有这样的指控。”
“今天下午在《彻韦尔》网站上有篇文章。”吉娜·马洛插话道,“你没看过吗?我敢肯定此刻这篇文章已经是国人尽知了。”
“没看过。”布莱克诚实地回答道。
他瞥了一眼卡伦。这对她来说似乎也是个新闻。
“我可以问一下里面都说了些什么吗?”
克莱尔·赛姆斯说:“利比亚人优素福·阿里·马哈茂德称,一名英国前军官,现在是牛津大学的讲师,是绑架他的人之一。他声称,2007年他在的黎波里被綁架,然后被英国特种部队送到了关塔那摩监狱。”
“坦白地说,我从未听说过马哈茂德。这听起来好像有人在恶作剧。我想,在目前的形势下,如果像我这样的人不引起些争议的话,那才是令人惊讶的。”
“利奥,如果我是你的话,肯定会尽早解决这个问题。”莱文小心翼翼地加入谈话中,“至少他们很明智,没有说出你的名字。我相信学校的律师会帮忙的。”
“谢谢您提醒我注意这件事。”布莱克喝了一口酒,看到自己的手很稳,他很满意。
“那么,这些指控是否属实?你参与了向关塔那摩监狱移送囚犯的行动吗?”克莱尔·赛姆斯怒气冲冲不依不饶地问道。
“我们难道不应该让利奥自己去处理吗?”卡伦站出来为布莱克辩护道,“我看不出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不要再拐弯抹角了,好吗?”贝拉迪尼喝光了第三杯拉古斯葡萄酒,胆子也大了起来,“利奥,不久我们将讨论你申请研究员一职的事。当务之急,我们要求尽快解决这件事。你肯定能理解,因为这关系到学院和我们所有人的名誉。”
“请放心,我不想玷污你的名誉,西尔维奥。”布莱克本可以在他突出的眉心轰上一拳,把他打得鼻血横飞,四仰八叉倒在一大堆盆盆罐罐里,但他却露出了温和的微笑,说,“但你今晚最好把门锁好,否则我可能会溜进去绑架你。”
现场顿时泛起一阵凉意,短暂沉默之后,贝拉迪尼晒得黝黑的脸上突然绽放出喜悦的笑容。他甩了甩他那一头白发,狂笑起来。
“利奥,我不知道——”
“这没什么,真的。”
朝餐厅出口走去的时候,布莱克一只手搭在卡伦的胳膊上,安慰着她。他离开的时候其他人还在喝咖啡和葡萄酒,卡伦则找了个借口跟在他后面一起出来了。
“你会怎么做?”
“跟国防部谈谈,他们在处理这些事情上很有效率,根本无须担心。”
他们漫步在傍晚的余晖中。在夕阳的映衬下,院长花园里的树看起来熠熠生辉,像着火一般。
“知道吗?你说起谎来还不赖。”
“这算是一种赞美吗?”
“不要改变话题。是不是有人想破坏你的事业?”
“可能吧。祝他们好运——这件事又不难。也许我应该为这种关注受宠若惊才对?”
“你真让我看不懂,利奥。”
他笑了,说道:“我也看不懂我自己。绕着湖转一圈怎么样?我觉得我需要活动活动,消耗一下。”
他在前面带路。
他们默默地穿过回廊,两人都在思考餐桌谈话中暗藏的许多带刺的潜台词。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最终还是卡伦先开口说,“我从来不知道克莱尔会这么刻薄。还有西尔维奥,真是个自命不凡的讨厌鬼。”
“至少他还有点幽默感。”
“我真想揍他,你看他说些什么关于名誉的废话。”
他们走下台阶,来到方形庭院,穿过一条有顶棚的通道,这条通道与远处的花园相连。
“他说得当然没错。”布莱克说,“我正试图进入这个世界上脸皮最薄的行业。想象一下,如果他批准了我的任命,那么一旦这件事传扬出去,他会有麻烦的,世人会说哲学家支持战犯。那他就再也不会被邀请参加研讨会了。”
他们从黑暗中出来,走到昏暗的光线中,穿过宽阔的草坪,朝湖边走去。一些大学生正在楼上的房间里举行喧闹的聚会,兴高采烈的说话声和响亮的音乐声从他们敞开的窗户里传了出来。
“我想我永远也搞不懂他们。”卡伦说,“我在这里已经六年了,但我仍然无法理解这里的政治。”
“你是个科学家,评判你的标准是你的成果。我们这些人文学科的可怜蛋除了能提出自己的思想,其他什么也干不了。而这些思想很快就会过时,就像曾经的形而上学的解构主义一样。”
“你把我弄糊涂了。”
“我相信这是西尔维奥的专长之一。”
“是吗?你可能会认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庸俗之辈,但我其实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他研究的是理解世界的方式。几个世纪前,牧师告诉我们该相信什么,这就足够了。但现在我们认为应当了解更多,我们需要新的方式来理解世界。哲学家们在寻找理解世界的方式,但通常不会提及上帝或任何可能拥有比他们更高智慧的事物。就是这样。”
“西尔维奥是怎么评价生活的意义的?”
“从我所读到的资料来看,他似乎认为存在的意义就是对意义的探索。”
“哇!他们千里迢迢派他飞过去就为了说这个?”
“还是有一定意义的。西尔维奥认为,生命的目标是发现我们独特的、个性化的本质。如果我们只是同一棵树上另一片相同的叶子,那么我们的存在就不是独立的、有价值的。”
“我老爸会说这种观点简直是一坨华丽的狗屎。”
“你说得对。不是我说的。”
他们来到湖边,停了下来,看着一只母鸭后面跟着一群嘎嘎乱叫的小鸭子。布莱克感觉到卡伦的情绪缓和了下来。
卡伦说:“我无法想象每天都在思考抽象的东西。”
“你从来没退一步思考过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吗?”
“我花了很多时间想,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我们将如何度过……告诉我想象中的孙辈我做了什么,没做什么。”鸭子们消失在一片芦苇丛中,湖面完全静止不动了。布莱克和卡伦沿着砾石路向前走。学生聚会的声音被微风吹动柳树的沙沙声所代替。
“你最恐惧的是什么?”
“犯错误,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干预自然是一件大事。我创造了方法,但我总觉得自己不是做出决定的合适人选。”
“告诉我最糟糕的可能。”
她耸了耸肩,似乎不愿说出自己的恐惧。
布莱克等待着,怀疑自己偶然发现了什么使她深感不安的东西。
“我担心我们会破坏森林生态系统,无法修复。”最后她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担心我们创造的物种超越了所有自然生长的树木,或者更糟的是,产生抵抗力更强的甲虫,甚至能摧毁我的转基因树种。总之有太多的未知,没有办法预测。”
“如果你不种自己研发出来的树,结果会怎样呢?”
“数百万英亩的森林会死亡,数十亿吨的碳会进入大气层,气候会变暖得更快,会有暴风雨、飓风、洪水,沙漠会扩张,农田会缩小——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即将面临我们一生中一个相当严峻的选择:是主动管理好我们的环境,还是被我们的环境毁灭。”
“我觉得听起来很容易选择啊。”
“关键是有太多的阻力——政府监管机构、环保人士。所有人都因对未知的恐惧而无法行动。”
“没有人愿意第一个跳下去。有时候只能是你。”
“前往荒蛮之地,扮演上帝的角色吗?”
“如果这样做正确的话。”
卡伦笑了,摇了摇头,仿佛这个想法很疯狂。他们继续默默地走着,布莱克感觉她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终于,她说:“他们真的不喜欢你当过兵这件事,是吗?他们反对的不是你的想法,他们喜欢你的想法。他们反对的是别的东西。他们认为你威胁到了什么?”
“我想是他们的权力。像大学这样的地方都是用来提出能够改变外面世界的思想的。我觉得自己像翻墙而入的入侵者,不按套路出牌。”
“我觉得你对他们来说太真实了。你代表了在大学里被隐藏起来、让他们免于做出的艰难抉择。他们最不愿意相信的就是他们的舒适生活正是归功于像你这样的人。”
布莱克没有回答。他完全理解为什么他的同事中有些人乐于保持一种错觉,认为他们的特权和安全完全归功于他们思想的力量。他们是理想主义者,是梦想家,是文明社会的天之骄子,而像他这样的人则是其粗糙的皮囊。
他们走到了湖的尽头,这里的小路环绕着学院的操场。最后一缕阳光逐渐散去,长长的影子悄悄地掠过草皮。他们两人往前走了几码,来到岔路口,停了下来。一条路通向卡伦的房子,另一条路绕过学院校区的剩余部分,通向布莱克位于方形庭院的房子。
“那么,晚安。”布莱克说。
“还早呢。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煮杯咖啡。”卡伦说。
她目光游移了一下,然后回头,盯着他的眼睛。布莱克发现自己沦陷在她的目光中,他意识到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可以俯身去吻她,而且不仅如此,她在主动发出邀请。风花雪月距离他太久远了,他都忘了如何跨过这道门槛。
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舌头在嘴里感觉像木头一样。
“谢谢,不过我可能该走了。”
“好吧,如果你确定——”
她知道他不确定。布莱克可以看到她正试图穿越他沉默寡言的外表,找到一条通道走进眼前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
“我有一堆这么高的东西要读——”
此话一出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感到无地自容。
“既然如此,那么——晚安。”
她突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布莱克伤害了她的感情。他想在后面大声叫她,向她道歉,但他不知道说什么。天哪,他真是个白痴。
他到底怎么回事?
就在他的内心还在不断纠结挣扎的时候,卡伦已经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一路上布莱克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修复损坏的关系。他从方形庭院拐角处拐进了他房子门前凹进去的门道,突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在黑暗中凝视着他。
“对不起,让你受惊了,利奥。”
说话的是弗雷迪·托尔斯。
布莱克呼出一口气,松开了拳头。
“我有话要说,情况紧急。”托尔斯连一句道歉都没说,“事情有进展了。”
布莱克几乎无法抑制他的愤怒:“弗雷迪,看在上帝的分上——”
“就五分钟。求你了,利奥。”
“你在浪费时间。”
“我来是免除你牢狱之灾的。情况不太妙,利奥。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糟。”
托尔斯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布莱克一直站着,靠在桌子上,急切地想听听托尔斯有什么要说的,然后尽快把他赶走。
“埃利奧特·克莱顿今天给我打了电话,苏珊·德瑞克今早联系了他。她星期五来伦敦,已经安排了一个约会地点。我问他,他是否认为这是由上周末发生的事情引起的。他向我保证不是。他上次见到她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说重点,弗雷迪。”
“我听说了你在学术论文方面遇到的麻烦。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在这方面,国防部没什么太大用处,但媒体上出现的东西很少能绕过他们。我猜你不知道消息来源是谁吧?”
“我怎么感觉你马上就要告诉我了呢。”
“显然是德瑞克,或者她的上司。他们这是想毁了你,利奥。你的错误在于去了巴黎,然后又问了太多问题。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挑衅。”
“我只知道这是你干的。”
托尔斯叹了口气。他六十岁的容貌显得疲倦而懒散,好像好几个晚上没睡过似的。“那绝对不是我,利奥。我担心这个消息是从情报部门内部泄露出去的,但我不能确定。你该庆幸我在事情发酵之前阻止了它。”
布莱克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子。
“一年多来,外交部一直有传言说伊拉克准备签署《罗马规约》,接受国际刑事法院的管辖。当然,美国人从来没有签署过该协议,他们也给伊拉克方面施加压力,不许伊拉克加入。美国人最不希望的事情是他们的人在海牙接受审判,而提出审判要求的正是他们牺牲了数千条生命去解放的国家。遗憾的是,我们的政府无法提供如此周全的保护。在伊拉克,有一些势力需要遏制,许多人仍然渴望进行清算。对于一个不稳定的政府来说,还有什么比让几个英国军官因战争罪接受审判更好的方式来巩固其信誉呢?”说到这里,托尔斯抬头望着壁炉上方的照片,仿佛在怀念那些大炮和骑兵冲锋的日子,那时的战争就是战争,士兵就是英雄,而不是被政客利用的倒霉棋子。他继续说:“利奥,你和我都深陷其中。我们抓捕了几十万人?这些被捕者中有多少重量级人物?政客、律师、科学家。只要对他们的事业有帮助,这些可信度高、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一定会把我们拖入泥潭。如果我们的政府能一直开采石油,你认为它不会愿意成为帮凶吗?”
“我没有犯任何战争罪,弗雷迪。”
“这种事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任何士兵想的那样,但那也阻止不了他们。”
“但我们执行的是政府的命令,我们拘押的是这个政权的领导人和他们的高级官员,还有恐怖主义民兵武装。”
“从什么时候开始服从命令成了一种抗辩理由了?你忘了我们过去是怎么在去巴格达克罗珀营的路上虐待那些重量级人物的吗?这个弄断几根肋骨,那个掰断几根手指,威胁他们的老婆和孩子,简直是人间炼狱——当时我们不就是这么称呼的吗?利奥,从法律上来讲,这就是严刑拷打,而你和我,我们都该为此负责。”托尔斯和布莱克四目相对,继续说,“我承认,这是一场最残酷的战争,也没有其他的作战办法,但你不能说我们当时没有陶醉其中——那种无政府状态,那种胡作非为的自由。每天早上起来,我们难道不都下定决心,要比美国佬抓捕更多的叛乱分子吗?还记得我们记录总数的记分牌吗?有些天我不得不阻止你和芬恩,救你们于水火之中,因为你们俩不争到第一决不罢休。”
此时的布莱克意识到一种奇怪的感觉正悄悄笼罩他的身体:那是一种黑暗的、令人不安又兴奋、近乎欣喜若狂的感觉——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早晨,他乘坐装甲巡逻车随同车队驶向巴格达腹地时就是这种感觉。他就像一个乘风破浪的冲浪者,无往不胜,不可阻挡。醉心于当下,忘却了未来。
“今天下午我和委员会的人在一起。他们为你的事感到头疼,利奥。一方面,你是一笔财富;但另一方面,你又是一笔巨大的潜在债务。目前你学术工作的特点并没有让事情变得更简单。”
“一旦我被起诉,你和半个中队的人也会被起诉。”
“事情不是那样的,利奥。这就是政治。我们会给予保护,但只针对那些被认为应该得到保护的人。”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布莱克。
布莱克接过来,信是写给他的。他拆开信封,展开一张印有内阁徽标的信笺。上面只有短短两段话,讲的是女王陛下的政府承诺保证对他提供全面保护,使他不会因在服兵役期间的任何行为遭到所谓的指控,在国内或国际法院被起诉。
然而,这种保护是以他与托尔斯上校就目前正在调查的事情进行合作为条件的。最后是内阁常务次官的钢笔签名。
“实话跟你说,这次谈判很艰难。”托尔斯说,“我想委员会充分利用了当前的局势。对我的保护也是以完成这次行动为条件的。”
布莱克把信放到一边说:“这太荒谬了,弗雷迪。你可以找到几十个比我年轻的合适人选。”
“我们有机会逮捕那个女人,她很可能是杀害芬恩的三名凶手之一,利奥。我就不明白了,难道你不想做点儿什么吗?”他的声音提高了,里面夹杂着愤怒,“我不明白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像你这样的人在这种时候都离心离德,我真不知道我们还剩下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我们不会抛弃彼此,利奥,我们是一家人。”
布莱克疲惫地看了他一眼。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利奥?难道你看不出我们面对的是什么形势吗? 我现在打交道的情报部门几乎无法信任任何为他们工作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现在几乎再也没有人为一项事业献身了。如果你让一个年轻军官用几个简单的词来定义他或她所捍卫的自由,他们就会给出各种各样扭曲的说法,简直糟透了。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说,只要是为了上帝、女王和国家,就足以参战了。”他恼怒地摇了摇头,眼睛扫视着房间,继续说,“看看你,生活在这肮脏的房间里——没有人收买了你,也没有人能收买你,这让你变得与众不同。利奥,我跟你说,你以前在军官餐厅里的那些同事,没有一个不去淘金的,没有一个……你能想象在苏丹做军火交易或者守卫某个有着极差领导者的沙漠小国吗?他们现在都在那里。金钱几乎能收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这十分恐怖。我需要一个我能信任的人。”
说到这里,托尔斯从沙发上蹿起来,站在破旧的波斯地毯中央,他那矮小的身材几乎抑制不住内心沸腾的怒火。
“这就是帝国垂死前的样子,利奥。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被视为理所当然,没有人再在乎什么。汪达尔人已经攻陷罗马,而我们这里也已经城门洞开……对了,顺便说一句,他们会杀了你的,毫无疑问。他们同我们不一样,都是有目标的人,不杀死你会有失他们的尊严。”
说完,托尔斯大步走到门口,砰的一声摔门而去。
布莱克陷入死寂的沉默之中,然后拿起那封信又读了一遍。这一次,他从字里行间看出了这封信的真正含义。托尔斯说得没错,这不是提议,而是命令,来自最高当局的命令。
布莱克走过大英博物馆入口处的安检台,感觉到腰间别着的装有Gemtech消音器的格洛克手枪紧贴着尾椎骨。现在是周五下午6点,大楼正处于客流高峰期。兴高采烈的保安们正忙着检查一群西班牙学生的背包,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穿过入口大厅,走进大中庭。经过简单伪装的他戴着一副方形钢架眼镜,这种眼镜能使任何年龄的男人都变得平庸至极,丝毫不引人注目。他身上穿着皱巴巴的亚麻套装,脚上是一双磨损的绒面皮鞋,胳膊上搭着一件深蓝色雨衣,让人觉得这就是一位人到中年、落魄孤独的离婚教师,被吸引到博物馆来,希望能重新找到长生不老药。
一看到巨大的玻璃屋頂覆盖着博物馆内曾经的两英亩大小的庭院,他暂时打消了脑海中出现的催促他转身离开的念头,完全被展现出来的恢宏气势和壮观震撼到了。这是一种鼓舞人心的存在,是无可阻挡的能量的残留,正是这股能量创造了现在它所庇护的宏伟建筑。在跌宕起伏的弧形设计中,布莱克看到了星辰大海。在呈漏斗状向下延伸、与大中庭中央白色圆形大厅的屋顶相接处,他看到了重力本身的弯曲形状。从圆形大厅的底部开始,两个相对的楼梯沿着外表面螺旋上升,就像神庙的台阶一样,通向博物馆上层的圆形阅览室。知识的支柱浑然天成,通向浩渺的宇宙。这一巧夺天工的设计激发起人类无限的希望。
你这个疯狂的混蛋,利奥。你的脑袋里装的全都是屎啊!芬恩虚无的声音把他从幻想中惊醒。他说得没错,他本应该坐在牛津大学的书桌前写作才是。这些都属于他过去的生活,而不是现在的生活。他是怎么沦落到这儿来的?他怎么会让事情发展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这全拜托尔斯所赐。他那番残忍的讲话就像他预料的那样触动了布莱克的内心。
他低头望着拥挤的人群,暗自发誓这将是最后一次。这次是为了芬恩,也为了报答芬恩之前那么多次把他从早逝的坟墓中拯救出来的救命之恩,这样他们就彻底扯平了。
“你看见他了吗,利奥?”托尔斯急切的声音从藏在布莱克左耳的小接收器里传了出来。
“还没有。”布莱克朝博物馆咖啡馆的方向走去,克莱顿已经安排好和德瑞克在那里见面。他来到位于圆形大厅开放式底层的书店外面,从人群的空隙里瞥了一眼,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的背影。他认定那就是克莱顿,穿着灰色西装,坐在最右边角落里的一张咖啡桌旁。这里被设计成餐厅的样子,摆放着几排共用的长条咖啡桌。
“我现在已经盯上他了,只有他一个人。”
“好的,别让人发现。”
“谢谢你,弗雷迪。我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少废话,集中精力。”
布莱克抑制住了想要回应的冲动,左转拐进了书店。他漫不经心地在书架间闲逛,然后来到靠近书店入口的地方。在这里,隔着来往的人流,他时不时地能看到克莱顿的位置。他拿起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本书,翻看着上面满是古埃及手工艺品图片的铜版纸。
计划很简单。他会跟着德瑞克走出大楼,抓住她,把她放进托尔斯沿着大拉塞尔街开过来的汽车里。如果她企图逃跑,他就用子弹打穿她的腿。托尔斯在戒备森严的帕丁顿格林警察局安排了一间审讯室。如果需要的话,那里离圣玛丽医院只有一步之遥。他们曾讨论过武装警察介入的可能性,但托尔斯不同意,理由有两点:一、人越多,出错的可能性就越大;二、现场可能会被无数部手机抓拍下来。他一贯喜欢迅速、谨慎地解决问题,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表现得残酷无情,这一点倒是很对布莱克的路子。
现在已经过了约定的6点半见面的时间。布莱克看完了荷鲁斯和罗斯的小雕像,接着开始看一本关于加拿大第一民族艺术的书。他翻看着图腾柱和装饰过的棺材照片消磨时间,这些棺材被高高地放在树上,这样死者的灵魂就可以更接近天堂。一张19世纪50年代萨满教面具的图片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张怪异、苍白的面孔,看起来像死人的脸。文字介绍说这画的是一个白人,预示的确实是死亡。
突然,托尔斯愤怒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没有她的踪迹吗?”
“还没有。”
“克莱顿呢?”
“还在那儿。放松。你离博物馆大门有多远?”
“我二十秒内就能赶到。如果情况紧急,十五秒就能到。你知道她已经迟到六分钟了吗?”
布莱克抬头瞥了一眼,发现克莱顿在看向左边。他继续假装对这本书感兴趣,透过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大步向他走了过去。她穿着一件正式的黑色短上衣和一条黑裙子,同样乌黑的短发精致干练。她举止优雅而坚定,就像一位华尔街律师或一位雄心勃勃的年輕政客。她外表上的某些东西——也许是她的眼睛,即使从远处看去,也能看到她眼睛中的冷冽——与布莱克对多年前在巴格达遇到的那个女性非正规军的短暂记忆相吻合。
就在这时,布莱克发现另外一人从人群中显现出来,跟在德瑞克身后几码远的地方。此人身材高大,面无笑容,橄榄色的皮肤,留着平头,穿着很时髦,一身定制西装,打着领带。他个子很高,大约有六英尺四到六英尺五,一直在观察周围的动静。对于他那种机警却毫无表情的脸,布莱克再熟悉不过了。
“她来了,有同伙。”布莱克对着藏在他翻领后面的麦克风说,“男性,三十多岁,可能是古巴人,也可能是混血的西班牙人,应该当过兵。”
“你得好好照顾他。”
“在一千名游客面前?”
“别管他们。那女的在哪儿?”
“坐在克莱顿旁边,交谈了几句,没有多说。现在他正把U盘从桌子下面递给她。”布莱克注意到她右手接了过去。“好了,交接完毕。甚至没有相互道谢致意。现在她站了起来,率先离开。她的同事紧随其后。”
“跟上他们。估计到达时间?”
“九十秒。”布莱克边说边把书放回书架。德瑞克和她的同伴从离他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经过,向入口走去。近距离看,这名男子看起来更难对付。肩膀宽,个子高,尽管不像身躯庞大的举重运动员,却有着拳击手敏捷、锥形的体格。他不是那种你能指望轻易杀死的人。
布莱克走出书店,跟在后面。那两人加快了速度,现在正快步前进,迫使人们让路。当布莱克从观察者转向捕食者时,他感到自己的注意力快速集中,意识被本能所取代。“他们正离开大楼,我只能在外面干掉他。”
“收到。行动。”
布莱克跟在他们身后十步远的地方,眼睛紧紧盯着那位保镖脖子后面与头骨相接处的折痕。
那两人穿过入口大厅,经过安检台。德瑞克和她的同伴通过同一扇旋转门先后走出了大楼。
“现在走出去了。预计到达时间四十秒。”
“收到。”
布莱克随即跟着来到大楼外面的阳光下。此时德瑞克已经走到石头台阶的底部,正穿过三十码宽的石板路面。从这里可以通向那扇精心制作的锻铁大门,大门将博物馆的场地与外面的街道隔开。此时只见她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应该是一部小手机——对着它说着什么,好像是在下命令。
“我想她有车要开过来了,弗雷迪。她在打电话。”
“交给我了。”
布莱克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区域,看到四周有许多分散的人群和形单影只的游客,有的人在四处走动,有的人则站立不动,他们要么在拍摄博物馆古朴典雅的正面,要么在享受这里的氛围。数量最多的一群人聚集在大门口:一个旅游团正在那里等着掉队的人上车。离这些人太近了,射击是不可能的,他必须在到达大门之前或之后采取行动。
只能在到达大门之后行动,这样可以缩短把德瑞克拖进汽车的距离,碍手碍脚的人也不会很多。布莱克用左手从腰间把那支装了消音器的格洛克手枪抽出来,从上衣下面递到右手,把它藏在搭在手腕上的雨衣下面。
“我在博物馆外面动手。”布莱克说,“二十秒之后。”
“我的车子已经停过来了,就在你左边,第一棵和第二棵梧桐树之间,紧靠着出租车停车处。”
布莱克往大门外瞥了一眼,看见那辆不起眼的黑色福特轿车慢慢开了过去,方向盘后面是托尔斯模糊的身影。
通往大街有两个行人出口,一个在博物馆大门左边,一个在大门右边。德瑞克向左边出口走去,这比较有利,因为那个旅游团正向右侧出口挤去。她再有十码就走到门口了,那个男人在她身后跟着,距她有六英尺远,布莱克在他身后十英尺远,轻便的绉胶底鞋踩在地上几乎听不到声音。他用拇指找到格洛克手枪的保险,然后打开了保险。
他们又向前走了五码,时间流逝的速度仿佛只有原来的一半,保镖的脖子宽度扩大到原来的两倍。再走三步,德瑞克就要到大门口了。
就在这时,又出现了另外一张脸,这张脸可能属于那个保镖的孪生兄弟,此人身材稍矮、稍壮,但皮肤同样光滑、黝黑。他站在人行道上,可能是负责望风的,也可能是司机,在布莱克前面六码远的地方。
“还有第三个人,就在门外。”
“干掉他!”
“按喇叭!”
托尔斯赶紧照做,用力按响了汽车喇叭。突然的噪声让那个刚出现的人转过头去,就在同一时刻,布莱克这边发出一声枪响,声音不大,没有明显的金属咔嗒声响亮。
子弹击中了高个子男子头骨后部的正中央,他的身体猛地向前摔去,但就在他前额伤口喷出的血液和脑浆溅到德瑞克的脖子上之前,她转头瞥了一眼,看到了她的保镖倒地时死不瞑目的眼睛。
德瑞克没有停下来寻找枪手,而是快速冲向大门。此时第二个男人回过头来,看到他的同伙倒在地上,看到不明所以的游客四散奔逃。他用法语向德瑞克喊了句什么,德瑞克马上挤进一群奔逃的青少年中间,不给布莱克瞄准开枪的机会。
布莱克和惊慌失措的人群一起向大门跑去。女人们在尖叫,男人们在呼喊。他离他的目标不到八英尺,现在却被一大群人的身体挡住了,他们正试图硬要穿过一个不够宽的缺口。
布莱克跑到大街上,此时第二个保镖和德瑞克已然消失在停在路中央的一辆路虎揽胜里。车窗是有色的钢化玻璃,第三个男子坐在方向盘后面。
布莱克别无选择。在一片嘈杂和混乱中,他快步走到路边,对着路虎揽胜的后轮胎开了一枪。子弹弹了一下,飞了出去。这是防弹车,军用级别的防弹车。
那辆车突然启动加速,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带着德瑞克和她的同伙远去了。
“不要开枪了,上车!”
路虎揽胜突然转向一条小路,从视野中消失了。
布莱克的肌肉放松下来。他失手了。他小心翼翼地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朝等候着的福特车溜达过去。
在博物馆的大门内,几个被吓得倒在地上的游客站了起来,在看到一具半个头骨被掀掉的四仰八叉的尸体后,都往后退去,没有人说话。有几个人拿出手机拍照,其他人则匆忙回到大楼内的安全地带。没过一会儿,成群的鸽子落了下来,围着喷溅在人行道上的脑浆争抢起来。
“真倒霉,没办法。你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都是我的错,没料到她会带着如此严密的安保队伍来大英博物馆。也许本应该想到的。她很大胆,好吧。”托尔斯在车流中以最快的速度沿着京士威路朝奥德维奇方向驶去。然而,另一辆警车鸣着警笛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托尔斯见状说:“别担心,他们得到命令,要去寻找另一辆车。”
布莱克没有问具体细节。就他而言,他对托尔斯的黑暗关系网络了解得越少越好。现在他最主要的情绪是对失败感到沮丧,他身上士兵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能否认,驾车穿越伦敦市中心、凌驾于法律之上是一件奇怪而又令人陶醉的事,或者说这次行动带来的体验已经唤醒了他内心某个休眠的东西。尽管他良知未泯,但内心的血液却似乎因邪恶的喜悦而颤动。
“那具尸体将被送到盖伊医院。”托尔斯说,“那里的病理学家应该能在一小时内进行切片分析。”
这时他放在变速杆旁边塑料盒里的手机嗡嗡响了两声。
“帮我看一下,好吗?”
布莱克伸手拿起手机,瞥了一眼屏幕说:“是克莱顿发过来的。”
“他拍到照片了吗?”
布莱克打开信息,里面没有文字,只有一段短视频。他点击了播放。这段视频是用伪装在克莱顿手表里的微型摄像机拍摄的。布莱克将手机倾斜了一下,这样就能正着看到画面。当苏珊·德瑞克走近他时,克莱顿设法拍到了她的正脸。在她坐下来的时候,画面消失了几秒钟,然后又出现了,这一次是从下方往上看的,大部分是从侧面拍的。
“拍得不错,有脸部照片,多个角度。”
“感谢上帝。想帮我多了解一下她吗?”
“如果她像我想的那样出色,一小时之内她就会离开这个国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利奥。在回牛津大学之前,你至少想知道她的身份吧?顺便说一句,我这是邀请,不是命令。”他不等布莱克回答,就向副驾驶的杂物箱点了点头。“那里面有个酒壶,我自己也想喝一口。”
布莱克把手伸进里面,拿出一个失去光泽的银色小酒壶,上面装饰着团徽。这就是那个托尔斯曾在波斯尼亚、塞拉利昂、巴格达和巴斯申军营传喝过多次的随身酒壶。他猛地打开盖子,灌了一口,冰冷的金属让他的嘴唇感到微微刺痛。酒是单一麦芽威士忌,甘甜香醇,就像炼金术士变出的魔法。
“我想你会喜欢的,克莱嘉赫三十二年陈酿。”托爾斯看着布莱克心满意足的表情,笑着说,“别都霸占了,伙计。”
布莱克又喝了一口,然后递了过去。托尔斯把酒壶举到嘴边,在转弯驶入繁忙的斯特兰德大街时,灌下了几大口。
“天哪,太爽了!”他感叹道,“利奥,你知道吗?之前我还不确定你的本事是否还在。但现在看你依然身手不凡,你个混蛋。看看你,你看上去年轻了十岁。”
托尔斯说得没错,他觉得自己满血复活。从德瑞克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像一只从笼子里放出来的猎犬,嗅到了猎物的气息。他夺回酒壶,又灌了几口。威士忌刺激着他的喉咙,在他的心里燃烧起熊熊烈焰。
“是的。”当纳尔逊纪念柱进入视线时,布莱克说,“我想看看她到底是何方妖孽!”
托尔斯的半官方操作仅限于通过卫星连接到国防部内网的两台笔记本电脑,这样他只能有限地访问某些安全的政府数据库,不能访问情报部门或警方的数据库。他遗憾地告诉布莱克,自从委员会第一次委任他以来,他调动国家资源的能力已经大大减弱了。政府网络现在受到十分严密的监控,他根本无法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访问。尤其让他犯愁的是,他现在无法使用首都的综合安全摄像头网络和人脸识别系统,而就在几周前,他还曾利用它们在整个城市追踪布莱克的行踪。就像入侵巴格达后那些烧杀抢掠的日子一样,现在托尔斯只能依靠自己的智慧了。
托尔斯俯身在客厅角落书桌上的键盘上,试图利用有限的资源找到德瑞克和她的同伙。每次请求援助时,他只能以个人身份提出,并以他在国防部的正式工作为掩护。如此一来,托尔斯发现工作进展起来非常困难,需要他在电话里连哄带骗地说服无数网管,让他能够凭个人关系从他们那里得到宝贵的信息和资源。
托尔斯一开始试图确定苏珊·德瑞克的身份,于是将她的面部照片发送给了军情五处和秘密情报局(又称军情六处)里的可靠联系人。这本该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只需使用这两个部门各自国内外关注人员数据库所连接的面部识别软件,运行一下图像就可以了——却变得拖拖拉拉,需要一级一级向上打电话请示汇报。与此同时,托尔斯让布莱克在社交媒体上搜索大英博物馆外的现场照片。网上出现的仅有的几张照片大多拍的是事后残局,而不是事件本身。人行道上的一个过路人从侧面拍到了德瑞克爬进路虎揽胜的画面,另一个过路人从后面拍到了布莱克朝托尔斯那辆等在旁边的汽车走去的照片,两张照片都模糊不清。
“真他娘的一塌糊涂!”托尔斯握着听筒咆哮着,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被要求等待转接了,“天知道俄国人怎么没轻松地碾压我们!也许他们已经成功了!”
终于,他们得到了许可。搜索工作不到十分鐘就完成了,对方打来电话确认德瑞克的脸不在政府数据库存储的数百万张脸孔中。那位低级官员向托尔斯保证,误差幅度不超过百分之五。
“操!”托尔斯砰的一声放下电话,一拳砸在桌子上,吼道,“根本不认识她?这怎么可能?她肯定要经过某个该死的机场的。”
“你和美国方面关系怎么样?”布莱克问道,“也许他们能把名字和这张脸联系起来。”
托尔斯瘫倒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咕哝道:“该死的美国佬比我们还坏,我发誓。”
布莱克从屏幕上抬起头,一脸迷惑。
“官僚主义。你有没有给美国政府打过电话?等我让他们相信我的合法身份之后,我们俩都已经老死了!”
“那就找一个他们愿意听的人帮个忙。”
托尔斯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一把抓起话筒,拨通了伦敦警察厅反恐指挥部的电话。接听电话的是副总警司埃莉诺·格兰特,托尔斯毫不犹豫地改变了语气:“喂,埃莉诺,你好。我是弗雷迪·托尔斯。我们上个月在内政部见过面。是的,没错……我知道你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但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大忙。我正在确认一个人的身份,我会非常感激……”
他成功了。这位总警司被说服了,同意向国家安全局、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提出紧急请求。
“这个女人从没让我失望过。”托尔斯放下电话说,“人很好,嫁给了一个王室法律顾问,剑桥大学毕业。”
“一个正派的人。”布莱克套用了托尔斯最爱说的一句话。
“完全正确。”他用食指敲了敲桌子,继续说,“礼仪,荣誉,道德——这些品质都去哪儿了,利奥?”
“显然是去了伦敦警察厅的高级官员那儿。”
托尔斯没有理会这句俏皮话,俯身在键盘上,开始疯狂打字:“再跟我说一下那辆路虎揽胜的登记信息。”
“401 D 894。”
“外交牌照。这是他们屈尊让我进入的一个数据库。”他一路浏览了好几个屏幕的信息,在政府网络中寻找着,最后停留在司机与车辆牌照管理局网站的一个页面,然后输入登记信息,不耐烦地等待着结果。“目前没有匹配信息,车牌2015年已经停用,之前注册在突尼斯政府名下。这看来对我们毫无帮助。”
“那交通摄像头呢?”
“那又会牵涉到伦敦警察局。应当尽量避开他们,否则事情可能会变得很复杂。”
“你宁愿冒险让她跑掉?我不明白。”
“理想情况下,我们想要的是老鼠窝,利奥,而不是老鼠。如果警察在我们之前找到她,她就不会开口了。”
布莱克努力让自己跟上托尔斯的推理:“但你告诉我今天下午的行动已经得到了伦敦警察局的批准,我们要带她去帕丁顿格林警察局。”
托尔斯哼了一声,把眼镜推到他那扁平的鼻梁上说:“当然得到了批准。”
“但你要把她带到别的地方?”
托尔斯没有回答。
“我是有原则的,弗雷迪。我始终都有自己的原则,你知道的。”
“那她逃跑了是件好事,不是吗?”托尔斯拿起电话,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我是国防部的托尔斯上校,请帮我接通卡恩先生,好吗……?如果你能给他家打电话联系到他,我会很感激的。情况万分紧急。”
当托尔斯和伦敦交通局的总机争吵时,布莱克在考虑如果能抓住德瑞克,托尔斯打算怎么做。他会想让布莱克把她绑在某个地下室里折磨她吗?即使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这也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如果要审讯女性嫌疑人,就必须有女警官在场。布莱克努力想弄明白托尔斯在想什么。
他还隐瞒了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呢?
在托尔斯与有权访问伦敦高峰时段行车收费数据库的人吵得不可开交时,布莱克默默地思考着各种可能性。在环绕泰晤士河以北的伦敦市中心和以南的狭长地带周边都安有摄像头,每一辆进出该区域的车辆的车牌都会被记录下来,车主需要为这种出入特权付费。按照真正的奥威尔式做事风格,所有这些活动轨迹都会被及时记录、保存下来。
“正经过艾伯特路堤?真的……?是的,从时间上看差不多。你能把照片发给我吗?谢谢你!”他像对白痴一样,一字一顿地告诉对方自己的政府电子邮箱。打完电话后,他转向布莱克,说道:“他们正向着泰晤士河的西南方向逃窜,实际上经过了军情六处的前门。”
布莱克从他的电脑上调出一张地图,仔细琢磨了一下这个位置,说道:“所以他们要么打算左转向南走,要么——”
“他们这是要去伦敦直升机机场,在巴特西区,往西三英里。”托尔斯一把抓起电话,吼道,“他们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布莱克禁不住对接托尔斯下一个电话的接待员产生了同情。他要求立即与机场控制塔台通话,并威胁说,如果耽搁了,将会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结果他成功了。
“我是国防部的弗雷迪·托尔斯上校,我需要你们的全力配合,此事事关重大,关系到国家安全。我们正在追捕两名嫌犯,他们与今晚早些时候伦敦市中心发生的致命枪击案有关。其中一名白人女性,三十多岁,一名男性,三十岁出头,西班牙裔或混血。我们认为他们大约在七十五分钟前到达了直升机机场。据我们猜测,他们很可能要去伦敦郊外的某个机场……我很感激……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在确保合作后,托尔斯要求对方提供德瑞克和她的同伴预计到达后一小时内所有航班的详细信息。共有两架飞机符合要求:其中一架飞往肯特郡的比根希尔机场,另一架飞往伦敦西部的英国皇家空军诺斯霍尔特空军基地。打给比根希尔的电话显示,搭乘这班飞机的乘客是一群商人,他们正在前往因弗内斯。
“不大像诺斯霍尔特空军基地。”托尔斯低声说,“我知道英国皇家空军已经向民用飞机开放了跑道。但如果我是她,这里不会是我的第一选择。”
布莱克浏览了一下该机场的网站,说:“现如今这实际上是一种商业运作。每天有三十多架次私人航班,以小型飞机為主。”
托尔斯在国防部的内部通讯录中找到了该基地指挥官的详细信息,片刻之后打通了他的私人手机。虽然托尔斯并不认识队长汤米·钱德勒,但钱德勒却清楚地知道托尔斯是谁。他曾在巴斯申军营服役过很长一段时间,外号“火球”的弗雷迪·托尔斯的名字在那里可是如雷贯耳。他曾要求空中运输一接到命令立即就能到达阿富汗鲜为人知的角落,如果不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他就会暴跳如雷。
钱德勒很清楚自己最好不要推三阻四,他一边让托尔斯不要挂断电话,一边给诺斯霍尔特机场的运营经理打电话。他反馈回来的信息是,在相关窗口期只起飞过一架民用飞机。那架飞往佛罗里达州迈阿密的湾流G450飞机上有两名乘客。飞机登记在一名私人运营商名下,公司地址在巴拿马城。两人的名字是让-巴蒂斯特·博纳尔和玛丽昂·维利耶。他们所持的外交护照由法属圭亚那海外法属部签发。这架飞机已经在空中飞行了一个多小时,这意味着它已经进入了大西洋上空。迈阿密可能只是一个补给站,而不是最终目的地,但没有相关记录。
托尔斯感谢了钱德勒给予的帮助,放下电话,坐回座位上,说道:“你听到了吗?”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法属圭亚那。”
“是的。”布莱克说,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形成。
“你怎么看?”
“出乎意料。”布莱克说,但并没有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他端详着托尔斯的脸,试图读懂它。他可以看到他的思想在转动,在努力建立联系。布莱克开始揣测之前自己心中对托尔斯意图性质的怀疑是否完全没有根据。也许除了抓捕和审讯德瑞克的模糊计划之外就没有别的了。也许非正式行动就是这么草率进行的。这和他们在巴格达两年多来的管理方式一样混乱。他们一边前进,一边编造战争目的,每时每刻都在封锁目标,乞求、借用和窃取他们所需要的任何资源来抓捕目标。
“不可能是法国人。”托尔斯说,“确切地讲——”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打断了托尔斯的思绪。来电的是盖伊医院的西蒙·威尔基教授。他已经完成了对德瑞克那个同伙的尸检,正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他知道托尔斯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过来看看他发现了什么。
布莱克的好奇心又一次战胜了他。托尔斯的车开得飞快,沿着艾伯特路堤进入了伦敦城,在沼泽门向右拐上伦敦桥。河水在傍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左边,一艘大型游轮正从高高升起的塔桥下驶过。前方,夏德摩天大楼像一把双刃匕首耸立着。在新千年里,伦敦市中心的天际线上新增加了一些现代元素,布莱克觉得它们要么是傲慢的反乌托邦式设计,要么是和谐整体里出众的部分,这主要取决于他的心境。今天傍晚,他的心情比较矛盾。熠熠生辉的玻璃摩天大楼高耸入云,却没有给灵魂提供精神食粮。这座城市的精神仍然存在于人类手砌的肮脏污秽的砖块和石块中。
托尔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于是朝夏德摩天大楼点了点头,此时他们已经接近盖伊医院,夏德摩天大楼赫然耸立在眼前。他说:“当初不管是谁批准的这个设计,都应该被枪毙。你能想象在这种造型的建筑里工作吗?我宁愿割腕。”
“我才不信你能割腕,弗雷迪。”
“你说得太他妈的对了。”
他把车子降到三挡,一脚重重地把油门踩到底,急切地想把这栋建筑抛在身后。
西蒙·威尔基教授个子很高,笑容可掬,六十五岁左右,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由于时间很晚了,太平间里只有威尔基一个人。他穿着绿色的手术服在门口亲自迎接他们。
“进来,进来。”他把他们领进去,就像鸡尾酒会和蔼的主人一样。
“西蒙,这是我的同事,利奥·布莱克少校。”
“很高兴认识你。请跟我来。”
他带领他们穿过一条散发着浓浓的消毒剂气味的走廊。一路上威尔基和托尔斯热烈地交谈着,布莱克则跟在后面。这两人长期以来一直有联系:威尔基专门为海外阵亡军人进行尸检,他和托尔斯合作过很多次。
他们穿过一道双开式弹簧门进入尸检室,里面的温度比外面走廊低几度。威尔基从固定在墙上的自动取物架上拽出两个柔软的纸质口罩,分别递给托尔斯和布莱克,说道:“还是以防万一的好。我曾经从一具尸体上染上了肺结核,那是一次不愉快的经历。”他老顽童似的笑了笑,晃到摆放着那具尸体的巨大不锈钢解剖台前。
尸体被肢解得十分彻底,已经变成一个纯粹的物体。躯干从颈部到肚脐被剖开,肋骨被切开并向两边分开,以便取出主要的内部器官。这些器官已经被称重并切成薄片进行详细检查,现在被放在房间一侧一个钢制台面上的一排肾盘里。脸上剩下的部分被向后剥离,盖在参差不齐的颅骨残片上,只剩下一只眼睛从枯瘦的眼窝里向外瞪着。大脑中没有被子弹轰烂的部分被取出,露出了光滑的头盖骨内侧,那里呈现出凝脂奶油的颜色。
“你們看,他的死因应当毫无疑问。”威尔基拿起一把手术刀当指挥棒用,“头骨右侧有九毫米口径子弹造成的三处射入伤,左侧大部分缺失。此人大约三十岁,看起来很结实、很强壮,虽然算不上运动员,但也差不多。弗雷迪,你让我寻找他的来历,你应该很满意,因为我找到了一些线索。”说到这里威尔基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脸上带着微笑。“最明显的线索显而易见。”他指了指左臂外侧愈合的伤疤,“这是之前的枪伤,我敢说至少有五年了,被轻武器的子弹所伤。X光片没有发现任何骨折愈合的迹象,所以我们可以猜测当时他很幸运,只是一点皮肉伤。我们接着往下看,还有更有趣的。”说着他指了指尸体左手背,那里有三个愈合的圆形疤痕。“他右手上还有一个,右脸颊上也有一个。我很确定这是利什曼病引起的,也就是你们可能知道的黑热病。”
布莱克对这种综合征太熟悉了,他曾在利比亚服用过少量药物。于是他开口说:“这是由受感染的白蛉叮咬引起的溃疡。”
“并不总是白蛉,一些丛林昆虫也是这种传染病的载体。就这些疤痕来说,还不算太糟糕,可能得到了及时的治疗。不过,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最近发生的在上面。”说着威尔基把注意力转回尸体头部。“右上方门牙松动开裂,就像被人一拳打到嘴里一样。”
托尔斯向布莱克瞥了一眼。此刻他们两人的想法是一样的。
“基于这个假设,我拍了一张X光片。果然,我在右颧骨发现了一处最近才愈合的极细微的骨折。”他把手术刀对准了眼窝的外部边缘,继续说道,“钝力伤与牙齿受损相符但不一定相关。这一点有用吗?”
“非常有用。”托尔斯说,“我让你做的血液对比呢?”
“我明天就做。我们在巴黎的同行似乎不愿在下班后努力工作,所以我还没有收到你要的三份DNA分析报告。”
“真他娘的拖拉,我会给他们的屁股装上火箭的。”托尔斯承诺说,“知道他的国籍吗?”
“如你所料,他是混血。部分非洲人或西印度人,部分西班牙人。如果非逼着我下结论,那么根据面部结构判断,此人应当是南美人,不是欧洲人。”
“你知道是南美的哪个地方吗?南美这个范围太大了。”
“根据他的身体判断,我无法告诉你。但这里可能会给你一些线索。”他伸手到台面底下,拿出一盏手提灯。“你能把灯关掉吗,少校?”
布莱克走到那排开关前,摁下开关,房间顿时一片漆黑。威尔基一边饶有兴致地享受着即将到来的表演时刻,一边打开紫外线灯,在那具尸体上投下一道紫色的光。“你俩靠近一点。”
他们两人向前移了几步。
威尔基把光线对准尸体的左前臂说:“仔细看,你会看到文身的轮廓。是用激光文上的,手段很高明,在正常光线下是看不见的。”
布莱克又向前倾了倾身子,在光滑的浅咖啡色皮肤外层下辨认出一个幽灵般的图案。起初,它看起来模糊不清,但当他的眼睛习惯了之后,图案就清晰起来。背景形状是一个锚,前面交叉着的似乎是一把剑或弯刀和一道闪电。
“认识吗?”威尔基问道。
托尔斯摇摇头。
布莱克以前见过这种文身,很久很久以前。2003年,他被派去执行一项秘密侦察任务,搜集某国特种部队和委内瑞拉特种部队之间联系的情报。当时,委内瑞拉正处于社会主义领袖、西方的敌对势力乌戈·查韦斯的领导之下。当时托尔斯被伊拉克事务弄得焦头烂额,罕见地没有参与那次任务。布莱克孤身一人,在丛林深处观察双方的联合演习。那次演习显示了双方极高的技术与专业。文在眼前死者手臂上的标志是委内瑞拉海军特种部队的徽章。
“委内瑞拉?你确定吗?”托尔斯似乎不愿意接受他对此事的说法。
“确定。”说话时布莱克已经在手机的网页浏览器上搜索到这个标志。没错,一模一样。他给托尔斯和威尔基看了看。
“谜团解开了。”威尔基说。
“委内瑞拉人……”托尔斯低声咕哝着,似乎对此感到困惑,然后突然惊呼了一声。
布莱克则不动声色,把他的想法藏在心里。
托尔斯一直在思索着这一发现的意义。他向威尔基表达了谢意,感谢他快速高效的工作,并约定好第二天晚些时候再联系,到那时应当已经完成了从芬恩身上提取到的血迹和这位委内瑞拉前特种兵的血迹DNA比对。临别前,托尔斯许诺要在他的俱乐部请教授吃午饭,以表示感谢。
他们刚走到一楼的楼梯顶部,托尔斯的电话就响了。是埃莉诺·格兰特。他让她在电话里等一会儿,然后示意布莱克跟着他穿过附近的一扇门,进入多信仰祈祷室。里面非常安静、肃穆,只有几把椅子、几个跪台和跪垫。托尔斯打开了手机的扬声器。
“很抱歉让你久等,埃莉诺。现在可以说了。”
“我们确认了你那位嫌疑人的身份。”格兰特自信、坚定的声音铿锵有力,“你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直到现在整个晚上情绪都异常平静的布莱克,此时却感到自己的神经有些紧张激动。
“在中央情报局的档案里找到了她,名叫艾尔玛·斯坦,美国陆军情报部队的一名上尉,在2004年底到2005年初驻扎在巴格达。2005年2月,她在绿区处理日常事务时失踪,当时二十四岁。据推测,她是被敌方叛乱分子绑架的,但没有收到赎金要求,从此以后再没有找到她。目前对官方来讲,她仍下落不明。中央情报局显然很想知道更多信息。”
“把你的联系人的详细信息发邮件给我,我很乐意提供详情。”托尔斯说,“非常感谢,你帮了我大忙。”
托尔斯挂断电话,碰到了布莱克的目光:“当时那个女人就是她,对不对——就是你在交火中遇到的那个女人?”
“极有可能。”布莱克说。
“情报部队的人。她一定是跳槽去了我们的一个私企朋友那里。她很可能掌握了萨达姆隐藏的数十亿美元的一些内部信息。”
“你应该让他们在迈阿密逮捕她。”布莱克说,“用你的信息来交换审讯她的机会。”
“讓美国佬把这一切都接管过去吗?科学是我们国家的财产,利奥。芬恩是为了捍卫它才被害的。”
“我看不出你还有什么选择。她的身份已经被揭穿,如果你现在不让人逮住她,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就这样一直紧盯着对方,就像他们在过去许多次面对艰难而令人不快的决定时那样,谁也没说一句话。他们不需要说话。布莱克清楚地知道托尔斯会要他做什么,而托尔斯也同样清楚地知道答案是什么。
布莱克瞥了一眼祈祷室墙上的钟,已经十点多了。等他赶回牛津大学肯定已是午夜了,于是他说:“我该走了。”
托尔斯点了点头说:“我可以送你去地铁站。”
“我想我还是走过去吧,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晚安,弗雷迪。”
“晚安,利奥。”
他走出房间,快速穿过医院大厅,耳边回响着分手时托尔斯的话:“那么,我就把这件事交给你了。路上小心。”
我才不要去该死的委内瑞拉!布莱克睡觉前是这样想的,醒来后想的也是这句话。
早上起床后他照例刮胡子、洗澡、吃烤面包、喝浓咖啡,不过心中一直很恼火。7点30分,他坐在书桌前,但三十分钟过去了却始终盯着眼前的一张白纸,一个字也没有写,脑子里想的全是艾尔玛·斯坦和她的同事。他的思绪根本无法集中到自己的论文上,而是一直试图理清事件的逻辑顺序,弄清楚一个年轻的美国逃兵如何在十五年后,在法属圭亚那的外交掩护下,组织绑架了英国顶尖的科学家。
学院大钟敲响了八点,布莱克却一无所获。他很沮丧,决定出去清醒一下头脑。上周晴朗温暖的天气已被低云和细雨所取代。他穿上靴子和防风的紧身上衣,大步走出学院,沿着沃尔顿街向左拐,走了半英里后,来到了开阔的港口绿地。
自10世纪以来,牛津的自由民就在这片三百英亩的开阔牧场上放牧。现在这里成了夹在牛津北部郊区和泰晤士河之间的一片宝贵的荒原。今天是暑假的第一天,又是一个阴沉的星期六早晨,因此布莱克发现周围只有自己一个人。他离开小路,朝河岸的方向走去。不远处,一小群小马在薄薄的雾气中懒洋洋地徜徉着,啃着粗糙的牧草。布莱克从它们中间穿过,来到了水边,然后向北走去。
他更加用力地蹬着腿,感到肌肉舒展,血液在血管里流动。走路运动开始消耗他紧张的精力,纠缠混沌的思想渐渐地分解成不同的思路。他对托尔斯侵扰了自己脆弱但安稳的生活感到愤怒;他对自己的论文和职业前途感到忧心忡忡;他为芬恩感到悲伤。而在这一切的背后,他为自己的暴力报复本能感到不安,也为自己让艾尔玛·斯坦从他的指缝间溜走感到愤怒——不止一次,而是两次。
他又快走了一英里,速度很快,几乎就是在跑。他保持着同样的运动强度直到草地尽头,然后又折返回来。最后,他感到身心恢复了一丝平衡,理性的思维开始占据上风。在穿过杰里科街道的最后一英里时,他决定给托尔斯发一条加密信息,告诉他自己认为谁是杀害芬恩的凶手,同时明确表示自己参与这次行动的部分已经结束。他认为,凶手是一群雇佣兵,很可能自称是私人安全承包商。他怀疑这种特殊的公司可能会有位高权重的法国人参与其中。大型安保公司通常由前高级军事人员掌舵。某位有政治关系的退休法国将军是少数能够为其工作人员获得外交护照的人之一。也许作为交换条件,法国可以在非洲的一些动乱地区提供服务,因为法国在这些地区的前殖民地依然拥有商业利益。
如此一来情况就很简单了。至于斯坦和她的上级向谁传递科学情报,那就不清楚了,而且也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在布莱克看来,这个问题应当由最高当局来处理,政府部长参与其中,并尽可能多地利用由特种部队和从情报部门招募的经过特别审查的团队所提供的资源。虽说托尔斯一直喜欢充当流氓打手,在大部队失败的地方取得成功,但现在不是单干的时候。敌人太强大,万一失败,影响太大了。
布莱克回到学院门口的时候,他的思绪已经理顺了。他在门卫门口停下来,取了邮件,然后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利奥?”
他在回廊的中间转过身,看见卡伦正急匆匆地向他走来。自从本周初令人难堪的分手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此刻他感到尴尬而紧张。
“你好,卡伦。”
她回以迷惑的表情。
“出什么事了吗?”
“你还没有听说,是吗?”
“听说什么?”
她咽了口唾沫,把脸上的头发往后拢了一下,说道:“那个对你提出指控的人……他通过电子邮件发送了一份声明,抄送给了所有的同事和院长。情况不妙,利奥。”
卡伦在厨房煮咖啡,布莱克坐在沙发上用笔记本电脑阅读她转发给他的电子邮件。托尔斯向他保证,政府的律师已经让马哈茂德消失了。《彻韦尔》网站上的那篇文章已经被删除,其他三家刊登过这篇文章的在线报纸上也找不到它的踪迹了。
国防部已经完成了工作。攻击被瓦解,编辑也受到了威胁。有人向他保证,事情已经结束了。但是马哈茂德非但没有销声匿迹,反而重新开始进攻,造成了布莱克担心会是无法挽回的破坏。
2007年,优素福·阿里·马哈茂德被拘留时,是利比亚内政部的一名高级公务员,毫无疑问,他是基地组织在的黎波里的一个分支机构的成员。布莱克、芬恩和另外两人将他抓获之后对他进行了几天的审讯,然后将他送往伊拉克,在那里他被移交给了美国人。四年后,由于政治介入,马哈茂德和其他几位在利比亚被拘留的重要人物从关塔那摩监狱被悄悄释放,条件是他们要在卡扎菲惨死之后配合管理当时已经彻底沦为人间地狱的利比亚。但他后来的政治生涯并不顺利,其所在的派别在2014年被瓦解。他前往黎巴嫩寻求庇护,在那里,身无分文的他试图煽动针对英国和美国政府的法律行动,要求赔偿绑架和非法拘留造成的损失,但他所有的要求都被驳回了。
马哈茂德不甘心就这样亡命天涯,显然他决心用报复来代替赔偿。他把复仇的炮火对准了布莱克,把他看作是自己要出卖的头号特工:
那时,我接触到的黎波里的一些反卡扎菲组织,其中一些是民主主义者,另一些怀有宗教动机。我本人主要关心的是推翻现政权,建立一个在我们国家能反映不同意见的议会和政府。2006年,我与利比亚某组织的成员进行了多次会面。20世纪90年代末,该组织曾对卡扎菲发动过一次未遂的暗杀行动,部分资金来自英国军情六处。我当时的打算是想确定一下这个组织是否致力于民主政治,如果是这样的话,可以把他们视为潜在的盟友。
2007年我被非法逮捕之后,他们审问了我好多天,说我是该组织的成员。我记不得多少天,因为我被关在一个没有光线也没有时钟的房间里。我的大部分审讯都是由英国特种空勤团的利奥·布莱克少校进行的。后来,我在英国政府内一位同情我的人士协助下确认了他的身份。起初,布莱克少校表现得很有礼貌,但随着时间推移,由于我一直坚称自己没有参加恐怖主义,也从未参与过恐怖主义活动,他对我的态度越来越不人道。他蒙住我的头、不让我睡觉,连续几个小时让我保持紧张的姿势,直至最后遭受一阵阵暂时性窒息,在此期间我反复失去意识。
在经历了将近一个星期的酷刑之后,布莱克少校把我带到沙漠中的某个地方。他威胁说,除非我向他提供该组织的行动细节和人员名单,否则就开枪把我打死,埋到一个没有标记的坟墓里。我不断地抗议说我不了解这些情况,编造虚假信息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这些抗议都被置之不理。几个小时后,我被蒙上眼睛,转移到一架飞机上,飞机将我送到巴格达机场,在那里我被移交给美国军方,然后直接送往阿布格莱布监狱,被无罪关押在那里。在阿布格莱布监狱,我又被进一步审问了两个月,遭受了非人的羞辱和痛苦,之后他们用飞机把我送到关塔那摩监狱……
马哈茂德的这份声明以类似的方式继续写了好几页,描述了他在美国军事监狱中受到的非人待遇,最终在英国情报部门的授意下获释并于四年后返回利比亚。但他获得自由是有条件的:在他试图成为新成立的利比亚国家政府成员时,他必须充当英国特工。马哈茂德在最后一段中写道:
最近我注意到,布莱克少校——一个我认为是联军雇佣的数百名战犯之一的人——竟然在贵校谋得了一个职位。在此,我要敦促贵方谨慎考虑聘用一个公然无视基本人权、违反《日内瓦公约》和公认国际法标准的人所造成的影响。
布莱克从屏幕上抬起头,看到卡伦正站在那里看着他。刚才他太专注了,没有注意到她,也没有注意到她放在他右边矮桌上的那杯咖啡。
“看完了?”
“这可不是你所谓的热情洋溢的推荐信。”他试图开个玩笑,结果适得其反,原本严肃的气氛变得更冰冷了。
“是真的吗?”
“你知道我不能讨论与行动有关的问题。”
“其实即便你说了,我又会告诉谁呢……?你不信任我吗?”
“这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卡伦。”他合上笔记本电脑,把它放到一边,尽量压制住冲动,不把这份电子邮件和艾尔玛·斯坦以及她的上司联系起来。
“但你刚才也没有否认?”
“我甚至连玩这种文字游戏的资格都没有。”布莱克说,“否认和肯定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我们不这么做。”
“我们?我们到底是谁?”
布莱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听着,很抱歉这封邮件被发到了你这里。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件事。”
卡伦一屁股坐到桌子旁边的转椅上,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他:“利奥,你想得到研究员职位吗?如果你想得到的话,那就必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你觉得亚历克斯、西尔维奥或者克莱尔会乐意接受有关这一切的任何不完整的解释吗?他们需要知道你是谁。”
布莱克盯着她,希望自己能告诉她真相——马哈茂德是一个恐怖分子,双手沾满了无辜百姓的鲜血,如果没有他,世界會好得多——但他却不能这样做。如果他泄露机密的事走漏出去,他可能会失去军队退休金,并可能被起诉。他陷入了最糟糕的境地:本身无罪却无法为自己辩护。
“卡伦,我是一名士兵,经历了英国陆军史上最繁忙的时期之一。我曾在每一个主要的冲突战区服役过,此外还有更多地方……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做好现在的工作。如果你想知道我是谁、我的想法、我来这里的目的,那就读一下我写的东西。”说着他指了指桌子上那一小堆手稿。
“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利奥。你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善于掩饰。你是一个做了坏事想要赎罪的人。你曾见过最糟糕的情况,而现在你觉得应当有更好的办法。我可以接受这一点,因为人总是在变。我甚至可以为你保守秘密,但我不能忍受的是你——”说到这里她颤抖地咬着嘴唇,好像在拼命忍住泪水。
布莱克忍住了想要伸手去抚摸她手的冲动。
“还有那个袭击我的人……告诉我他和这一切无关。”
“我看不出他为什么与此有关。”
她用受伤的、埋怨的目光望着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谎言。
“因为我是你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利奥。如果有人执意要让你在这里待不下去,我敢说疏远我是这一计划中相当歹毒的一环。”
布莱克搜肠刮肚,想找些符合自己良心的话,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好吧,如果你不能安抚我,也许你可以诚实地告诉我,我是否还有进一步的危险。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今天凌晨4点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昨天的同一时间也接到了一个电话。这两个电话对方都没有说话。我知道这可能没什么,但我却忍不住往这方面想,利奥,我感到很恐惧。”
说完这番话,她等着他的回答。此时布莱克正努力思考这条最新消息可能引发的后果。他的思绪不断地回到巴黎酒店的那个房间,想到自己一时失控,引发了一连串的事件,导致他已经杀死了两个人。他厌恶自己如此虚伪。
“算了。”卡伦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把这件事交给警察处理吧。他们告诉我有事给他们打电话。”说完她大步向门口走去。
“卡伦,等一下。”布莱克从后面追上来,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的身体转过来,“对不起……我会打几个电话,一定让人保护你。”
“给谁打电话?”
“我不能告诉你。”
“我喜欢过你,利奥。我信任过你……”
布莱克的手指从她的手臂上松开,手垂到了身边。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是谁?”
“就目前来说,我还不能完全确定。”
她的眼里充满了愤怒和失望的泪水:“我想从现在开始,我们最好谁也别搭理谁。”
说完她就转身摔门而去。
好像总有人喜欢摔他的门。
听着卡伦的脚步声消失在砾石小路上,布莱克才意识到他对她的感情有多深。就像之前为数不多的几次一样,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为时已晚。
“在此事悬而未决期间,恐怕我们没办法考虑你的申请。”亚历克斯·莱文从书房的窗前转过身来,这扇窗户可以俯瞰院长公寓周围的花园。说完他略带歉意但又很矜持地笑了一下:“我相信你能理解我们的处境,利奥。”
莱文一身周末的打扮:牛仔裤和一件黑色马球衫,紧裹着没有一点肚腩的身体。布莱克可以想象得到他天不亮就起床在跑步机上跑步的情景。他有着严格自律的人才有的身体,在实现他的雄心壮志之前,他不会让自己有丝毫懈怠。而现在,布莱克是他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之一。
“我想我不理解。”
莱文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除了正当程序、无罪推定、这封邮件的发件人可能怀有的政治甚至经济动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小问题,即这所学院、这所大学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追求知识,还是为了继续强化某种无法明说的议事议程?”
天哪,他听起来甚是自命不凡啊!
莱文不安地两脚来回换着,看上去好像被一个疯子困住了。
布莱克继续往下说,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为自己的职业生涯而战:“为了方便讨论,不妨让我们假设那封电子邮件中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而那位英国军官实际上就是我。这难道不会让我的知识成为这个领域最有价值的东西吗?知识就是知识,事实就是事实。道德不应当依附于事实。如果你只准备考虑来自与你政见或偏见相一致的人的知识,那你就否定了知识活动的宗旨,停止了探索研究。即使你通过一些支离破碎的逻辑说服自己我是一个有用的信息来源,但由于我过去的工作不适合传授这些信息,那你就是重蹈覆辙了。因为真理什么都不是,院长,是吗,除了拥有改变的力量?将黑暗变成光明。还有什么能比我——你认识的这个人——和邮件中描述的那个人之间的差异更能说明你和這所大学所代表的一切?”
布莱克的这番话在寂静中回响着。他爆发出来的力量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同样也让莱文感到震惊。
莱文下巴上的肌肉绷紧了。他已经习惯了同事们循规蹈矩,习惯了他们毫无异议地遵守、执行不成文的规定。他们理解却根本不会去思考为什么一个被指控有不道德行为的人永远不能被他们接受。布莱克完全理解他的难处。在一个崇尚多样性的世界里,每个人都会因过去的经历和人际关系被分门别类地对待。对于个人来说,没有办法逃避自己身上的标签,也没有任何机制能够在既定的标准之外去回应个体精神。现代大学里没有异教徒的容身之地,不管他们是改革派还是其他教派。
“利奥,这不是原则问题,而是一种现实问题。你能想象媒体的反应吗?”
“这么说你更希望学生从一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人那里学习军事史了?”
“你这是在抬杠。”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所能承担的风险是有限的,利奥,尤其是在我完全无法接触事实的情况下。”他叹了口气,用纤长的手指揉着太阳穴,继续说,“利奥,这不是针对你个人的。我喜欢你,学生也喜欢你,我很欣赏你的工作,准备为你敞开大门,但为了学院的声誉着想,我们不能聘用一个卷入如此大争议中的人。我建议你在这个夏天尽你所能解决这些指控。你可以继续住在学院里。9月初,等你在西点军校演讲结束之后,我们再碰一下头,重新评估局势。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两个人在房间里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默认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布莱克从椅子上站起来,与院长握手,并表示感谢。他已经为自己找到了一条救生索,虽然细了点,但总比掉进深渊里好。
托尔斯整个上午都不愿与外界接触,没有接听电话,也没有回复电子邮件。直到布莱克放弃了希望,将一个匆忙打包的大旅行袋和一个装满书的硬纸箱装进自己的路虎车时,他的电话才终于响了。
“抱歉没早点给你回电话,主要是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托尔斯的声音听起来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是恼怒,但布莱克没有理会。“我和利比亚方面在军情六处的人谈过了,他们会派人去找他聊聊。”
“聊聊?”
“他们和你一样,也不想陷入尴尬境地,利奥。所有这些指控几年前就该消失了。我认为马哈茂德先生可能是那些在政府支票簿出来时认为没有得到应有份额的人之一。”
“但为什么是现在?”
“有可能是一些不择手段的律师在搜罗英国士兵犯下的虚妄事件,或者,我担心,这是为了诱使你完成我们的工作。”
“此话怎讲,弗雷迪?”
“委员会希望解决这个问题,越快越好。”
布莱克砰的一声关上后车门,大步走向驾驶室:“我为什么要为如此对待我的人卖命?”
“如果我的担心是正确的,我觉得他们的想法和我们的完全一样,利奥。还有什么比威胁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更能促使他采取行动呢?对你来说,这东西就是你的名誉。”
还有他新生活中唯一在乎的人。
“我承认,我们的职业很特殊。”托尔斯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凉的遗憾。
布莱克没有说话。他爬到方向盘后面坚硬的座椅上,拉上嘎吱作响的车门。透过挡风玻璃,他看到的是毗邻同事停车场的小苹果园,一个园丁正在仔细地清除最近刚栽下的树苗底部的杂草。
“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利奥?我会尽力做到滴水不漏,但你知道代价是什么……利奥?你还在听吗?”
“是的。”他干脆地回了一声。
“抱歉,要转移话题了,但你可能有兴趣知道斯坦和她的朋友们脱网了。他们的飞机在大西洋中部改变航线,飞往法属圭亚那的首府卡宴,然后好像又从那里飞到了阿亚库乔港。必须得去查一下——那是委内瑞拉南部一个偏僻的小镇。”
布莱克没有作声,因为他担心托尔斯不知又会转到什么话题上。
“你会发现这非常有趣——你在信息中跟我说的一点没错。我查了2005年在巴格达的私人承包商名单,有十几家之多,其中包括三蓬公司、维内尔公司、黑水公司等所有常见的嫌疑对象,此外还有一家叫‘军刀的公司。据我所知,该公司是由退休的法国上校奥古斯特·达拉第创办的。达拉第的职业生涯是在外籍军团度过的,大部分时间是在非洲。从20世纪90年代到2003年,他似乎在刚果民主共和国特别活跃。据我在外交部的人说,法国人利用内战的机会,得到了一堆采矿权作为回报。”
布莱克一边听一边禁不住被勾起了兴趣。
“从那以后,军刀公司似乎一直生意不断,合同来自世界各地,所做的净是回报最高的暴力行当——他们先是保护利比亚油田;后来法国政府又雇用他们打击马里和乍得的叛乱分子;他们在尼日利亚北部的生意也很火爆;我们怀疑他们还参与了中南美洲的毒品交易——就像我们在80年代做的那样,打击贩毒集团,没收他们的资产。我们目前还没有找到达拉第的位置,但我敢打赌他肯定是在一处景色宜人、俯瞰南加勒比海的热带别墅里。如果他是我们的人,并且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一直在为他的私人军队招募最优秀的士兵,那还有一个问题——他绑架我们的科学家做什么?他是要把他们带走为自己服务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说到这里托尔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目的是给布莱克消化的时间,然后继续说,“我想你可能已经有了结论,利奥。”
“你想错了,我没有。”布莱克撒谎道。
“我能请你想出一个结论吗?现代战争难道不正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布莱克朝司机车窗外瞥了一眼,看到西尔维奥·贝拉迪尼正从一幢学院大楼里溜达出来,身边陪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她似乎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很在意。贝拉迪尼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朝这边扫了一眼,无意中对上他的目光,然后又迅速移开视线。他把一只手搭在年轻女子的后腰上,一起离开了。
“弗雷迪,我再说最后一次,我不会去该死的委内瑞拉。祝你周末愉快。”
他关掉手机,扔到副驾驶座的另一边,发动了车子。牛津开始让他感觉像个监狱,他需要挣脱束缚。
傍晚渐渐变成黄昏,最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布莱克在四个小时内第一次停下来,从山脊顶部向四下望去,威尔士的景色渐渐消失在阴影中。他的胸膛在燃烧,肌肉在尖叫,但内心的愤怒却没有平息。他从泰阿盖尔出发,原本打算把每件事的原因都想清楚,但在穿越乡村的漫长旅途中,他突然放弃了这种努力,接受了事实,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陷入无休止的希望与挫折中的人。这一切都是他的过去所注定的。
然后,仿佛是对落日的回应,那股曾把他推上山坡、穿过山谷的复仇之火似乎从他的四肢退到了他的内心。在那里,它慢慢地凝结成一种坚硬、冰冷、锋利的东西,就像可以拿在手里掂量一样。
他脑子里各种嘈杂的声音逐渐淡去,只剩下最后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告诉他,自己以前也曾经历过类似情况,很多次了。艰难处境虽然不同,但选择是一样的。
进攻还是撤退。
生存還是毁灭。
他很不情愿地选择了自己的道路。
布莱克怀着一种使命感,内心不甚平静,一直看着天色黑透,才转身回家。
午夜来了又去。萨拉·贝尔曼独自一人待在现在设备齐全的实验室里,弯着身子盯着电脑屏幕上最新的DNA代码序列。斯菲里斯已经将这些DNA代码应用到他绘制出来的极为详细的大脑地图上。它们属于在头骨底部腹侧被盖区聚集的微小细胞簇。这些细胞就是圣杯:他和霍尔斯特一直试图将其与周围的细胞群分离和区分开。仅由C、A、G、T四个字母组成的基因语言表示出来的几条短线,赋予了它们与众不同的特点,并掌握了多巴胺生成的关键。在受到轻度刺激时,携带这部分代码的细胞会带来温暖舒适的感觉。在受到剧烈刺激时,它们能激发出比静脉注射海洛因更强烈、更难以抑制的快感。
现在斯菲里斯和霍尔斯特已经完成了他们的目标,而她和肯尼迪教授的任务则纯属机械领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借助基因拼接机——这种机械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完成十年之前需要技术团队几个月艰苦劳动才能完成的工作——他们可以着手制造由DNA链编织而成的微型容器,将带电的纳米颗粒准确地输送到细胞,并且只能是他们选中的细胞中。
最初开始研究时,贝尔曼的目标是非常崇高的。她的输送系统可以攻击潜伏在任何地方的癌细胞,并且不需要药物,因为药物会不加区别地摧毁它们所到之处的所有细胞。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输送系统的破坏力。
她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于是转过身去,看到霍尔斯特博士的脸出现在观察窗口。他朝她笑了笑,走了进来。
“睡不着?”他揉着老花镜下疲倦的眼睛说,“我也睡不着。令人兴奋,是不是?”
“非常兴奋。”贝尔曼低声说。
霍尔斯特一边朝她走过来,一边欣赏着刚安装好的一排排设备,感叹道:“这感觉一定像是在家里一样,甚至还要好。我要花很多年的时间才能说服国内的基金委员会做到现在这个样子。”他坐到实验室一侧工作台旁的一张凳子上,继续说,“这让你意识到,只要有足够的资金和决心,什么事都能干成。”
贝尔曼点了点头,发现他的出现让她不安。
“恕我直言,萨拉,但我发现你对我们的工作有些疑虑……? 我知道我们都不是自愿来这里的,但我们既然已经——”
“我需要知道你们是怎么得到这些数据的。”贝尔曼似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但说完立即就后悔了。当霍尔斯特用更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她时,她感到自己的脸颊发烫。
“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得到的,萨拉。我进行了活检。从纯人类的层面来看,这不是一项令人愉快的任务,但为了人类的福祉……”
她有一种想揍他的冲动,想扯掉那张胖脸上伪善的面具,但她浑身动弹不得,她太害怕了,太不自信了,只能像个怨恨的孩子似的盯着他,什么也不做不了。
霍尔斯特用他最温和、最慈祥的口吻说:“你当然会觉得恶心,我们都有这种感觉。但许多最伟大的突破都有着最残忍的开端。沃纳·冯·布劳恩是纳粹的首席火箭专家。他的发明造成了无数伦敦人惨死,但二十五年后却把人类送上了月球。你不觉得这很鼓舞人心吗……? 所有这些事情似乎冥冥之中早有定数。知识最终会找到它的真正使命,而我们只是它的工具。”
说到这里霍尔斯特慢慢地从凳子上下来,向她走去。
他把一只黏糊糊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走出这片黑暗,你就会给世界带来光明,萨拉。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晚安,不要熬得太晚。”
他在她的胳膊上拍了两下,然后走了出去,轻轻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贝尔曼沉默地坐了很久,然后抬起眼睛看着屏幕。
这只是代码,只是字母,其他什么也不是。
霍尔斯特只是在做他的工作,而她也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
沒人要她伤害任何人。
将近午夜时分,布莱克在凯瑟琳·芬恩的房子外面停下车子。楼下的百叶窗抖动了一下,她从百叶窗后面往外看了看,示意他进去。他从路虎车上下来,由于长途跋涉浑身酸痛。他本想推迟拜访时间,等到上午再过来,但凯瑟琳却想在孩子们睡觉的时候见面:“这样他们就不会又看到我哭了。”
她打开门,让他进去,同时左右看了看邻居们漆黑的房屋。
“没事的,我想没人看见我。”布莱克说。
“除非你住在这条街上,否则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流言蜚语。”她勉强笑了笑说,“你好,利奥。”
“很高兴见到你。”
屋子里静悄悄的,收拾得干净整齐,一尘不染,仿佛凯瑟琳为了摆脱悲伤,把全部心思都用来整理家中所有的东西了。布莱克注意到,芬恩的跑步夹克已经从门厅的挂钩上拿走了,同时被拿走的还有他的靴子。布莱克上次来的时候靴子还在,但现在金属架上摆放的只剩下惠灵顿鞋和运动鞋。他跟着凯瑟琳走进整洁的前屋,孩子们的玩具都被收起来放进一堆新买的塑料盒里,每个盒子表面都泛着微光。他坐到松软鼓起的坐垫上,看了看架子上精心摆放的带有相框的家庭照片,其中芬恩只有一张小照片——一身戎装,看上去威严可靠。当其他记忆慢慢消退时,孩子们会牢牢记住父亲的这个形象。
“你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
凯瑟琳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她把自己收拾得就像她收拾的屋子一样一丝不苟: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皮肤光滑亮泽,一头黑发修剪得很整齐,完美地衬托出她的脸形。她穿着黑色牛仔裤和一件与眼睛同样颜色的蓝色棉布上衣。小巧精致的银饰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决不轻易显露自己软肋的女人。
“你确定你不介意我来这里?”
“是我让你来的,不是吗?”她挺直了腰,好像要让自己振作起来,“你想知道什么?”
布莱克犹豫了一下,他不想再让她难过了,但她那义无反顾的姿态告诉他,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准备好了。于是布莱克开口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凯瑟琳。也许就像你一样,我动不动就会想起巴黎发生的事。也许瑞安只是不走运,但我想排除凶手曾和他有过节的可能性。”
她直视着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样的过节?”
“据我猜测,行凶者很可能也是从事安保业务的——不过属于黑暗势力。你有没有察觉到他在那个领域得罪过谁,或者有过什么不愉快的经历?”
“他什么也没提过。”
“你知道他最近在为谁工作吗?”
“他把合同放在桌子里。我一直想把桌子清理一下,但始终无法面对这件事。”布莱克跟着她来到厨房餐厅。房间中央有一扇门,他原以为是通往食品储藏室的,但它却通向楼梯下一个宽敞的储物间,里面大得足以放下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上面还有架子,架子上放着一些文件,里面有家庭账单和资料。
“他把所有与工作有关的文件都放在这一边。”凯瑟琳指了指桌子右边的两个抽屉,然后问道,“你确定不想喝一杯吗?我可要来一杯。”
“我想你这里没有威士忌吧?”
“我想橱柜后面应当有一些。那还是你买给瑞安的四十岁生日礼物。他说那酒的味道像臭水沟里的水。”
“那肯定是十五年陈酿的布鲁莱迪。他告诉我那是他喝过的最好的酒。”
“你那时是长官,他不想伤害你脆弱的感情。”她笑着说,“那就来杯臭水沟里的水,怎么样?”
“好的。”
她让布莱克去整理抽屉里的东西。两个抽屉中上面的那个里面都是些日常积累下的零碎:过期的保险文件;各种各样的业务信件,早已没有什么实质作用;埋在最下面的是芬恩的伞兵团正式录取通知书,其中包括命令他在十九岁生日那天到科尔切斯特军营报到的通知。芬恩比布萊克早几年入伍,等布莱克第一次到赫里福德郡的斯特灵老营地时,芬恩已经是一名二十四岁饱经战斗洗礼的下士了。
下面那个抽屉里的东西让人感觉更有希望,里面有许多贴身保镖和安保公司的来信,其中包括芬恩的工作申请确认函、列出费用的汇款和一些标准合同。布莱克翻看了其中几份,发现凯瑟琳说的没错——所有这些都包含严格的保密条款。他们还表明因履行职责而遭受的任何伤害他们将不承担责任,但没有详细说明要履行的是哪些职责,而是含糊地表述为:履行雇主在签署本合同之前口头或书面规定的任务和职责。很明显,安保行业不愿意留下文字记录。
布莱克决定不再在抽屉里面找了,而是扫视了一下架子上的东西。在一排文件的末尾,侧放着过去两年里每一年的办公日记。他拿起去年的日记,快速翻看了一下。日记里面几乎是空白的,只有芬恩用异常清晰的字迹写下的奇怪条目,记录着与某些人的会面——布莱克认为那些人可能是潜在雇主:1月5日,罗素广场19号,基兰·格兰特……3月12日,莫蒂默街35号,丹·韦尔赛德。
凯瑟琳回到储物间,拿着一只大玻璃杯,里面装着半杯淡琥珀色的液体,还拿着一大杯自己要喝的红酒。
她把酒杯递给他,问道:“有发现吗?”
“不是很多。有几个名字需要查一下。”
“他喜欢把事情记在脑子里。这是在部队养成的习惯。威士忌怎么样?”
布莱克呷了一口泛着汽油土腥味儿的酒说:“这次我就原谅他了——这酒的味道需要慢慢习惯。”
凯瑟琳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口酒,整个人几乎立刻就放松了,目光变得柔和,紧张的肩膀垂了下来。她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翻看芬恩的日记。
这时,他翻到的地方出现了一长串的空白页,从去年6月一直到9月。
“有问题吗?”凯瑟琳问。
“他去年夏天休假了吗?”
“没有。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份工作。他7月份走的,本打算离开六个月,但9月份就回来了。”
“我想起来了……你说当时他生病了。”
她点了点头。
布莱克察觉到她的态度有些躲躲闪闪,似乎发生的事情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地方。
“你知道那份工作在哪里吗?”
“他没有明确说过,不过……”
凯瑟琳迟疑了一下,眼里闪着泪光。她抬起下巴,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告诉我那是一大笔钱——十五万。我对这件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我知道他的想法——这样也许就能卖掉这里,搬到他一直想要去的乡下。”
“因为你知道那不是一份普通的工作,所以才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她耸了耸肩。
“那是一份雇佣兵合同吗,凯瑟琳?”
“他没有这么说。”
“但这就是你所怀疑的?不过谢天谢地,他病了,然后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她点了点头,但还是有所隐瞒。布莱克能感觉到。
“你应该告诉我,凯瑟琳。可能有用。”
她转过身,走到餐桌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布莱克坐在她对面的座位上。他们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然后她鼓足勇气说:“我担心那份工作危险或违法,可他发誓说不是我想的那样。但只要他撒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去哪儿了?”
“他只说是非洲。从只言片语中,我觉得应当是刚果民主共和国。那是他们很多人都去的地方。他提到了训练军队应对非法采矿的问题。但当他们说‘训练的时候,实际指的是打仗,对不对?”
布莱克说:“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这听起来像是一份普通的临时工作。不过,实际情况可能非常糟糕。他是怎么得病的?”
“那是某种热带热病。他说他只病了几天就被解雇了,一分钱都没拿到。整件事就是一场灾难。我应该阻止他去的。他一接受那份工作,我就知道该是他摆脱这一切的时候了。我当时就知道。”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滚落下来,滴到了桌面上。“我没有坚决反对的唯一原因是我怕他停不下来,怕他会像所有那些酗酒或殴打妻子的人一样。你不知道普通士兵退役后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你不能把一个人变成杀人机器然后指望他回归正常生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是不可能的。”
说到这里她用纸巾擦干了眼泪。
“值得一提的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凯瑟琳,而且从来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在这种事情中坚持那么久。瑞安只是不走运。无论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最终的结果。”
“也许吧。”
“对此我很肯定。”
他的话似乎使她感到安慰,从刚才短暂的崩溃情绪中慢慢平静下来:“我想当年我是睁着眼睛嫁给了那个蠢蛋。现在我还年轻,需要振作起来好好生活,我想……终究还是要向前看的。”
布莱克不禁佩服她的坚强。芬恩会感到骄傲的。
“最后一个问题。瑞安退伍后就一直和弗雷迪·托尔斯有联系,还是最近才联系上的?”
这又触碰到了她心中的痛处。凯瑟琳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说:“芬恩回来后说,人们不愿意接触他。有人放出话来,四处宣扬说他工作不称职,总是半途而废。就当他准备彻底放弃的时候,团里的一个人让他给弗雷迪打电话,说他可能会帮他牵线搭桥。”
“芬恩就是这样得到巴黎那份工作的?”
凯瑟琳点了点头说:“我们本可以……我曾告诉他,我想要的是他,而不是豪华的房子。”
“太晚了,你该上床睡觉了。”布莱克说着从桌边站起来,关切地拍了拍凯瑟琳的肩膀,“你介意我借走这些日记吗?我想查对一些名字。”
“你要什么都行。”
他从芬恩的桌子上把这些日记收拾起来,转身离开:“照顾好自己,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
“利奥?”
他回过头,看到她仍然坐在桌旁,抱着空杯子,背对着他。
“你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利奥。”
这不是询问。这是命令。
布莱克开着车离开了那所房子,一离开城郊,就把车停在了一处田间道口。借着路虎驾驶室里昏暗的灯光,他再次查看了芬恩去年5月15日的日记:米奇·布伦南,下午1点,兰斯伯瑞酒店。他没有记错。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好像被重拳击中一样。他没有在凯瑟琳面前暴露自己的反应,但现在这些记忆潮水般地涌了出来。
他记得米奇·布伦南是澳大利亚特种空勤团的一名新晋升的上校。在2003年到2004年刚占领伊拉克的时候,他曾被借调到布莱克的中队,主要是参加专业交流计划,进行观察和学习。但当时巴格达的局势异常动荡,每天都要捕杀似乎像尸体上的蛆虫一样繁殖的叛乱分子,因而布伦南扮演着越来越积极的角色。很快,他就开始亲自率队执行任务,并很快名声大噪,先是让人觉得他英勇无畏,但随后却表现得极为邪恶歹毒。他曾将嫌疑人的脚踝绑住,倒吊在楼上窗户外,然后在他们不说话时将其从楼上扔下去。最终,布伦南的行为甚至让托尔斯都忍受不了了,于是在他六个月交流期满之前,托尔斯就把他打发回了他自己的部队。几年后,布莱克听说布伦南在一次追踪印度尼西亚基地组织武装分子的秘密行动中失踪了。他记得自己当时还想,对澳大利亚军队来说,那天是个好日子。
但现在看来,布伦南只是失踪,却没死。
布莱克关掉车内的阅读灯,坐在黑暗中思考着他认为不得不打的电话。透过挡风玻璃向上望去,布莱克看见漆黑的夜空中星光点点。想到自己的眼睛正在接收宇宙诞生之初发出的光子,而与此同时,其他人都只不过是昙花一现,定格在每一个阶段,他总是觉得好笑,只需一个简单的动作,把脑袋倾斜一下就能将视野从眼前提升到整个宇宙。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没有意识到这个简单的事实,但每个士兵都知道,无论是通过书本还是本能。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弗雷迪·托尔斯的号码。
托尔斯接电话时显得非常热情:“利奥!我正要给你打电话。现在我就在你附近一带。你明天能过来一趟吗?”
“去哪里?”
“克雷登希尔。”
“你让人跟踪我?”
“我们不要再叽叽歪歪地扯淡了,好吗?我们要组织一次行动。委员会那边已经从特种部队总监那儿得到危险解除的消息。我听说你已经和凯瑟琳谈过了。”他讲的话前后毫无逻辑关系,就这么换了话题。
“那又怎么样?”布莱克压抑住自己的惊讶和愤慨,沉声问道。
“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吗?”
“我在他的日记里找到了一个名字,米奇·布伦南。他们去年5月在伦敦见过面。我想布伦南可能在非洲给芬恩找了一份赚大钱的工作,结果没有成功。芬恩早早就离开了,没有领到报酬。”
“布伦南。我记得那个混蛋。好,好,很好。”托尔斯听起来真的很高兴,“看来你发现了什么。我们定下见面时间,明天中午12点怎么样?大门口见。他们会等着你的!”
说完他就挂断电话,四周的安静似乎在咆哮。
布莱克发动了引擎,打开大灯,驱车离开。他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一缕月光刚好照在他身后五十码左右没有开灯的一辆轿车上。这是托尔斯派人在跟踪他。不管他喜不喜欢,他的生活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
布莱克开车一头扎进漆黑的夜色中,内心不得不接受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无论他去往哪里,一场杀戮在所难免。
布莱克在12点13分到达了基地哨所门前。他是故意迟到的。托尔斯越早意识到他来是出自自己的意愿越好。
他眼前的是一个距离赫里福德市三英里的前皇家空军基地,他仍然认为这是新的特种空勤团营地,尽管它已经在此驻扎了十八年。从外面看,这里只不过是一群20世纪40年代毫不起眼的砖砌建筑,四周环绕着围墙和铁丝网。它坐落在克雷登希尔村边一条冷清的公路旁,周围是田野和树木繁茂的小山。它与其他军事基地的区别就在于入口处明显缺乏标志,但不时会有武装警察悄悄在四周巡逻。英国最秘密的军事设施、世界上一些最敏感的情报储存库,就隐藏在这显而易见的地方。
一位年轻的宪兵卫队下士走了过来,布莱克放下车窗。
“早上好,先生。您介意往这边看吗?”
这名士兵从迷彩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持装置,给布莱克的脸拍了一张照片,几秒钟之内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下午好,布莱克少校。”下士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提前准备好的安全通行证递了过去,“如果您想开车进去,请把车停在C区外面,托尔斯上校会在那里等您。”
“谢谢。”
门禁栅栏升起,布莱克开车穿过入口,进入营地。自从他突然离开以来,这里没有明显的变化。他左转穿过一排无名建筑,周围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他不知道回到这个多年来他心中一直视为最接近家的地方后,自己会有什么反应。可当他一路经过军官餐厅入口,经过他和托尔斯精心策划了那么多次行动的办公楼时,他却感到十分超然。驱策年轻时的自己行动起来的那种昔日的刺激、兴奋和期待已经荡然无存。
布莱克把车头朝前停在预留出来的车位上,旁边的指示牌上写着:利奥·布莱克少校(退役)。就在他停车的时候,托尔斯从C区大楼入口處冲了出来。他不耐烦地来回踱步,释放着紧张的情绪,焦急地看着布莱克关掉发动机从车里下来。
“你迟到了!快点,赶紧的吧!”
说完他转身冲回大楼里。
布莱克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来回扫视了一下,希望能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但周围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这个时候大多数军官及其手下应该在家里和他们的家人在一起。年轻的士兵和军士们的行动训练在南面距此十英里的庞特赖勒斯训练区进行,现在也该结束了。在那里,空勤团有一个近距离战斗屋,人们通常更喜欢称之为“杀戮室”。那里的建筑种类繁多,比如伦敦伊朗大使馆和巴格达的公寓楼,可以在里面进行严格的模拟演练,到最后,士兵们甚至可以蒙着眼睛在真实的场景中来往自如。
庞特赖勒斯训练区也有一架波音747的机身外壳。20世纪90年代中期,布莱克已经学会了在不伤害乘客的情况下干掉里面的劫机者。那时他们还没有计划对付自杀性恐怖分子。但2001年之后,他们就只进行这方面训练了。这种转变让他们变得更加残酷。这不再是试图拯救每一个无辜生命的问题,而只是尽可能多地拯救。看似一个数字游戏,但团里的每个人都变成了本能的功利主义者。如果这些人处于杜鲁门的位置,他们都会投下原子弹。这是使他们与众不同的众多因素之一。
布莱克一边在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一边跟着托尔斯进了大楼。
C区和大多数军事建筑一样,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功能区。走廊里空荡荡的,地面又硬又亮,墙上挂着团里的照片。在布莱克时代,C区是后勤人员办公的地方,主要负责装备、基本后勤和财务。他感觉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就像营地的其他地方一样,这座建筑实际上也空无一人。托尔斯飞快地爬上楼梯,来到二楼,把布莱克领进一个宽敞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大桌子、一台配有超大显示器的电脑和几把椅子。
托尔斯说:“这些都是昨天好说歹说弄过来的,虽然不多,但对我们要做的事来说已经够用了。”他示意布莱克来到桌子前面,继续说道,“总监人已经够不错了,允许我访问我们的Carbonite-2卫星图像。我觉得我发现了一些东西。”说着他坐到电脑前,开始操作鼠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利奥,但我认为你会改变主意的。米奇·布伦南这条线索真的开始让我们有新发现了。我今早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了珀斯的指挥官。他不太愿意承认当年布伦南擅离职守,但他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根据官方记录,他于2007年失踪,并被假定已经死亡。我猜他很可能去了非洲——最近几年澳大利亚人的足迹遍布非洲:尼日利亚、肯尼亚、津巴布韦等等。不要相信他们的政客所鼓吹的关于政治立场正确的屁话,他们和我们一样贪婪。”
“从那以后你找到有关他的任何记录了吗?”
“什么也没找到。不过我敢肯定这完全是故意的。”
“芬恩没有提到过他吗?”
“没有。当时我感觉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而且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相当羞愧,所以我就没有追问。如果布伦南与此事有关,我就能理解其中的原因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在合同执行到中途就不干了。”
“你不相信他病了?”
“你记得他请过一天病假吗?”
布莱克不得不承认他不记得有过这种事。
“所以我认为我们可能找到了一些线索。我们认识的瑞安·芬恩有他自己的红线,但就我对布伦南的了解,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这里有些东西给你看一下。我请伦敦金融城的朋友让他的一个分析师做了些调查。”说到这里托尔斯又敲了几个键,桌子下面的打印机吐出了几页纸。“你先看一下这些。现在的问题是那些该死的照片到底在哪里?”
布莱克拿着刚打印好的三页纸,拖了把椅子坐到窗户前,让托尔斯自己去和他的电脑较劲。这份文件列出了有关军刀公司历史的一些鲜为人知的信息。该公司成立于2004年,原名叫“军刀国际防御系统”,是一家在马赛注册的私人公司。两名董事分别是曾在法國外籍军团任职的奥古斯特·达拉第上校和退休投资银行家皮埃尔·戈蒙。该公司提供企业资产和个人保护服务,在非洲和中东地区业务繁忙,专门保护冲突地区的采矿和石油钻井作业。开业两年后,营业额已超过一千万欧元。2007年,公司搬迁到了巴拿马,因为那里的法律几乎允许公司完全保密。达拉第和戈蒙的名字在董事名册上被当地被提名者所取代,此后没有公开的账户。
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几乎没有该公司的任何线索。但根据在大宗商品交易商间流传的未经证实的报道,2009年底,达拉第是少数几位受时任委内瑞拉总统乌戈·查韦斯邀请参加秘密峰会的国际商人之一。他在会上讨论了在亚马孙雨林南部开发该国未开发自然资源的可能性。2008年,原油价格暴跌近300%,查韦斯的经济奇迹化为乌有。查韦斯迫切需要快速解决问题,于是放下自尊,准备与可恨的资本家达成秘密交易。
地质勘查发现了巨大的金矿、钻石、稀土金属和钶钽铁矿潜在矿藏。在这份报告的单独一栏中,作者解释说,在所有这些矿藏中,钶钽铁矿是最宝贵的。钶铁矿-钽铁矿,简称钶钽铁矿,是一种暗黑色的金属矿石,精炼后成为一种耐热粉末,可以容纳高电荷。钶钽铁矿是制造微型电路板的关键原料,几乎在每一个现代电子设备中都能找到钶钽铁矿的影子。手机、笔记本电脑、游戏机和其他任何可以想象的小玩意数量激增,推动了对钶钽铁矿的需求不断上升。21世纪初,索尼公司推出PS2游戏机,全球对钶钽铁矿的需求超过了供应,结果给刚果民主共和国的内战火上浇油。在刚果民主共和国,各派系为争夺利润丰厚的非法钶钽铁矿控制权打得不可开交。
在出席那次峰会的嘉宾中有一位名叫卡尔·马西斯的人。他是一位多次创业成功的企业家,不愿公开露面。漫长的职业生涯中,马西斯成功预测到下一波技术革命,从而赚得数十亿美元。20世纪80年代初,他投资个人电脑,90年代投资手机,到了21世纪,投资生物技术。2009年,有传言称他已经从自己的投资组合中变现了八亿美元。硅谷一名自由记者向《商业内幕》杂志出售了一篇报道,报道称马西斯与某国最大的印制电路板制造商签署了一项协议,保证在未来二十年内向他们提供钶钽铁矿。一位与马西斯关系密切的消息人士表示,数字化、电力驱动的未来将对某些材料产生需求,其中对钶钽铁矿的需求将至少超过供应的五倍。各国政府对这种严重短缺的后果毫无准备,这就给聪明的投资者留下了机会。这篇文章在发表后六小时内就从该杂志的网站上撤下了,没有登在纸质版上。
这篇文章造成的结果是,市场上谣言四起,称马西斯与查韦斯签署了一项协议,但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而且由于是马西斯个人拥有所有的企业,因此没有股东招股说明书可供参考。尽管如此,全球钶钽铁矿石的供应量大致与需求量持平,这表明新供应源确实已经投入使用。
这份报告到第三页顶部就结束了。下面的空白处是粘贴自其他文档的两部分独立内容。第一部分中写道:
卡尔·马西斯:男性。出生日期:1947年7月9日(美国)。此人在我们的文件中只出现过一次。
项目:英国驻加拉加斯大使馆,艾伦·亨特利电台报告,2013年2月28日
……特工报告说:查韦斯总统下午在卡洛斯·阿维洛军事医院的私人房间里接见了几拨来访客人。安全通行证发给了……卡尔·J.?马西斯先生(美国)和奥古斯特·达拉第上校……
第二部分读起来像是一部烂剧的对白,主角是弗雷迪·托尔斯。这是他三天前的一份电话记录:
弗·托(弗雷迪·托尔斯):你好,我是巴拿马城汉密尔顿·布雷律师事务所的丹尼尔·赖利。我有个紧急消息要告诉马西斯先生,事关我的委托人、他的同事奥古斯特·达拉第上校。
私助(私人助理):预约过吗,先生?
弗·托:没有,这是一个意外的紧急情况。
私助:恐怕马西斯先生现在没空。
弗·托:请告诉他,达拉第上校被委内瑞拉军方拘留了,我马上要与马杜罗总统会面。马杜罗威胁要将整个军刀公司的运营国有化。
私助:先生,请告诉我您的电话号码,好吗?
弗·托:现在我没有电话。我用的是加拉加斯总统府的分机,他们拿走了我的手机。请告诉他就可以了,我不挂电话。
私助:我想想办法看看怎么办,先生。
(停顿了20秒)
卡·马(卡尔·马西斯):喂?请问你是哪位?喂?你好……?有人吗……?该死!
“好玩吧?”托尔斯从显示器后面看过来,眉开眼笑,“我认为我已经让他的心悬起来了,以为他那八亿美元已经打水漂了。你能想象吗?”他咧嘴笑了起来。
“我相信那一定很有趣。”
“这通电话证明了达拉第和马西斯在委内瑞拉有合作关系。查韦斯同志可以说是好事做尽。他出卖了自己,死翘翘了,国家还是破产了。这件事就要到头了。我找到了一些照片,我们认为那是他们在巴西边境附近的钶钽铁矿图像。最近他们增建了一处看起来像军事基地的建筑。”说着,他回到电脑前。
布莱克把刚才的文件放到一边。据他判断,马西斯已经开始与达拉第合作,并且像之前的许多老富翁一样,马西斯决定通过最后一次精彩绝伦的投资来巩固自己的遗产。但让布莱克想不通的是,到底是什么说服了一个钱多得用不完的人去进行一场鲁莽的南美冒险。这个问题和问一个士兵为什么不在舒适的保险公司平平安安地工作没有什么不同。人类会做他们认为必须做的事。
托尔斯继续弯着腰,一边敲击键盘,一边骂骂咧咧地念叨。布莱克则趁此机会环顾了一下房间。这是一个功能齐全的军事办公室,与其他任何办公室一样,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特征,只不过多配备了一台与英国军队能拿到的最敏感图像相连的计算机。通常情况下,这些材料由情报部队严密保护,只有在特种空勤团出发执行任务前几天到庞特赖勒斯训练区集合进行强制隔离时,情报部隊才会与特种空勤团分享这些宝贵信息。
布莱克说:“弗雷迪,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看起来很像一次官方行动。”
“不完全是, 利奥。没有人愿意把话说得太明白,但我们就是委员会所说的‘非常规特遣队。我们在这边可以得到空勤团的合作,但一旦出外勤就没有了官方庇护——包括我为你争取到的两个帮手。”看着布莱克惊讶的表情,托尔斯继续说,“利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可以指挥这类任务的人,但即使是你也无法独自应付如此规模的事情。”
“那两个人对我了解多少?换成是我,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同意在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指挥下进行一次灰色行动。”
“利奥,你名声显赫,根本无须费多少口舌就能打动现役士兵。他们都认识芬恩,经过严格挑选,并且是总监直接下达的命令。”
“这件事暂且放一放,弗雷迪。先说一下此次行动的目的吧。”
“比较圆满的结果是,委内瑞拉政府直接把我们的人毫发无损地交回来。但当然,我们首先必须证明他们在那里,而且是在违背他们意愿的情况下被拘留的。”
“所以这是一次侦察任务?”
“不完全是。”
布莱克慢慢地点了点头,等待对方进一步解释清楚。托尔斯这人身上有许多令人恼火的习惯,其中之一就是他总喜欢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地透露令人难以接受的信息。
“在我看来就是这样。我们可以大胆猜测,军刀公司在其委内瑞拉东道主的支持下,很可能在一项高度保密的行动中投入了大量资金。我们都知道外交游戏的规则——如果我们要确定人质存在,等来的可能只是一连串持续不断的推诿、否认,与此同时,军刀公司会消除证据,将行动转移到其他地方。因此委员会认为,实际上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布莱克不耐烦地看了看表,说道:“你要在这里絮絮叨叨地说上一整天吗?我可以做点有用的事,比如修理屋顶。”
托尔斯把他的指尖碰在一起,五官不安地抽搐着,说道:“尽管我们很同情人质,但保卫国家安全是首要任务。我确信军刀公司已经策反了我们很多特工。我承认我们都是在基于有限的证据进行推测,但根据我的建议,委员会得出的结论是,我们正在对付的是一支从事间谍活动的私人雇佣军。马西斯先生已经巧妙地垄断了目前的商品市场,但像所有野心勃勃的人一样,他需要另一个挑战。他的每一笔财富都源于对下一个大事件的预测。在这个全球化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比信息更有价值的商品呢?只要一笔相对较小的投资,他的间谍就能够参加科学会议、结识科学家、引诱政府特工,然后转瞬之间,就得到了这个星球上一些最热门的知识产权。这对马西斯来说太刺激了,根本无法抗拒,无论如何他都要得到。他在地球上最偏僻的地方有一处现成的设施,决定把它变成自己的研发部门。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做法。事实上,这种做法也很常见。人们对此谈论得不多,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利奥,世界上有许多国家为了钱非常乐意主持最不道德的科学研究。我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西方科学家正在中东的实验室里研发生物武器,那可是人类的梦魇。”
布莱克仔细甄别着托尔斯云山雾罩的话语中的意思,试图领会其含义:“所以这是一次破坏任务?你想摧毁这处设施。”
“那将是最理想的结果。”
“那四个科学家呢?”
“我相信你会尽力的……但从大局来看,恐怕他们就不那么重要了。”他回到电脑前,又按了几个键,说道,“终于好了!过来看看这个。”
布莱克来到托尔斯身边,看着他在卫星地图上找到了委内瑞拉东南部的一个地区,该地区位于靠近巴西边境的亚马孙雨林深处。这里是地球上最难以进入的地区之一,没有公路,只能步行或乘坐独木舟。托尔斯进一步放大,让屏幕上图像的清晰度变得极高,似乎是从一架低空飞行的飞机上拍摄的。
“这里是帕里马-塔皮拉佩科國家公园,方圆几百英里内唯一能算作城镇的地方就是普拉塔纳尔。”他指了指穿过茂密森林的一条宽阔河流——那是奥里诺科河——河岸上的一组建筑说,“我们的目标在东边五十英里左右。”他又放大了一下,原本未被破坏的丛林处出现了一片长方形空地。随着分辨率提高,可以看到这里是一个露天矿场,在其西端有许多呈网格状排列的建筑。
“这张照片是一个月前拍摄的。”托尔斯说,“再来看看这个。”他在屏幕上点出第二张照片,两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拍摄的是同一区域。照片底部的日期显示这是两年前拍摄的。两张照片之间的差别相当明显。“两年前,这里出现了一片大约十英亩的空地。很难看到树冠下面,只是偶尔能从树丛间瞥见一条土路,这条土路一直延伸到普拉塔纳尔镇上的简易机场。再看看上个月拍的这张照片。空地的面积增加了两倍,这边是矿山,那边有六座以上坚固的建筑。”他进一步放大,现在他们能辨认出车辆——推土机和一些皮卡车——还能分辨出工地上的工人,也就是那些颗粒状的像素簇。“看看这栋建筑的屋顶,上面有三、四、五个卫星天线,开矿山可不需要这些东西,这是一个通信站。再看右边这个区域,这里有一个直升机停机坪。还有,看这里,看起来像阅兵场。”
“我们能再靠近点儿吗?”
托尔斯把分辨率提到最高。那架直升机有五个旋翼桨叶和一个庞大的承重机身。他们看到的这台机器能运载三十人或五吨货物。
托尔斯说:“这肯定能把他们的钶钽铁矿运到市场。”
布莱克仔细检查了模糊的图像,查看了这处水电资源自给自足的常设基地的其他必要组成部分。除了位于建筑群中心的六座大型建筑外,还有大型的地上燃料箱、水塔和各种用于安置水泵、发电机和维护设备的小型建筑物,颇为壮观。这与他在非洲更发达地区遇到的任何类似作业一样复杂。
“能确定他们在这里开采的是钶钽铁矿吗?”
“矿山就位于奥里诺科河的弧形地带,所有已知的主要矿床都是在那里找到的。”托尔斯说。
布莱克考虑到了其他可能,即这是军刀公司的冒险活动,他们这样做是在努力消除事件的影响。没有一家商业采矿公司会选择这样一个没有基础设施的偏远地区,除非他们有不可告人的动机。但这里人员进出也十分方便。乘坐直升机十五分钟就能到达普拉塔纳尔镇上的机场,那里足以起降湾流商务机甚至更大一点的飞机。从普拉塔纳尔到法属圭亚那首府卡宴只有一千多英里,两个小时的飞行时间。
“你觉得怎么样?”托尔斯问道,“你们三个人能把它拔掉吗?”
布莱克看着屏幕上的大片雨林,试着想象背负着弹药和装备,徒步穿越五十英里雨林的情景。上一次干类似事情的时候他才三十五六岁,当时的身体正处于巅峰时期。
“我觉得我没有太多的选择。”
“你应付起来肯定得心应手,把它当作一次调研就可以了,了解一下新对手,这伙亚马孙雨林中的私人军队。我敢打赌你没料到会有这种事。”托尔斯大笑出声,仿佛这一切非常好笑。他当然得心应手了——他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纸上谈兵的勇士。
托尔斯一边微笑着,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向营地外的开阔田野望去:“我们生活的世界真是太奇妙了,利奥。各个大国继续在战斗机和航空母舰上花费数万亿美元,但真正的战斗却是在完全不同的领域进行的,我们甚至不知道面对的敌人是谁。我们都在黑暗中摸索,不知道该相信谁,不知道谁支持我们,谁反对我们。我们甚至不了解他们的动机,如果他们确实有任何明显的动机的话。我不能告诉你军刀公司代表谁的利益,在沃克斯霍尔的所有间谍也不能……这肯定会让你感到奇怪。在这个勇敢的新世界里,谁知道谁在谁的囊中?”
他继续凝视着窗外的风景,沉默地思考了许久,然后突然转过身来说:“想吃午饭吗?他们会等着我们的。”
“谁会等我们?”
“其他人!”
布莱克在赫里福德郡狭窄的车道上高速行驶,努力让托尔斯的捷豹保持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内。如果托尔斯撞上一辆拖拉机或一辆运奶车,他会被压扁的,但他的运气还在,一如既往。行驶了几英里之后,他们来到蒂灵顿的一处小村庄,这里只不过是散落在苹果园中的几处房屋。托尔斯突然刹车,把车停在贝尔旅馆的停车场。
布莱克把车停在托尔斯车旁边时,对方已经不耐烦地等在车外:“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也赶不来了!”
说完他大步穿过草地,走向啤酒花园。
布莱克跟在后面,感觉这里不太可能是与未来战友见面的地方。家家户户在午后的阳光下享用午餐,一处玩耍的地方挤满了兴奋的孩子。托尔斯朝着草坪尽头的一张桌子走去,在一棵茂盛的樱桃树下,有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都穿着短裤和T恤,坐在桌子旁喝着啤酒。
“抱歉我们迟到了,伙计们。”托尔斯说,“介绍一下,利奥·布莱克,克里斯·赖利中士,埃德·法伦中尉,我相信你们已经见过了。”
“你们好!又见面了。”当他在芬恩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的这两个人站起来握手时,布莱克说,“你们俩做了什么坏事才被打发来蹚这浑水?”
“我们是自愿的。”赖利说,“我俩肯定是疯了。”说完哈哈大笑。两人中比较安静的法伦则微微一笑。
“都来一份牛排?”托尔斯问了句,众人点头同意。“再喝一杯,先生们?好极了。”他没等回答就动身去酒吧了。
“我不知道弗雷迪是怎么说服你们的。”布莱克一边说,一边坐到木凳上,感受着太阳照在脸上的温暖。“如果我处在你们的位置,我就不会急着和一个我以前没有共事过的人一起出发。”
“他可是‘火球。”赖利说,“你不会拒绝他的,对吧?”
“芬恩说过好多你的事。”法伦安静地补充道,“这很重要,我们感觉我们了解你。”
布莱克微笑着点了点头,感谢他的这种赞美。知道尽管自己疏于联系,但芬恩依然说了自己的好话,布莱克感到很欣慰。
“弗雷迪都告诉你们什么了?”
“他今天早上给我们做了简报。”法伦边说边伸手去拿杯子。
“你们怎么看?”
“真是他奶奶的疯了!”赖利说,“但这就是我们活着的目的,不是吗?”他咧开嘴笑了起来,然后一仰脖把剩下的酒灌了下去。
就在那一瞬间,布莱克感觉到了。
他感觉到了昔日的那种刺激。
马上就要上战场了。
萨拉·贝尔曼看着肯尼迪教授给水果块注入了一种液体,这种液体可以携带纳米颗粒进入四只无精打采地蹲在笼子里的猕猴的消化道。她注意到他那双平常很稳的手在颤抖,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好像正在发烧,整个人看上去要比六十五岁的实际年龄老十岁。和她共事了五年的那个无忧无虑、轻松愉快的男人,现在变成一个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的幽灵。
她知道其中的原因。她本人还年轻,可以在默默无闻中度过几年,然后从此次磨难中走出来,重新定义自己,但对她的导师来说,这是他职业生涯的终结。他们将要在这里取得的成就就是他的遗产:这个黑色污点将抵消四十年的开创性工作。
肯尼迪把注射器扔进垃圾桶,身子僵硬地坐到椅子上,示意她继续。
贝尔曼戴上手套,打开最大的笼子,伸手去抓两只雄性猕猴中的一只——这是四只猴子中最友好、最温顺的一只。这只猴子紧紧抓住她的手,就像婴儿抓住母亲一样。当她把猴子转移到房间一侧长凳上的一个小笼子时,尽管隔着粗糙的手套,她还是感觉到了它腹部的温暖,感觉到它的心脏在快速跳动。她把它放进去,锁好门,然后把几片水果放进喂食槽。由于之前已经饿了好几个小时,这只猴子马上贪婪地把水果全都吃掉了。贝尔曼出神地盯着它那张小小的近似人脸的面孔,对这种生物与人类之间基因组成的细微差别感到惊叹。
他们要等待十分钟,等待纳米颗粒通过猴子的血液输送到他们的目标。萨拉试图通过闲聊来缓和气氛,但教授正陷入沉思之中,没有理会她。她想问问他在想什么,他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对他们变态的研究工作感到震惊,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去打扰他。他要考虑妻子、三个成年子女和一群孙辈。不久的将来,他将不得不向他们做出解释。她猜想,他可能正在沉默中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甚至可能是在忏悔。
突然闹钟响起,他们等待的时间结束了。如果他们的模型是正确的,那么那些纳米颗粒现在就会附着在目标细胞上,准备好激活。
贝尔曼和肯尼迪一句话也没说就开始了他们的工作。当肯尼迪用摄像机记录实验过程时,贝尔曼取出一个红色的咀嚼小玩具——这个玩具被做成熊的形状,可能只有制造商知道其中的原因——隔着栅栏把它捅进笼子里,然后迅速回到自己的电脑前。
她等待着,观察着,手指随时准备敲击键盘,一旦实验对象的皮肤接触到玩具,她就会立即按下去,播放一阵短暂的白噪声。猴子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个不熟悉的物体,寻找生命或危险的迹象。研究了一会儿,直到确定这东西不会立即对自己造成威胁时,猴子才试探性地伸出手指戳了戳。
贝尔曼立即按下播放。
房间里回荡着一阵静电的声音,它所包含的代码激活了纳米颗粒,刺激了目标细胞。这一切是瞬间发生的。猕猴向后退了一步,好像突然不得不调整一下自己的平衡,然后毫无恐惧地用双手捡起了玩具。萨拉又播放了一遍声音,强化了这个实验。猴子紧紧抓住塑料熊,翻滚着躺下,四肢都缠在塑料熊上。
他们让猴子抓着塑料熊整整一分钟,然后萨拉打开笼子门,试图把玩具从它手里拿走。猕猴又叫又踢又抓,紧紧抓住刚到手的东西不放,好像自己的生命全靠它了。最后,萨拉用尽自己吃奶的力气才从猴子手中把塑料熊拽走,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笼子门。猕猴摇晃着笼子栅栏,目眦欲裂,疯狂地尖叫。
“看在上帝的分上,给它留着吧。”肯尼迪说。
“但我们肯定需要观察随后的反应——”
“快给它!我受不了这噪声。”
贝尔曼把塑料熊推回笼子里,猕猴一把抓住它,立刻安静下来,再次紧紧地抱住它。她在猴子的表情中观察到的是她所见过的最接近于狂喜的状态——它紧闭双眼,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
这一结果既令人震惊又令人兴奋,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但是,当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贝尔曼被一种巨大的恐惧牢牢攫住,因为这可能会打开潘多拉之盒。
“我们做了什么?”她说。
肯尼迪漠然生硬地回答道:“我们让一只猴子喜欢上了塑料玩具。”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此刻不需要言语——他们彼此完全理解对方的心思。
无论如何,必须阻止这一切。
英国航空公司的波音747客机在大西洋中部四万英尺的高空以巡航速度飞行。在马德里短暂停留后,现在正在前往加拉加斯的途中。布莱克在他的牛欄式经济舱座位上埋下身子,闭上眼睛,希望刚喝下的两小瓶威士忌能让自己睡过去。离着陆还有八个小时,他知道剩下的一切他都可以忍受。过道对面,赖利和法伦已经在打瞌睡了。他很羡慕他们能随意闭眼休息。年轻时,他也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睡觉。这是现役士兵的特点,他们的身体节奏和野生动物一样:要么高度警觉,要么无所担忧、补充体力。
自从他和新同志第一次见面以来,已经过去九天了。这九天可以说是一塌糊涂,结果很不理想,这无疑是他睡不着觉的原因。位于克雷登希尔的办公室已经成了他们这次灰色行动的总部。他们四个人每天被关在一起十个小时,试图拼凑出一个成功机会微乎其微的计划。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几乎处处碰壁。
他们最初的打算是先把武器运送到与英国友好的英语国家圭亚那,他们将从那里包租一架飞机,晚上从飞机上跳伞进入普拉塔纳尔地区。托尔斯动用了他在外交部的所有人脉,但得到的反馈是圭亚那不准备批准任何可能使其与南美邻国发生冲突的行动,更不准备迅速采取行动。这是一个决心摆脱殖民历史的小国。伦敦说跳他们就跳这种事,他们不准备再做了。
由于圭亚那方面的拒绝,托尔斯在外交部的资源已经耗尽。委员会礼貌地提醒他,他的职责是在没有正常渠道协助的情况下尽可能地运作。他有许可证,也有预算,但是要尽可能退到暗处,并且要小心地待在那里。
这个团队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武器和交通。加拉加斯距离普拉塔纳尔镇大约六百英里,需要穿过环境非常恶劣的地区,其中大部分是丛林。唯一可行的办法是乘坐飞机。从英国租一架当地飞机是不可能的。尽管委内瑞拉这个国家已经破产,但它仍然掌握着忠于政府的庞大情报网络。没有哪一个仍在经营企业的人愿意冒险与一个不熟悉的外国人通过电话进行交易。他们的回复都是一样的:带着现金来和我们面谈。
想搞到武器则更加困难。尽管委内瑞拉国内武器泛滥——薪水极低的士兵和警察把活动在加拉加斯贫民窟的犯罪团伙购买的武器贩卖到黑市——但问题是要找到一个可靠的卖家。应当从哪里入手呢?三个攥着大把美元的外国佬,几乎不可能从无法无天的贫民区脱身,只能被洗劫一空,运气好的话可能会保住小命。
他们的计划进入了死胡同。经过二十四小时讨论之后,所有的办法都行不通,他们几乎就要放弃此次任务了。但随后,托尔斯半夜醒来,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托尔斯一如既往地冲动,想到就干,天不亮就开车来到伦敦,花了一整天时间考察伦敦的私人安保公司,寻找能帮他牵线搭桥、接触到委内瑞拉军火交易的人。快要下班的时候,他终于有了收获。一位苏格兰场前指挥官,现在正为一家名为“硬派”的安保公司工作。该公司专门负责保护危险地区的企业资产。这位前指挥官在加拉加斯找到了一位可靠的联系人。此人的手下曾帮助武装过被派去保护在该市开公司的加拿大矿业高管的英国和美国人员。硬派公司收取了两万英镑,托尔斯换来了一个名字和一个电子邮件地址。直到此刻,托尔斯才有了他一直渴望的借口,预订了三张飞机票。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托尔斯高速运转,忙得像个陀螺,先是请人帮忙弄到三本干净的护照,然后仔细研究地图和卫星照片,规划穿越丛林的路线,任何一个小地方都不放过。这一切都很好地转移了人们对主要挑战的注意力,因为按照他的习惯,他一向会设法把这些挑战降低到只需要在现场克服的细枝末节。
与此同时,布莱克、赖利和法伦在驻地专家、外号“北美野人”的吉米·弗莱彻中士的帮助下刷新了他们的丛林生存技能。在庞特赖勒斯训练区一间半圆形活动营房里,他教给他们在雨林中独自生存所需要的技能,他们只需要一把刀和一个能够吞下幼虫和树根的胃。当弗莱彻让他们挖虫子,把还活着蠕动着的虫子吞下去时,布莱克仿佛又回到了最初接受基本训练的日子。这个“北美野人”鹦鹉学舌般一字不差地重复着90年代初连队军士长对新兵们的咆哮:“如果你们吐出来,我就要看着你们把它捞起来再吃一遍!”
当布莱克手脚着地趴在泥泞的野地里、试图阻止翻江倒海的胃把里面的东西呕吐出来的时候,“小狗才吃呕吐物、笨蛋才会重复犯错”似乎是一个贴切的形容。但布莱克并没有呕吐,而是强行压了下去。然而,赖利和法伦两人却都反复地呕吐。
布莱克的胃消化力可能更强一些,但这两个年轻人在拳击场上却更胜一筹。布莱克在克雷登希尔的健身房练拳击时发现,虽然他的肌肉记忆还在,但四肢的柔韧性和敏捷度已大不如前。他足够强壮,但近距离的反应速度稍慢,相比之下显得笨拙。在肋骨上挨了几拳重击之后,他意识到只能用残忍来弥补速度上的不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带杀招。佯攻头部,脚跟踹向裆部,扫到地面,靴子踢向颅骨。动作不漂亮,但效果不错。当他们改变游戏规则,由原来“谁先倒地谁输”变成“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时候,布莱克已经游刃有余了。
当赖利第五次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虽然心中不服,却也不得不钦佩地说:“你真是个恶毒的混蛋。”当时布莱克的脚在离他太阳穴一英寸的地方停了下来。
布莱克对这种赞扬很受用,但他提醒自己赖利的用词是完全错误的。想要比对方活得更久并没有任何“恶毒”之处,活下去始终是最主要的目标。在二十多年的战斗中,这一直是他的信条,也是他仍然能喘气的原因。
紧张的准备工作——训练、计划和期待——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占据了精神上的每一寸空间,除了一小部分:自从怒气冲冲地分手后,他就再也没有跟卡伦联系过。他为撇下她一个人而感到内疚,也为自己事出无奈、缺乏交流而感到羞愧。私下里,他甚至不敢对自己承认这一点:他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她,担心自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感受到她的温柔。
飞机在进入一片湍流时发生剧烈抖动,安全带指示灯随即亮了起来。布莱克向窗边瞥了一眼,看见闪电划破夜空。飞机突然从一团温暖的气流中下降,导致机身摇晃,然后砰砰作响,就像降落到坚实的地面上一样。許多乘客惊恐地叫了起来。在他前面座椅后的屏幕上,飞机行进的图像显示飞机距离陆地还有两千英里,现在可能正飞行在大洋上空。扩音器里传出飞行员平稳而低沉的声音。他提醒大家说,他们将避开暴风雨,在一段时间内飞行可能会有点颠簸。坐在布莱克右边两个座位上的夫妇手拉着手,妻子用西班牙语低声祈祷着。
布莱克拉下百叶窗,终于感到睡眠的吸引力,卡伦的面孔在他的眼睛后面晃来晃去。他任由颠簸的飞机摇晃自己,就像摇晃着婴儿一样。
布萊克被起落架下放和锁定的声音惊醒,精神为之一振。他升起百叶窗,向外望去,看到他们正沿着委内瑞拉海岸平行飞行,即将到达西蒙·玻利瓦尔国际机场。规模庞大的工业企业沿着内陆平原向南部扩展,一座发电厂的烟囱里冒出缕缕白烟。沿海地带与任何其他现代国家都很相似——这是查韦斯短暂的石油经济奇迹带来的产物——但仅仅几英里之外,群山之上树木繁茂,山顶笼罩在云层的光晕之中:这是在提醒人们,这个国家岌岌可危的文明宝地是最近才从荒野中开辟出来的。
机组人员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准备着陆。布莱克扫了一眼过道,发现赖利和法伦都醒了,已经开始入戏了,两人都在埋头研究旅游指南。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而且由于委内瑞拉不需要英国游客的签证,这三人都以自己的名义旅行,护照上显示他们是公务员。他们在卡奈玛国家公园预订了住处,背包里装满了徒步旅行的装备,为的是坐实他们的伪装:他们是伯明翰税务局的三名同事,来参加慈善徒步旅行,参观世界著名的安赫尔瀑布。
布莱克把目光转向窗外,看着地面缓缓上升,迎面而来。机场边上生长着棕榈树。车辆在宽阔的引道上来回穿梭,整个场景沐浴在灿烂的热带阳光下。这个世界谋杀之都看起来再诱人不过了。
飞机着陆后滑行到停机坪。几分钟后,布莱克、赖利和法伦与其他疲惫的乘客一起排队进行护照检查。至少在机场,还能让人产生一种正常的光鲜假象。墙上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奢侈品牌广告和介绍该国著名景点的海报。不过,尽管欢迎的气氛比较友好,但他们这些乘客中几乎没有真正的游客,大多数是从欧洲回来的当地人,其他人多数是商务旅行者——中年男性,他们已经在查看手机,给司机打电话,司机会把他们迅速送回首都某处的家里,那里都是封闭的、安保严密的社区。
布莱克是三人中第一个走向护照查验处的。查验官是一位扑克脸的女性,与世界各地边境口岸的官员一样,她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布莱克神色疲倦、胡子拉碴的脸,又看了看护照上的照片,然后把护照放到读卡器下面刷了一下。计算机读取信息时,紧张的几秒钟很快就过去了。
“你来这里的原因是什么?”她用英语问。
“我和我的朋友们要去远足。我们希望去游览一下安赫尔瀑布。”
这位官员怀疑地看着他,但电脑却没有给出不让他通过的理由。
“祝你旅途愉快。”
布莱克和蔼地笑了。“谢谢你!”接着,他径直走到行李提取处。
法伦紧随其后。赖利选择在另外一个查验处排队,他向一位年长的男性警官出示了护照,后者用蜥蜴般的眼神盯着他。
“你要去卡奈玛,是吗?”
“是的。”
警官点了点头说:“贵国政府提醒游客要远离我们国家。”
赖利耸耸肩说:“我们做过研究,认为东部地区非常安全。”
警官点点头,但心里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挥手示意赖利通过,但在处理下一个乘客之前,他拿起电话,拨通了玻利维亚国家情报局的分机号码。
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无聊的男性声音,因为抽了太多廉价香烟,声音听起来有些粗哑。
“这里是护照查验处。”那名警官说,“有三个英国人刚刚通关,自称是来看瀑布的游客。男性,五十岁,深色头发;男性,三十岁,浅棕色头发;男性,三十岁,光头。我只是有种感觉。他们现在在行李提取处。”
“我去看看。”
在海关区隔壁没有窗户的办公室里,情报局官员路易斯·罗梅罗又点燃了一支贝尔蒙香烟,扫视了一下监控设备,这些监控设备上的图像来自机场周围的监控摄像头。他在国际行李提取处看了看,发现了那三个白皮肤的男人。他放大镜头,仔细观察。商务旅行者在等待他们的行李到达时总是显得很不耐烦、焦躁不安,来委内瑞拉的游客通常都很紧张,他们会不时地检查自己的护照,按按放在衣服里的钱包。但这三个人却一点也不紧张,倒像三个前来冒险的朋友一样开着玩笑聊着天,表现得太过冷静,罗梅罗不喜欢他们。也许他们是为某个国际集团工作的探矿者?通常情况下,他们是美国人或加拿大人,渴望把他们对中美洲的掠夺延伸到南部大陆——如果你行事草率、喜欢蛮干,可能会觉得委内瑞拉成本低,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英国游客虽然不多,但也不是不常见,尤其是有些人喜欢冒险,想前往国家公园,就像这几个人所说的那样。
罗梅罗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还是派人跟踪他们。如果他们不是游客,那他们可能会去加拉加斯的一间办公室,在那里他可能会逮到更大的鱼。
与此同时,布莱克、赖利和法伦通过海关,前往租车处。预订是在网上用当地的委内瑞拉货币支付的,租一辆丰田海拉克斯五天的费用相当于一千七百英镑,其中大部分费用用于保险。租来的车被劫持的概率目前是两百分之一。一家国际公司费心经营租借业务,也算是个小小的奇迹了。
租车处的接待员是一个打扮得很漂亮、说话很得体的年轻女子。她查看了一下预订情况,然后抱歉地抬头看着布莱克说:“抱歉,先生,我们已经没有越野车了,只有小型轿车。”
小型轿车肯定是不行的。布莱克看了另外两人一眼,对接待员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帮忙取消这次预订,然后告诉我到哪里可以租到越野车。”
“没人有越野车,先生,只有紧凑型轿车。”
“我们四十八小时前就预订好了的。”
“再次抱歉。遗憾的是,我无法控制网站上的广告。小型车您要吗?”
“等一下!” 法伦走到平板玻璃窗前,向停车场望去。样式相同的租赁车辆按大小并排停放在那里,紧凑型、中型车、轿车和越野车都有。他大步走回来说:“他们外面有十辆这样的车。”
布莱克转向那个女孩,说道:“请叫你们的经理过来一下好吗?我想和你们的负责人讲话。”
她脸上愉快的表情消失了,眼神变得冷漠起来:“他会向你们索要五百美元,而我只要三百美元,现金。”
“如果我不想付你三百美元呢?”
“这是你第一次来加拉加斯吗?”布莱克没有回答。他不需要回答,因为她已经知道了。“我们都得吃饭。不过也有好的一面,在我们国家汽油比水便宜,一加仑五美分。”说完她耸了耸肩。
布莱克把手伸进夹克,掏出钱包,抽出六张五十美元的钞票,推到桌子对面。女孩把钱塞进抽屉里,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自动挡还是手动挡?”
他们从机场凉爽的空调大厅走出来,扑面而来的是潮湿闷热的空气,耀眼的阳光刺痛了他们的眼睛。当他们走到三十码远的车前时,布莱克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沾在背上。那辆黑色的海拉克斯前面车厢有四个门,后面有一个封闭的货箱,他们把背包放在后面。赖利负责开车,法伦负责指路,而布莱克则待遇特殊,坐在后排。他们驶出机场,上了阿马达大道,然后通过交叉路口进入通往首都的主干道加拉加斯高速公路。首都坐落在往内陆去十五英里的陡峭山谷中。
这条现代高速公路是在前十年石油经济繁荣时出资修建的,与最富裕国家的任何一条高速公路都一样,但与第一世界的相似点也就仅限于此了。各种车辆尾巴咬着尾巴,跟得很紧;车辆随意变道,毫无征兆;汽车喇叭声不断;所有车辆速度都快得惊人。这不禁让布莱克想起了利比亚或尼日利亚那种无法无天的疯狂,在那里,如果遇到交通堵塞或被困在高速公路旁,肯定会招来抢劫或绑架。如果一个国家的神经症可以从交通状况来判断,那么委内瑞拉正处于崩溃的边缘。
赖利一直在内侧车道行驶,眼睛出于职业本能快速在车辆两个后视镜中切换,而法伦则提前报告路上的每一个路标和拐弯。他为自己的训练效果做了一个很好的广告:他研究过地图,并记住了路线中的每一个细节。布莱克让他们各司其职,自己则开始与当地的武器贩子联系。托尔斯向他保证,此人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以帮助搞到他们需要的两样东西。布莱克拿出手机,拨通了对方的号码。
铃声响了几下后,电话接通到一个通用语音信箱。他等待信号音响起,然后说道:“早上好,科尔德罗先生,我是利奥·布莱克,希望今天晚些时候能见到你。也许你可以用这个号码给我回个电话?”
这一信息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目的是表明布莱克既不紧张,也不胆怯。他打算给科尔德罗足够的信心来完成交易。
过了不到两分钟,布莱克的手机响了,科尔德罗的号码在屏幕上闪烁。
“是科尔德罗先生吗?”
“我会给你发短信,看完删掉。注意,别再打电话了。再见。”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科尔德罗的声音听起来显然很紧张,布莱克认为这是一个好迹象,表明此人会为了经济利益而不惜冒险。如果他说起话来温文尔雅、和蔼可亲,那布莱克的警钟就会立即响起,因为口是心非的奸诈之徒总是表现得优雅迷人。
正如对方承诺的那样,布莱克很快就收到一条短信:玻利瓦尔广场,加拉加斯大教堂,19点。这对黑市军火交易来说是个不寻常的地点,但总比偏僻的小巷要好。布莱克感到了希望。
高速公路环绕着山脚,加拉加斯的天际线映入眼帘。摩天大楼和高层公寓从山谷底部拔地而起,规划得杂乱无序。外表喷涂得光鲜亮丽的贫民区住宅遍布在四周的山坡上。即使从远处,也能明显感受到这座拥有三百万人口的巨锅状城市中沸腾的活力。
他们驶入远离中心的贫民区,那里的交通开始增加,但速度并没有减慢。车辆变道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大量出租车和摩托车加入这场混战,随意插到赖利前面,他不得不频繁地踩刹车。
“这些混蛋一定是想找死啊!”赖利无奈地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摇了摇头,就像大多数英国人面对外国人莫名其妙的疯狂行为时所做的那样。
这座城市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了。这时布莱克注意到法伦紧盯着车子的侧翼镜,于是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黑色的雷克萨斯,隔着一辆车。它已经跟了我们五公里,车上有两个男的。”
布莱克回头瞥了一眼,看到了躲在一辆锈迹斑斑的老福特车后面的雷克萨斯,于是命令道:“在下一个出口离开。”
赖利点了点头。
法伦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的路牌说:“马上就到出口了,前方四百米。”
赖利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平稳行驶,靠近岔路,在最后一刻把方向盤向右急打,引得身后汽车喇叭齐鸣。布莱克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雷克萨斯就在他们身后一百码远的地方。
“他们还跟在后面。”法伦说,“身手不错。”
“怎么办,头儿?”赖利问道。
布莱克迅速盘算了一下。如果被警察跟踪,想要榨取贿赂,他们可以应付过去;但如果他们已经被监视了,那就麻烦了。关于他们及其车辆的描述应该已经流传开来了。
“假装我们迷路了,装作我们没有发现他们。”
赖利在下一个路口把车停了下来,然后犹犹豫豫地指了指这边,又指了指那边,表现得完全像个毫无头绪的游客。他一会儿左转,一会儿右转,然后又突然右转,但尽管现在它们之间隔着三辆车,那辆雷克萨斯一直跟在后面。布莱克发出指示,指引着赖利穿过迷宫般破败狭窄的街道。三五成群无所事事、光着膀子的男人站在街角抽烟,女人们在街道两旁滑轮系着的绳子上晾衣服,每个排水沟里都有光着脚、瘦骨嶙峋的孩子。
“头儿,我想我们把他们甩掉了。”赖利说。
布莱克向身后瞥了一眼,看到身后两个街区空空荡荡,没有雷克萨斯的影子。现在他们出现在一条繁忙的市场街上。破旧的踏板车和小货车在人群中缓慢前行,人们正在堆满水果、大蕉和青豆的货摊上挑选着。
“执行B计划,我们得分头行动。把车停到隐蔽的地方,你们另外找个地方待着,把地址用短信告诉我。我见过科尔德罗后再来找你们。”
“收到。”
“再见。”
赖利放缓车速,布莱克从车里跳出来,融入人群。他感觉事情注定不会很顺利。
他不知道自己的直觉到底有多准。
如果你想活下去,就必须表现得比当地人更像当地人。从罗安达到喀布尔,正是从基础训练中得到的这一忠告让他多次保住了性命。布莱克戴着一顶从市场摊位上买来的冒牌道奇队棒球帽,在缓慢移动的人群中快速穿行,偶尔用一声粗鲁的“滚开”摆脱那些瘦弱的乞丐,无视周围一些年轻人死盯自己的眼神。在他眼里,这些年轻人是混迹于每个街区角落当地街头帮派的耳目。但更让他难以无视的是那些光着腿、笑容魅惑的漂亮妓女,她们一直跟着那些年轻人。他很快意识到,不受控制、自由放任的外在感觉是一种假象。这片区域被分割成一个个小地盘,管控非常严格,由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眼睛监视着。
布莱克本来打算在一个偏僻的廉租房里预订一个房间,在与科尔德罗交易期间,他可以躲在那里,让赖利和法伦集中精力甩掉跟踪。但在拥挤的街道上走了几分钟后,他得出了结论:出了市中心,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在这里,陌生人会像在最偏远的山地村庄一样引人注目。除了首屈一指的谋杀率之外,加拉加斯的绑架勒索案在世界上也遥遥领先,现在他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他需要向西走,但要避开那些会把他带到那个方向的小巷,否则就等于让自己暴露在外,与人群分开。就目前而言,他最好还是跟人群待在一起。人多的地方才安全。
他继续自信地随着人流向前走,不时停下来在摊位前驻足观望,好像要买东西一样,希望能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快要走到街尽头的时候,他看到前面出现了一条宽一点的大路,在那里他可能会搭上一辆公共汽车或出租车。就在此时,一个身材瘦小、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从后面跟了上来。
布莱克装作没有注意到,继续往前走,挤过买东西的人,穿过停下来听两个街头艺人演奏桑巴音乐的一小群人。前面四十码外就是大路了。看见一辆出租车驶过,他决定招呼自己能找到的第一辆出租车。
快到十字路口时,一辆破旧的白色雪佛兰驶过市场街的尽头。这种车是上个时代留下的老古董了,油耗特别高。从车上爬出来两个剃着光头的家伙,他们显然不是街角的那些年轻人。布莱克改变路线,从汽车后面绕过去。车上下来的两个人走到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矮个的那人咧开大嘴,露出大牙缝,冲着他笑了起来。这人晒得黝黑的头皮上净是豆大的汗珠,似乎是匆忙赶到这里的。布莱克意识到自己刚才从海拉克斯车上一下来就被人当作一头肥羊给盯上了。给這两个人通风报信的那个男孩一直在街上尾随着自己。
“美国人?”
“不是。”布莱克随即又用西班牙语说,“对不起——”
布莱克向侧方横跨一步,立刻感到一只手紧紧地摁在他的胸前。
“呃——呃。钱包!”
那个人想要他的钱包。
此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同伙紧跟在他的左后方。这人脸上伤痕累累,遍布疤痕,粗壮的脖子上文着一张墨迹斑斑的蜘蛛网,一看就是个凶残的暴徒。过路人加快了脚步,移开了目光。就是赔上性命,他们也没有胆量去挑战这些睚眦必报的暴徒。
此时布莱克别无选择,因为第二个人已经把手伸到他的牛仔裤后面了。布莱克向前迈出一步,右脚旋转,同时整个身体的力量集中在左肘,猛击那个大牙缝歹徒的喉咙。这一招干净利落,直接击中对方喉头,足以击碎。这是致命伤,除非急救人员及时赶到切开他的气管。一击之下,那人立马跪倒在地。布莱克毫不怠慢,伸手去抓蜘蛛鬼持枪的右臂,右手掌用力砍在对方已经塌陷的鼻子上。那人的头一下子向后仰去,身体失去了平衡。布莱克跟上一步,膝盖狠狠地撞在对方的大腿根部。接连两次重击之下,枪从那人的手指上掉了下来,他的腰也弯了下去。布莱克后退半步,单手狠狠砍在他脖子后面脑袋和肩膀中间的地方。蜘蛛鬼双腿分开,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就像长颈鹿宝宝刚学走路一样,动作十分滑稽。走了几步之后,当所有的神经活动停止后,他脸朝下栽倒在沥青路上。
在目瞪口呆的旁观者注视下,布莱克从两具俯卧的尸体中间抓起枪,跳到雪佛兰车的方向盘后面,摸索着发动汽车,挂上前进挡,用力踩下油门,身后留下橡胶轮胎的焦煳味,与街上腐烂的水果和烤可可豆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布莱克在这条繁忙的道路上开了几个街区,同时观察着后视镜,看有没有人追来,结果发现没有人跟上来。他左转穿过几条小巷,看到另一条主路,顺着路标驶向市中心。
一个个街区向后飞驰而去,刚才体会到的强烈的贫穷感逐渐消失。几英里后,破烂不堪的廉租公寓楼和单元式公寓楼已经被甩到了身后,眼前绿树成荫,让人感觉仿佛是某个地中海城市的郊区。这里有酒吧和咖啡馆,商店的橱窗里琳琅满目。交通状况也比较好,大多数车辆的使用年限都不到二十年。他开的这辆雪佛兰开始显得有些扎眼,应该丢弃了。布莱克拐进一条安静的、两边是低矮别墅的街道,在路边把车停好,钥匙留在点火装置上,算是为找到它的人做点好事。然后布莱克把手枪塞进衬衫下面的藏钱腰带里,回到大路上,在最近的一个公共汽车站加入了等车的人群。
半小时后,布莱克在市中心一家有空调的舒适餐馆里喝冰啤酒,吃剑鱼排,配果和石榴沙拉。他选择了一个距离国民议会大厦不远的地方,因为他认为这里可能是全城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搜寻亡命之徒的人最不可能去找的地方。周围的桌子旁坐着着装得体的专业人士,他们一边吃着工作午餐,一边热烈地交谈。他在屋子里还看到了另外两名白皮肤的外国人,这意味着自从踏上委内瑞拉土地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不被人注意到。在这里,他就是一个小小的特权阶层中的一员,远离了偏僻街巷中那种粗糙险恶的生活。布莱克非常享受眼前这种既受尊重又不为人知的状态,饶有兴致地品尝着美味佳肴,忘记了刚才在市场上的不幸遭遇。
再来份甜点还是来杯咖啡呢?正在寻思的时候,法伦发来一条手机短信打断了他的艰难选择:阿维拉旅馆,埃斯特大街3号。有钱任性。泳池边喝鸡尾酒呢。已经开始想你了。
他回复道:没有问题?
一切顺利。
趁早好好享受吧。预计到达时间20点整。
女服务生又出现了,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先生?”
“请来杯浓咖啡,再来一大杯白兰地。”布莱克用西班牙语说。
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在见科尔德罗之前,他还有三个多小时需要打发,可以慢慢品尝餐后酒,然后也许还可以四处观光一下。
布莱克从国家建筑博物馆出来,来到玻利瓦尔大道,发现夜幕已经降临。热带地区的白天很短,这总让他感到惊讶。在加拉加斯,太阳大约在下午6点就从天空中消失了,整整十二个小时后才会升起,从1月到12月一直如此。这里没有冬天,没有春天,也没有秋天,有的只是常年的炎热,偶尔会有倾盆大雨消暑解热。
在鼓噪不断的蝉鸣声中,他向北走过两个街区,又向西走过四个街区,穿过政府区,朝玻利瓦尔广场走去。在那里,绿树成荫的广场上,家家户户聚在一起,享受着夜晚难得的凉爽。孩子们欢快地四处蹦蹦跳跳,胖老太婆们坐在长凳上说长道短,男人们在折叠桌前打牌、玩多米诺骨牌,抽着难闻的雪茄。
布莱克查看了一下手机,科尔德罗还没有发来信息。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广场,看上去漫不经心,却时刻保持着警惕。他只能猜测科尔德罗的外表,而他确信托尔斯不会让自己的联系人处于同样的劣势。他站在阴影里,扫视着广场,寻找可能的人选。7点钟到了,又过去了几分钟,仍然没有任何迹象。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自己放在显眼的地方了。他走到广场最前面那座殖民地风格大教堂的白色墙面前,在中央大门的一侧等待着。
又过了三分钟,布莱克开始担心从机场一路跟踪他们的人发动了更大规模的搜索,科尔德罗已经听到风声,知道他们已经成了通缉犯。一名手持半自动步枪的警察走了过来,布莱克有些紧张,担心被发现。警察朝他的方向匆匆瞥了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
科尔德罗现在已经迟到十五分钟了。布莱克拿出手机,准备主动冒险给他的号码发条短信。
“是布莱克先生吗?”
他从屏幕上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年近六十、表情严肃的男人。此人穿着体面,手里拿着一本精装小书。
“科尔德罗先生?”
来人侧身甩了一下脑袋,示意布莱克跟著他进去。
他们进入大教堂,里面正在进行弥撒。会众大多集中在前排长椅上,正在唱圣歌;一位牧师在高高的祭坛上准备圣饼。空气中弥漫着一层又一层浓郁的熏香,环绕在悬挂于中堂拱形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周围。布莱克注意到,除此之外,这里明显缺乏罗马天主教教堂的装饰,应当算是属于新大陆的一座简陋建筑。
科尔德罗领着他走到右边过道后面的一把长椅前。前面几排长椅上分散着几个虔诚的礼拜者,他们正在专心祈祷。一入座,科尔德罗立即弯腰跪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在布莱克看来算是一种真正的虔诚行为,或者可能是提前请求赦免的表现。
“我和托尔斯上校谈过。”科尔德罗的英语非常地道,显然受过良好教育,“我相信你的资历,我相信他也相信我的资历。”
“你是由可靠的线人推荐的。”布莱克回应道。他觉得这样说很有必要,让人感觉有来有往。
科尔德罗点点头,面带沉思地用手指着书的一角,布莱克现在可以看到书的封面上有一个金色的浮雕十字架。“你必须明白这不是我的正常业务。不久之前,我还是财政部受人尊敬的经济专家。我直言不讳地提出了我的观点——石油不可能永远保持现在的价格。这是我的罪过——挑战正统。可悲的是,在我的国家这并不被视为一种美德。”他遗憾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所以我不得不另寻他法来养家糊口。不过,我向你保证,我并非没有原则。”
布莱克觉得自己就像神父在听罪人忏悔。“我可以向你保证,科尔德罗先生,我也并非没有原则之人。我无权告诉你细节,但这件事不需要你良心不安。”
“我的国家很脆弱,布莱克先生。它有许多问题,但它的理想——无论多么误入歧途——至少证明了它的灵魂。”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告诉你我来这里是站在天使那一边。”
科尔德罗不安的表情中露出一丝微笑,然后便沉默不语,仿佛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我这里给你准备了两个名字和两个电话号码。第一个人会为你提供硬件。他是一个老熟人,但不是我们政府的朋友。你完全可以信任他。第二个人是飞行员。从前,我的职责之一是代表我们受人尊敬的政客安排将美元运往国外。唉,没办法,就像所有欺世盗名的家伙一样,他们的真爱是他们口口声声所鄙视的东西。我利用这个人是因为他总是给人一种罪犯的印象。没有人会相信他受雇于政府,即使是像我们这样声名狼藉的政府。”
“他送货吗?”
“是的。但我不能保证他性格中任何其他方面的东西。”
“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托尔斯先生把钱电汇给你了吗?”
“是的。我非常感激。”
布莱克等着科尔德罗交货,但后者的注意力似乎被圣坛上的仪式吸引住了。
“我们可以成交了吗?”
“当然。”他突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把他的祈祷书递给了布莱克,“再见,我的朋友。”说完就从长椅上站起来,向前走去,加入了领受圣餐的队伍。
布莱克打开书,翻到用折起来的方形纸标记的那一页。他打开那张纸,看到两个名字和两个手机号码:伊曼纽尔·席尔瓦上校和格列戈里·布加诺夫。
其中一个是俄罗斯人。
就好像给布莱克的刺激还不够多似的。
阿维拉旅馆坐落在一个繁忙的街角,旁边是一排废弃的商店,商店紧闭的百叶窗上布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涂鸦。赖利在酒店入口内等着,递给布莱克一张钥匙卡,然后告诉他刚才是在开玩笑:这里没有游泳池,也没有餐厅和鸡尾酒吧。快速扫视一下空荡荡的大厅,他立马就明白这里唯一能算得上好客的就是那三台已经废弃的自动售货机。恶性通货膨胀带来了许多奇怪的后果,其中之一就是需要一桶零钱来买一包口香糖。幸运的是,阿维拉旅馆里的机器找到了第二次生命——它们的出货盘里堆满了烟头。
一名男子正在褪色竹塑板覆盖的接待台后面看电视。此人的脸因长期酗酒而显得浮肿,腋下满是汗渍。当他们从旁边经过时,他瞥了赖利一眼,略微抬头致意,这表明他们认识彼此。
“乔基姆。”赖利低声说,“他的英语说得很好。他告诉我,在国家破产前他是一名结构工程师。”
“关于我们,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们要在城里待几天,然后往南走。他认为我们来加拉加斯是疯了。”
布莱克在大厅通往住处的大门旁的读卡器上刷了一下房卡。大门表面是木纹塑料,但当门打开时,他却发现它是由三英寸厚的钢板制成的。
“乔基姆告诉我,他们是在第五次绑架事件发生后把这个放进去的。”赖利说。
“的确令人安心。”
他们穿过一小段没有窗户、铺着瓷砖的区域,看到前面一部停用的电梯上用警示胶带封了起来。
“幸好我们就住在二楼。”赖利边说边开始爬楼梯。
“我已经感到家的温暖了。”
“等看到你的房间再说。”
他们走过四段楼梯,来到二楼。楼梯间里的空气潮湿污浊,成群的苍蝇懒洋洋地在昏暗的荧光灯下盘旋着。楼里面寂静得出奇,甚至连空调的嗡嗡声都没有。
“我们是这里唯一的房客吗?”布莱克问。
“我有一种感觉,等天黑之后,这里会热闹起来。”
“好极了。”
他们在一条铺着瓷砖的走廊两侧要了两个面对面的房间。赖利和法伦住在右边,布莱克住在左边。
“我们搞到了点吃的。”赖利说,“10点见?”
“好的。”
布莱克把房卡插进锁里打开门,走进一间黑暗的房间。他打开灯,惊扰之下几只大蟑螂在摇摇欲坠的家具下飞来蹦去。这间屋子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它的简朴。一张铺着灰色床单的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敞开的衣柜,都有几十年的历史了,磨损严重,疤痕累累,但还能用。房间里没有地毯,没有窗帘,只有孤零零一盏没有灯罩的灯。布莱克用力拉了下床上方吊扇的绳子,吊扇开始在空中摇摇晃晃、吱吱嘎嘎地转动起来。
他轻轻推开套间的门。一条松垮的、颜色与床单相似的毛巾挂在镀铬栏杆上。洗手盆上方的墙上镶着一面镜子,镜子的一角裂开了。布莱克住过比这还差的地方。在冈比亚,他遇到过一整面浴室的墙壁上爬满了五颜六色的昆虫,有些昆虫有他手掌那么大。
他脱光衣服,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洗漱用品,走进浴室。胡子长了一天,他的脸有些发痒,但他不肯刮胡子,这既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外表,也是为了卫生。出门在外,哪怕是最小的刮伤也可能会迅速感染,削弱体力,而这可能会决定生死。至少水是热的,而且水量很大。他站在强大的水流下面,任其按摩着自己背部和肩膀的肌肉。
這种感觉很好,浑身放松、柔软,心无旁骛,胜过他这几年来的情况。这是精神和身体合二为一的结果。对于那些从未在行动中冒过生命危险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没有哪种药物可以比得上它。那不是麻醉品引起的快感——因为没有欣喜感——也没有脱离现实的感觉。他只能把这种感觉描述成一种和谐的状态,心灵上的平静与原始的肉体结合在一起,达到一种自然的状态,其中包含着某种纯洁,没有任何疑虑或自我怀疑的余地。布莱克认为,这就是他没有罪恶感的原因。
他很高兴来到加拉加斯。
洗完澡后,布莱克精神焕发。他穿过走廊来到赖利和法伦的房间。他俩的房间几乎和他的一模一样,只是因为多了一张床而显得更加拥挤。他们把书桌拖到房间中央,用作餐桌。由于需要为丛林之行储备口粮,晚餐只有他们在当地商店里能买到的少数几样东西:豆子罐头、大块粗面包、干肉条,喝的是当地苏利亚牌啤酒。总的来说比挨饿要好,但也好不了多少。
吃饭的过程中,赖利介绍了一下他俩的经过。在市场上把布莱克从车上放下之后,他们便驱车向市中心驶去,停在一幢公寓楼下面的一个地下停车场里。停车场入口处有一名武装警卫,并装有从地面升起的遥控护栏。下面停着的车里有宝马、奔驰和凯迪拉克,车身落满灰尘。这些车的主人不敢开车出去,因为害怕被绑架或者被子弹击中脑袋。停车费是每晚二十美元,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们额外给了那名警卫五十美元的小费。他们确信,只要他们需要,车就会在那里。
在阿维拉旅馆入住之后,他们仔细查看了一下酒店四周的情况,发现一个简陋的售货亭,在那里买了两部抛弃式手机。他们在街上遇到过好几个警察,但没有被拦住问话。警察看起来很紧张,好像他们脑子里想的是更重要的事情,而不是去打扰两个外国人。回来后,赖利在和乔基姆聊天时了解到,警察是这个城市最常见的谋杀受害者之一。装备更精良的犯罪团伙会向他们开枪,偷走他们的武器,然后消失在山坡周围无法管控、街道狭窄而密集的贫民区里。
乱世出暴徒。
布莱克对自己在市场上与那两个暴徒的遭遇战只字未提。他的职责是掌控全局,而不是吹嘘自己的功绩。不过,他告诉了他们自己与科尔德罗的会面以及对方给他的两个名字。
“我建议我们今晚就联系对方。有反对意见吗?”
一定要让他们全都参与到重要决定中,这样才不会落人口实。
“我没意见。”赖利说。
法伦说:“我不相信在这个国家有什么事情是直截了当的。不过有一点没错,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
布莱克用其中一部新手机拨打了伊曼纽尔·席尔瓦上校的电话。电话连续响了四声,然后是第五声,紧接着里面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用西班牙语说话的声音:“请讲。”
“是席尔瓦上校吗?科尔德罗先生给了我你的号码。”布莱克用英语说,“我想你可能在等我的电话。”
“是的,当然。”上校的英语口音很优雅,表明他曾在英国桑德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受过教育,“他几天前告知我你的要求,我很高兴能满足这些要求。费用是五万美元,交货前支付。”
“提前支付百分之五十不是更合规矩吗?”
“但在委内瑞拉不是这样的,布莱克先生。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是不行的。请你记一下账户信息,钱转过来之后我会给你回电话的。”
布莱克把一只手放在听筒上,说:“给我一支笔。”然后又继续对着电话说:“我们时间很紧,上校。什么时间能交货?”
“我希望明天黎明时分。”
“这么快?”
“我更希望能尽快减轻我的负担,相信你肯定能理解。”
“我会尽最大努力。”
法伦从背包口袋里取出一支圆珠笔,布莱克抓起一张餐巾纸,写下了一个账户的详细信息。他认为这个账户离加拉加斯非常遥远。
“汇款是从伦敦银行转过来吗?”
“是的。”布莱克确认道。
“很好。目前这是最佳的汇款方式。在我看来,恐怕瑞士银行已经破坏了他们在自由裁量权方面的名声。我希望能尽快和你通话,布莱克先生。”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布莱克向另外两人汇报说:“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他拿出从英国带来的手机,拨通了托尔斯的号码。
托尔斯立即接起了电话:“利奥?进展到哪一步了?”
“我和科尔德罗的人联系上了。他要预付五万美金,明天第一件事就是送货。我会把他的详细信息发短信告诉你。他希望今晚完成转账。”
“我们能相信他吗?”
“我们别无选择。”
“那飞机呢?”
“接下来就解决飞机的事。我拿到了名字和电话号码。”
“也就是说还没有任何头绪?”
“我刚离开科尔德罗不到两个小时。”
“好吧,要加快速度,伙计。”
布莱克心中一凛:“出什么问题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不祥的沉默。
“弗雷迪?”
“可能有问题。”
“什么意思?”
对方又停住了。
“到底怎么回事?”
“我在军情六处的联络人从英国驻加拉加斯大使馆传来消息。当地的情报部门联系了他们,询问他们是否知道有任何英国商业利益集团在内地进行未经授权的勘探活动。使馆方面询问他们调查的原因,结果被告知他们怀疑是探矿者的三名英国公民今天上午进入了该国。他们掌握了你们的名字。”
“我们被跟踪到了加拉加斯。他们一定是在机场认出我们的。我们甩掉了他们。”
“如果他们盯上了你们,肯定会盯紧航空公司。所有的小公司都依赖于政府的合同。你们可能得考虑通过公路南下了。”
“走公路?然后呢——乘坐独木舟走完最后的三百英里?”
“你们可以在乡下找个当地的飞行员。他们更容易贿赂。”
“弗雷迪,拜托看看地图行吗!这个国家很大,却没有宝贵的藏身之所。在我们前进的方向上只有一条公路。我宁愿找那个俄罗斯飞行员碰碰运气。”
“俄罗斯人?”
“是的。科尔德罗介绍给我一个俄罗斯人。说不定他和我们在非洲遇到的那些海盗一样。老毛子们逃到的那几个为数不多的国家管理松懈,可以让他们降落他们的老古董伊尔客机。”
“考虑好备选方案。”
“你马上转账吧。我们会没事的。”
托尔斯沉默不语。
“记得转账。再见。”
布莱克结束了通话。赖利和法伦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当地的情报部门正在寻找我们。他们认为我们可能是非法采矿者。”
法伦耸了耸肩,显得颇不以为然。
赖利说:“这样一来就不能用那辆越野车去运送武器了,我们需要另找一辆车,不能冒险雇车。我们必须自己动手。”
“不能持械搶劫。我不想有人看到。”
赖利和法伦笑着对视一眼。
“我们会谨慎的。”法伦说。
布莱克点点头,拿起其中一部抛弃式手机,拨通了那个俄罗斯人的号码。
电话响了六声,没有人接听。布莱克一直在线等着,电话又响了六声,然后又响了六声。最后,电话终于接通了,一阵低沉的咆哮声说出了几个不连贯的音节。
“是布加诺夫先生吗?我叫布莱克,是科尔德罗先生的朋友。我知道你有一架飞机。”
对方嘟哝了一声,接着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布加诺夫好像正在抽烟。
“我想租用你的飞机。如果可能的话明天就用。”
“你想去哪里?”对方的声音又粗又刺耳。
“去南方,普拉塔纳尔镇,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电话里又传来一阵嘟哝声:“明天不可能的。”
“除了支付你的费用之外,外加两千美元现金。回程也是一样。”
“后天,星期三。明天我要维修保养一下飞机。”
“不能等一下再保养吗?”
“不行。星期三。”
“好吧,那就星期三——只是你要保证计划不能改变。”
“三千美元。一天三千美元。”
“两千五。”
“那就算了吧。”
布莱克叹了口气,说:“好吧,布加诺夫先生。单程三千美元,共有三名乘客和两百公斤货物。我们什么时候在哪里见面?”
“什么货?”
“不是那种能通过安检的货。”
“这个问题比较难办。”
“所以我付钱给你来解决这个问题。”
布加诺夫低声抱怨了几句。
“成交?”布莱克问道。
在短暂的停顿中,布莱克可以感觉到俄罗斯人的抵抗在减弱,并最终让步了。
“周三上午10点。”说着他给了一个地址,在加拉加斯以南五十公里的小镇查拉亚韦。布莱克回忆了一下,那里有一个小型国内机场。
“那就到时候见。”
布莱克结束了通话,对另外两人说:“他听起来年纪挺大,醉醺醺的,不大靠谱,但我们只有他这一个选择,除非你们还有更好的主意?”
“年纪大好啊。”法伦边说边伸手去拿剩下的最后一块肉干,“飞行员同士兵一样——最优秀的才能活下来吹牛皮。”他把肉干扔进嘴里开始咀嚼,眼睛闪闪放光,充满了对冒险的期待。
布莱克感觉到法伦的这番话有一部分是针对他的——也许是一种恭维,但也带有讽刺的意味。他非常清楚,在法伦和赖利的眼里,他的年龄使他成为一个潜在的负担。他们需要知道他依然宝刀未老。他们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一个他们从未在枪林弹雨中并肩战斗过的人。为了鼓舞士气,他必须一有机会就证明自己。
他们喝着剩下的啤酒,等着席尔瓦回电。二十分钟后电话打来了。钱已经到账了。席尔瓦详细介绍了该市东郊的一个地点,并承诺早上6点会在那里等候。他在简短的交谈结束时说了几句话,布莱克从中得到了些许安慰:“布莱克先生,我想你会对货物很满意的,非常非常满意。”
布莱克对他们两人说:“马上开始干活了。我们4点半出发,弄辆车前往约定地点。接完货后找个地方藏起来,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我建议我们在这里和查拉亚韦之间的山里露营。”
听了他的建议,他们两人面露微笑,点头同意。他们终于有了行动计划。
布莱克把剩下的几块面包屑扫进一个空啤酒瓶里,用作捕蟑螂的陷阱,然后起身离开,让他的两个同伴睡一会儿。
布莱克醒着躺在近乎黑暗的房间里,听着楼上房间妓女床上发出的沉闷的咚咚咚咚的声音,以及从敞开的窗户传进来的城市的声音:车辆发出的隆隆声,深夜狂欢者兴奋的尖叫声,每隔一刻钟敲响的教堂钟声,附近公寓里婴儿的哭闹声,远处传来的零星枪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鞭炮声。这是一个拒绝睡眠的城市,一个充斥着接生婆、掘墓人和小偷的城市。
午夜钟声敲响,布莱克继续在自己的汗水中煎熬着。然后他听到它们——一、二、三、四——四只蟑螂爬上纸做的跳板,掉进了空酒瓶里。它们对着玻璃疯狂地四处乱抓,然后,好像突然一下子筋疲力尽,倒下去之后一动不动。
他内心似乎安定了不少,逐渐进入了无梦的睡眠。
布莱克突然被手表上的闹钟惊醒,夜光表盘上的时间是凌晨3点半。他纵身下床,感觉到光脚踩在瓷砖上的凉爽。他起身之后才想起半夜起床的目的。他打算独自一人去偷辆车,不能被人发现。他不能让人看见他们三个在一起,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他冲了个冷水澡,走出浴室后感觉整个人思维敏锐、精神抖擞。他穿上登山短裤、沙漠靴和T恤,从背包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液晶电筒和莱泽曼多功能工具钳。他用上面的钢丝钳把衣柜里唯一一个衣架上的挂钩剪下来,把剩下的部分卷起来,刚好塞进自己屁股上的口袋里,然后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他走下楼梯,打开通往大厅的门,准备和乔基姆闲聊一会儿,装作自己是个睡不着觉的傻游客。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电视关了,灯光昏暗,乔基姆倒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像只母猪一样鼾声如雷。布莱克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转动门内侧的把手,固定好门闩,这样回来的时候就可以自己进去,然后走到外面。他透过玻璃回头瞥了一眼,乔基姆仍然睡得不省人事。
这家旅馆坐落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这条街道曾经是繁华的商业区,位于中央商务区的边缘。路上行驶的车辆很少,只有零星的轿车和货车。除了附近的门口有几个睡着的人之外,再也见不到任何人。布莱克隐身在阴影中,往东走了一个街区,然后向北拐进狭窄的街道,街道两旁都是公寓楼。
在黎明前的寂静中,这座城市似乎十分惬意。唯一能看出它那不安灵魂的是稀奇古怪的涂鸦和各种各样的汽车。崩溃的经济和廉价的燃料使加拉加斯变成一个博物馆,到处都是大型老旧的美国车,让他想起很多老电影。在破旧的小型车和皮卡车中,还有福特、林肯、雪佛兰和庞蒂亚克,这些车辆挡风玻璃前的引擎盖足有六英尺长,车后的行李箱也有这么长。
他又继续走了三个街区,在街的另一边发现了他想要的车:一辆淡棕色的庞蒂亚克巴黎人,1985年左右的车。这辆车有凹痕,有刮痕,轮毂盖也不见了,不太显眼,空间够大,足以装下三个人和他们的装备。周围几幢五层楼的窗户都没有灯光,四周没有危险。他从暗处走出来,穿过马路。
布莱克走到驾驶室窗前,从口袋里拿出那卷铁丝,把其中一头弯成一个小钩子,用力把它伸进橡胶密封条和车窗玻璃之间。他上下摆弄着铁丝,寻找能让门锁弹起的杠杆装置。这比他记忆中的要复杂得多。宝贵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一直没有成功。他努力保持着耐心,不让自己急躁。慢慢地,传递到手指指尖的震动开始让他想象出了車门里面的结构。他锁定瞄准的那个水平杆,把钩子向内扭动,为的是从下面将其钩住。钩住之后,他又拧了一下,固定住,然后猛地往上提拉,听到一声令人满意的咔嗒声。他拽出铁丝,坐进车里。
剩下的工作比较困难。布莱克拿出莱泽曼多功能工具钳,打开十字头螺丝刀。他用手指摸了摸方向盘转向柱下方的塑料饰件,找到了固定它的四个螺丝。他在仪表盘下面摸黑工作,依次拆下每个螺丝,拽开饰板,露出转向柱,以及连接着点火装置、前照灯和雨刷控制器的多色电缆束。他打开手电筒,查看了一下点火管,里面连着六根电线:一根绿色,一根黑色,两根红色和两根棕色。他用莱泽曼剥线钳剪开、剥离两根红色电线——带电电路——然后使用钳子的尖端把两根线拧在一起。仪表盘上的灯亮了。接下来,他又用同样的方法处理了那两根棕色电线——启动机电路——把两根电线互相接触,发出火花。发动机突然发出刺耳的声音,转动起来。布莱克使劲踩了几脚油门,发动机发出砰砰的声响,然后轰鸣着发动起来,沉闷的引擎声回响在沉睡的街道上。
他挂上前进挡,顺利地开车离开,过了几个街区后才打开车灯。他观察了一下后视镜,一切都很平静。
当布莱克不急不慢地回到大厅时,乔基姆还在睡觉。他用了十五秒钟,一点一点地把门关上,然后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穿过大厅。他刷了一下门禁卡,安全门咔嗒一声开了,他悄悄地溜了进去。乔基姆动了一下,但没有醒来。此时距离布莱克与那两个人约好的见面时间还有整整十分钟。
他在4点半准时敲响了赖利和法伦的房门。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正在等他。
“我们刚才在想,头儿,也许我们俩应该先去弄辆车,这样可以降低我们三个都被发现的概率。”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不过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他们两人惊讶地互相看了一眼。
“出发。”
他把背包挂在肩上,朝楼梯走去。
当他们进入大厅时,乔基姆动了动。
“退房,我们要赶早班车。”赖利说,“几周后我们可能还会见面。”他走到桌子前,递上了他们的钥匙卡和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
乔基姆感激地收了钱,但同时关切地看着他们说:“你们叫出租车了吗?你们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有些出租车司机是罪犯。”说着他伸手去拿电话,“我打电话给我的朋友。”
布莱克笑着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们没事的。我们喜欢走一走。”
“步行?但这很危险的。”
“我们也喜欢冒点险,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再见。”
说完他们就走了出去。身后的乔基姆一边把钞票叠起来放进衬衫口袋里,一边对着这些疯狂的英国人摇了摇头。
布莱克把那辆庞蒂亚克停在离旅馆不远的地方。他打开后备箱,看着他俩把背包放进去,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得意。赖利坐在副驾驶座上,法伦坐在后面。布莱克摩擦了一下两根裸露的电线,已经发热的电机毫无怨言地启动了。他开着车驶入了黎明前稀疏的交通中。
“你们觉得怎么样?”布莱克问道,希望至少能得到他们的一句认可,“这辆车还行吧?”
“非常好。”赖利一边说,一边翻弄着杂物箱里的东西,“只可惜这车是警察的。”
“什么?”布莱克没能掩饰住他声音里的惊诧。
赖利隔着座位朝后排的法伦龇着牙笑了笑,后者大笑出声。
他被他俩套路了。
布莱克点了点头,紧抿着嘴唇,忍下了这一局。要想让这对混蛋刮目相看,偷辆车可远远不够。
赖利用他的手持全球定位系统(GPS)导航。席尔瓦给他们的地址在地图上看起来只有很短的距离,但实际上是一条通往该市东南部的曲折路线,还要经过几段之字形的陡峭盘山路。这里是贫穷的远郊区,所见之处净是一栋栋随意用各种材料搭建起来的简易平房,紧靠在越来越茂密的森林中的山坡上,看起来摇摇欲坠,十分危险。
离城市越远,建筑物分布得越稀疏,直到最后完全消失。他们开车到达一座小山山顶,开始从另一侧下山。道路逐渐变窄,茂密的热带植被从道路两侧向内疯长。布莱克驾驶着笨重的庞蒂亚克,驶下蜿蜒数英里的陡坡。渐渐地,他们感觉前方好像没路了。这种感觉很快得到了证实,一块路牌上显示他们正在接近一条封死的道路。开了一小段路后,柏油路变成土路,车灯照到一段钢制防撞护栏上,表明路已经到了尽头。他们在一条深沟前停了下来。
布莱克掉转车头,朝向他们来时的方向,然后关掉了引擎。
“好僻静的地方。”赖利说,“估计对方能来多少人?”
“他已经拿到了钱,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找别人。”
“最好不要冒险。”说着,赖利转头瞥了一眼法伦,“对不对?”
他们俩从车里下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在周围树木的掩护下放哨。
离预定的见面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布莱克放下车窗,在车里等着,观望聆听周边的情况,同时意识到自己的感觉在平民生活中已经变得十分迟钝了。士兵需要在丛林中进行长达一个月到六周的训练才能培养起敏锐的听觉、视觉和嗅觉,让自己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长时间生存下去。曾经有一段时间,布莱克的敏锐度一直处于巅峰状态。他可以在进入一幢看似空无一人的大楼时,仅凭嗅觉就能判断里面是否有人。正是这种能力不止一次救了他的性命。
仪表盘上的时钟慢慢地走向早晨6点。天色开始破晓,四周原来单一颜色的景致慢慢呈现出彩色。他们位于一个狭窄、陡峭的山谷里,从那里可以看到远处森林覆盖的山顶。偶尔人迹可至的地方被开垦成梯田,种上了香蕉树,但周围大部分地区仍保持着自然状态。再往北不过几英里远的地方,是一片污秽之地。这里本来应该是一处景色宜人的地方,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某种令人窒息的气息。布莱克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那里没有被开发,却又离充满暴力的城市如此之近,那就肯定是用作掩埋被谋杀者尸体的乱葬岗了。他敢打赌,在峡谷的山脚下随便翻一下,就会找到成堆的森森白骨。
距离预定时间还有两分钟的时候,不远处射来两束车灯灯光。布莱克下车走到土路上,看到一辆涂成军绿色的福特漫游者皮卡驶了过来。里面似乎只有一个人,但车窗和挡风玻璃的颜色很深,看不清里面那人的脸。车子在庞蒂亚克前面拐了一个急弯,轮胎卷起灰尘,向前慢慢移动了一下,然后开始后退,直到车尾与布莱克那辆车的后备厢对齐才停下来。
布莱克等着司机下车,但车门一直关着,引擎也在空转。看来里面的人是打定主意不想露面了。他怀疑那人是上校,但也很可能是他派了个手下过来。此人急于放下货物,马上离开。
皮卡车厢上严严实实地盖着一块绿色油布。布莱克走到车厢后挡板边,从固定挡板的搭扣上取下销子,把挡板放平九十度。他朝防水布下面瞥了一眼,看到三个黑色尼龙旅行袋。司机加速转动引擎,好像在催促他快点。但布莱克不慌不忙,没有理会他的提示。他把离自己最近的旅行袋拖到面前,在后挡板上拉开拉链。袋子里面装着三支配有单独刺刀的AK-47突击步枪,三支装有消音器的史密斯威森M&P 9半自动手枪和三个肩带枪套。这是一款有趣的组合——俄罗斯人惯用的突击步枪和美国联邦调查局最喜欢的配枪。此外里面还有三个带有耳机和麦克风的阿塞尔桑对讲机,每一个都比手机更小、更时尚。
布莱克把这个袋子扔到地上,伸手去拿另一个。这个袋子死沉死沉。他打开袋子,发现里面装着突击步枪用的容弹量三十发的弹匣,装有7.62毫米×39毫米子弹的盒子,以及更多装有9毫米手枪子弹的盒子。
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袋子是三个袋子中最重的,里面装着一个两英尺长的木箱子,箱子顶部印著:30×M67碎片杀伤手雷。这是北约部队自1968年以来的最爱——轻便、高效、可靠。在木箱旁边还塞着另一个包裹:一块两点五公斤的塑胶炸药、四个雷管和一个遥控装置。上校果然说到做到——货物比布莱克所希望的要好得多。他拍了两下卡车的侧面,司机立马绝尘而去。
布莱克仍然保持警惕,想在转身背对公路之前确定只有他一个人。他等待那辆车发动机的声音渐渐消失,直到耳边只有醒来的知了聒噪的合唱声。对方没有耍花招,而是直接交货走人。
“一切正常。”
赖利和法伦从他们的藏身之处走了出来。
“好像是席尔瓦上校亲自送来的。”布莱克说。
赖利和法伦弯下腰来查看旅行袋里的东西,一边检查武器,一边发出啧啧称赞的声音。
“我不想这么说,老大,但我每次都想用AK代替我们的卡宾枪。这些宝贝儿看起来是全新的。”
“直接从仓库里拿出来的。”法伦盯着一支史密斯威森手枪的枪管说,“枪管里还有润滑油。”
赖利拿出一支突击步枪,熟练地在手里舞弄着说:“很好,非常好!”
他把枪递给布莱克,布莱克把枪托顶在肩上,试了一下瞄准器,心中一阵兴奋。对他来说,这感觉就像老情人一样熟悉。
“现在去哪里?”法伦边说边把弹药拖进庞蒂亚克的后备箱里。
“我们先往回走,然后朝查拉亚韦方向去,弄些给养,再藏起来,直到明天天亮。注意节省体能,我们马上就要用到了。”
他们把旅行袋放进庞蒂亚克的后备厢,兴致勃勃地出发了。他们终于有了称手的家伙。
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天空中原来单调的灰色全然消失,碧蓝的天空明朗清澈,空氣温暖而新鲜。赖利和法伦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布莱克则小心翼翼地驾驶着庞大的车子往山顶开去。
接近山顶时,车子拐过一个急转弯,眼前的一幕让他们顿时笑不出来了。刚才运送武器的那辆福特漫游者皮卡头朝前,一半车身拱进了路边浓密的灌木丛中,好像是为了避免碰撞而突然转向造成的。一个年轻的士兵站在车旁,两腿叉开,双手紧贴在乘客门上,一支枪顶在他的后背上。持枪者身穿类似的军装,头戴蓝色头盔,头盔前面印着白色字母。第三个人也戴着蓝色头盔,站在一辆停在路中央的丰田军用越野车前面。他举起步枪瞄准庞蒂亚克的挡风玻璃,而他的同事则举起一只手,命令他们停下来。
布莱克一边踩下刹车,一边对车内另外两人说:“把手举到他们能看到的地方,不要轻举妄动。”
他在离那辆丰田汽车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从这里可以辨认出蓝色头盔上的字母:P.?M.。宪兵。布莱克看了看那个被两名宪兵撞到路边的司机,发现他不超过十八岁,还是个孩子。席尔瓦上校把事情搞砸了。
布莱克、赖利和法伦把双手举过肩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看上去很困惑,好像不知道出的可能是什么问题。两个戴蓝头盔的士兵用西班牙语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那个拿枪瞄准年轻士兵的人命令他脸朝下趴在地上,将其双手铐在背后。随后两个人都举起步枪慢慢靠近庞蒂亚克,一个盯防车的左侧,另一个盯防车的右侧。他们也很年轻,顶多二十三、二十四岁的样子,显得紧张、害怕,手指在扳机上颤抖。
布莱克面带微笑地看着从驾驶座车窗边走过来的宪兵,让他看清自己的脸,试图让他知道没有必要小题大做。他猜测他们的计划是让右边的宪兵继续提供掩护,而他的搭档则轮流命令他们下车,让他们躺在地上,然后铐住他们。
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左边的宪兵示意布莱克先从车里出来。
“没问题。”布莱克说,仍然装出友好的样子。伸手去抓门把手的时候,布莱克低声对车内两名乘客说:“我来解决。”
赖利和法伦在后视镜里互相看了一眼。
布莱克走下车,高举着双手,脸上仍然带着微笑,用西班牙语说:“你会说英语吗?”
“趴在地上!”宪兵指着路边的地面吼道。
布莱克点了点头,从车旁向外走了三步。走到第三步的时候,他猛地向右边看去,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吓了一跳。这是个老把戏,但每次都奏效。这名宪兵的头本能地转向同一个方向。就在他注意力分散的那一瞬间,布莱克一个箭步冲到他的右边,左手抓住他的枪口,左脚顺势一转,摆动右肘击向那人的下巴,结结实实击中要害。强大的冲击力让这名士兵松开了手。布莱克从他的手中扯过步枪,身体继续逆时针方向旋转,就在第二个宪兵隔着车顶向他开火的同时,他已经侧旋倒地,面向庞蒂亚克,伸手摸到扳机,从车子底下回了对方一梭子,一下子就将枪手的脚踝打断了。枪手双腿一弯,身子向下倒去,同时嘴里发出惊讶、痛苦的尖叫声。当他身体倒地时,布莱克又打了一梭子,击中了他的头部和躯干,直接毙命。随即布莱克就地滚了两圈,然后迅速屈膝蹲起,刚好看到第一个宪兵手脚并用挣扎着爬起来,正在摸索腰带枪套里的手枪。布莱克瞄准他的胸部,再次开火。六发子弹穿透了他的外衣,轰烂了他的心脏和肺。他四肢胡乱地摆动着,身体剧烈扭动,仰面倒地,双膝难看地弯在尸体下面。
这时布莱克发现他的右边有动静。运送武器的那个年轻士兵已经站了起来,双手被铐在身后,开始狂奔起来。
布莱克在他身后喊道:“站住!”
但对方继续向前狂奔。
该死!留下个证人。
只能丢车保帅了。
他别无选择。
布莱克瞄准目标,确保做得干净利落。一颗子弹击中了后脑勺。
正在狂奔的男孩双腿停止了移动,但前冲力使他的身体继续向前,脸朝下重重地摔倒在路上。
随即四周一片寂静。
“警报解除。”
赖利和法伦的头从车门上方露了出来。他们环视了一下现场,然后从车里爬了出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表情,觉得自己能活着真是太幸运了。
布莱克看到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于是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法伦说。
布莱克看着他俩愤愤地说了一句:“马上清理一下,离开这里。”
按正常标准来说,这是一项粗糙的工作,但必须要做。当死者的同事最终找到这里时,他们会发现两辆差点就迎面相撞的车。开福特漫游者的少年司机赤身裸体、双手被铐,躺在他的皮卡旁,显然是被一颗子弹击中后脑勺而死的。漫游者的轮胎被切开,座椅被撕开,里面的填充物被扯了出来,似乎是在搜寻毒品或其他违禁品一样。两名宪兵躺在马路的两边,武器就在身边,看起来互相开火射击过,很有可能是为了争夺散落在现场的一些血迹斑斑的二十美元钞票发生了火并。
他們在委内瑞拉又度过了一天。
大院餐厅角落里的一张餐桌前,萨拉·贝尔曼漫不经心地吃着早餐,而霍尔斯特则坐在他最近占为己有的餐桌主位上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为了维护他们的尊严,对方做出了小小的让步,允许四名科学家在一起吃饭,与在同一时间用餐的军刀公司的官员和军士远远隔开。肯尼迪坐在她的对面,斯菲里斯坐在她的右边,三个人都感到有些反胃。霍尔斯特丝毫没有发现他对三个同事造成的影响,正兴致勃勃地挥舞着叉子津津有味地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香肠。
“接下来的实验一切准备就绪,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他朝贝尔曼笑着说道,“我想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能交付第一批可用的纳米粒子?”
贝尔曼瞥了一眼肯尼迪。在过去的两天里,他变得越来越瘦,越来越虚弱。自从他们坐下来以后,他一句话也没说。
“教授?”她提醒了肯尼迪一声。
肯尼迪说:“一两天后吧。”
“好极了。如果我们能像你们在灵长目动物实验中那样成功,那么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霍尔斯特笑着说。他面色潮红,两眼放光。
说完之后,霍尔斯特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其他人并没有他那么热情。
“你没事吧,教授?”他对肯尼迪说,“恕我冒昧直言,你最近看起来好像不太好。”说着他看向其他人,想得到大家的肯定。萨拉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杯子,斯菲里斯则假装没听见,专心地在剥橘子皮。
“我感觉好多了。”肯尼迪有些愠怒地说,“不过,对你来说,霍尔斯特博士,似乎春风得意,看来这份工作很适合你。”
霍尔斯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时,几乎一直没说话的斯菲里斯为了缓和紧张气氛,插话说:“我觉得我们都有不同的方法来应对压力。”说着还对霍尔斯特报以安抚的微笑。
“不过,我想你也许应该去看医生,教授。为了保险起见。”
肯尼迪放下叉子,发黄的双手放在盘子两边,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完成这个项目的能力,霍尔斯特博士。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告诉所有想知道的人你到底做了什么。也许你最好在接下来的四十八个小时里,在这个星球上找个黑暗角落度过余生,因为没有一个正派的人愿意再和你交往。”
“早上好,诸位。”拉齐亚博士端着早餐盘出现了,“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肯尼迪按着桌子站了起来,撇开自己的食物,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
“一切都好吗?”拉齐亚问道。他感觉到了冰冷的气氛。
“他身体不好。”萨拉说,“我也失陪了。”
她把其他人留在餐桌旁,跟着肯尼迪走了出去。
贝尔曼在阅兵场中间追上了肯尼迪。阅兵场将餐厅与他们的宿舍和实验室隔开。
“我告诉他们你病了。你今天不应该工作,你需要休息。”
“我已经决定了,萨拉。我对这个项目的参与已经结束了……人们必须按自己的意愿去做。”
“你要做什么?他们不会让你——”她刚说到一半,肯尼迪突然停了下来。他呼吸困难,身体摇摇晃晃,好像要晕倒似的。贝尔曼赶紧伸手扶住他,然后冲着站在他们宿舍外面的卫兵大声呼喊,卫兵一路小跑过来帮忙。
贝尔曼独自走进实验室。肯尼迪因疑似感染,刚刚注射了大剂量的抗生素,此时正在睡觉。她告诉霍尔斯特,肯尼迪有些神志不清,不是有意要对霍尔斯特发火的。她将负责剩下的工作。第一批纳米颗粒几乎已经完成,四十八小时后将为第一次人体试验做好准备。
她坐到电脑前,调出几行基因代码,这些代码将被编入靶向机制。这个由几千个字母组成的序列将从化学上被转化为生物意义层面的武器制导系统,该系统能够区分并锁定构成人体的数十亿细胞中的少数细胞。
但是,如果代码不起作用会怎么样呢?如果她能在车轮上塞进一个扳手,减缓他们的进度,为自己争取时间,找到出路,那会怎么样呢?
她敢试试吗?
贝尔曼转头看了一眼,门口一个人也没有。现在只有她和她的良心。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决定要勇敢起来。
道路两旁,人们从棚屋里出来,有的去地里干活,有的赶紧挤上拥挤不堪的小货车,从这些偏远地区赶往城里。赖利和法伦弯下身子,藏在庞蒂亚克的车窗下。布莱克开着车,帽子往下拉得很低,遮住了眼睛,但人们还是注意到了这辆车。肯定有人听到了刚才的枪声,会有人前来询问的。等到了早上7点,警方和军方就会知道早些时候有辆棕色的庞蒂亚克从这里驶过。情况发生了变化,他们再也无法悄无声息地行动了。
眼下的难题是如何充分利用好短暂的窗口期——也就是在尸体被发现、线索被串联起来之前的这一两个小时。第一种选择是坚持原来的计划,躲在灌木丛中,希望第二天凌晨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开车赶到查拉亚韦。第二种选择是再偷一辆车,把他们的装备转移上去,然后藏起来。尽管这样做有风险,需要再次犯罪,但布莱克还是倾向于采取第二种方案。就在此时,其中一部抛弃式手机响了起来。
赖利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隔着座位递给前面的布莱克。
“你好。”
“早上好,布莱克先生。”电话是席尔瓦上校打来的,他听起来再高兴不过了,“我想你们收到货了吧?”
“是的,货已收到。不过你的司机被两个宪兵打了一枪,他们在山顶把他撞到路边。我们知道你是个可靠的人,上校。”
对方没有回答。
“喂?”
“他死了吗?”上校的声音里充满了明显的恐慌。
“应该是死了。”
“当时他们在等他?”
“看起来是那样的。所以,要么是他们盯上了你,要么是你的人犯了一个低级错误,比如他私自开了一辆车出来送货,没想到车子上安装了追踪器。你怎么能派一个孩子去做大人的事……”
“对方是宪兵?你确定吗?”
“是的,兩名宪兵。不过好消息是,他们将不再是委内瑞拉纳税人的负担了。”
席尔瓦上校没有理会这个笑话,而是继续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布莱克先生。我们的国家可能会崩溃,但我们的军队不会。如果这些武器被缴获,我需要你保证不要提到我的名字。”
“这个很难说——”
他们的谈话被一阵突然的骚动打断了,那边传来一个女人惊慌的叫喊声,还伴随着猛烈的砰砰声,就像拳头在砸门一样。
通话到此结束,没了下文。
布莱克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早上6点47分。他把手机递还给赖利说:“听起来好像当地被当作法律的人,上门来找席尔瓦上校了。”顿了顿,他又慎重地说:“我觉得他太相信自己的运气了。”
“他会招供的。”法伦说。
“毫无疑问。所以,我们是在路上碰碰运气呢,还是说服布加诺夫今天就起飞?我的意见是今天就找那个俄罗斯人。”
“真操蛋!如果就是要死的话,我也想死得轰轰烈烈。”赖利说,“我同意你的意见。”
“收到。”法伦回了一句,但没赖利那么豪情。
布莱克身体向后靠在座位上,伸脚把油门踩到底,那辆老旧的庞蒂亚克发出一声悦耳的咆哮声。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如果芬恩在,他一定会喜欢这样的,他会说这是完美的一天。
布莱克没有向西拐上一号高速公路——那条路会把他们带往正南方的查拉亚韦——而是选择向东,从一个违反直觉的角度绕圈前往目的地,只要能领先一步就行。他沿着岩石上凿出的乡道穿过群山,向圣特蕾莎德尔图尔小镇驶去,有些地方只不过是整饬过的乡间土路。到了小镇,他们在一个只有一个油泵的加油站停下来加油,从一个推着手推车、没有牙齿的老太太那里买了菠萝汁和当地人称之为“玉米饼”的奶酪玉米面包。老太太一看到美钞,眼睛就亮了起来,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抓过钞票,塞进衣服口袋里。
布莱克继续绕路前行。他绕过镇中心,朝着西南方向往更大一点的镇子圣弗朗西斯科德亚雷驶去,从那里又向北转向查拉亚韦-奥库马雷高速公路。在距离查拉亚韦小镇边缘几英里的地方,他们把车停在了一个卡车停靠站。赖利和法伦下车抽烟,活动一下腿脚。布莱克去了趟散发着恶臭的小便池,然后回到车上,拨通了布加诺夫的电话。在等待电话接通时,他瞥了一眼为卡车司机开的这家餐馆。一排顾客坐在高脚凳上,面朝窗外,正一边吃着香肠、喝着咖啡,一边争先恐后地猛灌白兰地,都是要喝出心脏病的节奏。
布加诺夫接电话时说了句俄语:“谁?”声音听起来好像刚从昏迷中醒来。
“布加诺夫,我是布莱克。计划有变,我们需要今天就飞。”
“不可能的。我告诉过你,飞机明天才能修好。”
“我有钱。需要多长时间?”
“要换零件。软管,那种液压软管,今天才能到货,我还得安上去。”
“需要换多少根软管?”
“多少根软管有什么关系?”
“多少?”
“两根。”
“你飞机上有多少根软管?我猜肯定很多,不止两根。所以临时将就一下吧。你多久能准备好?”
“你真是个疯子。想都不要想了,只能明天。”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法伦和赖利溜达过来问道:“有问题吗?”
“两根软管坏了,他正等着更换呢。”
“真是个孬种!”赖利说了一句。
布莱克凝视着车窗外的高速公路,觉得自己正处于十字路口,坚决不能走错。他很想改变主意,往南走,离人群和麻烦越远越好。通过公路他们最远能走到布埃纳维斯塔,距离此地大约一千两百英里,但从那里仍然需要经过长途跋涉,穿过几乎无人居住的荒野才能到达普拉塔纳尔村。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在为南部定居点服务的小型机场租一架飞机。这样做是可能的,但长途公路旅行存在风险,当务之急是需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再偷一辆车。成功与否取决于能否顺利到达布埃纳维斯塔,而且不能被无聊的警察拦住索贿。情况对他们很不利。
赖利和法伦抽完烟,回到座位上。
“考虑好了?”赖利问道。
这时布莱克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看屏幕,是托尔斯打来的。
“先等一下。”说着他接通了电话,“弗雷迪?”
“你们现在在哪里?”
“说了你也不知道。”
“你们拿到装备了吗?”
“是的,不过细节我就不跟你说了。”
“我这里可能有个坏消息。”
布莱克感到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刚接到军情六处朋友的电话。三十分钟前,科尔德罗惊慌失措地给他打了个电话,现在正在赶往我国驻加拉加斯大使馆的路上。他从一个共同的朋友那里得知,他的同事席尔瓦上校因涉嫌盗窃军械被拘留了。”
“我也这么猜想的。”
“嗯。现在科尔德罗威胁要揭发我们,除非他得到庇护和安全通道。他会得到公正的审讯,但我们当然会否认一切。我想你可能会称之为彻头彻尾的皇家闹剧。”
“的确如此。”布莱克说。不过他还是忍住冲动,没有再冷嘲热讽几句。
“你们南下的交通怎么解决?”
“我们正在努力。”
“我记得科尔德罗曾经给你介绍了个飞行员?”
“时间上有延误。”
“利奥,说实话,目前我可以给你争取一小时的时间,最多两小时。我的人会让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装装样子,录录口供,给人留下一个无害疯子的印象。但时间一过,我想我们可能就无能为力了。”
“干得漂亮,非常感激。”
“离开那里,利奥。越快越好。”
“明白。保持联络。”布莱克挂断电话,转向另外两人。
“我们都听到了。”赖利说,“我想我们最好去拜访一下布加诺夫。”
查拉亚韦是一个拥有十二万九千人的小城市,以查拉亚韦土著居民的名字命名。他们在西班牙征服者到来之前曾世代居住于此,但不幸的是,那些没有被屠杀的人大部分都死于天花或流感,几乎没有留存下来关于他们或其古代文化的证据。这座城市地处平原,两面环山,非常拥挤,主要由密集的混凝土公寓楼组成,周围环绕着一条宏伟、壮观的高速公路。GPS显示,布加诺夫的地址在城市东北边,距离弗朗西斯科·德米兰达高速公路不远,距离机场不超过两公里。
一路上车流量很小,宽阔的大道上,车子稀稀拉拉。这些汽车和面包车的年代甚至比加拉加斯还要久远,与为21世纪修建的高速公路格格不入。布莱克想象出这样一种可能:在一间落满灰尘的政府办公室里,存放着对现代城市的十五年发展规划,面积是现在的五倍,一直向周围的乡村地带发展。但事与愿违,城市不但没有发展起来,而且快速倒退。破败的迹象随处可见,路基裂开,四处杂草蔓延。他们经过一家废弃的快餐店和加油站时,看到大楼的外墙剥落,窗户被拆得七零八落,穷极无聊、骨瘦如柴的孩子们在瓦砾堆里胡乱转悠着。
这一幕不禁让布莱克想到,文明这种事情十分脆弱,需要金钱才能维持下去,而且需要大量金钱。一旦资金断供,即使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文明也会化为废墟。
他们绕过市中心,继续向北行驶,然后从一个高速路出口进入一片零散的低层住宅区,不时能看到垃圾遍地的灌木丛。又走了一英里后,他们来到一处独立的单层住宅,周围有一道十英尺高的铁丝网。在占地四分之一英亩的院子里,有一个用生锈铁皮搭建的仓棚,里面堆着一些空木箱,停着一辆破旧的白色厢式货车,上面涂着布加航空几个字。
他们停下车,从车上下来。脚下是条还没铺好的路。
大门用挂锁锁着,房子正面的两扇窗户上的金属安全栅栏被拉了下来。门上没有门铃和对讲装置。布莱克把手伸进开着的驾驶员车窗,摁了两下喇叭。
“执行B计划。”说着赖利双手扣紧放在腰前,法伦一脚踏上他的双手,自己双手抓住紧锁的大门上方,纵身一跃跳了进去。
布莱克紧随其后,只不过落地的时候比那个年纪轻、体重轻的家伙显得笨重了许多。
“我在外面看着车。”赖利说。
布莱克率先走到房门前,把门敲得山响。
“布加诺夫先生?我是利奥·布莱克。”
里面没有反应。布莱克走到门左边的窗户前,透过密集的格栅向内张望。他把手捂在眼睛两侧,挡住周围的光线,看到里面有一张床,皱巴巴的床单下面趴着一个人。
“早上好,布加诺夫先生。请你开门好吗?生意上门了。”
“你个混蛋!”布加诺夫在黑暗中嚷道。
“你说得没错,不过你肯定也会为了三千美元下床的。”
布加诺夫在床上不肯动。
“给你两分钟,不然我就把钱带到别处去。”
说完他就走回房门前等着去了。
几分钟后,布加诺夫骂骂咧咧地拉开几道门闩,打开了房门。他大约六十岁,秃顶,身体肥硕,胡子拉碴,眼睛黑得像煤块,穿着皱巴巴的灰色平角短裤和脏兮兮的背心。
布莱克立刻就喜欢上了他。
“很高兴见到你。”说着布莱克伸出手去。
“去你妈的。”
布加诺夫转过身,步履蹒跚地回到黑暗的室内。布莱克和法伦交换了一下眼色,跟着他进了屋。
他们走进的这间屋子既是厨房,也是平日起居的地方,里面有一张餐桌,几把椅子,一张旧沙发,一台放在墙壁架子上的古董电视机,一张书桌上胡乱堆放着未处理的文件,还有一个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布加诺夫抓起一瓶酒,一屁股坐到餐桌旁。布莱克和法伦坐在他对面,看着这个俄国人给自己倒了一杯庞贝罗朗姆酒,一仰脖灌了下去,然后伸手去拿香烟。只有当酒精和尼古丁都进入血液時,他才抬起眼睛说话。布莱克利用这段时间在房间里四处张望。他在书桌上方的架子上看到一张小小的镶框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身材苗条、长相英俊的年轻人,身穿苏联空军的制服。
“布莱克先生,你开过飞机吗?”布加诺夫开口说。
“没有,不过我曾经从飞机上跳下过几次。”
“没有刹车,飞机是不能降落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法伦说:“我们可以把软管修理好,降落两次肯定没问题。你听说过强力胶带吗?”
“你真滑稽。”
“如果今天飞过去,我们付你五千美元。”布莱克说,“大约一周后我们回来时也付你这么多。”
说着他把手伸进衬衫下面,解开了上次停车时从背包里取出的藏钱腰带,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拉开拉链。布加诺夫的眼睛顿时紧紧盯着那一沓厚厚的绿色钞票。
“你们是做什么的?”
布莱克说:“这个你不用管。”
“运的什么货物?”
“不能被别人看见的东西。我们也不能看。你能安排一下吗?”
布加诺夫叹了口气,说道:“为了五千美元去坐牢?我蹲过一次牢——在雅库茨克。那次的经历跟现在一样,都是疯狂的冒险。我宁愿冻死在西伯利亚的牢房里,也不愿热死在加拉加斯的监狱里。”
“布加诺夫先生,这次往返一趟是一万美元。你真的要拒绝我吗?”
布加诺夫盯着那沓钞票,嘴里吐出一股浓浓的蓝烟。
“普拉塔纳尔。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那里有一个简易机场,足以起降你的飞机。”
“他们有警察,甚至连偏僻的丛林里也有。”
法伦说:“你不用担心警察,我们只是三个去亚马孙徒步旅行的探险游客。”
布加诺夫盯着眼前这两个来访者,神色中既有轻蔑,又略带一丝不情愿的赞赏。
布莱克把钱拿出来,塞到对方的手里说:“成交?”
“你们这些婊子养的!”布加诺夫用猿猴一样的拳头紧紧攥住手里的钱,骂道,“你们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弄死的!”
布加诺夫打开院子大门,拉开瓦楞顶仓棚的门,里面堆满了更多的空板条箱、油桶、几个装着干货等待运输的盒子、旧飞机部件和几十年积攒起来的各种垃圾。
“我们得把车藏在里面,不能让人看见。”布莱克说。
布加诺夫说:“你想腾出地方来,没问题。不过如果你们想进入机场而不被发现,那最好找个地方藏起来。”他把自己那辆厢式货车的车钥匙扔给布莱克,蹒跚着走回房内,又点了一支烟,说道:“我需要吃点东西。”
布莱克打开货车后面的卷帘门,露出了一个大约十二英尺长、八英尺宽的空间,里面散发着腐烂水果的气味,热得像个烤箱。很显然,这里面根本无法藏住他们的武器,也几乎没有多少空间可以藏三个人,只要稍微搜查一下就会露馅。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在货车里装上空的板条箱,他们躲到箱子后面,寄希望于布加诺夫能招摇撞骗通过机场安检。
“除非你们俩有更好的办法?”布莱克说。
他们摇了摇头。有时候,明知道有风险,但也只能试一下。
根据板条箱上的标记,布莱克推断布加诺夫的常规贸易是食品和生活必需品。很明显,他从偏远的南方种植园往北方运送新鲜的水果和蔬菜,然后从北方带回日常必需品和农用品。这种生意非常普通,对他们十分有利。他们把背包和旅行袋搬到几个板条箱里,在车厢前部留下了两英尺深的空地方,其余的地方塞满空板条箱、成箱的大米、面粉和盐,一直堆到货厢顶部。虽然伪装得有些简陋,但也只能这样了。最后,他们把庞蒂亚克开进了空棚子,用油布盖住,把箱子和飞机零件堆在车顶上,车前还放了很多板条箱。
“肯定会骗过他们的。”法伦开玩笑说。
布莱克耸了耸肩,说道:“只能这样了。”他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10点45分,到了起飞的时间了。“去叫一下布加诺夫。”他命令道。
法倫领命而去,赖利跟在后面去了洗手间,留下布莱克独自一个人待在外面。他趁此机会给托尔斯打了个电话,做好了迎接坏消息的准备。
“利奥,我正要给你打电话。还在地面上吗?”
“再过三十分钟,我们应该就在空中了。有科尔德罗进一步的消息吗?”
“没有。他没有去成大使馆,我认为这是个坏兆头。如果他们抓住了他,很快就会知道你的名字和飞行员的名字。利奥,现在必须放弃飞行计划,目前这种情况下是不能飞的。距离普拉塔纳尔不到一百英里远的拉埃斯梅拉达有一个军事基地,如果他们不先把你们击落,那就肯定会在跑道上等着你们。”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完全没有了以往那种狂热的劲头,“你要知道,我通常不会这么说,但我不确定你们是否有足够的资源来解决这个问题。”
“再多的人手和装备只会让我们更显眼。”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利奥……也许你们应该先撤出来?前往圭亚那,然后再做打算。”
“现在重新考虑是不是有点晚啊?”对方没有回答。“弗雷迪,你是命令我放弃吗?”
又停顿了一下之后,托尔斯说道:“只有你能做这个决定。我希望你能权衡一下风险,一定要谨慎。”
“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一两周后见。”
说完他挂断电话,关掉手机。如果再有坏消息,托尔斯自己留着吧。
法伦带着赖利和布加诺夫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布加诺夫穿着一条破旧的蓝色宽松裤,一件皱巴巴的白色短袖衬衫,上面有蓝色肩章。他曾试图刮刮胡子,却刮伤了两处,上嘴唇和脖子上沾着血淋淋的纸巾碎片。他右手拎着一个提包,里面的酒瓶叮当作响。
布加诺夫在货车敞开的车尾处等待着,嘴里骂骂咧咧地咕哝着。布莱克和另外两人爬上车,绕到箱子后面的藏身处。
“好了!”布莱克喊道,示意他们可以出发了。
“狗娘养的!”布加诺夫边说边拉下车厢卷帘门,打了一个饱嗝,朝驾驶室走去。
布莱克、赖利和法伦三人挤在从下面堆到顶棚的板条箱和货车前部厢体之间十二英寸的空隙里。布加诺夫开车时丝毫没有考虑到他们是否舒服,每次停车、起步时,都会急转急停,猛烈颠簸。
“他开得好像已经喝醉了一样。”从布莱克左边的某个地方传来赖利的声音。
“不要以为他清醒过。”法伦说,“他要不这样的话,我估计你都不敢用他。”
让他们感到庆幸的是,从布加诺夫家到附近机场的距离很短。布莱克用手机拍摄过他研究过的卫星地图。一条通道绕过客运大楼的一侧,通向几百码外的入口,这条通道为一所飞行学校和一些空运企业提供服务。他在互联网上找到了几家知名货运商的详细资料,但布加诺夫却没有网站,甚至没有网站链接。布莱克猜测他所有的业务都是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联系的,或者是被其他公司转包出去的。出动飞机进入丛林地区的费用是用现金或实物支付的。
他们走了不到十分钟,货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我们快到大门口了。”布加诺夫喊道。他的声音透过他们和驾驶室之间隔着的薄薄的铝板传了过来。
车子停了下来,外面的停机坪上传来脚步声。布加诺夫用西班牙语和一名保安互相打招呼,他们聊得很友好,就像酒吧里的两个家伙一样。在他们聊天过程中,布莱克听到布加诺夫提到了“卡雷诺港”,他知道这是奥里诺科河上的一个港口小镇,就在哥伦比亚边界内。两人继续交谈着,布莱克感到他的肌肉开始抽筋,板条箱的箱角好像要扎进肉里一般。他意识到,此时距离他和托尔斯通电话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分钟,其中每一分钟都在给科尔德罗机会,让他能够把布加诺夫的名字透露给在封闭的审讯室里与他对质的官员。对方只要打个电话,布加诺夫就会被禁飞。即使他真的升空了,委内瑞拉也有一支非常高效的空军。
这是议程上的下一个问题。
终于,布加诺夫和他门口的朋友分手了。货车猛地向前驶出,直行了一会儿,然后右转,然后又右转。
“你们待着别动。”布加诺夫说。
他让他们在闷热中整整待了十五分钟。他们默默地忍受着煎熬,每个人都本能地退回到内心世界,在那里他们可以脱离肉体上的不适,摆脱时间概念。
这时,外面传来他们熟悉的布加诺夫走路时双脚发出的沉重声音,这表明他终于回来了。他在货车尾部停了下来,掀开卷帘门,车厢内一下子亮堂起来,涌进一股凉爽宜人的空气。
“你们中的两个先上飞机,另一个是维修人员,帮我把软管修好。”
赖利说:“那我肯定是最佳人选了,我老爸是个机械师,我从小在发动机机油里长大的。”
他们慢慢地从箱子周围挪出来,看到货车尾部正对着一架中型双螺旋桨飞机,飞机停在一个大型机库的侧面,从机场入口处看不见。布莱克隐约认出这是一架DHC短距起降运输机。他不是航空专家,但他清楚地记得,这种“驯鹿”机型在20世纪60年代已经停产,不过在他的记忆中,1999年他曾在东帝汶坐过一次。
“很漂亮,不是吗?”看着布莱克脸上不安的表情,布加诺夫说。他手里拿着一个工具箱和一件反光背心,“我在1998年买下了它,当时我那架老安-124运输机被停飞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弄到那架老安的吗?”
“不知道。”布莱克说着跳到停机坪上。
“当时每个月我都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向古巴运送物资。后来那个卖国贼叶利钦下令停止运输。我完成了最后一次飞行后,再也没有回去,投靠了坚定忠诚的同志们,他们像兄弟一样欢迎我,给了我一条从哈瓦那到加拉加斯的固定路线,然后我被邀请到这里工作。委内瑞拉是一个骄傲的国家,布莱克先生。这里的人忠于事业,忠于朋友。”
布莱克能闻到布加诺夫呼吸中的朗姆酒味。“我很高兴听你讲这些。”说着他从敞开的货舱门爬进飞机的后面,法伦在后面跟了进来。
“上帝啊!这么烂的飞机!”法伦边说边和他一起坐在用螺栓固定在机身上的破旧的下拉式座椅上。
“驯鹿”内部就像一扇通向过去的窗户。机舱内部的框架是由铝支柱建造的,由于年久失修,鋁支柱开始生锈。支柱中间拉着沉重的帆布帘子,用一根磨损的绳子固定着。货舱的地上铺着坑坑洼洼、凹痕累累的胶合板。驾驶舱与飞机的其他部分是连通的,里面没有现代化的仪器,只有两根操纵杆,手柄磨得已经露出了里面的金属。除此之外还有一部简易电台,送受话器用一根布条缠绕的电线从头顶的装置上垂下来。
“都好吗,姑娘们?”赖利咧嘴笑着,脸从货舱门露了出来。他穿着布加诺夫给他的那件荧光背心,上面写着维修人员。
布加诺夫拖着工具箱跟着他走上台阶,用手指了指胶合板地板上一些粗糙的钻孔,说道:“就是那里,把它打开。”
赖利抬起检修口挡板,放到一边,露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电线和液压软管。布加诺夫身子僵硬地跪在地上,开始不耐烦地摆弄起来。
法伦摇了摇头,把目光移向别处。
布莱克带着病态的迷恋注视着赖利和布加诺夫检查飞机内脏。最终,他们找到了泄漏的软管。借助手电筒的光亮,赖利爬进地板下的空间,手里拿着连接螺旋夹和银色胶带卷,开始在下面磕磕绊绊地修理起来,布加诺夫则从上面咆哮着发出毫无帮助的指令:“一定要把它们包紧,但不要用夹子勒死。如果你把软管弄裂,我们都会死。不是闹着玩的!”
布莱克看了看表,又过了一个小时。如果他们能升空,他就能控制住局面。在地面上待的每一秒钟,他们都处于危险之中。
“好了,伙计们,让我们开始装货吧。”赖利重新从检修口爬出来,手和脸颊上沾满了脏兮兮的液压油。
“它们能撑得住吗?”法伦问道。
“我不会拿你的房子打赌的。”赖利微笑着说,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法伦的弱点。
他们开始迅速装货,悄无声息地组成了一个三人运输队形,而布加诺夫则在进行飞行前的检查,启动引擎。整个过程中,布莱克一直盯着他,随时准备在他伸向电台的那一刻加以阻止。当那一刻到来时,布莱克迅速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在布加诺夫把送受话器放到嘴边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腕。
“一定不要记录飞往普拉塔纳尔的飞行计划,记录卡雷诺港就行了。”
布加诺夫的黑眼睛斜着看向他。
“你不能秘密飞行,布莱克先生。哥伦比亚的毒贩们也这样试过——空军把他们击落了。”
“我知道。目标卡雷诺港,行不行?”
“然后呢?”
“我们遇到了技术问题,出现电气故障。”
“这不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
“你打算怎么办——把我们交给当局?”
布加诺夫怒目而视,眼睛里又多了些厌恶与憎恨。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是为了崇高的事业而来的,你会帮忙吗?”
布加诺夫猛地挣脱了手腕,对着送受话器开始说话。布莱克仔细地听着。这个俄国人照着他吩咐的做了。
赖利从后面喊道:“都准备好了,老板。”他们已经把装有装备的箱子搬上了飞机,还把十几个空箱子堆在上面,全部用绳子紧紧地系在机舱上,然后拉上货舱的门,把它关紧。
“我们出发之前还有一件事,格列戈里——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布莱克说着,弯腰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
布加诺夫低头瞅着布莱克的方向,脸上露出充满敌意的怒容。
“可以升舱吗?”
“混蛋!”布加诺夫飙出一句俄语。
布加诺夫松开飞机刹车,开始向跑道尽头滑行,然后在那里停了下来。他与塔台交换了信息,并获准起飞。他把油门向后拉,“驯鹿”的双引擎突然熄火,卡住,然后加速,声音震耳欲聋。他们蹒跚前行,加速进入一片热雾之中,前面的跑道变得一片模糊。机身嘎嘎作响,摇摇晃晃,就像一辆老式的火车车厢,摇摇欲坠,快要散架一样。有那么几秒钟颇为令人担心,因为他们似乎已经达到了最高速度,但仍然缺乏使飞机飞离地面的动力。
跑道的尽头向他们飞奔而来。
布加诺夫瞥了一眼飞机的空速表,轻轻地把操纵杆推回去。机头抬起,飞机的机翼裹挟着浓密的热带空气,开始爬升。他们一直向上,直线上升到一千英尺,然后急剧向右倾斜,转过九十度,朝正南方向飞去。
布莱克透过驾驶舱他这一侧的窗户往外望去,看到一辆闪着蓝色闪光灯的白色车辆正沿着机场引道高速行驶,一直开到一个多小时前他们刚刚经过的机场入口处。
他心想科尔德罗的好运气到头了。
这意味着他们的好运气也到头了。
他们在空中飞行了不到十分钟,无线电里传来了呼叫声。布莱克看到布加诺夫担忧地皱起了眉头,开始用西班牙语同塔台通话。他听到布加诺夫重复了几次他的目的地——卡雷诺港,然后坚定地说:“不,不,只有一个人,只有我自己。跟往常一样。”
布莱克瞥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保持冷静。布加诺夫则对他怒目而视。
无线电里传来了另一个声音,语气更加强硬。毫无疑问,此人是个警官,或者比警官更厉害。布加诺夫一再重申飞机上只有他自己,恼怒的语气颇为令人钦佩。然后他又补充说——布莱克只能从他们的对话中收集到大致的意思——能有人花钱坐他的飞机是件好事,只不过最近没有任何犯罪分子出钱要他飞越哥伦比亚边境。
“向卡雷诺港的警察报告。”无线电里的声音说。
“没问题,如你所愿。”布加诺夫把送受话器挂回到钩子上,愤怒地扬了扬下巴说,“警察在寻找三个英国人。他们命令我向卡雷诺港的警察报告。”他把手伸进座位旁边的手提袋里,拿出一瓶酒,用牙齿咬开瓶盖,灌下一大口。
布莱克回头看了一眼其他人。法伦脸色苍白,双眼紧紧盯着布加诺夫,好像要把他的心肝肺挖出来似的。
布莱克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瓶子,顺手隔空扔到身后。瓶子砸到货舱地板上,四分五裂。“够了,不要再喝了!”布莱克说。
布加诺夫苍白的手指紧握着操纵杆,脸上露出蔑视的表情:“去你妈的!”
布莱克问道:“你的朋友科尔德罗先生,还给你介绍其他顾客吗?”
布加诺夫不屑一顾地耸了耸肩。
“或者让你运送另外一种货物?比如飞到维尔京群岛,或者巴拿马,卸下几箱菠萝,然后把一个袋子交给一个穿西装的人?”
布加诺夫依然一脸愠怒。
布莱克说:“对于像你们这样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耻辱,嘴上说着有信仰,结果却有像科尔德罗这样的人出卖了你。看来并不是你所说的亲如兄弟。”
“你说话小心点,布莱克先生。也许我们会出事故。”
“他出卖了你,格列戈里。对此我很抱歉。但我们有一个应急计划,比较昂贵,不过花钱的是我们,不是你。”
一提到钱,布加诺夫的眼睛就快速转动起来。
“这事恐怕相当严重——你不能再回去了。等我们在普拉塔纳尔下飞机后,你继续往东北方向飞,飛到圭亚那的乔治敦。我会给你英国大使馆的地址,还会给你一个电话号码,到时候你可以和我在伦敦的同事托尔斯上校谈谈。他会安排定期付款,足以让你过上舒适的生活。这是由英国政府提供的养老金。”
“养老金?”
“恐怕一年不会超过四万美元。”
“美元?”
“随便你选哪种货币都可以。”
“美元就很好……四万……?每年?”
“是的,一辈子。你能接受吗?”
布加诺夫又耸了耸肩,完美地掩饰了自己内心的狂喜。
“非常感谢,格列戈里。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说着布莱克仰身坐回座位上,忍住没有回头看一眼后面那两人的反应。他内心感到一丝内疚,因为他对他们的飞行员撒了一个如此诱人的弥天大谎,但没办法,生存是第一位的。不过这也给他们留下了一个问题:返程怎么办?但不管怎么办,布加诺夫都不在考虑之列,他们只能另想办法了。
向前走,不要回头看,要活下去。
这就是他们被训练要做的事情。
他们朝着正南方向三百英里外的卡雷诺港飞行着,此时距离东南方向的普拉塔纳尔还有五百七十英里的距离和三小时的飞行时间。飞了一百五十英里后,他们飞抵阿瓜罗-瓜里基托国家公园的边缘地带,布加诺夫开始行动起来。慢慢地,他开始让飞机失去高度,然后猛地偏向右侧,接着又偏向左侧,随后又偏向右侧,在任何记录他动作的雷达上都留下了一条不稳定的轨迹。前面,树木繁茂的陡峭山丘映入眼帘。布加诺夫继续沿着一条向下的轨迹飞行,如果继续这样飞下去的话,大约两分钟后就会撞到地面上。
他伸手拿起无线电,与距离省辖市圣费尔南多德亚布雷最近的机场取得了联系。在与塔台沟通时,他明确告诉他们飞机的电气和导航系统出现故障,要求对方能给他指出飞往机场的方向。一个女性的声音详细地告知了他所在的位置,指出了正确的路线。
布加诺夫向她表示了感谢,但仍然坚持原来的路线。
几秒钟后,那个声音又传了回来。飞机没事吧?出什么问题了?
布加诺夫用西班牙语嘟囔了几声“液压系统”,然后又补充了另外几处飞机故障,语气越来越惊恐。
当地空中交通管制员赶忙下达了紧急指示:“立即升高!”
“他娘的!他娘的!”布加诺夫用西班牙语回应道。该死!该死!
说完他伸手摸到无线电装置,关掉了无线电。
飞机外面的山坡快速上升,布莱克立即紧张起来。布加诺夫说:“演戏就要演得真实一点。”
飞机外面的绿色山体越来越大,最后整个挡风玻璃前净是绿油油的一片。布莱克咽了口唾沫,抑制住了想要抓住副驾驶操纵杆的冲动。
布加诺夫咧嘴大笑,露出满嘴的黄板牙,显然很高兴看到乘客们的不适反应。
“你们都抓紧了!”
话音未落,他就踩下方向舵踏板,同时把操纵杆猛地推向左侧。当布加诺夫驾驶着吱嘎作响的飞机侧身猛转弯时,布莱克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一下子被甩向双脚,现在他们面对的可是地面了。布加诺夫一直迅速下降,降到一千英尺以下,这时布莱克听到了从后面座位上传来的呻吟声。就在布莱克开始考虑他们的飞行员是否不打算向上攀升时,布加诺夫用力猛拉操纵杆,直接让布莱克的五脏六腑向相反方向甩了过去。
飞机开始平飞,距离下面的森林树冠好像只有几十英尺。这时布加诺夫大笑着说:“安息吧,先生们。从雷达屏幕上看,我们现在都是正式的死人了。”
布莱克在座位上转过身,朝后面两人疲惫地竖起大拇指。赖利报以他那惯常的不可抑制的微笑。法伦则解开安全带,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飞机后部,跪下干呕起来。
布加诺夫保持着五百英尺的稳定飞行高度。据他所说,这样可以躲过民用雷达和军用雷达的监视。他继续向正东方向飞了一百英里,然后向南穿过崇山峻岭。他把飞机控制在山脊线以下,在深谷中穿梭飞行,确保乘客的心脏不会从嘴里蹦出来,因为每次转弯时,机翼翼尖都好像要擦到山体岩石的边缘。
终于,他们从两座山峰之间飞了出来。看到地平线上从东向西延伸的一望无际、波光粼粼的奥里诺科河时,他们呼吸又轻松了起来。再往远处,是一片连绵不断的热带雨林,严严实实地覆盖着一望无垠、略有起伏的广袤原野。
布加诺夫说:“那就是你的丛林,布莱克先生。你喜欢吗?从这里到普拉塔纳尔之间没地方可以降落,其间距离五百公里。”
布莱克望向机舱外向四面八方延伸的绿色海洋,即使在飞机里,他都能闻到丛林的味道。这种味道厚重、湿热、芳香、阴冷,就像牛津植物园里温室中的味道一样,只不过被放大了一百倍。
牛津大学。这是布莱克几天来第一次想到这件事。他在那里的生活似乎非常遥远,感觉好像属于另一种生活。坐在一架掠过亚马孙河的摇摇晃晃的飞机上,心中还惦记着上课和科研,似乎十分荒诞可笑。他无法想象自己会重新过上这种随心所欲、无所顾忌的生活。
这里才是他的战场。
没有任何感觉可以与之媲美:狩猎的刺激。
距离普拉塔纳尔还有五十英里远的时候,布加诺夫打开了无线电,听到里面只有静电的噼啪声。他匆匆检查了所有的频道,结果都一样,一点说话的声音也没有。除了偶尔有来自巴西北部边境的葡萄牙语交流之外,其他的什么也没有。他们现在已经飞了几百英里,没有看到一条路,只有偶尔的林间空地。他们真的是处于世界尽头。
布加诺夫等到他们距离目的地三十英里后,才攀升到四千英尺的高空,通过无线电发送出一条信息:普拉塔纳尔,我是BA954。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他重复呼叫三次后才听到一个男人刚从午睡中醒来后的应答。
布加诺夫兴奋地对他喋喋不休。听惯了布加诺夫讲的西班牙语,或者至少听懂了隐约好似英语的单词之后,现在布莱克能大致听懂他的话了: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我的电气和机械都出了问题,仪器都失灵了。我瞎飞了好几个小时,能允许我降落吗?
“是的,一切正常。你可以降落。”对方用西班牙语回答道。
当他们接近跑道时,布加诺夫继续与地面沟通。波光潋滟的奥里诺科河再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普拉塔纳尔的丛林聚居地位于河岸的一块空地上,距离东面丛林中河流的源头不远。河流呈巨大的半圆形,蜿蜒流淌,环绕着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地区,在这些地区的雨林树冠之下,蕴藏着政府现在急于利用的尚未开发的矿产和贵金属。
这时,他们前方出现了一片很长的长方形棕色地带:普拉塔纳尔未铺砌的简易机场。布莱克看到机场外边有一处杂乱无章的建筑群,有的屋顶是用铁皮做的,有的采用传统方法,用茅草铺盖。从面积上来看,这里更像一个小村子,不像个镇子。
布加诺夫驾驶飞机转了一个大弯,先是向右转去,然后左转与跑道对齐。他们现在距离跑道三四英里远,开始以稳定的速度从四千英尺的高空下降,飞机内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透过货舱的窗户,赖利和法伦可以看到地面越來越近。布莱克向后瞥了一眼,警告他们离着陆不到一分钟了。他看到赖利的笑容已经变成了听天由命般的微笑,而法伦的脸则白得像死尸一样。
布加诺夫松开油门,发动机的噪声消失了。他们进入了最后进场阶段。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布加诺夫低声咕哝着,眼睛紧盯着跑道,跑道四周全是妨碍降落的茂密森林。
两百英尺,一百英尺……他们的飞机从树梢上掠过。布加诺夫将节流杆向前推去,升起机翼襟翼。起降轮重重地撞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布加诺夫踩下刹车踏板,希望能稳定住飞机。跑道尽头的那排树向他们迅速逼近。
布莱克快速看了一眼他们的飞行员——他们不会及时停下来的。布加诺夫更加用力地向下踩去。布莱克感觉到刹车已经啮合了。他系着安全带的身体被猛地甩向前面,但减速的速度还是太慢了——他们正直奔树林而去。
布莱克亲自动手,用尽全力踩下副驾驶的刹车踏板。刹车终于起效了,“驯鹿”在离树干三十码远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停了下来。差一点他们就被树干撞得稀碎。
布莱克望向布加诺夫,看到他正盯着挡风玻璃发呆,于是问道:“刚才你在干什么?”
“我害怕弄破软管。”说着他摇摇头,把手伸进座位边的手提袋里,拿出剩下的那瓶酒。
布莱克让他径自在一旁喝酒,自己则解开安全带,向赖利和法伦命令道:“整理装备,准备出发。我们要进入灌木丛,不能被人发现。”然后对布加诺夫说:“慢慢向左后方滑行,紧贴着树林,听到我的命令就停下来。”
布加诺夫又喝了几口帕尔梅罗朗姆酒,用前臂擦了擦湿润的嘴唇,说道:“给我电话号码。”
“当然。”
布加诺夫把手伸进口袋,递给布莱克他的手机。
布莱克说:“我会把具体信息记录在托尔斯的名字下面,弗雷迪·托尔斯上校。你一到乔治敦就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你已经把我们安全送到普拉塔纳尔了。”他把托尔斯的个人手机号码输入了通讯录,同时很高兴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没有服务”。除此之外,他又加上了一个虚构的英国大使馆的地址。他毫不怀疑托尔斯能在他们完成任务期间,拖住布加诺夫几天。等这一切过去之后,布加诺夫的不幸命运就难以预料了。
布莱克把手机递还给他,说:“谢谢你,我的朋友。”
这个俄国人又喝了一口朗姆酒,肚子里深深地打出一个酒嗝。
赖利和法伦迅速行动起来,从箱子里取出他们的背包和三个旅行袋。布莱克走到机舱后面和他们会合,背上背包,拉紧腰带,抓住装弹药的那个最重的旅行袋,命令布加诺夫开始滑行,然后打开货舱门。一直等到机翼翼尖掠过跑道边缘的灌木丛,他才下令停止滑行。
他们依次跳下飞机,中间只隔了一秒钟。布莱克最后一个跳了下去。他重重地落在地上,但双脚站得很稳。随即他跟在另外两人后面钻进了森林。他们终于落地了,命运又回到了他们自己手中。摆在面前的只有他们三个人、丛林和他们的目标。
布莱克领着他们朝东北方向走了半英里,然后在一棵倒伏的棕榈树周围照射进来的一小片光亮处停了下来。一停下来,三个人立即侧耳细听,寻找表明他们可能被跟踪的任何声响。除了森林里令人昏昏欲睡的昆虫嗡嗡声和林间刺耳的鸟鸣声,他们什么也没听到。现在距离天黑大约还有两个小时。如果行动迅速,他们可以再走四五英里,安全地隐身于丛林深处,然后宿营。那里距离他们的目标还有五十多英里,如果他们能从日出一直走到日落,那就意味着还要整整再走上两天。
他们三个几乎没说一句话,立即恢复到作训状态。在之前的训练中,他们已经掌握得非常牢固,这些训练已经习惯成自然了。第一个任务是换上徒步旅行的装备。他们把结实的棉质迷彩裤塞进轻便的及膝长靴和棉质卡其布T恤里,以吸干皮肤上的汗水。他们在脸上、脖子上、胳膊上和手背上涂上迷彩霜,頭上绑上卡其色的头巾,防止汗水滴进眼睛,然后从头到脚喷洒避蚊胺。接下来,他们把那三支AK-47突击步枪组装起来,装上刺刀和容弹量三十发的弹匣,然后又给每支史密斯威森手枪装满9毫米的子弹。手枪固定在肩上的枪套里,套在衬衫外面,步枪绑在背包的两侧。最后,他们把剩下的弹药平均分配给每个人,每人拿了十枚手雷,装在绑在胸前的网袋里。布莱克随后把那三个空旅行袋藏在厚厚的枯叶下面。他们背上背包,手持锋利的大砍刀,随时准备出发。
军刀公司的那处设施位于八十五度方向,他们需要朝巴西边界几乎正东方向前进。通过查看卫星照片,他们发现从那处设施到普拉塔纳尔之间有一条土路,但决定不能冒险走那条路,而是计划沿着与那条土路平行的路线行进,大约在其北边两英里。为了节省GPS宝贵的电量,布莱克用指南针设定好路线,然后一马当先在前面开路。
越往森林深处走,他们就越感到闷热、潮湿,很快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地面上覆盖着几英寸厚的滑溜溜的泥浆,走起来更加困难。尽管喷洒了避蚊胺,布莱克还是经常感到一阵阵剧痛,就像针扎的一样,因为大量的蚊子在攻击他的脖子。
身体上的不适、异乎寻常的物种还可以忍受,因为在坚强意志的帮助下,身体可以麻醉自己,承受疼痛,但对丛林那弥漫的幽闭恐怖却很难控制。放眼望去,没有路,没有路标或瞭望点,根本无法满足大脑对自身定位的自然需求,只能依靠指南针上的那根指针。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环境也没有明显的变化,这很容易让人感觉是在无休止地兜圈子,再也看不到开阔的田野了。布莱克意识到这是他的弱点,意识到他的主要敌人是想不停地加快推进速度。这样很危险,可能会耗尽之前储备的体力。于是他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自己,努力让自己保持稳定的节奏——走几步,砍一会儿,走几步,砍一会儿——提醒自己丛林不是他能战胜的,他所能达到的最大成就就是使自己适应它的规律并融入其中。否则就会致命。
三十分钟后,走在前面的布莱克把开路的活让给了法伦。法伦似乎进展得很顺利。他不紧不慢地挥动着砍刀,一下一下清理着道路,动作非常省力。他很年轻,动作灵活,不易疲劳。相比之下,在后面断后的赖利则聒噪得很,像头公牛似的。布莱克曾经和这两种人并肩战斗过,因而很清楚他们的相对优势和劣势。这个世界上像法伦这样的人鬼祟狡猾、冷静镇定,最适合参加极需耐心和隐蔽的行动。而在面对面的战斗中,你希望像赖利这样的人在你身边。芬恩就是其中之一:一个能在中世纪的对阵鏖战中把大刀片子舞动得虎虎生风的人。布莱克的技能介于这两种人之间。他既不是最强壮的,也不是最狡猾的,但芬恩常开玩笑说,他有第六感,能够意识到危险,有时这种感觉近乎巫术般精准。布莱克则认为这是一种简单的想要活下去的意愿。他认识一些士兵,有的生性鲁莽,有的则被崇高的牺牲精神所感染。他对这两种人都不感冒。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确信一件事: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让自己继续呼吸下去。
光线开始暗下来。他们来到一条小溪边,岸上长着厚厚的蕨类植物,远处有一小块空地。布莱克停下来,打开GPS电源,查看方位。GPS显示他们已经走了四英里多一点,并且始终没有偏离路线。
“在此宿营过夜吗?”赖利问道。
“非常理想的宿营地。”布莱克一边端详着逐渐黑下来的天色,一边说道,心中却不由得想象起可能隐藏在黑暗中的看不见的身影。
法伦走到他身边,甩掉肩上的背包说:“我不知道你们俩怎么样,伙计们。我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趁着天黑前的几分钟,他们把吊床和床单挂到空地三面的树上,然后把水壶灌满溪水——所有的水壶都装有一体式过滤器。他们先喝水解渴,然后用一个简易的平板炉,煮出了自布莱克上次在户外过夜以来喝过的最好的咖啡。晚餐是用铝箔纸包装的可以自行加热的土豆泥炖牛肉和蔬菜。尽管采用了最先进的包装,但里面的东西还是老样子,与布莱克记忆中的军队定量口粮没什么区别——不管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味道都一样。吃完之后,他们又吃了几把名叫“卡姆果”的小酸果,这是法伦从长在溪边的一株灌木上发现的。
到了晚上8点,他们已经换上干衣服,躺在吊床上,听着夜间丛林里传出的各种声音了。布莱克四肢沉重,疼痛不已,脑海里充斥着这漫长而多变的一天里的画面。
“头儿,是不是很高兴又回来了?”赖利问道。
“我感觉自己从未离开过。”
“芬恩会喜欢的。”赖利说,“从来没有哪个家伙能像他那样喜欢冒险拼命。”
“他是独一无二的。”
“他也是这样说你的。”法伦半睡半醒地说。
“别再跟我讲这些了。”
赖利没有给他任何选择,继续说:“他说上帝造了人,魔鬼造了布莱克。”
布莱克什么也没说。
“我想这是一种恭维,头儿。”
“芬恩会恭维?见鬼去吧。”
布莱克从沉睡中醒来,四周一片漆黑。他按了下手表上的夜光按钮,现在是凌晨5点半,距离日出还有三十分钟。他悄悄地从吊床里出来,找到面朝上的靴子,小心翼翼地抖了几下,赶走钻到里面的不速之客,然后穿到脚上。
等到眼睛适应了周围微弱的光线之后,他走到离营地几码远的地方,背靠着一棵树解手。虽然只能看到几英尺以内的东西,但他却能敏锐地感觉到所有的声音和气味。周围的植被随着昆虫的移动沙沙作响。他的鼻孔里充满了林地间厚厚一层腐烂树叶散发出的气味。解完手后他拉上拉链,转身往营地走去。就在这时,脚底传来一种感觉,起初是极为微弱的震动,然后逐渐增强,过了整整一分钟之后,砰砰砰砰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一开始布莱克误以为有什么东西或者有人朝他们跑来,但随即又传来另外一种更大、更快的声音,最终变成了他们熟悉的大型直升机快速飞行的声音,一直朝着他们的方向飞来。声音从东边传来,越来越大,然后慢慢向西移动,消失在普拉塔纳尔方向。毫无疑问,飞机是沿着那条土路飞行的。
布莱克回到营地,发现其他人也都起来了。
“军刀公司的人?”赖利问道。
“我看不出除了他们还能是谁。”
“我很樂意把那个熊玩意儿炸飞。”法伦说。
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布莱克看到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自从登上飞机以后,这是法伦第一次露出笑脸。他们第一次嗅到了敌人的气息,这让他精神振奋。
他们在小溪里洗漱了一下,早餐喝了点粥,6点半拔营起寨。半小时后,那架直升机再次经过,开始返程。这一次似乎离他们更近了,布莱克感到螺旋桨就在自己的胸前转动。他能想象出飞机上那些人的样子,一个个轻松自在,惬意地聊着天——这一天又可以在丛林里赚得高薪了!
但他们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重新确定好目标之后,他们整个上午都在默默地行进,每个人轮流在前面开路。他们前进的速度不快也不慢,但步伐平稳,仿佛互相之间不自觉地达成了默契。每当布莱克不在前面开路时,他就用磨刀石磨着自己的大砍刀——每走两步磨一下——这种动作节奏使他进入了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午时分,他们停下来一小会儿,吃了点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可可果、谷类食品和蛋白棒,虽然味道让人恶心,但可以补充能量,缓解疲惫的肌肉——然后继续前进,保持之前稳定的速度,每小时行进两点五英里。
随着下午的时间慢慢消逝,身体开始感到疲劳。背包带子不停地摩擦,双脚疼痛不已——在这二者共同作用下,布莱克完全失去了上午那种舒适、超然的状态。他越是深入挖掘自己的体力储备,脑子里就越翻江倒海:芬恩躺在停尸房板台上的情景;他的空靴子放在孩子们鞋堆里的情景;厨房墙上挂着的那张面带微笑的照片;凯瑟琳那张苍白而悲伤的脸。各种想法——有关家庭生活的、痛苦的、犹豫的想法——开始与遥远童年记忆的模糊幽灵融合在一起。布莱克摆脱一切干扰,一头扎进自己潜意识中的黑暗池塘,池塘底部的淤泥被搅动得汹涌翻腾,他都能闻到其中的味道。布莱克徒劳地想要逃避,想把自己的思想控制在双脚前后移动的动作上,但内心世界变得和外部世界一样生动。他是想告诉自己什么吗?是感到害怕吗?不确定自己的能力?还是在寻找一个足以坚定自己决心的动机?
最后一个念头使他不由得整个后背都感到一阵寒意,随即他意识到,在自己多年的军旅生涯中,他几乎从来没有想到过什么动机,心中所想的只有目标——确认目标、封锁目标、摧毁目标,除此之外什么也不需要。他的行动全凭本能反应,就像一条准备捕杀猎物的蛇一样,根本没有任何疑虑。自我意识和怀疑是行动的大敌,比任何子弹都危险。
他突然嫉妒起那两个年轻的同事,因为他们显得十分自信,自由自在。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次任务而已。他们离不开这种刺激,他们可以向克雷登希尔的同伴们讲述这种冒险行动。他和芬恩就曾经这样做过。他们展现的是自然的力量,就像两只凶残的野狼,杀戮、吞噬,对着月亮嚎叫。
法伦查看了一下他的GPS,说道:“我们走了二十英里。”他回头瞥了一眼布莱克,感觉到他已经开始疲乏了。“已经5点了,你想停下来吗?”
“我还能再走一段。”
法伦和赖利互相看了一眼,好像要反对似的。布莱克大步走到前面,加快速度,决心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虚弱。承认疲劳十分危险,坚决不能这样想,即便对自己也是如此。他继续低头往前走,帆布背包的带子直往肉里钻,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大腿上的灼痛。十五分钟后,他的左小腿开始僵硬。他强忍着疼痛,因为他心中清楚,一旦自己出现脚步蹒跚的最初迹象,赖利和法伦就会开始把他看作一个累赘,他的权威也会随之消失。
他突然停下来,举起一只手。他面前的泥坑里出现了两个人的鞋印,刚留下不久,一个大大的气泡被脚后跟踩到地里,还没有破裂。赖利和法伦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我先走。”布莱克的嘴动了动,不出声地说道,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对的机会。他把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要求绝对安静,然后把背包从肩上滑下来。另外两人也这么做了。他无视他们关切的目光,向前走去,右手拿着砍刀,左手随时准备掏手枪。赖利和法伦在他身后几码远处跟着,悄悄地打开了步枪的保险栓。
布莱克追踪着前面那排脚印,看起来那两人似乎是在朝西北方向追赶猎物。他继续走了几分钟,光线开始暗淡下来。
他在看到那两人之前就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是两个男人的声音,正在用西班牙语方言交谈。布莱克慢慢走向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避开了他们的视线。透过交织在一起的灌木枝杈,可以看到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们都穿着没有徽章的丛林格斗服。他们已经解下背包,正准备在一棵大树下宿营过夜,其中一个背包上露出无线电天线。布莱克断定他们是徒步巡逻队,可能是在军刀公司大院附近的森林里巡逻的队伍之一。此时,他必须做出决定——要么撤退,但这样可能会被对方听到或看到;要么在危险出现之前消除危险。答案显而易见。他转过身来,示意赖利和法伦呈扇形占据灌木丛的两侧,掩护他。
他们三个人静静地等着,一动不动,随时准备抓住机会。这时,两个人中个子较高、年纪较轻的那个走到营地另一边的灌木丛里去小便,另一个则在搭建做饭的炉子。他用一根火柴点燃了煤气,火苗轰的一声燃了起来。布莱克抓住时机立即扑向前去,炉子燃烧的声音掩盖了他的脚步声。正蹲在地上的那个人抬头看了一眼,好像感觉到有人出现,但他望去的方向与布莱克靠近的方向相反。
太完美了。布莱克弯腰向前,电光火石间砍刀的刀刃已经割破了跪在地上那人的喉咙,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除了血液从被割喉的脖子里喷涌出来、喷洒在已经瘫软的尸体前面几英尺的地面上的声音。布莱克用左手抓住死者的衣领,把他放平,让他屈膝,前额抵在地上,离炉子几英寸远,看起来像是在俯身检查炉子。
然后布莱克蹑手蹑脚地躲到大树树干一侧,等待着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第二个人回来了。他开始说话,继续刚才和同伴谈论的话题。布莱克的后背紧靠在粗糙的树皮上,面对着瘫倒的尸体,感觉到第二个人从他的右边过来了。当他的目标从树干的一侧经过时,一道闪电般的影子向左绕过树干的另一侧。
砍刀的刀刃划破空气,发出一阵破空之声。出于某种本能,这个倒霉蛋抬起右手,身体朝布莱克的方向转了四分之一圈,让他瞥见了此人惊讶的眼神。与此同时,刀锋斩断了他抬起的手指,斜着向下扎进了他的脖子。这一刀砍偏了,没有砍死对方。那人跌跌撞撞向下倒去,鲜血喷涌而出,倒地时踢翻了火炉。布莱克跟上一步连续出手——一刀,两刀。
分离的头颅从尸体上滚落下来,浸泡在厚厚的血泊中轻轻摇晃着,最终停了下来。布莱克转过身去,在其中一个背包上蹭了蹭砍刀上的血迹。一大群苍蝇已经落了下来,一小群蚂蚁也从地里爬了出来。布莱克弯腰关掉炉子,确认了一下两名死去的雇佣兵都没有戴身份识别牌,也没有携带身份证件。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与自己的队友会合。
“可能是军刀公司的人。”布莱克说,“我们得小心点,可能还有。”
他们点了点头,谁也没说出一个字。
布莱克在快速暗淡下来的光线中沿着刚才追踪的路线大步往回走,找到了他们的背包。
他已经一战立威。
肯尼迪临时被人从病床上叫了起来。拉齐亚博士一直坚持要让他们都到现场,共同见证他们的研究成果。
萨拉·贝尔曼站在这些科学家的最左边,布伦南和德瑞克也在其中。这是贝尔曼、肯尼迪和斯菲里斯第一次来到这间实验室,拉齐亚和霍尔斯特已经在这里一起工作了好几个星期。他们透过一扇单向玻璃窗望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朴素的卡其色T恤,坐在一张白色桌面的桌子旁,桌子上放着一对扬声器和一个银色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毫无疑问,这是霍尔斯特设计的一种做法,目的是让这种体验尽可能容易理解。
拉齐亚和霍尔斯特两人显得兴致勃勃,在最后一次检查设备时一直面带微笑,相互间有说有笑。这台设备将控制传送给测试对象的信号强度。就连布伦南和德瑞克似乎也被他们的乐观情绪感染了,他们神情放松地坐在凳子上,就像投资者确信他们的豪赌即将得到回报一样。
拉齐亚要求大家安静下来,然后开口说:“女士们,先生们,在我们开始之前,我要感谢你们所有人付出的艰苦努力。在几周的时间里,我们结合诸位的专业知识,终于研发成功——我们希望——将是我们在神经科学领域,甚至整个医学领域所看到的最重要的研究成果。人的状况是由思想决定的,而你们给我们的不亚于无限改善这种状况的能力。事实上,如果运用得当,精神上的痛苦与苦恼将不复存在。”说到这里他向霍尔斯特点了点头。“下面,有请我的同事给诸位演示一下。”
贝尔曼感到汗水顺着她的后背流了下来。她向右瞥了一眼,看到肯尼迪和斯菲里斯无动于衷地盯着玻璃窗。她应该告诉他们吗?不,她自己心里清楚就可以了。她做得没错,这是她的责任。她能应付过来,她是他们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斯菲里斯过于胆小,不敢通过谈判解决问题,而肯尼迪现在的心情过于愤怒。德瑞克和布伦南虽然穿着军装,但背地里他们其实都是商人,言语中处处透着交易的成分。贝尔曼想要达成的条件很简单:他们可以得到正确排序的代码,条件是立即释放他们,保证他们安全离开,结清剩余款项,但在他们安全到家之前对方不会收到代码。如果要讨价还价的话,贝尔曼会在现金方面进行谈判,其他方面没有谈判的余地。
霍尔斯特身体前倾,对着与玻璃窗里面的扬声器相连的小麦克风用西班牙语说:“当你听到声音时,请拿起那个十字架。”
说完他按下笔记本电脑上的一个键,顿时,他们对猕猴播放的白噪声传到了那个年轻人的耳朵里。
那个年轻人显然很高兴能有什么东西可以打破这种无聊,他拿起十字架,把它握在手心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萨拉的预料。那个年轻人把十字架按在胸前,然后又按在嘴唇上,接着又按在额头上。霍尔斯特又播放了一小段经过编码的声音。测试对象跪下来,用西班牙语高声说:“赞美万能的主!”
这时萨拉感到有眼睛在盯着自己。她向右瞥了一眼,看到了拉齐亚博士那张面带微笑的脸。
他们安营扎寨,默默地做饭、吃饭,注意聆听丛林里的声音,时刻警惕有人靠近的迹象,一丝一毫也不放过。自从解决了那两个雇佣兵之后,布莱克感到自己的心情平靜了下来,头脑清晰而专注。他们三人之间的力量平衡也发生了变化:赖利和法伦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已经松动,他能察觉到自己又重新获得了他们的尊重。他们沉默的反应让他感觉到,虽然他们可能在叙利亚看到过行动,但那是一种在步枪射程内进行的远距离行动。从任何一个方面来说,用砍刀近距离杀戮都是更高层次的行动。如果这种行动让你感到难以承受,如果事后感到心惊胆战、噩梦不断,那你就是那种很快会被杀死的士兵。生存需要冷静的头脑和冷酷的心。
越冷越好。
有时,为了活下去,你需要的不仅仅是杀戮,还更需要冷酷无情。
整个晚上他们轮流放哨,蹲伏在地上,时刻保持警惕,手指扣在步枪的扳机上,直到那架直升机在黎明前从头顶飞过,飞向普拉塔纳尔。天刚放亮,布莱克就围着他们营地四周转了一圈,检查了一下他绑在入口处的几条绊索,没有发现陌生的脚印,也没有侵扰的迹象。这是个好消息,表明他们仍然占据先机。
由于附近没有小溪,晚上也没有下雨,他们没能通过放置在水壶颈部、用棕榈叶做成的漏斗接下雨水灌满水壶,所以布莱克砍下几段很粗的竹子,在竹子的茎上切开缺口,把里面的水倒出来。这种水有一种苦涩的味道,但是很新鲜,也很干净。他们用它煮了咖啡,又切开更多的竹茎灌满水壶,然后就出发了,目的是在黄昏前到达他们的目标地。
布莱克向前走着,身体没有丝毫疼痛和僵硬。他只是丛林中的一只动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做出反应。为了应对遇到更多巡逻队的危险,他采用了一种新的行军方法,每走十分钟,他们就会停下三十秒,仔细聆听、观察,感觉一下空气中的气息。
他们就这样一直走了三个多小时——走一会儿,停一下,侧耳聆听,然后再继续前进。突然,当他们再一次停下后,布莱克在静悄悄的环境中感受到了一丝异样的气味。
“闻到了吗?”他低声问道。
赖利和法伦摇了摇头。
一开始他觉得那可能是人体的汗味,那种一周没用肥皂洗澡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他再次嗅了嗅,随即改变了想法:“可能是木头燃烧的味道,也可能不是。”
另外两人都没能察觉到。
他们又向前走了半个小时,布莱克偶尔会闻到同样的气味。他心想这是不是自己的脑子在捣鬼。他正在队伍后面断后时,法伦突然举起一只手,指着他们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橡胶树,树干上面有砍刀砍过的痕迹。布莱克走上前去仔细查看。
树皮上的疤痕不是最近留下的,已经出现早先愈合的迹象,应该是几个月前砍下的,而不是几天或几周前。刻在上面的符号由两条平行线组成,中间画了一道斜线:≠。布莱克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因为他以前曾经多次见过这种符号。每一个经验丰富的林地旅行者都有自己独特的标志,用来标记自己的路线,或者向其他可能在寻找自己的人发出信号。
“头儿,怎么了?”赖利问道。
“那个记号……芬恩总是使用这种记号。”
赖利和法伦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在怀疑布莱克的理智。
布莱克飞快地在脑子里收集着证据:芬恩在日记中提到过布伦南,欺骗凯瑟琳他在非洲工作,低声下气求托尔斯给自己联系工作时表现出的羞愧,以及眼前这个特殊的记号。它的出现可能纯粹是巧合,但问题是它偏偏出现在那个简易机场和军刀公司大院之间的精确方位上,这为他的推测提供了证据:做这个记号的人是用指南针导航的,而不是GPS。它在树干上的位置——与他们当前的路线成九十度角——表明如果这是芬恩留下的,那么他当时是朝他们的左边走去。
只有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如果芬恩当时一直沿着笔直的指南针方位行走,那么这个记号就会标记出他偏离路线的位置。要想恢复以前的路线,他就必须回到这个位置。
芬恩曾经来过这里,并且走的是同一条路线。冥冥之中,尽管布莱克还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他们的命运已经结合在一起了。
他又闻到了。
这一次毫无疑问,因为另外两人也闻到了:炊烟的气味。这股气味随着几乎不易察觉的微风从布莱克的左侧方向飘了过来,那个方向正是芬恩曾前往的方向——如果做记号的那个人是他的话。
“我们应该过去看一看。”布莱克说。
“万一不去反而可以省了麻烦呢?”法伦问道。
“我们需要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我们需要知道返回的路上可能会遇到什么。”
这个理由无可争辩。他们取出GPS装置,确定了当前位置,并将其标记为坐标点。现在他们朝任何方向走都没问题了,都可以导航回到这个位置。
烟是从北方飘过来的。布莱克循着烟味走了一百码后,又发现了一个类似的标记。又走了一百码后,他们看到了第三个记号。向前走了不远,他们发现一条小溪,蜿蜒流过橡胶树林。记号一个接一个,越来越多。前面的地面开始上升,缓坡变得越来越陡。他们到达下一个记号的时候,头顶突然露出了天空——密林在此出现了一个缺口。
他们蹑手蹑脚地爬到坡顶,躲在一丛茂密的棕榈树后面,向远处望去,前方出现了布莱克意想不到的景象:在一片直径不超过五十码的空地上,矗立着许多圆形的小屋和一个根据传统风格建造的长屋,上面覆盖着棕榈树叶。房顶竖着一个木制十字架,表明这是一处基督教慈善场所。一群半裸的孩子正在一块土场地上踢足球,其中混杂着一些鸡和山羊。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孩子蹲在场地边缘。布莱克注意到,这些青少年中有几个人的表情毫无生气,目光呆滞,就像他在全球冲突地区年轻人脸上看到的那样。
“对不起,头儿。恐怕我们无法对付他们。”赖利说。
布莱克没有理会他,继续观察。过了一会儿,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从长屋里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她身穿一件蓝色长袍,脚上穿着凉鞋,头发扎在脑后。她把怀里的小孩放到两个小女孩旁边,转身和一个独坐一旁的十几岁的男孩聊了起来。布莱克看到她把一只手放在男孩的肩上,温柔地和他说着话。
“看够了吗?”法伦开口说。
“你俩待在这儿。我过去和她谈谈。”
“你要什么?”
“我想知道这些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这有什么关系吗?”法伦问道。
“个人原因。休息一下,别紧张。”
说完他不顾他们的反对,甩下背包,用盡全力用水壶里的水擦掉脸上和胳膊上油腻的迷彩霜。然后,他丢下步枪、手枪和砍刀,绕到空地的另一边,走到一条狭窄但常有人走的小路上,这条小路从这处定居点向北通向森林。一靠近场地边缘,布莱克就站到一棵巨大的“长了脚”的棕榈树盘根错节的树根后面——这棵树的树根裸露在外,样子像是美洲土著人的茅屋,树根上面长出一棵参天大树,看着似乎要失去平衡似的。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到营地里的许多房子。营地总共有四五十个儿童和青少年,还有一个成年妇女在长屋里走动。他们闻到的烟是从一个用泥砖砌成的粗糙的炉灶里飘出来的,里面正在烧火。炉灶砌在侧边一间敞开的房子里,那里用作厨房。
布莱克犹豫了一下,思考一下自己的动机。这样做是不是在冒不必要的风险?是否可能暴露自己?当然有这种可能。尽管似乎不合逻辑,但某种直觉告诉他必须这么做。他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喂,早上好。你会说英语吗?”布莱克用西班牙语说。
穿着蓝色长袍的女人猛地转过身來,惊恐地把手按在胸前。她比他一开始想象的要年轻,也许还不到三十岁。
布莱克很坦诚地伸出双手,面露微笑。一些正在踢球的孩子刚看到这个陌生人的时候满脸惊奇,呆了一下,然后就向他跑了过来,围着他的腿,兴奋地拽着他的衣服。
“我是英国人。”布莱克说这话的时候,注意到第二个女人出现在长屋门口。她的穿着跟第一个女人相同,年龄也相仿。她和自己的同事互相担忧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但随即克服了恐惧,走上前来。布莱克继续说:“我正试图弄清楚我的一个朋友出了什么事,他去年可能从这条路上走过。他叫芬恩,瑞安·芬恩。”周围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声音很大,对方很难听清他说话的声音。
这位女士点点头,把她的同事叫到跟前,把布莱克刚才告诉她的话翻译给她听。另一个女人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理解的神情,虽然还不是很放松。
“是的,芬恩先生来过这里。”离他最近的女人谨慎地说。她的英语很好,但口音很重。她相貌平平,头发拢在脑后,但深棕色的眼睛却闪烁着摄人的神采,让人一看就感觉她意志坚定、志向高远。“你看起来像个士兵。”她继续说。
“对不起,我没有吓唬你们的意思。我是芬恩的老朋友,我们曾经一起当过兵——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思考了一下透露这些信息的意义。芬恩跨越半个地球来到这里为军刀公司工作,结果还没有拿到工资就突然离开了。“你刚才说他来过这儿?”布莱克问道。
她点了点头,然后说:“等一下。”她走上前去,招呼孩子们离开,拍手示意他们回去继续玩。
他们乖乖地照做了,松开他的衣服,一哄而散,回到长屋边的空地上。
“很抱歉,孩子们少见多怪了。”这个女人说,“很少有外人来我们这里。”
“我明白。我叫利奥,利奥·布莱克。”
她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说:“我叫伊莎贝尔,那是我的同事玛丽亚·路易莎。”
“这里是孤儿院吗?”
“不是所有孩子都是孤儿,但大多数是。”
“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的父母都是矿工,非法矿工。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他们在这里待了很多年。我们的任务是照顾他们。从这里往北,有一条小路,一直通向那条河,沿着河流可以穿过边境到达巴西。我们就是从那里来的,我的修道会就在那里——博阿维斯塔。”
“那些家庭都被清除了吗?”
伊莎贝尔点了点头:“两年前,政府发出最后通牒。矿权被卖给一家私营公司。拒绝离开的矿工被抓起来杀死了,男人和女人全不放过,侥幸留下来的人被带到别处工作,孩子们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在一个破产的国家,他们无处可去,巴西也不想要他们,所以……” 说到这里她耸耸肩,“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
“是军刀公司杀了他们吗?”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谨慎地点了点头。布莱克很佩服她的勇气——手无寸铁却敢于直面一个从森林里冒出来的陌生人。
“我想我的朋友芬恩先生曾经为军刀公司工作过。我相信他可能不喜欢自己在那里看到的东西。”
他的话似乎触动了对方,她坚定地直视着他,好像决定信任他似的。
“你想来杯咖啡吗?”
“好的,谢谢。”
她把他领到那间侧边敞开的小屋,向玛丽亚·路易莎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来招待这位客人就可以了。玛丽亚·路易莎迟疑地对布莱克笑了笑,然后转向她刚才一直在照顾的那个郁郁寡欢的少年。
他们走到小屋的阴凉处。布莱克坐在一张粗糙的桌子周围的木凳上,伊莎贝尔从炉子上的壶里倒咖啡。她放下两个锡杯,在对面坐了下来。布莱克向她道谢,在她把杯子举到唇边时注意到她那双结实、有力的手。
“现在,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伊莎贝尔说。
“孩子们的父母在开采什么?”
“钶钽铁矿石,还有黄金。不过相信我,他们没有一个发财的。”
“而购买矿权的那家公司,就是那个军刀公司吗?”
“是的。他们在离这儿二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座矿。”她朝东面扬了扬头,说道,“其中一些孩子的父母在那里工作。”
“那家公司给你们钱了吗?”
“没有,但他们没来打扰我们。”
她用平和的目光盯着他,既不友好也不敌对,却明显在要求他有话直说。
布莱克说:“我的朋友芬恩先生死了。”他注意到伊莎贝尔的脸上闪过一丝激动。他继续说道:“他上个月被杀害了——确切地讲,是在法国巴黎。当时他的工作与此无关,但我怀疑他的死和他在军刀公司的这段时间有关。你说他曾来过这里——”
伊莎贝尔又喝了一口咖啡,眼神柔和了一些,说道:“差不多一年前的一天早上,他来到这里。当时他生病了,发高烧,神志不清。他什么都没带,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一无所有。当时我们都以为他会死……但他没有。大约一周后,他开始康复,又待了一周,这期间他为我们修葺了教会的房子,然后我们告诉他如何越过边境进入巴西。他是个好人……”伊莎贝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伤。她看向玛丽亚·路易莎的方向,她还在轻声细语地和那个男孩说话。“那是拉斐尔。他不说话,已经十五岁了,和我们在一起两年了,整天一个人坐着。你的朋友芬恩先生让拉斐尔帮他干活,教他使用锯子和锤子,对他很好。”
“他自己也有孩子,三个。”
“是的,他跟我们说过。”
“他还告诉过你什么吗——比如他在矿场看到了什么?”
“他只是说他不喜欢矿场的运作方式,他和那里的人意见不合,所以决定离开,尽管当时他生病了。他认为我们也应该离开这里。他担心我们会有危险。”
“什么危险?”
“这些孩子都是目击者,可能有一天他们会做证的。”
“他说得有道理。那你们为什么没有离开?”
“他们的生活已经受够了干扰。如果我们必须离开,我们会知道的。”
“上帝会告诉你们的?”
伊莎贝尔微微一笑,说道:“谢谢你的关心,布莱克先生。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有人照顾我们的。”
布莱克盯着她那坚定的深色双眸,希望她是对的。当她对芬恩说同样的话时——会有人照顾我们的——芬恩肯定也是这样盯着她的眼睛。芬恩会怎么做?布莱克认识的那个男人是不会让他们听天由命、绝望无助的。
足球比赛的场地上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他们望过去,看到玛丽亚·路易莎正从地上抱起一个哭泣的男孩。他膝盖上的伤口在流血。
“我应该让你回到他们身边去了。”说着布莱克喝光咖啡,从桌子旁站了起来,“再见,祝你好运!”
他等了一会儿,想给她个机会,让她询问自己深入热带雨林、来到她的传教地到底要做什么。但她很明智,没有接这个茬。
“再见,布莱克先生。”伊莎贝尔说,“听到芬恩先生的事我很难过。我们都非常喜欢他。”
说完她收拾好空杯子,然后径直去帮玛丽亚·路易莎照顾那个还在哭泣的孩子。
布莱克朝着他来时的路走去。
那个沉默的男孩拉斐尔从蹲着的地方站起来,注视着他,直到他从视线中消失。
赖利和法伦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背上背包,准备出发。
“芬恩曾经来过这里,差不多就在一年前。他逃跑了,走到这里病倒后,这里的人帮他调养好了。远处有一条小路通向巴西边境。我想我们可能已经找到了退路。”
“他们肯定那个人是他吗?”赖利问道。
“他们知道他的名字。”
“而‘火球托尔斯并不知道他来过这里?”
“他没跟我说过。”
“他这是习惯了隐瞒信息吗?”
这个问题是法伦提出来的。
布莱克仔细考虑了一下,然后才回答道:“可能是没法开口。”
赖利和法伦交换了一下眼神。
“为什么?”赖利问道。
“据我猜测——芬恩很可能拿了黑钱,为军刀公司卖命。这越过了我的红线。”
“如果你知道的话就不会来了,是吗?”
“现在问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们已经来了。”
“你跟那女人说了什么?”法伦问道。
“我告诉她我是芬恩的朋友,想知道芬恩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你相信她吗?”
“她们两个是修女,在照顾被军刀公司那伙暴徒杀害的矿工的孤儿——毫无疑问,芬恩是被雇来训练那伙人的。”说着他背上背包,“准备好了吗?”
赖利说:“头儿,我们需要弄清楚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是純粹的破坏和营救行动,还是你和托尔斯想要进行的报复?”
“之前我不知道芬恩来过这里。没错,知道他来过这里让我更渴望进行报复,但目标不变。”
他们对他的回答报以沉默。
“有问题吗?”
法伦说:“我们在想你昨晚解决那两个人的方式。我们三个人本来可以用刺刀干掉他们的,那样可以做得很干净,没有风险。”
“能有什么风险?当时你们俩就在十英尺外,随时准备开枪。”
两人都没有回答。
“我的目标是尽可能悄无声息地干掉他们,我也是这么做的。”
两人还是没有回答。
布莱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怒火,问道:“你们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法伦望了赖利一眼,说道:“没必要那样做,也没必要冒险和那些女人说话。”
布莱克彻底失去了耐心,冲着他们吼道:“如果你们谁想退出,该知道怎么走!”说着指着那片空地的另一边,“我允许你们离开。”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顺着他们上坡时留下的脚印朝坡下走去。他一路独自前行,找到第一个记号,然后向第二个记号走去,快到第三个记号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到了赖利。
“头儿。”
他们继续默默地走着,走了一英里多,等法伦赶上来时,他们又恢复了向东行进的方向。大家互相点点头就足以和解了。现在距离军刀公司的大院还有十二英里,离天黑还有四个小时,他们需要在天黑前到达那里。布莱克走在前面,加快了步伐。
他们在密不透风、让人举步维艰的森林里穿行了整整两个小时之后,地势开始上升,出现了一个平缓的坡度,他们顺着缓坡来到一处较高的地方,地形更加崎岖不平,那里树木稀疏,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冠照射下来。
这像是一种预兆。
但究竟是生是死,布莱克心中一点儿谱也没有。
一开始,他们在丛林的喧嚣声中只能隐隐约约听到柴油机低沉的隆隆声,这表明他们正在靠近目标。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隆隆声越来越大,在树林中回响着,最后他们甚至能听到不同发动机的变速声,还能听到其中混杂的一台发电机发出的突突声,转速均匀,节奏低沉。
此时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布莱克让大家停止前进,提议先就地露营、吃饭、睡觉,等到凌晨3点再开始侦察。他们可以利用明天白天的时间制订攻击计划、养精蓄锐,等到晚上开始行动。经过长时间的急行军之后,赖利和法伦已是强弩之末,疲惫不堪,当即同意了布莱克的提议。
布莱克估计他们现在距离外围围墙不足四百码。卫星图像显示,大院北头是一座陡峭的小山,那里是矿井所在地。他带领他们两人朝那个方向走去。几分钟后,他们走到一处陡坡的底部,开始向上爬。靴子在潮湿的岩石上不断打滑,岩石周围树根交错,枝杈横生。正如布莱克所希望的那样,这里难以靠近、无处藏身,巡逻队一般不会到这种地方巡逻。
他们爬了几百英尺之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四周一片漆黑。这时,他们发现一处很小的泉眼周围生长着一片茂密的竹林,泉水从他们头顶的岩石缝中缓慢地流淌下来。他们戴上夜视镜,砍断和他们胳膊一样粗的竹干,清理出三个单独的空间,就地挂好吊床。晚餐还是自动加热的军队定量口粮,温吞吞的没有什么滋味。但经过一天的行军,这吃起来简直就像一场盛宴……
布莱克担任第一轮放哨任务。空气静得出奇,没有一丝微风。在令人窒息的酷热中,动物们焦躁不安。猴子在头顶的树枝上聒噪地争来吵去,大大小小的老鼠被四周弥漫的食物味道吸引过来,在岩石上蹦蹦跳跳。透过夜视镜的绿色镜片,布莱克凝视夜空,看到树上一条蛇悄无声息地顺着一根粗大的悬藤滑到地上。蛇感觉到他的存在,于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眯缝着好奇的眼睛望着他。它不喜欢自己所看到的东西,随即蛇身抬起,朝著刚才坠下的藤蔓缩了回去,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拉着,慢慢地蜿蜒向上,回到了自己窝里。
凌晨3点,他们准时出发。步枪子弹上膛,水壶灌满了水,网状袋子里装着GPS装置、弹药和手雷。
他们到达大院之前要走的路程甚至比布莱克估计的还要短。走了大约三分之一英里后,他们就到达了大院附近。坚固的围墙前十码内的森林全部被砍伐掉了,十二英尺高的围墙顶上缠绕着铁丝网。布莱克从隐身处左右扫视了一下围墙,发现每隔二十码竖着一根高高的金属杆,每根金属杆上都安装了看似触发式摄像头的装置。这是一种原始的安全措施,在美国或欧洲的安保设施中是不符合要求的,但足以震慑处于亚马孙河这个偏僻角落的任何冒险者或土匪强盗,使他们不敢侵扰。
从位于院落西北角的这处高地,透过茂密的树林他们可以看到整个院落的全貌,几乎和他们从卫星照片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增加了几栋新的预制建筑,还有从他们左边山上开采出来的一块巨石。眼前的这一幕令人震撼,这是一处配备军事营地的露天矿山。两台带有鲨鱼齿形铲斗的巨型挖掘机停靠在裸露的山坡前。在它们后面是一些杰西博工程机械公司的挖土机,负责把从地里挖出的废石方转移到一条传送带上。传送带直通分离车间:在这里,分级机械将有价值的钶钽铁矿石从其他矿石中分拣出来,没用的残渣废料被另一条传送带以四十五度的斜角向上方运走,堆积到一个大土堆中,然后两台巨型推土机再把这个土堆推到一处宽阔的平地上。经年累月之后,这里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废土堆。
矿山作业区占据整个场地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是军刀公司非传统业务的所在地,二者中间由一条很大的排水沟和防护更严的围墙隔开。四栋长长的单层建筑排成一排,与房前的道路成直角,这条道路从大院东南角入口处的一扇大门通了过来。最远端的那栋建筑与其他建筑不同,屋顶上安装了一排卫星天线。第五栋建筑的宽度是其他建筑的两倍,位于其他四栋建筑和看似阅兵场与训练区的区域之间,其中还配有一个军事突击训练场。
第六座坚固的建筑,也是布莱克最感兴趣的一座,独自矗立在广场的另一边。与其他建筑的预制金属结构不同,它是用混凝土建筑砌砖建造的,窗户上用螺栓固定着金属栏杆。这座建筑长约一百五十英尺,宽约二十五英尺,是现场唯一一座外墙上每隔一定距离就安装空调的建筑。根据这一点,布莱克断定这里一定是关押那四名科学家的地方。
院子的西南角坐落着几座小得多的建筑。附近有一片草地,上面停着一架直升机——这是他们在克雷登希尔的照片中辨别出来的那架超级美洲豹。布莱克猜测,这些房子里装着大院的重要设备——发电机、水泵和污水泵。旁边的区域由一道土坝保护着——可以肯定的是,建造土堤是用来保护大型油罐的,里面储存着航空燃料和大量柴油,后者为发电机和采矿机械提供动力。布莱克数了一下,直升机停机坪附近停着六辆相同的丰田皮卡车,其中两辆车的车厢上装有重机枪。水被储存在一个巨大的圆柱形水箱里,下面用钢制支架支撑着,距离地面十五英尺,这样可以产生足够的水压。整个居住区灯光昏暗,如果不戴夜视镜,只能看到一片闪烁的橙色。
“好像没有多少人。”法伦低声说。
“有两个警卫——正从那栋楼后面往这边走来。”赖利说。
布莱克调整了一下夜视镜的焦距,放大之后看到一对哨兵从那栋砖砌建筑后面走了出来,肩上斜挎着步枪,身上穿着和他们三十个小时前遇到的那两个人一模一样的制服。他们继续绕着那栋建筑巡逻,不过即使从这么远的距离望过去,也能感觉到那两人疲惫不堪、无精打采,好像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什么麻烦似的。
“水是从哪里引过来的?”布莱克问道,“看到水管了吗?”
赖利说:“有一根是从矿井附近的那栋建筑里伸出来的。”
根据赖利的提示,布莱克也看到了。一根很粗的水管,也可能是两根,从那栋建筑里伸出来,穿过地面,一直延伸到排水沟,然后转向九十度,顺着排水沟一直延伸到大院的远端,在那里地势下沉,形成一道浅浅的山谷。这个院子似乎坐落在一块巨大平坦的岩石上,略高于山谷谷底。布莱克怀疑,奥里诺科河成千上万条支流中的一条就是沿着这个山谷流淌的。
“那里应当是兵营。”法伦指着那栋宽度是其他建筑两倍的建筑说,“那里面能够驻扎两百人,你真的认为我们三个人能把这一切都搞定吗?”
“有时候人少是一种优势。”布莱克说。
法伦不以为然地咕哝了一声。
“你们想一下,假设一只老鼠穿过一个拥挤的房间,然后穿过一条空荡荡的小巷,最危险的地方会是哪里?”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给赖利和法伦一点时间思考,然后继续说,“像老鼠一样思考一下。最卑微、最肮脏的那种。好了,我想在天亮前搞清楚他们的水管铺设情况。”
借着树林的掩护,他们绕着大院北端转了过去,在未开凿的山坡陡峭的一侧行进,然后从山坡东侧往下走,继续沿着侧面前行,最后走到一处与排水沟齐平的地方。在这里,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大约三十码宽的泥泞地带,蔓延过森林,然后陡然下降,延续了大约两百码,汇入一条小河——这一点同布莱克猜测的一模一样。两根塑料管——一根直径是另一根的两倍——从院子地上伸出院外,然后向下伸入水中。据此可以合理推断,两根管子中较细的那一根是供水管,另一根是排水管。看清楚这一切之后,布莱克示意两人跟着自己继续前进。
他们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下斜坡,因为他们心中明白哪怕是滑倒一下或踢翻一块石头都可能暴露自己。最后他们到达了谷底,靠近河岸。潺潺的流水声打破了丛林中单调的嗡嗡声。他们试探着爬过茂密的草丛,发现左边有一道亮光。布莱克蹲下身子,走到水边,发现水是从一个泵房里抽出来的,泵房在前面大约二十码的地方,位于他们所在的河这边。一座由装满岩石的铁丝石笼建造而成的大坝高达十英尺,其后是一个水池,大院里的水就是从这个水池中抽取的。
泵房只不过是一个用瓦楞铁皮搭成的棚子。透过窗户,布莱克可以看到两个身影,其中一个正一边抽烟,一边用手比比画画和同伴说着什么。他们都是年轻人,体格健壮,肌肉发达,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雇佣兵,随时可以调配,为军刀公司找到的下一个客户服务。布莱克曾经被迫在无数国家与这种人交过手,并且杀戮过对方。
布莱克回到另外两人身边,对他们说:“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了袭击的突破口。”
凌晨5点,他们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看着大院里面逐渐恢复了生机。主发电机启动,明亮的泛光灯也打开了。身着军队作训服的人员在营地里忙碌地走来走去。大约二十名身着便服的男子从其中一栋建筑里走出来,进入另一栋看似食堂的建筑,十分钟后又从里面出来,其中大多数人朝着矿井走去,另外有两人则去发动皮卡,然后把卡车开到分离车间。车子一到那里,立即就有六个人往车厢里装了几大袋沉重的钶钽铁矿石,然后他们爬到上面,勉强保持平衡,车子穿过大院,来到那架直升机前。在那里,他们把这些袋子转移到飞机货舱里。
凌晨5点30分,机组人员从食堂里走出来,启动了美洲豹的引擎。借助泛光灯的灯光,布莱克现在可以看到这架直升机装备了前向火炮和火箭弹发射器,它们像两副尖牙一样从机体上伸出。这是一种致命武器,必须将其破坏掉。直升机慢慢地升到空中,打开强大的双探照灯,机头下沉,穿过树冠上方向西朝普拉塔纳尔飞去。
當太阳升到树梢上面时,现场忙碌起来,采矿机械开始工作。挖掘机从山坡上挖出一方方土石,杰西博挖土机则跟在挖掘机后面缓慢地来来回回运送土石,旁边时刻站着一名警卫,一直在密切监视着他们工作。在营地的另一端,布莱克数了数,大约有一百二十人在列队出操。他们似乎是由不同民族的人组成的杂牌军,其中白人、西班牙裔的拉美人以及黑人的数量差不多一样多。在三名军官前来下达当天命令之前,一位军士长带领他们进行晨练。
布莱克把夜视镜当作双筒望远镜,放大到最大倍数,耐心地观察着,等着看清楚那几位军官的脸。他的耐心得到了回报:他瞥见了一个瘦高个儿,此人皮肤苍白紧绷,眼窝深陷,看上去像个活生生的骷髅头。这是一张让人很难忘记的脸,脸的主人是米奇·布伦南——他以前是澳大利亚特种空勤团的成员,也就是那个引诱芬恩把他的专业知识用于这次可疑行动的人——毫无疑问,他做出了许多虚假的承诺。
这些人被分成四个排,其中两个排解散后,又迅速带着武器全副武装返回了阅兵场。他们慢跑出营地,沿路前进,两排中间间隔五分钟。这是他们的上午拉练。如果芬恩曾参与制定训练制度,那他们会去跑三到四个小时。与此同时,另外两个排开始了一轮严格的循环训练:俯卧撑、仰卧起坐、冲刺跑、扛圆木。这些都属于常规训练,军队借此让士兵保持体能,防止懈怠,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眼前的一切让布莱克看到了一丝希望。如果他所料不差的话,那些此刻在阅兵场上累得筋疲力尽的人到了下午就要负重行军,这样一来等到了傍晚,他们就会累得像死狗一样。
那栋砖砌建筑一直没有动静。等到早上7点多一点的时候,一支由六名武装警卫组成的小分队才来到建筑入口处,打开房门。不久之后,从里面出来几个穿着相同短裤和T恤衫的人。布莱克数了数,一共八个人。这些人的年龄各不相同,八个人中有七个是男性,唯一的一名女性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留着一头黑发。他们中一定有那四个被绑架的英国科学家,另外四个是军刀公司从其他地方抓来的。在警卫的护卫下,他们穿过马路,来到食堂,一路上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他们佝偻的肩膀和沮丧的眼神让布莱克想起了许多人质。几十年来他曾多次从远处看到过这种情景。他们让人感到可怜,他几乎能感觉到他们的无助。
“那一定是贝尔曼。”法伦说,“她是我们的首要目标,对不对?”
布莱克说:“如果我们找到他们,首先是要集中力量尽可能地摧毁这里的一切,然后再考虑她的安危。”
“即使我们把整个地方夷为平地,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他们弄出去。”赖利说。
“你有六辆卡车可供选择。”布莱克回答说,“你注意到那些矿工一大早干什么了吗?他们晚上把钥匙留在了点火开关里。”
“那你打算怎么进去呢?”
“从大门进去。”布莱克说。
他看见他的两个同伴狐疑地互相看了一眼。
“对此你们俩有什么问题吗?”
赖利耸了耸肩,说:“你说了算,头儿。”
“那就继续观察。”
他们留在原地,密切观察和注意营地的日常活动。那架美洲豹在早上8点过后不久就回来了,带来了一桶桶燃料、一箱箱食物和许多装其他物品的箱子,分发到各个屋子里。为了弄清楚每个屋子的功能,布莱克追踪观察了运送到离食堂最近的那栋建筑的食物,以及被分别送往两栋相邻建筑的箱子,里面装着其他物品和硬件。一名身穿制服的男子出现了,他手里拿着一块带夹写字板,举手投足间明显带有军需官的官僚习气。他在自己负责的三个仓库之间往来穿梭,命令两个年轻士兵把放置不当的箱子移到正确的位置。布莱克猜测,发电机可能被安置在离油罐最近的那栋建筑里,因而它旁边那栋一直没人进出的建筑极有可能是军械库。
吃过早饭后,人质被送回他们自己的住处,大门随后又被锁上了。过了一会儿,从直升机上卸下的三个密封木箱被送到入口处,然后搬了进去。几分钟后,又有一个人来到这栋建筑前。布莱克发现时此人正穿过阅兵场,边走边抽烟。他外表看起来像是中东人,五十七八岁的样子。他与军刀公司的其他人不同,身穿便服,并且从他的步态和举止来看,应该没有任何军队履历。事出反常必有妖,直觉告诉布莱克此人一定大有来头。布莱克紧紧盯着夜视镜,目光跟着他来到那栋砖砌建筑的门口。那人在门口把烟掐灭,随手扔掉。这一动作给了布莱克将近三秒钟的时间,让他看清了此人的脸。
他最后一次看到这张脸是在十五年前,脸的主人是阿玛尔·拉齐亚,一位神经外科医生,曾与臭名昭著的丽哈卜·塔哈博士一起工作过。塔哈也就是众所周知的“细菌博士”,是伊拉克生化战争计划的设计师,曾在20世纪80年代的两伊战争中策划过对伊朗军队的毒气袭击,也曾指挥过对沼泽地带阿拉伯人的种族大屠杀。她曾在人体上做过实验,而拉齐亚则心甘情愿地追随她,是她的学生和信徒,并设计出外科手术技术,用以“治愈”宗教狂热和政治叛逆。那些无辜的受害者都是萨达姆众多监狱里的囚犯,他们唯一的罪行就是得罪了那位暴君。
由于不受道德伦理的约束,塔哈、拉齐亚和他们的同事在各自领域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尤其是拉齐亚,他做过数千次手术,对大脑不同区域进行手术切除,从而对理解进化中最复杂的产物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尽管没有正式发表,他的研究成果已经在全球科学界广为传播。
布莱克之所以知道这一切,是因为他看过军情六处关于拉齐亚和他其他几个参与萨达姆秘密武器计划的同事的详细档案。在确定了他们可能的藏身地点之后,他亲自指挥了抓捕行动,逮捕了他们,并将其转移到克罗珀营。布莱克还清楚记得抓捕拉齐亚的经过。当时他一直躲在巴格达郊外表亲的一所房子里,自称是一名教师,并且证件齐全,能够证明他的说法,但有一点确凿无疑,那就是他与美国和英国军事情报部门存档的多张照片相吻合。
在布莱克的记忆中,这是个外表和蔼可亲,实则精明老练的角色,他在被转移到军事监狱的整个过程中一直装作是自己的身份被弄错了,自己是无辜的受害者。布莱克心中笃定,拉齐亚是个精神变态狂,而且是萨达姆科研骨干中一个死不悔改的家伙。
看到布莱克对这个人如此关注,赖利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布莱克没有说实话,反而问道,“你知道吗?”
赖利摇了摇头,说:“不过,我看他想上床睡觉。”
“我看也是。”
拉齐亚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走进了那栋建筑。
到中午的时候,布莱克已经观察得差不多了。拉齐亚仍然在里面和人质在一起,这就证实了对其身份的所有疑问。这静静观察的几个小时也给了布莱克一些思考的时间,让他得以把记忆的碎片拼凑起来,并按顺序排列,从而得出一系列不祥的结论。
他把拉齐亚和他的同事交给了英国情报部门的审讯人员,这些審讯人员和美国的同僚一起在克罗珀营展开行动。布莱克认为,和其他重要囚犯一样,拉齐亚在被释放之前,或者更有可能在被指控犯有重罪之前,应该会受到长时间的审讯。布莱克记得,在拘捕拉齐亚三四个月后,自己曾询问过托尔斯,对他的审讯是否得到了进一步的线索,以帮助他们对复兴党政权高级成员及其亲信的持续扫荡行动。托尔斯告诉他:很遗憾,拉齐亚没有挺过审讯过程。当时布莱克把他的这种委婉说法理解为拉齐亚要么是在水刑时淹死了,要么是窒息而死。这似乎完全合乎逻辑:假如拉齐亚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伊拉克当局就会绞死他。保持沉默是他活命的唯一机会。
显然托尔斯撒谎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拉齐亚落入了军刀公司手中,就像布伦南和德瑞克那样,而这三人都曾出现在巴格达。托尔斯对拉齐亚的逮捕和拘留负有最终责任,因此如果拉齐亚被释放,他应该是知情的。如果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托尔斯就没有理由对自己的得力助手布莱克隐瞒真相。他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要制造拉齐亚已死的假象?布莱克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拉齐亚是一种资产。此人很年轻,非常聪明,知识渊博,具有巨大的商业价值,是神经科学领域的顶尖专家。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在“回形针行动”中吸纳了一千六百名德国科学家。他们在伊拉克也会这么做吗?还是说军刀公司先发制人,抢先一步把拉齐亚弄走了?
芬恩从头至尾参加了逮捕拉齐亚的任务。同布莱克一样,他对自己见过的人过目不忘。他肯定认出了拉齐亚,而且他回去之后与托尔斯联系时,肯定告诉了托尔斯。托尔斯本可以逃避或否认这种情况,但有一个事实却无从否认:关于拉齐亚的命运,他曾向布莱克撒过谎。假如将来有一天,托尔斯被传唤到海牙法庭,为他在巴格达陷落后的混乱中所采取的行动负责,托尔斯担心布莱克会提到拉齐亚这件事。
布莱克绞尽脑汁想要避开这个问题,但每次都得出同样的结论:他是被托尔斯派来送死的,同时还可以清理干净他过去的所有其他问题。
萨拉·贝尔曼吃完早饭回来后不久,有人过来敲门。两名身穿军服的男子接上她,三人一起穿过大院,来到拉齐亚博士的办公室。不久之后,肯尼迪教授也来到这里,他也是被人强行护送离开自己住所的。对方命令他们在此等候,不许交谈。最后,拉齐亚出现了,身上散发着古龙香水和烟草的味道。他友好地向他们道了一声早安,然后放松地坐到书桌后面的躺椅上。
“首先向二位道歉,因为这次请你们过来没有提前通知。不过我们今天会很忙碌的。你看起来好多了,教授。我想肯定是药物已经起作用了,是吧?”
“好像是这样的。”肯尼迪说话时避开了拉齐亚的目光。
“很好,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他又转向贝尔曼,问道:“你还好吗?”
“是的……谢谢你。”
拉齐亚身子向后靠在椅子上,躺椅轻轻摇晃着,双手交叉很舒适地放在腹部,然后说:“毫无疑问,你们肯定知道我们在这里要讨论的事情,对不对?”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往下说。
贝尔曼和肯尼迪都没有作声。
“让我提醒你们一下。由于太过明显而不需要解释的原因,在霍尔斯特博士的帮助下,我定期对你们的工作进行检查。你们在电脑上输入的数据当然不是你们自己的,那是我们雇主的财产。因此,身为监工,我可以随时接触这些数据。”
说到这里拉齐亚又停顿了一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像老师在等着小偷招供一样。
贝尔曼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一种恐慌的感觉同时从她的心窝里冒了出来,脑袋里嗡嗡的。旁边的肯尼迪始终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地凝视着拉齐亚。
“没错,贝尔曼博士,你完全有理由感到紧张,因为我知道是你企图破坏基因代码。好在霍尔斯特博士目光敏锐,发现了问题所在,及时修复了造成的损失。”
肯尼迪转头看向贝尔曼,带着一丝怀疑的表情说:“这肯定是个误会。”
贝尔曼试图开口,却张口结舌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恐怕这不是误会,教授。所有的证据都表明你的女弟子一心想破坏我们的工作。”他遗憾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因此不得已我只能做出一个非常不愉快的决定。”
“不要,求求你——”贝尔曼终于开口说话了,“当时我很生气……愤怒之下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的确如此,在那之前你的工作一直很出色。事实上,可以说是无可挑剔。”
肯尼迪教授向前欠了欠身子,说道:“不管你在想什么,拉齐亚,都不要做。我们并没有要求来这里,所以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出现失误,那也只能怪你们自己。”
“我不想失去贝尔曼博士,真的。她的头脑思维独特,大有发展前途。可是,教授,就你而言,你已经是江郎才尽、油尽灯枯了。而且,你没有尽到管理好下属的责任。”说着,他转向贝尔曼,“这次就算是给你一个教训了。”说完他冲那两个一直默默站在门口的人点了点头。
那两个人立即进来把肯尼迪教授从椅子上架起来,向门口走去。
“不要!你们要干什么?”贝尔曼喊道,“求你了,别伤害他,他有家人——”
一声枪响平息了她的抗议声。她听到办公室外面的接待室里传来尸体突然倒地的声音,紧接着听到两个人把尸体从地上抬起来,嘟嘟囔囔地抬出了这栋建筑。
“下一次你就没有机会替自己辩解了,贝尔曼博士,我们会在你睡觉时向你开枪。”说完拉齐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请你马上离开我的视线。”
中午过后不久,他们三人回到营地。在制订进攻计划之前,布莱克让他们两人吃了午饭,煮了咖啡。攻击计划简单而直接:制造最大限度的混乱,然后趁机浑水摸鱼,展开行动。此次行动风险极大,不过他向他们保证,这次行动的风险并不比他和芬恩在其他许多类似行动中所遭遇的风险高,比如那次在索马里沙漠中的行动,当时他们从青年党的堡垒中营救出了五名英美人质,造成对方一百多人死亡,多人受伤。
布莱克原本预想他们俩可能会提出反对意见,但赖利和法伦非常冷静地听他布置行動计划,表情十分坚定,好像随时准备向敌人发起战斗。布莱克讲完之后,盯着他们的眼睛,寻找怀疑的迹象,结果却发现他们俩相当镇定地直直地凝视着他。
“都没有意见?”
他们点了点头。
然后法伦笑了起来,打破了压抑的情绪:“你想听我们怎么回答,头儿?我们又不是报名参加女童子军的。”
他们全都大笑起来,尽管这个笑话实际上没那么好笑。
他们决定在午夜时分开始行动,那时军刀公司的雇佣兵将是最疲倦和战斗力最差的时候。下午早些时候,他们开始检查和准备装备。他们所需要的一切都被装在四个网状袋子里,斜背在身上:弹药、手雷、塑胶炸药和雷管、夜视镜、无线电和GPS装置。在发起攻击之前,他们会绕到营地的南边,把背包和砍刀放在离大门半英里远的地方。那里也将作为他们的默认集合地点。如果一切如他们所愿,他们将驾驶大院内仅存的一辆能正常行驶的汽车逃跑。如果发生意外,他们只能随机应变。在战斗中,随机应变和本能与精心准备同等重要。
他们从下午4点钟开始休息。布莱克担任第一轮警戒,两小时后赖利起来换班。
距离行动还有六个小时。
夜幕降临时,布莱克静静地躺在吊床上。在他身后几英尺远的地方,隔着一片竹林,法伦躺在自己的吊床上,呼吸缓慢而稳定,睡得很沉。当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后,布莱克戴上夜视镜,扫视了一下周围,看见赖利站在十码外的地方,面朝外,镇定自若,一动不动。有那么一瞬间,布莱克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他是在胡思乱想吗?芬恩的死是否让他陷入了一种非理性和偏执的状态?也许弗雷迪·托尔斯与将一名被关押的种族灭绝罪犯移交给一支私人军队无关?也许托尔斯安排芬恩担任萨拉·贝尔曼博士的保镖,结果却被他几个月前逃离开了的同一伙人杀死了只是一次意外的、不幸的巧合?
他在脑子里反复考虑各种可能性,每次都得出相同的结论:唯一的巧合——如果可以称之为巧合的话——是凯瑟琳请他去辨认芬恩的尸体。对托尔斯来说,这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幸运,是他用双手紧紧抓住的天赐良机。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解释:事情都在朝着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发展。说这话的是那个年轻的哲学专业学生萨姆·赖特,在凯瑟琳打电话前几个小时,他曾和布莱克交流过。
布莱克想到了自己曾经躲过的子弹,千钧一发之际躲过的爆炸,他应当有二十多次被装在骨灰盒里运回家的。客观地讲,他已经无数次死里逃生,这远非偶然所能解释的。他是一枚被抛起的硬币,每次落下,都立在了硬币的边上。
这算是一种安慰了。如果他的命运已成定局,如果他的命运已经注定,那么什么也改变不了死亡的事实,除非宇宙的永恒法则土崩瓦解。
继续前进,接受一切。
努力活下去。
这就是他所知道的一切。
想到这里,他悄悄地从吊床上滑了下来。
布莱克在距离营地二十码外的浓密灌木丛中看着赖利朝法伦走去。现在距离8点还有一分钟。即使在这么短的距离里,夜间丛林里的声响也压过了他的脚步声和两个人简短的交谈声。布莱克透过夜视镜,看到法伦从吊床上爬下来,伸手去拿自己的夜视镜和步枪,结果却发现这两样东西都不在之前放置的地方。他对赖利说了些什么,赖利转过身来,肢体语言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惊恐。
布莱克开始对着装在网袋里的对讲机的耳麦说话,声音传到了赖利的设备中。布莱克之前把这套设备放在了法伦吊床旁边的灌木丛里。
他看着他们俩都转向传出他声音的地方,然后说:“你们俩听好了,照我说的做,否则我就开枪,明白吗?待在原地别动。克里斯,摘下你的夜视镜,放下枪。我不会说第二遍。”
说完布莱克就静静地等待着。赖利的身子僵住了,但还是照做了。他们两个现在站在法伦的吊床旁,茫然地凝视着黑夜,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手枪放到地上。”
這一次他们犹豫的时间更长,显然是在权衡风险,然后决定照办。
“谢谢。很抱歉用这种方式同二位谈话,但我也是别无选择。接下来你们两个听好了:如果对我撒谎,我就开枪;如果实话实说,我就留你们一条命。”布莱克说这话的时候发现他们努力想要透过黑暗看到自己,希望能发现他的位置,然后分头逃跑,但可惜月光极为暗淡,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埃德,你先来。回答问题时要清楚、直接和全面。明白了吗?”
“明白了,头儿。”
“告诉我你们从托尔斯上校那里得到命令的全部内容。”
法伦吸了一口气,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说:“协助你执行任务,破坏、摧毁军刀公司的基地,尽可能多地消灭军刀公司的人,特别是高级军官和高管。如果情况允许的话,还可以解救人质。”
“再没有别的了吗?”
“没有了,头儿。”
“你们为什么同意协助一个以前从未共事过的退役军官执行任务?”
“这只是奉命行事,头儿。”
“我以为你们是自愿的。”
“这是上级命令我们的,头儿,无法拒绝的。”
“托尔斯上校付给你们多少钱?”
“一分也没有,头儿。”
“多少钱?”
法伦犹豫了一下,一秒钟,两秒钟。
布莱克用他的史密斯威森M&P手枪瞄准法伦的额头,开了一枪。消音器降低了射击的枪声,只听到咔嗒一声,还没有门闩的声音大。法伦双膝一弯,应声倒地,一动不动。
赖利顿时愣住了,身体僵硬,吓得呆若木鸡。
“你家里有妻儿,克里斯,我希望你能再见到他们,所以我不想引诱你撒谎。托尔斯上校付给你多少钱来这里?”
“三万,老大。”
“条件是什么?”
“实现埃德刚才所说的目标——”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并要确保你不能再回家。”
“他让你杀我的理由是什么?”
“他说你是个肮脏的士兵,老大,他说你会被送上法庭,会玷污空勤团的名声。”
“他有没有具体说明我被控的罪行?”
“他说你杀戮妇女和儿童,虐待囚犯,砍下他们的手指,强奸她们。他说,伊拉克人收集了一份材料,你的名字名列榜首。他不想让他们得逞,不想把你送上法庭。”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现场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行动结束之后。”
布莱克思索了一会儿,认真考虑了一下自己的选择,同时希望赖利也能认真考虑一下。
“好吧,我们面临着一个难题,克里斯,我希望你在回答之前仔细考虑清楚。我们能不能找到一个办法,通力合作,把任务做完,然后都活着回家?”
“可以的,老大。”
布莱克扣动了扳机。
他在说谎。
管它的呢,随它去好了。
只有两个选择。
生存或是死亡。
布莱克把两具尸体拖离营地,转身回到吊床上,倒头就睡,很快就睡着了。午夜时分,他醒了过来,精神抖擞,像野兽一样飞快地填饱肚子,然后快速翻找赖利和法伦的背包,从中取出额外的弹药和口粮,12点半就出发了。借助GPS装置和夜视镜,他设计了一条路线:向西行进,绕过军刀公司的大院,再沿着与进出大院道路平行的方向行进半英里。
布莱克走得很快,保持高度警惕,感觉自己与丛林融为一体,全身的每一寸筋骨、大脑的每一根神经仿佛都在颤抖,就像一根被拨动的琴弦发出微妙而和谐的振动。
他到达了目的地,然后将此处的位置记录在GPS装置上。这里距离那条路有五十码,离大院的入口有半英里。附近有一片茂密的棕榈树,可以把他的背包和砍刀藏起来。他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转移到胸前绑着的一排网袋里,然后拿起步枪、手枪和博伊刀,借助树木的掩护,朝着那条路蜿蜒前行,一直走到一条土路的边缘,此处勉强能通过一辆卡车。他在这里等了几分钟,左右观察了一下,然后闪身穿过,迅速消失在远处的森林里。
借助GPS导航,他朝着大院的方向往回走,慢慢顺着斜坡往谷底走去。到了河边之后,他沿着河岸前行,直到瞥见泵房里的亮光。一看到泵房,布莱克的血管里就涌出一股肾上腺素。他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跳动的心脏,然后继续前进,走到距离目标不到十码的地方。
透过树叶间隙,他看到两个男人坐在泵房里一张小桌子两边的椅子上,房门敞开,对着夜色,门上挂着防虫网。这两人正喝着罐装可乐,步枪靠在墙上。泵房左边是一小块平地,上面停着一辆丰田皮卡,这辆皮卡和布莱克在大院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布莱克藏在暗处等待着,一边观察一边侧耳细听。十五分钟过去了,这段时间足够一个徒步巡逻的人在大院里走一个来回。在确定没有第三个警卫之后,他悄声向前,河水漫过水坝的声音掩盖了他靠近的声音。他嗅了嗅空气,闻到一股难闻的尿液中的氨水味。循着这股味道,他来到一棵粗大的棕榈树前,此处距离泵房的房门不到十五英尺。他转向左侧,在皮卡和棕榈树之间找了个藏身的地方,伏下身子,耐心地等待。他知道,过一会儿肯定会有人出来的。
十分钟后,他的耐心得到了回报。其中那个身材高大、四肢瘦削的人从屋内走了出来,没有带步枪,溜溜达达地向那棵树走去,一边走一边拉开拉链。布莱克等了一会儿,等这个人尿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猛扑过去,用力把博伊刀的刀锋刺进那人脊柱右侧,同时左手捂住他的嘴,堵住了他刚要发出的惊叫声。布莱克用力推动刀柄,搅动了几下。当他拔出尖刀将尸体放在地上时,鲜血从切断的主动脉伤口处喷涌而出,浸湿了他的手指。他迅速在死者的衬衫上擦干手,眼睛盯向泵房敞开的门——里面没有动静。
布莱克尖刀入鞘,拿起步枪,朝泵房走去。他猛然拉开防虫网,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第二个士兵是个身材矮胖的白人,脖子很粗,二头肌粗壮。他从椅子上抬起头,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本能地伸手拿起步枪,抓住枪口挥舞着,拨开了布莱克迎面而来的刺刀,使布莱克瞬间失去平衡。这名士兵利用这宝贵的瞬间快速把武器掉转过来,准备射击。这时布莱克已经重新站稳,刺刀朝他脸上猛刺过去。
布莱克感觉到了钢铁对骨头的冲击,看到对手眼睛里的生气慢慢消散,随即手指一松,步枪从手中滑落。布莱克用力向后拽动枪托,从死者张开的嘴里拔出刺刀,然后抓住向前倾倒的尸体,拽住衣领,把尸体向后拖着横躺在桌子上,脑袋耷拉在另一边。这次他不想弄脏衬衫,最终他做到了。鲜血从伤口涌出,从尸体的嘴里溢出,浸染过留着短发的头皮,流到了地上。
布莱克脱下死者身上军刀公司的作训服,穿到自己身上。衣服太大,有股汗臭味,但也只能这样对付一下了。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把注意力转向屋内的水泵。这些水泵为水箱充水,为分离车间供水,眼下没有启动。布莱克找到总旋塞阀并将其关闭,然后断开电源,拔掉电缆,这样大院里就再也没有水了。
布莱克在门后的钩子上找到挂在上面的皮卡车钥匙。他拿着钥匙,走到水边,不慌不忙仔仔细细地洗干凈脸上和胳膊上的血迹,擦掉脸上和脖子上残存的迷彩霜。清理干净之后,他钻进皮卡,把夜视镜、网袋和武器放到副驾驶搁脚的地方,发动了引擎。离开之前,他打开车内灯,将军刀公司一顶沙色的贝雷帽戴在头上,然后对着后视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形象。除了四天没刮胡子之外,他看起来还算过得去,只是眼睛里的白眼珠闪烁着凛冽的寒光。
这辆四轮驱动的丰田皮卡沿着陡峭崎岖的小路开了出去,经过山谷的一侧,驶向大院。布莱克开得很慢,只想让门口的哨兵听到跟往常一样的那种不慌不忙的声音。小路向右蜿蜒延伸,转了一百八十度,与通往大院入口的主路相连。布莱克继续二挡前行,缓慢接近哨所前泛光灯照射的区域,停了下来。狭小、防虫的警卫室内有两名男子和两个电视屏幕,每个屏幕上都显示着从周边安全摄像头传来的多个图像。其中一个哨兵走了出来,透过刺眼的前大灯向车内查看,看到布莱克正友好地向他挥手。这名哨兵伸手触动开关,抬起了障碍杆。布莱克没有被盘查,轻松开了进去。他朝镜子里瞥了一眼,看见哨兵返回了警卫室。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进入大院很容易。
布莱克沿路开了一小段距离,然后从左岔路口驶向仓库、厂棚和油罐所在的地方。他在保护油罐的土堤掩护下,避开了哨所,把车停在其他皮卡车旁边,关掉前大灯,然后熄火。他从车里下来,把钥匙装进口袋,戴上夜视镜,很高兴听到柴油发电机发出令人安心的轰鸣声。他扫视了一下周围,确认安全摄像头是沿着围墙安装的。他又看了一下整个营地,没有发现任何有人走动的迹象。尽管如此,他从前一天凌晨观察到的情况中得知,在某处会有两名警卫在巡逻。算上门口的两个哨兵,这就意味着自己要避开四个人。
破坏是门艺术,不仅仅要造成损失,而且破坏的方式还要能够制造最大程度的恐慌、困惑和恐惧。特种空勤团的新兵需要花数周的时间研究这门艺术,但对布莱克来说却总是信手拈来:在执行屠杀和毁灭计划时,他整个人会感到非常轻松自如,就像画家在准备调色板一样。
他很满意自己制订的行动计划,于是把夜视镜放回皮卡车里,戴上贝雷帽,系上肩上的枪套和网袋,把步枪留在驾驶室里,然后锁上车门。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布莱克镇定地穿过阴影,朝着半圆形的土堤中心走去,那里放置着两个地面油罐。油罐前面的区域用混凝土浇筑而成,两台大型油泵紧靠着挡土墙。其中一台柴油泵同人们在任何一个加油站前院看到的柴油泵类似,另一台油泵更大一些,它通过一盘软管将航空燃油泵送到右边二十码外的直升机上。一条遮盖着金属栅栏的雨水沟穿过混凝土地面的中心,连接到由类似雨水沟组成的排水网络,这些雨水沟纵横交错,穿过大院,最后将雨水全部排入那条将居住区与矿山隔开的排水沟中。
布莱克抬起栅栏,把那台柴油泵从机座上搬下来,将喷嘴对准雨水沟,转动启动装置,摁下扣环,将其固定在开启位置。油泵的马达立即转动起来,声音比那台发电机还大,但几秒钟之后,最初不和谐的音符似乎融合成了单一的声音。他把栅栏搬回原处,利用栅栏的重量固定住喷嘴的位置。柴油涌入雨水沟,只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气味,比汽油或更高辛烷值的航空燃料的气味小很多倍,这使它成为纵火犯的最佳选择。
布莱克任由油泵自行工作,自己则立即进入第二阶段。他回到那一排皮卡车旁,俯身低头躲到最远端那辆车的车窗下,打开驾驶室的门,拔掉矿工们留在点火开关里的钥匙,甩手扔掉,然后依次把博伊刀的刀尖扎入每个轮胎。空气从缝隙中泄出,嘶嘶作响,卡车车身沉了下去,直至最后车轮压在轮辋上。随后他转移到下一辆卡车,一辆接一辆,重复这个过程,最后只剩下他从泵房里开出来的那辆车可以正常使用。
现在这些车都报废了,无法行驶,只剩下车顶上装有重机枪的两辆车。枪里面没有装子弹,但是机枪的弹药带被放在金属箱里,金属箱用螺栓固定在皮卡车的车厢上。搞残这两挺机枪的唯一办法就是摧毁整辆皮卡。布莱克从一辆卡车的尾部解开一个油罐,带到柴油泵旁边,从雨水沟里提起喷嘴,灌满油罐,然后再次固定好喷嘴的位置。接着,他把装满柴油的油罐拖回来,将里面的柴油全部倒进两辆皮卡敞开的车窗里。
布莱克退到土坝旁边的阴影处,从他的网袋里取出一大块黄色的塑胶炸药,把它分成五份:其中两份每份大约两磅重,另外三份每份大约是前两份的一半。他在每一份炸药里装了一个步枪子弹大小的雷管。这些装置里装有电池激活的炸药,他设定好程序,当他同时按下手机大小的控制装置上的两个红色按钮时,就会引爆炸药。
他把炸弹放回自己的袋子里,仔细检查了一下,确保控制装置是在关闭状态,然后继续行动。
除了穿过一片开阔地外,没有其他通往直升机的路线;除了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也没有办法接近直升机。他溜达着穿过灌木丛生的草地,朝直升机停机坪走去,一路上注意观察那两名巡逻警卫,结果到达美洲豹机身跟前时,也没有被人发现。飞机很大,庞大而坚固的金属机身看起来太大太重,无法飞行。机身大部分地方都加装了防弹钢板,足以抵挡地面上的机枪火力。如果指望在机身上安装一磅炸药就让它飞不起来,那就大错特错了。即使是两磅的塑胶炸药,如果安装的位置不对,也只能在机身上留下轻微的凹痕。
布莱克从飞机机身的中间快速潜到右舷位置,在那里别人是看不见他的。他试着晃动了一下舱门,舱门被锁上了,只能爬上去。他右脚踩着舷梯,够到舱门上方安装外部绞盘装置的罩子,然后右脚踩着门把手,艰难地爬上绞盘顶部,抓住上面宽大排气口的边缘,使自己保持稳定。他现在离主旋翼装置和发动机进气口的位置都很近,毁掉哪个都差不多,但他选择摧毁可能更脆弱的主旋翼,而不是发动机。他把一磅炸药压在主轴周围,把它塑成橡皮泥一样的形状,希望冲击波足以把轴承炸裂,使主轴无法转动。
之后,布莱克从上面跳到地上,声音比他所希望的要大得多,然后向土坝的隐身处走去。他尽量控制住自己,没有显得急急忙忙,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到目前为止一切进展顺利,但超过了预定时间:柴油的气味开始在潮湿的空气中蔓延开来。
必须加快速度。
布莱克拿出第二份一磅重的塑胶炸药,摁在航空油罐的侧面,然后抓起油管,拖向最近的那栋建筑——一座长方形的钢筋混凝土房子——他推断那里应当是军械库。他把喷嘴放在靠近钢板门的地上,回到油泵旁,按下了启动按钮。第二台油泵发出的声音比第一台更响亮、更明显。布莱克犹豫了一下,想着是否要关掉,但最终决定冒险一试。
他闻到了航空燃油散发出的强烈气味。他精心绘制的风险曲线正在迅速变陡,很快就要接近垂直了。
他给自己留出了三分钟的时间。
一个嘲弄的声音告诉他,这可能是他最后的三分钟。
布莱克紧靠在那栋房顶布满卫星天线的建筑一侧——他称之为“指挥中心”——向四周张望。他可以看到两个士兵在穿过大院中间的那条路对面:他们正从兵营的入口处经过(营房的宽度是其他建筑的两倍),朝阅兵场走去。他们肩挎步枪,动作迅速,快步向远处关押人质的那栋建筑走去,明显比前一天早上布莱克从远处观察到的那两个人更认真、更负责。布莱克闻到了柴油的刺鼻气味,它已经流到了中央雨水沟,正源源不断地穿过营地朝远处的排水沟流去。等这两名警卫转过那栋建筑往回走的时候,他们就会闻到柴油味,然后会直接过去检查油罐。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布莱克从隐身处冲出来,穿过马路,目光在从他左边离去的两个人和相反方向五十码外大门口的警卫室之间来回转换。他步履轻盈,没有被人发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远处两栋相邻的建筑之间,一个是食堂,另一个是矿工宿舍。走到两栋建筑的尽头时,他右转穿过一小段光秃秃的空地,迎面是座更大、更宽的营房。
他低下身子,一路慢跑到营房中央,在两扇间隔均匀的窗户之间停了下来,把一块较大的塑胶炸药摁在金属墙板的波纹脊上,然后往回走,绕过营房后面,走到尽头,从那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阅兵场。那两名警卫几乎已经穿过阅兵场,离人质所在的长方形建筑只有几码远。布莱克计算了一下,等他们走到屋后看不见他的时候,他最多有三十秒的时间来安放剩下的两份炸药。
他一边等待,一边缓慢地做了几次长长的深呼吸,同时拿出了第二份两磅重的炸药。
巡逻的卫兵转过拐角,消失在那栋单层建筑后面。
布莱克沿着朝向阅兵场的兵营墙壁跑了一小段距离,把炸药塞在墙上,然后开始冲刺,飞快地穿过空地,朝人质所在的建筑跑去。时间在他脑子里一秒一秒地过去——十二秒、十一秒、十秒。数到五秒的时候他跑到了目的地,此时他胸膛剧烈起伏,衣服被汗水湿透。他蜷缩着躲在阴影里,听到两个士兵说话的声音,他们从大楼后面转出来,穿过阅兵场往回走。他们说的是西班牙语,布莱克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他们说话的方式很清楚:其中一个人向另一个人问了个问题,对方的回答不是很肯定,停顿了一下,然后第一个人再次开口说话,好像是要证实某种怀疑,然后两人加快了步伐。
他们闻到了柴油的味道。
此时已到最后时刻。
布莱克迅速朝人质所在建筑的后面跑去,一路狂奔,然后转过远处的拐角,从那里他可以看到那两个士兵朝油罐的方向跑去。他把剩下的最后一份炸药摁在加了三道门锁的厚重房门的门框上,然后从阴影处跑出来,跑到阅兵场的中央。
此时已到行动时刻。
他数了二十五秒——这段时间足以让警卫们跑到油罐前——然后取出雷管控制装置,同时按下两个按钮。
雷管里的电容器在点火前会有一秒钟的延迟。布莱克利用这一秒的间隙,从容地捂住耳朵,以保护耳朵免受冲击波的冲击。五处爆炸同时发生,震耳欲聋。一万加仑的航空燃料和数千加仑的柴油顿时燃烧起来,像蘑菇云一样翻滚的火焰照亮了整个夜空。片刻之后,油罐旁的发电机在高温下出现故障,大院里的灯光忽闪了几下之后就熄灭了。一人多高的火舌以闪电般的速度沿着中间的排水沟飞速蔓延,几秒钟之内就形成了一道道高耸的火墙。
布莱克朝兵营跑去。现在兵营的金属墙壁上被炸出一个不规则的大洞,从里面传出喊叫声、尖叫声和地狱般痛苦的哀号声。他拿出一枚手雷,拔下保险销,一甩手从洞口扔了进去。手雷爆炸时的冲击力甚至连墙外的布莱克都能感受到冲击波穿透了自己的五脏六腑。他又接连向里面扔了两枚手雷,然后沿着营房一路跑去,不断向被炸毁的窗户里扔進更多的手雷。
这就像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第八次爆炸过后,他停下来听了一下——里面的尖叫声几乎停止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又向里面扔了第九枚手雷。
布莱克回头扫视了一下阅兵场,没有发现有人离开人质区的迹象。离门最近的窗户后面烈焰滚滚,浓密的黑烟从屋檐下腾腾升起。
他有一两分钟的时间可以趁乱逃出去,不会被人发现。为了替芬恩报仇,他杀的人已经够多的了,而且还不止这些。
他还不打算以身赴死,尤其是不能让弗雷迪·托尔斯的阴谋得逞。
他要活下去。
尽一切努力活下去。
布莱克奔向围墙,然后躲在黑暗中朝卡车跑去。他往左边看了看,看到四栋建筑没有遭到破坏,从其中两栋蜂拥而出一些茫然不知所措的身影,有些是赤着脚、穿着内衣的平民矿工,还有一些是军刀公司的军官,他们高声尖叫,没头苍蝇似的乱作一团。
布莱克向卡车奔去,距离那堵高温灼热的火墙越来越近。五十英尺高熊熊燃烧的火焰从燃烧着的油罐中滚滚升腾,猛烈地冲击着天空。在恐怖的火光照耀下,两具烧焦的、毫无生气的尸体倒在地上,四肢扭曲,死状凄惨。靠近他们倒地的地方,燃烧着的航空燃油形成了一道高温灼热的白色火墙,后面的军械库已经荡然无存。在他的右边,直升机的旋翼几乎是垂直倾斜,看来炸药起作用了:那架美洲豹已经变成一堆废铜烂铁,挡风玻璃上反射着嘲讽的火焰。布莱克加速朝那辆皮卡狂奔而去,每呼吸一次他的肺都在燃烧。他拉开车门冲了进去,滚烫的把手烫伤了他的手指。上车之后他暂时避开了地狱般的高温,伸手点火,发动机突然启动了。
他踩下离合,快速挂上一挡。可当他想用力踩下油门时,突然全身麻痹,就像被两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喉咙一样。此刻,他应该直奔大门,驶向通往普拉塔纳尔的大路,因为任务已经完成,军刀公司已被摧毁。即便采用“捕食者”无人机进行三重攻击,也不会造成比这更大的破坏。似乎是为了强调这一点,那两辆装备重机枪的皮卡随着驾驶室里挥发的柴油自燃,起火爆炸了。
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
假如换作芬恩,他会怎么做?
布莱克的眼前闪过一个画面:他的老战友冲过烈焰,冒着枪林弹雨冲进一座轰炸过后正在燃烧的房子里。房子外面负责掩护的布莱克只剩下最后一个弹匣,眼看就要没有子弹了。就在这时芬恩从浓烟中缓慢地走了出来,脸被熏得黢黑,两臂下各夹着一个孩子,嘴里还不忘朝他骂了一句:你个傻蛋!
快走!快走!快走!那个大个子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地响了起来,仿佛他就坐在自己身边一样。
布莱克一脚油门到底,加速穿过高低不平的地面,朝围墙开了过去。车子驶到围墙跟前时,他向右侧猛打方向盘,沿着大院外侧加速经过被炸毁的营房。他向右边快速瞥了一眼,发现从各个房子里拥出的人大多都聚集在正燃烧着的排水沟两侧的道路上。他们这是本能反应,想要躲避围墙外隐藏在黑暗中的不明袭击者。
他高速驶过阅兵场,疾驰到远处建筑的后面。车子侧滑停下时,土块和石子在车底砰砰作响。他抓起步枪,跳了出去。
布莱克听到了几声绝望的声音。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见有人用手敲打着钉着铁栏的窗户。他跑到门口,发现门被炸飞了。一个被炸死的军刀公司雇佣兵四仰八叉地躺在入口内的水泥地上,左臂被炸得无影无踪,身上血肉模糊,身下一摊肮脏的血水。再往里,建筑内部弥漫着浓密的有毒烟雾,从燃烧着的天花板上盘旋而下。
一扇监狱式的铁门将入口与房子的其余部分隔开。借助火焰照进来的微光,布莱克模模糊糊地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的门都被锁着,有人正从里面拼命地敲打着。他弯下腰,从卫兵的皮带上取下一串钥匙,一共四把。布莱克抖了抖钥匙,在门锁上试了几把。里面传出了绝望的、歇斯底里的呼号声。奔跑逃命的人会悄无声息,而被困者和垂死者则会一直尖叫,直到用尽最后一口气。
布莱克转动钥匙,这时他听到从院子中间的什么地方传来第一声枪响。他希望这是有人惊慌失措胡乱开枪。走廊里浓烟滚滚,呛得他直流眼泪。布莱克屏住呼吸,走到第一扇门前,试图找到开锁的钥匙,结果试了两把都没有成功。此时他感觉自己的肺炸裂般的痛苦难受。他丢下钥匙,向后退了一步,抬起膝盖用力一脚踹到门上,结果房门依然紧闭。坚固的实木门,配以结实的门锁和混凝土门框,根本踹不开。
布莱克咳嗽着,干呕着,跑回入口处,大口吸了一口气。这时他听到了说话声,向右瞥了一眼,看见三个带枪的人影穿过阅兵场朝这边跑来,其中一人举起了步枪。布莱克马上向后退去,与此同时对方的枪也响了,子弹在砖石墙体上弹开,蹦落到门外的地面上。布莱克把他的AK-47枪管伸出门框,随即开火。他向外瞥了一眼,再次开火,这次打得很准,一番低空扫射,把那三个人都放倒了。看到他们倒下之后,他又朝他们平躺倒地的身体开火,然后抬起眼睛望向远处的道路,看见更多的人影穿过火焰朝他这边跑来。
现在看来胜算的机会变小了,他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已经别无选择,能救几个算几个吧。
布莱克躲回屋内,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所有人马上卧倒!”
没有人听到他的喊声,因为他们的哭喊声越来越大。
布莱克撕开网袋上的尼龙搭扣,掏出剩下的八枚手雷中的两枚,拔下保险销,扔进身后烟雾弥漫黑乎乎的走廊里。两秒钟后,他又拿出两枚手雷,拔下保险销,扔了出去,这次扔的力道稍轻。然后他跑向门口,一头扎到外面的地上,四声间隔均匀的爆炸声沿着走廊反弹,冲击波震开了那几扇门。
布莱克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到里面出现一个疲惫不堪、眼睛充血的身影,一边咳嗽一边在浓烟中盲目摸索着。
“快出来!向左转!上卡车!”
说完他跑回走廊,冲进右边的第一扇门。令人恐怖的尖叫声就是从这间烟雾弥漫的屋子里面传出来的。他辨认出了几个大笼子的轮廓,里面一些小孩子那么大的猴子正在拼命地摇晃着笼子栏杆。
太糟糕了。
“所有人臥倒!”
喊声刚落,布莱克就扔出两枚手雷,紧接着又扔出两枚。他把它们扔到门外的走廊里,然后迅速躲到门框后面,捂住耳朵,连续发生了四次爆炸,房子的地基都被震得摇摇晃晃。
猴子们终于没了声音。
这时,烟尘中又冒出来一个惊慌失措的身影:布莱克认出这个年轻人就是他在克雷登希尔看过的一张照片上的人——斯菲里斯,那个模拟人类大脑的计算机天才。
“萨拉·贝尔曼,她在哪里?”布莱克喊道。
“她在最里面,右边的房间。”
“快出去!上卡车!”
说完布莱克一头扎进滚滚浓烟中。燃烧着的熔化的瓷砖碎片从屋顶滴落下来,在地上留下一簇簇火焰。他冲到走廊尽头,努力屏住呼吸,胸口胀痛欲裂。右边的门没有被炸开。
房子外面响起了暴风骤雨般的枪声。
已经无路可逃了。
布莱克已经喘不过气来,无法呼喊。他举起步枪,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把枪口对准了门锁,开了一枪,射击的后坐力使枪在他手中剧烈弹跳,烫手的碎屑四散飞溅。十五发子弹穿透了厚厚的木门。布莱克后退一步,用力踹了一脚,遭到破坏的房门顿时破裂,一下子打开了。
一个女人脸朝下蜷缩在房间尽头的一个角落里,身上穿着短裤和T恤,头上盖着一条毛巾,身体一动不动,不是休克了就是昏迷了。不管怎样,这都无关紧要。
子弹呼啸着穿过走廊,在墙壁上四处飞溅。敌人已经到了建筑的入口处。
他成了瓮中之鳖。
而且是即将被烤焦窒息的瓮中之鳖。
布莱克抓住这名年轻女子的脚踝,把她拖到门口。她双脚乱蹬,挣扎着反抗。
布莱克无法说话,他的肺像着了火一样,他觉得自己要昏倒了,好像要和这个女人一起倒下窒息而死。没有空气可以呼吸,一丝一毫都没有。他伸出一只手稳住自己,感到双膝开始发软,随时都可能摔倒。他的身体摇摇晃晃,眼前金星乱冒。
他就要死了。
突然,布莱克感到从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涌出一股能量,就像喷发的熔岩从他的内心喷涌而出。
此时已是生死攸关。
他伸手拿起步枪,把弹夹中剩下的子弹全部射进窗下的砖砌墙里。混凝土爆炸的碎片像弹片一样在房间里四散飞溅。他又拿出一个弹匣,插入步枪,子弹上膛,再次开火。更多尖锐的碎片朝四面八方飞去。布莱克端起刺刀冲到墙边,连续不断地刺向墙体,碎裂的砌墙砖塌陷了下去。布莱克打通了一个两块砖宽的洞口,后退一步,重新装上子弹,再次开火,把洞口上面的两块砖打碎,用靴子后跟猛踹过去。他这是要踹出一条生路。那两块碎砖塌陷下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上面的两块砖都踹了出去。
随即他双手撑在地上,把头伸到洞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像是刚跑完百米冲刺一样。这时身后的枪声更密集了,并且传来了说话声,正在下达前进命令。
布莱克的手下意识地伸向胸前的网袋,手指抓住了里面最后一枚手雷,拔下保险销,跨过贝尔曼,顺着走廊扔了出去,随后朝着外面一阵猛烈扫射。
然后他转过身,拖起贝尔曼现在已经软弱无力的身体,把她头朝外从墙上的洞口往外送,这时手雷爆炸了,屋外再也没有了枪声。他跟在她后面往外爬,先把步枪送了出去。出来后,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全身毫无感觉,等着肺把氧气送回缺氧的大脑。终于,布莱克眼前游动的星星消失了,他意识到贝尔曼正躺在他身边,咳得肝肠寸断。在他右边十码远的地方,斯菲里斯正费力地把受伤的同伴往卡车上搬。
布莱克挣扎着站了起来,抓起步枪,砰的一声装上最后一个弹匣。
“不要管他!快过来把她搬上车!”他对斯菲里斯大声喊道,同时快速绕过皮卡,跑到这栋建筑的拐角处。
布莱克从拐角处探出头,看到大门两侧躺着两名受伤的男子,其中一人挣扎着跪在地上,伸手去拿步枪。布莱克一枪把他打倒在地,同时却发现三个持枪的身影在阅兵场的另一边扑倒在地。他瞄准目标,一阵扫射,然后跑回卡车旁,与此同时身后的空气中传来一阵枪声。
斯菲里斯把贝尔曼拖到丰田皮卡的后挡板上,又在努力把另一名伤员从地上扶起来——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意识清醒,但腹部左侧的伤口很吓人,血流不止,不断发出只有垂死的人才会发出的呻吟声。他被子弹打穿了肝脏,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这是霍尔斯特博士。”斯菲里斯说。
“上车。”布莱克拔出手枪说,“你来开车。”
斯菲里斯看了看布莱克手里的枪,转身跑到驾驶室门口。
布莱克低头看了霍尔斯特一眼,决定送他上路——眉心之间两颗子弹。在军队里,他们管这种做法叫“送行”。
霍尔斯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懇求。
布莱克射出了慈悲的子弹。
这是一种仁慈。
布莱克跑向驾驶室,隔着车门大声喊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开,冲出大门,越快越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停下来。我就在车上面。”
斯菲里斯摇了摇头,好像这超出了他的能力。
“执行命令!”
说完布莱克跳上皮卡车厢,命令贝尔曼卧倒,于是她紧紧趴在金属车厢里。布莱克拍了拍驾驶室的车顶,斯菲里斯发动引擎,车子踉跄着向前开去。
“开快点儿!该死!能不能再快点儿!”
斯菲里斯踩下油门,朝着这栋建筑的尽头开去,到了那里之后突然右转,疾驶而去。为了节省弹药,布莱克把AK步枪调成单发,连续快速地开了几枪——砰砰砰,此时卡车的轮子刚好撞到了人质的尸体,他看到阅兵场的另一边有一名活跃的枪手和两具尸体,于是急忙低下头,随即一阵子弹在他头顶呼啸而过。
“再快点儿!”
说话的同时他又砰砰地开了两枪。卡车迅速逼近那名枪手,对方慌忙站起来以免被车撞倒。布莱克认出对方是他侦察时发现的一名军官。布莱克从移动的卡车上尽可能地瞄准,击中了他的大腿。对方四肢着地,试图用手拖着身子往前爬行。
“从他身上轧过去!”
斯菲里斯向右打了一把方向盘。受伤的那个人举起手,无望地试图避开迎面而来的车辆。布莱克感觉到了他死亡的那一刻,身体的残肢撞在皮卡车底盘上砰砰作响。
“再快点儿!”
卡车驶过阅兵场,穿过道路两旁的火焰,一路疾驰,驱散了几个还没来得及逃跑躲避的人。路边的一处地方,净是从营房里挣扎着逃出来的幸存者,一个个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瘸腿断臂,残缺不全,简直是一幅地狱惨景。
他们离大门越来越近了。布莱克的眼角余光瞥见两个人影跑向建筑物之间寻找掩体。他转身瞄准,但稍晚了一点,他们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他把注意力转回哨所,瞄准了剩下的唯一一个哨兵。这一次布莱克没有失手:三枪,三中,目标趔趄了一下,身体剧烈抖动,然后摔倒在地。前方的道路畅通无阻。
他们快速穿过大门,冲到大院外边,一头扎进丛林的黑暗怀抱中。
布莱克转头看了看贝尔曼,看到她紧紧趴在卡车的车厢里,纹丝不动。“我们出来了,你没事了,你们都会没事的。”然后他又冲斯菲里斯喊道:“我没告诉你停千万不要停,一直往前开。”
斯菲里斯挂上四挡,车前大灯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终于平安了。凉风吹过布莱克的头发,他向后靠在驾驶室上,内心感到一阵狂喜。
他做到了。
就在这时,一颗子弹击中了他左侧锁骨下方。有那么一秒钟,他什么都感觉不到,然后一阵剧痛袭来,就像被一根滚烫的拨火棍戳了一下。几乎与此同时,卡车在车辙上颠簸了一下,布莱克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他伸手想抓住把手,但颠簸的力道太猛,他从车厢边上摔了下来,重重地仰面摔到路边的灌木丛里。
他最后一次看见那辆卡车是两盏红色的尾灯,眼看着它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布莱克喘着粗气躺在地上,感觉鲜血从身体某个地方顺着肩膀右侧滴到腋窝。他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好像掉进了冰冷的水中,只能小口地倒吸着空气。他侧耳听着脚步声,等着开枪击中他的那个人过来补上一枪。
几秒钟过去了,没有人过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来,而是意味着他们不会一个人来,也不会在看不清的时候过来。他自己的夜视镜还在皮卡车里,现在的他简直就是个瞎子。
慢慢地,胸前的剧痛感有所缓和,最后他终于能伸直身体,肺里又充满了空气,就像潜水者从海底返回来一样。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下来。他翻过身来,咬紧牙关,忍住撕裂的疼痛,把右手放在左肩上,想摸到身体的贯穿伤,结果没有找到。子弹还在他体内——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如果是步枪子弹,一下子就能把他的肩膀炸开,让他失血过多而死。子弹一定是手枪射出的,并且是远距离射击,这一点算是比较幸运了。
军官们有手枪。侦察的时候布莱克看到他们佩戴着手枪。布伦南和德瑞克的腰带上都挂着手枪。这时,布莱克的脑海中出现了布伦南的形象,十分生动清晰:高大、瘦削、形容枯槁。随即他明白了自己中枪的原因:布伦南就是卡车快速驶向出口时他看到的那两个消失在建筑物之间的人之一。像蜘蛛一样的大长腿,从瘦削的肩膀上斜着伸出来的细脖子。而他后面的那个人:个子矮一些,但像老鼠一样迅速敏捷。
布莱克把左臂紧紧地靠在自己身上,身体摇摇晃晃地靠在右肘上,抬起膝盖,设法跪了起来。他停下来,喘了口气,然后强迫自己站了起来。他的头还有些眩晕,但双腿站得很稳。他回头瞥了一眼一百多码外的哨所。油罐中仍然在翻滚燃烧的熊熊火焰把哨所周围照得如同白昼。那具哨兵的尸体横躺在马路上,从马路的另一边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布莱克在网袋里摸索着,找到了他带来的唯一一块不干胶战地敷料。他用牙齿撕开包装,把手伸进衬衫下面,把敷料摁在伤口处的皮肉上。
突然,大院里发出一连串的爆炸声,一浪高过一浪,直至最后达到高潮,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回荡在山谷两侧。一股火焰直冲云霄,笼罩在大院上空。军械库被炸毁了,里面存放的数万发弹药以及迫击炮、火箭弹和炸药全部爆炸。布莱克目不转睛地看着烈焰升腾,浓烟滚滚,雪崩似的倒转着盘旋而上,然后一切烟消云散。尽管身上依然很痛,但布莱克还是笑了起来。即便是芬恩出手,最多也就这个效果了。
但他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两个手持步枪、头戴夜视镜的人影走近哨所。布莱克把敷料的包装纸扔到路上,转身进入树林。
他所能利用的唯一光线是他的GPS屏幕上投射出的微光。他把它像蜡烛一样举在面前,摇摇晃晃地走进丛林。地面又软又泥泞,前进时根本没有办法不留下深深的脚印。他加快脚步,希望能找到坚硬一点的路,但遇到的却是越来越浓密的棕榈丛和缠绕在一起的藤蔓和匍匐植物,他只能拼尽全力硬闯过去。此时距离他离开公路已经过去几分钟了,他们不会落后太远。终于,他的靴子踩到了坚实的地面。他飞快地向前推进,一路磕磕绊绊,既要小心脚下的树根,又要忍受着胸口阵阵的刺痛,仿佛每次呼吸都要把他撕裂似的。走了三十码之后,他停了下来,把手伸进衬衫下面,撕下被鲜血浸透的敷料,放到地上。然后他又向左走了十步。由于他只能看见几英尺之内的东西,他不能太过苛求。
透过黑暗,他看到一根粗大、灰白的树干。他走到树干后面,关掉GPS,拔出手枪。
布莱克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等待着。慢慢地,他的眼睛以人类眼睛的最大可能,逐渐适应了最微弱的光线。有形的物体在模糊暗淡的背景下变成黑色的阴影,但当他竭力想要分辨细节时,这些物体又彼此融合在一起。此刻,他眼睛看不见,耳朵里充满了蝉鸣声,因而被迫恢复了身上动物般的感觉。
这种感觉告诉他他们越来越近了。
又过去了几分钟。布莱克能够想象得到,他们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进入丛林深处,一心只想杀了他,把他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这就导致他们违背了自己的本能,变得愤怒焦躁,情绪激动,很容易做出鲁莽的决定。而这就是他唯一的优势。
他们接近的第一个迹象是,布莱克脖子后面的皮肤几乎不易察觉地皱缩起来,紧张沿着脊柱向下蔓延,顺着手臂慢慢延伸到他的手指尖。布莱克将这种感觉保持在自己的身体里,仿佛通过保持这种波长,他可以探测到超出他较弱感官感知范围的细微动静。很快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他听到脚步轻轻落在潮湿树叶上发出的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大。布莱克竖起耳朵,听出那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他想让他们走近一点,想象着他们戴着夜视镜搜索地面,然后突然发现森林地面上的奇怪物体。他们一定会上前查看,根本忍不住。那将是他动手的时机,也是他最好的机会。
这种期待令人激动。布莱克感觉仿佛春药渗入了自己的血液,化解了他的痛苦。
要么杀死对方,要么被杀。
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呢?
脚步声停了下来。
传来窃窃私语声。
他们发现了地上的敷料。
接下来他们要四处搜索,寻找蛛丝马迹。
布莱克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手枪举到额前,亲吻了一下枪口,然后从树后一步跨出,快速连开六枪,从左向右三十度角范围扫射。顿时从黑暗中传来一声尖叫和一声低沉的闷哼,紧接着是两声身体砸向地面的声音,要么是被击倒,要么是扑向地面寻找掩体。布莱克迅速躲到树后,一阵猛烈的步枪子弹划破了他右侧的空气。枪手误判了他的位置。
接下来四周一片寂静。
然后传来一阵呻吟声。
是个女人,她被击中了。应该是艾尔玛·斯坦,也就是那个他们叫苏珊·德瑞克的女人。肯定是她。
布莱克闪身而出,又开了两枪。
没有打中。
枪手立即开火还击,一边开枪一边狂叫着向他直接冲了过来。树干上的树皮被子弹打得碎屑乱飞,扎到了布莱克的身上和脸上。他把手伸到外面,又开了一枪,这是他的第八枪。这时他只剩下一发子弹了。
枪手突然向前扑倒在地,出现在布莱克的右侧。布莱克把手枪装进枪套,拔出博伊刀,扑向地上的黑影。他的目标就地一滚,布莱克的尖刀扎到了地上。
紧接着,布莱克的太阳穴上挨了重重一拳,眼前金星乱冒,刀子脱手,他被揍得身子一歪,仰面倒地。一具干瘦结实的身体在他身上扭动着,一只手掐在他的喉咙上。是布伦南,布莱克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酸涩的汗臭味。
布莱克挥动右手猛烈还击,扯掉了布伦南头上的夜视镜。脖子上的手指绷紧,深深戳进两侧的肉里,寻找着颈静脉。布莱克拼命挺起双肩,紧紧地贴在下巴上,握紧拳头,猛击布伦南胸口的枪眼,不时用手指在里面抠挖、扭动,然后又一拳一拳地猛击,每打一拳他都能听到对方被击穿的肺吸入更多空气,发出汩汩的声音。布伦南的胸部中了一枪。
布莱克又打出一拳,砸碎了布伦南鼻子的软骨。对方的嘴里发出一阵愤怒、哽塞的叫声,但掐住布莱克喉咙的手一直没有放松。布莱克感到他的气管在慢慢地压缩,四肢的力量也在逐渐消失。他试图举起左臂,但根本动弹不得,废物一般耷拉在身边。他用右手摸索着寻找布伦南的喉咙,但够不着,指尖只能勉强够到布伦南血淋淋的下巴。
布莱克感到全身瘫软无力,生命正逐渐消失,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布伦南一边咳嗽,一边用力想要掐死他。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喷溅到布莱克的脸上和嘴里,这彻底激怒了垂死挣扎的布莱克。他把手伸向布伦南的胸口,找到了那个正汩汩流血的弹孔,手指一戳到底,插进裂开的伤口,开始左右搅动,同时指关节用力抵在肋骨之间,手指向心脏刺去,感到对方的心脏就在他的指尖跳动。布伦南惨叫一声,手指顿时一松,身体猝然一抖,剧烈地抽搐起来。布莱克从撕裂的伤口中抽出手指,甩开布伦南掐着他脖子的手。布伦南瘫倒在地,鲜血从胸口涌出,流到了布莱克身上。布莱克厌恶地把他从自己身上掀到一邊,艰难地爬起来跪在地上,开始在黑暗中摸索,终于摸到了自己那把刀的刀尖。他伸手去拿刀柄,把尖刀握在手中,然后转过身,听到布伦南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尽管此人该千刀万剐,但布莱克还是决定饶恕他。于是他收起刀,拔出手枪,对准声音的来源,开了一枪。
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
布莱克收起手枪,再次伸出手,用敏感的指尖一圈一圈地向周围摸索着,直到最后碰到了布伦南的夜视镜带子。他戴上夜视镜,看见死者的尸体躺在他面前四英尺远的地方,整个人四仰八叉,右脸颊贴在地上,深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中间是拳头大小的穿透伤。不远处,仰面躺着一个女人,伤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流到了她的腿上和前胸。她身旁放着一支AK步枪,腰带上挂着一把手枪。布莱克拾起布伦南的步枪,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她的眼睛被夜视镜遮住了,似乎在装死,但胸部的起伏暴露了她的企图。布莱克看出了她的问题所在:她听到他的枪声就转过身来,结果一颗子弹从锁骨下方射入,穿透了她的身体,很可能击中了她的脊椎。
他把步枪枪口伸到她的夜视镜下面,把它挑了下来。
此人正是斯坦。
她向上凝视着那个她看不见的男人的脸。布莱克有许多问题想问她,但她却无法开口说话了。
布莱克的步枪滑过她的脸颊,枪口轻轻点在她的额头上。
“你来选择,补一枪还是就这样?”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布莱克等着她的选择。
最终,她的下巴微微翘了一下。
一想到要杀死她,他就恶心欲吐,但一想到要把她留给夜间的动物,他也恶心欲吐。
他扣动了扳机。
终于报仇了。他抽出她的腰带,用刀从她的军裤裤腿上割下一块布条,叠成厚厚的衬垫,压在自己的伤口上,用腰带在肩上和腋下缠了两道,然后拉紧腰带,把这块临时敷料固定住。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找到自己的GPS,打算规划出一条路线,穿越丛林,但他脑子里又响起了那句熟悉的话:事情都在朝着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发展。
此次任务还没有完成。
布莱克朝大院的入口走去。当他走近时,油罐和排水渠上空仍然烈焰滔天,火光照耀下,周围如同白昼,眼前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惨烈景象:地上到处散落着尸体、残肢和内脏。军械库爆炸时,方圆一百码范围内的所有人都被炸得四分五裂,尸块被炸向四面八方。阅兵场这边的所有建筑都被夷为平地。
他走过被炸毁的哨所,跨过一名矿工严重受损的尸体,沿着主路前行,经过指挥中心、食堂和兵营的废墟,到处都能看到生命的迹象,不时会发现不知所措的身影蜷缩在黑暗中。受伤严重的雇佣兵和平民躺在那里呻吟着,只能等死了。看起来所有能够走路的人都逃到了丛林里,想方设法躲起来了。
布莱克戴上夜视镜,继续朝阅兵场走去,在直觉的驱使下返回关押人质的那栋建筑。路上,他看到了被他们的皮卡车轧过的那个军官的残肢,他的五官被轧得血肉模糊,脖子折断,脑袋完全偏向肩膀的一侧,就像一个破碎的木偶。
他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在烟雾弥漫、弹痕累累的房子外面,发现一个孤独的身影,正疲惫不堪、一瘸一拐地拖着一个汽油桶朝房子走去。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很显然,他是从矿井里的一台大型机器那儿取来了油桶,把它拖回院子里的。布莱克调整了一下夜视镜的焦距,把镜头放大。他的直觉是正确的,那人正是阿玛尔·拉齐亚。
拉齐亚没有夜视镜,也没有手电筒,只能借助院子远处的火光照明。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心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在使命的驱使之下,他已经感受不到痛苦。布莱克转向左边,绕到房子后面,躲在阴影里看着拉齐亚拖着沉重的油桶一步一挪地走到门口。这时布莱克发现了在早些时候的混乱中自己没有注意到的一个细节,也顿时明白了拉齐亚想要做什么:紧靠着这栋建筑的后面,一根空调管道从地面伸了出来。
里面有个地下室。
拉齐亚拖着油桶穿过被炸毁的入口,累得气喘吁吁。
布萊克拔出从布伦南身上得到的手枪,紧随其后跟了过去。
他悄悄地走到门口。水泥地上躺着几具尸体,烟雾中弥漫着烧焦的天花板发出的刺鼻味道。再往里,在走廊左侧,拉齐亚正在开门,刚刚把门拉开。透过夜视镜,布莱克看到门内有一段下行的楼梯,但拉齐亚并没有下楼。他弯下腰,想要拧开油桶的盖子。布莱克小心地瞄准,一枪击中他的膝盖后面。拉齐亚发出了痛苦而惊讶的尖叫声,一头栽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扭动着,抽搐着。看到布莱克向他走来时,他更是惊恐地大叫起来。
“好久不见,拉齐亚博士!”
拉齐亚紧紧捂着他那支离破碎的关节,惊恐地喘着粗气。
“我是利奥·布莱克。我们在巴格达见过面,当时我有幸陪你去过克罗珀营。”
拉齐亚声音颤抖着说:“求你放过我……我不想来这里的,可我别无选择。”
布莱克扫视了一下房间内部,跨过那几具尸体走向门口。门内的钩子上挂着一支手电筒。他取下手电筒,把夜视镜推到额头上,打开手电筒。
他受伤的肩膀还在流血,体力渐渐不支,四肢变得沉重起来。时间和精力都所剩无几了。
他转向拉齐亚,把手电筒的光对准他惊恐的眼睛,问道:“谁让你离开克罗珀营的?”
拉齐亚用手遮住眼睛,说:“我——我不知道——”
布莱克用另一只手抽出博伊刀,把刀尖抵在拉齐亚柔软的下巴上。拉齐亚吓得赶紧往后缩了一下。
“如果你的舌头对你没用,拉齐亚,我就把它割掉。现在重新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是布伦南干的。”
“你想?”
“就是他干的。”
“他把你带到哪里去了?”
“带到了城里。斯坦和达拉第等人都在那里。我被交易了……我们很多人都被交易了。军刀公司买了我。”
“我一直在关注你,拉齐亚。你不是这里的囚犯,你在这家企业里有股份。”
“没有……不是这样的,我发誓。”
“就像当年你对我发誓你只是一个老师。”说话间,布莱克用手电筒照了照下方的楼梯,问道,“下面是什么?”
拉齐亚咽了口唾沫说:“我有钱,我可以给你一百万美元。两百万。”
布莱克用枪口比画了一下楼梯,命令道:“下去!”
“我不能——”
布莱克狠狠地踢了一脚他受伤的腿,他顿时发出一声惨叫。随之,从下面黑暗的某个地方传来了惊恐的叫声,有男有女,但没人说话。
“下去!”
拉齐亚一边呜咽抽泣,一边缓慢而费力地爬下一段水泥台阶。
布莱克紧随其后。当他们下来的时候,他闻到了未清洗的尸体混合着消毒剂的臭味。
他们来到一间铺着瓷砖的房间,房间里给人一种实验室般的压迫感。拉齐亚在他脚下痛苦地呻吟着,布莱克把手电筒照向房间的中心。在一个牢房大小的铁笼子里,四个瘦弱的人影蹲在里面,双手捂脸,赤着脚,一丝不挂,两男两女。笼子的角落里有一个钢制的马桶和一个水盆,笼子中央有一个钢制球体,安装在一根柱子上,高出地面约三英尺。
布莱克不由得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再次看了看,以确定他所看到的是真实的。
“这些是实验对象吗?”
拉齐亚没有回答。
布莱克用手电筒沿着房间的四周照了一圈,看到这里有工作台、电脑、显示器、摄像机,但现在所有这些设备都因停电而成了摆设。
“求你了,我在流血。”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会有这种表现?”
“他们没有受苦……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满足。这种生活对他们来说简单有益。”
“你确信?”
“我确信。”
布莱克看得出他说的是实话。尽管这不是布莱克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但他还是弄不懂像人类这样聪明的大脑怎么会如此缺乏感情。
“你们的目标究竟是什么?是要把我们编程成机器一样的存在?”
“知识中没有道德可言……纸里是包不住火的……无论通过什么手段。即使我不这样做,也会有别人这样做。”
“听起来倒是那么回事。”布莱克说。
拉齐亚的眼睛里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花,好像他认为他们终于找到了共同点。
“钥匙在哪里?”布莱克问道。
“说实话,这样不好——”
“在哪里?”
看到对准自己额头的手枪,拉齐亚立即举起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房间尽头的一个架子。
布莱克从挂在架子上的钩子上取下钥匙,打开笼子的门,往后退了一步。里面的四个人仍然弓着腰蹲在那里,不肯出来。
布莱克大声劝道:“来,出来吧,快点出来!”
他们对他的劝导充耳不闻。布莱克这才意识到他们的眼睛都紧盯在笼子中央的那个球体上。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们宁愿死也不愿离开这个房间。”拉齐亚说,“这个球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快点儿,都出来!”布莱克踢着笼子栏杆,希望能吓唬他们离开牢笼,但拉齐亚的这些受害者却都退缩了,蜷缩得更紧了。
“即使你把他们拖出来,他们也会尖叫着要求再回到里面去……三百万美元,布莱克先生。”
布莱克把手电筒的光转回到拉齐亚的脸上。恶魔就是这个样子吧——一个在男人身体里为自己抗辩的孩子?笼子里那些可怜的躯壳比他更容易看透。
拉齐亚眨了眨眼睛,微微翘起了头,好像这种无辜的表情可以帮他摆脱困境似的。
布萊克早已看穿了他的这一套。他弯下腰抓住拉齐亚的衣领,用剩下的力气把他从地上拖过来,根本无视他的尖叫和抗议,一把把他拖进笼子里,砰的一声关上门,随手把钥匙扔进房间最里面。
“再见,拉齐亚。我相信你会和他们一样满足的。”
第二天下午,他们很偶然地发现了他,当时一个小男孩把足球踢到树林深处。伊莎贝尔派了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到林中找球,并让那个名叫拉斐尔的沉默寡言的男孩跟他们一起去。过了不一会儿,拉斐尔气喘吁吁、惊恐万分地跑了回来。
“出什么事了?”伊莎贝尔问道。她之所以问他,不是因为想听到他的回答,而是因为她习惯了像跟其他孩子一样跟他说话。
“男人……那个男人死了。”拉斐尔用西班牙语说。
伊莎贝尔和玛丽亚·路易莎有些惊恐地互相看了一样。
“你说什么,拉斐尔?哪个男人?”
“芬恩先生的那个朋友。”
他领着她们穿过那片空地,沿着山坡往下走了一段距离,来到发现布莱克的地方。他趴在地上,整个身体几乎都隐藏在一丛蕨类植物中,身上血流不止,严重脱水,发着高烧,昏迷不醒,但还没有死亡。包括拉斐尔在内的五个男孩帮忙把他抬回教会的房子,伊莎贝尔在宽敞的房间的角落里铺了一张床。她和玛丽亚·路易莎一起,用湿布擦洗他的身体,给他的伤口包扎、消毒,还给他吊上了从她们的紧急医疗箱中取出的生理盐水。
她们的努力似乎白费了,他烧得更厉害了,等到傍晚时分,布莱克突然全身抽搐痉挛,然后陷入深度昏迷状态。据此她们断定他好不了了。到了凌晨,他的脉搏已经几乎完全消失。两位传教士为他做了祷告,并将他的灵魂托付给了上帝。
布莱克梦见自己正在横渡一个湖泊,湖水漆黑一片,深不见底。茫然四顾,无边无岸。不知为什么,他能感觉到湖面下潜伏着一只巨大而恐怖的怪兽。他内心十分纠结,一方面出于本能,他想静静地躺着,漂浮在水面上,希望怪兽看不见自己;但另一方面,他想尽可能快地游过湖去,远离危险。
夜幕已经降临。
到底是认命等死,还是努力活下去?
他开始拼命地游了起来。
他看到了一个东西的轮廓,认为那是一小块卵石滩,于是朝它游了过去,结果却发现自己周围净是残渣碎片,阻碍了他的前进。一开始,他认为这些障碍物是一些木头碎片,觉得它们一定是从附近陆地上的某个人类定居点漂过来的,但后来他意识到,那是一些浮肿的溺死者的尸体。他越是拼命地游,遇到的尸体就越多,到最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上下攒动的尸体,把他堵得严严实实,无法前进。
就在这时,他感到裸露的脚下一阵骚动,感到有一个巨大而冰冷的东西从无底的深渊里盘旋而上,冲着他扑来。
他张开嘴想要尖叫,但嘴里立即灌满了冰冷的湖水。
布莱克醒来时吓得浑身发抖,随即就看到一个男孩正瞪着吃惊的眼睛盯着他。
“他活了!他活了!”
男孩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同样的话,欢快地跑了出去。
布莱克眨了眨眼睛,还没彻底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不确定自己是醒着,睡着,活着,还是死了。他环顾了一下这个陌生的地方,努力调整自己的思绪。他发现自己在一个用棕榈叶搭盖的屋顶下,房间的墙壁是用粗糙的木板做成的。远处有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块蓝色的桌布,中间放着一个木制十字架。明亮的阳光透过桌子后面一扇敞开的窗户照射进来。渐渐地,他听到了孩子们说话的声音,闻到了做饭的味道。
孩子们……传教团。
顿时,布莱克感到全身一阵放松。当他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时,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他在丛林中艰苦跋涉的一个个片段。
一个女人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急匆匆地进门来到他的床边。是伊莎贝尔。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拿起一个水瓶,水瓶上有一个像特大号儿童烧杯一样的饮水嘴。
“布莱克先生,你醒了。”她看起来很吃惊,好像亲眼见证了一个奇迹,“你感觉怎么样?肩膀还疼吗?”
“有点疼。”
“你需要喝水。”
她俯下身来,把饮水嘴举到他的唇边。布莱克一下子喝了一大口,接着一口又一口贪婪地喝着。等他再也喝不下去的时候,他看到那个男孩又出现了,站在伊莎贝尔身边,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木头玩意儿。那是一根球棒,用一整块木头雕刻而成的板球球棒,正面平坦,背面弯曲。他把球棒举起来让布莱克看,好像在寻求他的认可。
“是你朋友为他做的。”伊莎贝尔说,“事实上,是他们俩一起做的。”
“芬恩先生。”拉斐尔说。
布莱克笑了。
男孩怯怯地对他笑了笑。
“是拉斐尔发现你的。你很幸运,否则你就死了。也许等你感觉好些的时候,你可以和他一起玩。”
“没问题。告诉他我很乐意。”
“等他好起来的时候,拉斐尔。”说完,她转向布莱克:“你一定饿了。”没等他回答,又继续说:“我给你弄点早餐来。”
说完,她像进门时一样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布莱克把腿放在床沿上,想坐起来。肩膀上一阵撕裂的疼痛迫使他又躺回到枕头上。拉斐尔放下球棒,伸出手来帮忙。他的表情十分急切,布莱克根本无法拒绝他。
“谢谢。”
男孩双手扶住布莱克没有受伤的肩膀,帮他坐了起来。
布莱克把脚放在地上,顿时屏住了呼吸。
“好臭!”男孩边说边捏着鼻子,向后退了一步。
“嗯……说得没错,我简直臭死了。”布莱克嗅了嗅腋窝说,“我的天,简直臭气熏天!”他一边用手在面前挥舞着,一边模仿着拉斐尔痛苦的表情。
男孩大笑起来,好像这是他见过的最滑稽的事情。布莱克和他一起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
布莱克休养了六天之后,又徒步八天穿越巴西边境,来到穆卡雅伊河,在那里他用手枪换了一艘独木舟。这期间,布莱克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自从接到凯瑟琳·芬恩的电话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又划了四天船,终于到达了博阿维斯塔这个首府小城。此时的布莱克整个人衣衫褴褛,胡子拉碴,但心中的疑团几乎全部解开了。这让他感受到了某种平静,最主要的是,这让他与自己和解了,不再感到愤怒,坦然接受他之所以有这样的行为,一定有自己的原因。在这之前,他不敢用语言表达这些原因。
这就是驱使我们前进的力量——无意识的、不可知的、无法抗拒的。
布莱克像流浪汉一样在宽阔笔直的林荫道上游荡着,最后偶然走到一处街市,在那里碰到一个小贩,愿意用一部手机和一些雷亚尔,也就是当地货币换他的GPS装置。随后,他去了一家便宜的小餐馆,用牛排、豆子和冰镇啤酒填饱了饥肠辘辘的肚子。酒足饭饱之后,他惬意地坐在椅子上,一边抽着烟,一边听着老人们打牌时的闲聊。
晴朗的下午。他还活着。真好。
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云雾和蒙蒙細雨之中,这是典型的英国8月份的天气。布莱克从希思罗机场的机场大巴上向外凝望着伦敦西部熟悉的景色。M4高速公路的高架路段旁写字楼鳞次栉比,许多灰色屋顶的联排别墅星罗棋布,这二者结合起来,总能让归来的旅行者感到沉闷,心中产生一种通货紧缩的感觉。这次也不例外。这种单调的景象似乎在说,刺激与不可预测属于异国他乡。在这片土地上,一切波澜不惊,人们安静地过着井然有序的生活。
眼前的景象既让布莱克感到沮丧,但同时也让他感到一丝慰藉。他有点想隐姓埋名,融入灰色的郊区街道。
机场大巴一路轰鸣着驶过哈默史密斯区,穿过克伦威尔路,最后抵达骑士桥。布莱克在这里下了车,只带了一个尼龙背包和一套从巴西市场的小摊上买来的廉价衣服——也就是他身上穿着的这套。他步行向北,然后向西斜穿过海德公园和肯辛顿花园,来到金钟道。在这里,他沿着一排简陋低廉的纪念品商店和餐馆往前走,找到了一家为游客提供各种服务的咖啡馆,包括拍护照照片、打便宜的国际电话和上网。他在一台好用的电脑前交了五英镑,租用一个小时,拿出他在太平洋上空长途飞行时写好的笔记本,开始打字。
布莱克的声明长达五页。写完后,他用电子邮件给他的律师发去一份,随后又用咖啡馆的公用电话给对方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伊恩·沃特金困惑不解。此人是位律师,在威尔士边境小镇瓦伊河畔海伊有间小办公室,业务范围通常仅限于设立遗嘱和周围农村的房地产买卖。不过,他了解布莱克的历史,并为空勤团很多人代理过案件,其中既有退役士兵,也有现役士兵。
沃特金仔细地做好笔记,然后语带焦虑地念了一遍:“我将立即把你的声明转给我能联系到的下列人员:特种部队总监、联合情报委员会主席、国防部常务次官和国际刑事法庭书记员。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我将在网上发布这份声明,并通知所有媒体。”
“完全正确。”
“我会尽力的……如果你不介意,我能问一下,你有麻烦了吗,利奥?”
“过后我会告诉你的。简和姑娘们都好吗?”
“很好,谢谢。”
“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再联系。”
布莱克从楼上楼梯扶手处往下扫了一眼,看见托尔斯从电梯里走了出来。他悄无声息地走下铺着地毯的楼梯,沿着一小段走廊走了过去。托尔斯正在转动锁上的钥匙,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他向右瞥了一眼,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惊恐的神色,但很快又消失了。
“利奥,是你!你他娘的还好吧?”
“从各方面考虑,都还不算太糟。”
“太好了。呵呵,我最近还在想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你留在当地不回来了。”说话间托尔斯犹豫了一下,半掩着房门,好像不知道要不要进去似的。
“我真想进去喝杯茶。”布莱克说。
“当然可以。”
托尔斯进入公寓,布莱克紧随其后。
他们穿过短短的走廊,走进起居室。托尔斯边走边脱掉夹克。
“我经常接到一个俄罗斯醉汉的电话,他说我们欠他退休金。”
“那就是布加诺夫,我们的飞行员。”
“原来如此。我告诉他有多远就滚多远吧。”托尔斯笑着把夹克挂在椅子上,接着问道,“回来很久了?”
“今天早上飞过来的。但我想说只剩我一个人了。”
“哦。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出什么事了?”
“不太清楚,整个过程非常混乱。你应该了解这种行动的。”
“当然。我也看到了一些事后的卫星图片……不管怎么说,至少你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有席尔瓦上校或科尔德罗的消息吗?”
“恐怕没有。”托尔斯遗憾地笑了笑说,“不过,总的来说,我认为你的付出是成功的。”
布莱克点了点头说:“能给来杯茶吗?”
“马上就来。别客气,不要见外。”
托尔斯匆匆忙忙地朝厨房走去。布莱克在听到他往水壶里倒水时,伸手拉开了桌子下面的抽屉。
“我想你肯定会很高兴的,贝尔曼博士和斯菲里斯博士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托尔斯在厨房里面冲着他喊道,“他们可是帮了大忙,真是帮了大忙。”
“当时我们分开了。”
“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他们从普拉塔纳尔机场给大使馆打去电话。我们从圭亚那派了一架飞机去接他们。他们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没什么大问题……他们以为你中枪了。”
“肩膀上挨了一枪。一位好心的传教士帮我取出了子弹。”
“原来如此。他们对弃你而去深表歉意。显然当时他们没有太多选择。”
“接受他们的道歉。”
托尔斯端着两杯茶回来,递给布莱克一杯,说道:“茶煮好了,就像妈妈做的一样。”
“谢谢。”布莱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托尔斯坐在书桌旁的硬靠背椅子上。
他们默默地看着对方。最后,托尔斯摇了摇头,神情中带着一丝恼怒,也带着一丝欣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利奥。说实话,我做了最坏的打算。”
“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我早该知道的。霍尔斯特的事令人遗憾,但无论如何,我听说他的研究正在迅速被别人复制。”
“这一点我相信。”
托尔斯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开始加快语速,似乎想不顾一切尽快把自己的想法发泄出来似的说道:“这是一项危险的技术,我们必须掌握其最新进展。过去的三天时间里,我在一个安全屋里听取了贝尔曼和斯菲里斯的情况汇报,他们所讲述的一切令人震惊。霍尔斯特研制成功了一种十分厉害的神经化学反应,足以战胜人类的生存本能。贝尔曼怀疑军刀公司已经资助他好几年了。他计划利用她的研究成果实现输送工具产业化,利用斯菲里斯为未来的应用建模,目的是为人类行为编程,就像给该死的电脑编程一样。”
布莱克注意到,当托尔斯沉浸在滔滔不绝的独白中时,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游移不定。“贝尔曼的纳米颗粒可以将霍尔斯特的化学物质输送到斯菲里斯分离出来的神经元。这种化学物质小到可以通过皮肤毛孔吸收,几乎可以应用于你能想得到的任何产品或思维观念。不妨想象一下,利奥——打开一包洗衣粉,刷一下一部新手机的屏幕,或是参加一次政治会议,就能被输入一种多巴胺,这种多巴胺的效果非常强大,足以保证你一生忠诚。此外还有军事和工业方面的应用:士兵和工人会在不知不觉中被编程,像机器一样运作。对此你能理解吗?这么大的权力掌握在这样一群人手里?”说到这里托尔斯停了下来,然后笑着说,“顺便说一下,委员会感到非常满意,可以说是欣喜若狂。”
“我们现在能控制这项技术吗?”
“放心吧,利奥。放心吧。”
“那马西斯和达拉第呢?”
“已经被拘留了。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是在这里被引渡,还是我们的美国朋友找到理由在美国起诉他们。不管是哪种情况,等待他们的都是惨淡的未来。此外,我们也有了皮罗的消息,还有那个我们怀疑在乔治五世酒店帮助勾引贝尔曼的年轻女子。他们试图登上飞往卡宴的航班时被法国方面逮捕,目前正在巴黎受到法国对外安全总局的热情招待。”
布莱克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茶,果然不太好喝。他从来没见托尔斯泡得好喝过,但这茶反倒让他感到放心,而且进一步证实了他在和谁打交道:一个无法欣赏他人经验的人。
“非常感谢你,利奥。”托尔斯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敲着桌子说,“我想现在可能是我们翻开新的一页的时候了……要求我们做的我们都已经完成了,我想现在我们可以功成身退了。”
有那么一瞬间,布莱克很想起身离开,把这一切抛诸脑后,等着托尔斯悄无声息地接受處理。但除了他自己的声音,还有另外一个声音不吐不快。
于是布莱克发声了:“芬恩信任你,弗雷迪……我也曾经信任你。”
托尔斯疑惑地看着他。
“把拉齐亚卖给军刀公司,你赚了多少钱?”
布莱克等待着,看着对方的脑子快速盘算,寻找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出口。
“只卖了他一个人,还是还有其他人?”
“你没事吧,利奥?你看起来脸色有点苍白——”
“杀戮的同时还要保持理智,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托尔斯的眼睛快速朝门口瞥了一眼。
布莱克凝视着他说:“我发表了一份声明,已经提交给了委员会和国际刑事法庭,其中涉及你。我很乐意指证你。”
屋内一片寂静。
“你不能——”
“这将是我的荣幸。你想杀了我,弗雷迪,就像你谋杀芬恩一样——你把他拱手送给了军刀公司——因为我们都是证人,可能把你送进监狱,可能会揭露你这个制造人类苦难的最卑鄙可耻的商人。你还要我把拉齐亚所做的一切都给你说清楚吗?”
“我不是故意的,利奥,这里面有误会。这是我漫长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犯浑,我被猪油蒙了心。你认识我的时间够长了——”
说到一半的时候托尔斯停了下来,眼睛落在了布莱克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格洛克手枪上。
“你应该把那张桌子锁上。或者你想让我找到它……?上法庭还是挨枪子?你做何选择?”
就在这时,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布莱克示意托尔斯接电话。
托尔斯拿起手机,扫了一眼屏幕,脸上顿时全无血色。他强打精神接通电话:“邓肯,你好。我能为你做什么……?不,我不知道……真的……?是的,好吧,让我看看,马上给你回电。当然。”他挂断电话,慢慢地把手机放到桌子上。
布莱克还在旁边等着,枪口对准了托尔斯的脑袋。
“你介意给我点时间吗?”
“请便。”
托尔斯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着通向阳台的法式门走去,走到外面,拉上身后的门,把脸转向凉爽的微风,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瞥了布莱克一眼,一只手放到栏杆上。
布莱克移开视线,目光盯着墙上的一个记号,同时从一开始数到十。等他回头看时,弗雷迪已经不在了。
那个混蛋离开的方式和他活的方式一样。
以他自己的方式。
大学里的钟敲了十下。布莱克抬起头,转动疼痛的脖子。经过十二个小时的重写和校对,这些文字开始在他眼前游动。再写两页,就可以结尾了。他连续三天坐在办公桌前,终于把论文整理得差不多了。活动了一下身体之后,他强迫自己重新开始写了起来。
刚写到第一段的末尾时,外面传来敲门声。他没有理会。外面的人再次敲门,布莱克继续假装没有听见。来人似乎放弃了。布莱克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一个有太多从句的长难句上,想要调整一下表述。
这时,有人在拉下的百叶窗后面的窗户上敲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思路。
“利奥?我知道你在里面,我能看见你。今天早上7点钟我出去跑步的时候你就在里面了,但你没看见我,是吗?就像你回来后没见过任何人、任何事一样。我本也不想打扰你的,想让你一个人待着,但为了你的心理健康,我想你也许应该找个人说说话……喂,听我说,我带酒过来了,上好的酒,八英镑一瓶,很不错的啦……利奥?”
布莱克打开门,看见卡伦穿着湿漉漉的带帽防水夹克,手里拿着一瓶里奥哈葡萄酒。
“被雨淋到了。”她开口说,似乎必须要解释似的,“我看今年夏天就算过去了。”说完她面露微笑,等着对方邀请,却没有等到。不得已,卡伦说道:“我能进来吗?”
“当然——”
布莱克侧身让开,意识到刚才自己一直像个白痴一样盯着她,于是赶紧帮她脱下外套。
“真不介意我来打扰?”
“很高兴见到你。再说了,反正马上就要结束了。”
“感觉好久不见了。有六个礼拜了吧?”
“七个。都是我的错。我一直猫在乡下,然后又躲在这里。”
他把她带到屋里,这时才意识到屋内到处都散落着纸张,包括椅子、沙发和地板上的大半空间。“对不起,家里有点儿乱。”布莱克边说边开始清理出一个地方,突然觉得自己笨手笨脚、局促不安。
“开瓶器在哪里?”
“在厨房里。”
卡伦径直走向后面,布莱克趁机赶紧整理房间,收起一摞摞的手写笔记。
“我的天哪,利奥。你最后一次洗碗是什么时候?”她的声音顺着房间内很短的过道传了过来。
“我一直在忙。”
“如果你再不洗这些盘子,它们就会自己站起来爬走了。”
“我真希望它们能这样。”
厨房里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和自来水声。过了一会儿,卡伦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开瓶器和两个干净的玻璃杯。她站在门口,审视着眼前杂乱无章的景象,脸上露出一丝怜悯的神情。
“论文写完了吗?”
“再略微修改一下就可以了。三天后就该演讲了。”
“这么说来,我想我可以原谅你了。”她微笑着说道,顺手把头发从脸上往后拢了拢。雨中跑步之后,她的脸颊通红。或者也许是因为尴尬而变得绯红?布莱克傻傻分不清楚。“利奥,我应该向你道歉——为之前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我都忘了。”他撒谎说。
“我没有忘。当时我对你很无礼。我没有理由这么做,因为我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不是你的错。可我当时吓坏了,没有别的原因。”
他点点头,真希望自己能告诉她真相。他开口问道:“你的事情解决得怎么样了?”
“好多了。乔尔甚至也开始讲道理了。我们双方的律师打算见面讨论解决办法。”
“真是個好消息。”
“更像是个奇迹。”她把开瓶器递给他,举起了酒杯。
布莱克拔出瓶塞,给杯子倒上酒。
“我确实试着打过电话,但你的电话一直没开机。”
布莱克意识到对方这样说不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是在向自己提问。
“信号不好。”彻头彻尾的谎言让他十分痛苦和内疚,他仰头喝下一大口酒。
卡伦似乎感觉到了他内心的苦恼,布莱克也怀疑她看穿了自己。她朝沙发扬了一下头说:“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可以。”
他们两人坐在沙发两头,好像都害怕侵犯对方的空间。
“你一直在努力工作吗?”
“可以说是竭尽全力。”
“如果换成是我,这么长时间我肯定会感到孤独。”
“我想我已经习惯了。”
说着他移开了目光。以前的他几乎已经习惯了欺骗,习惯了说话时真假参半,但现在他却有些力不从心、招架不住了。
“你从来没让我读过你写的东西。我之前说过的话依然算话,只要你愿意,我很乐意给你提提意见。”
“谢谢,不过现在我只需要先解决几个问题就可以了……你怎么样?一直很忙吗?”
“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做做实验,和官僚们扯扯皮,问题最终都会解决的。不过,最近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说到这里她盯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萨拉·贝尔曼——那个失踪的生物学家——回来了,大约一周前。官方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结果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布莱克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你什么都没听到吗?”
“没有。”
卡伦紧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之所以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所有同事都收到了院长的信息,关于你的信息。显然,之前关于你的所有流言蜚语都已被证实是恶意捏造的。你的军功堪称典范,多次被授予勋章,是我们所有人的光辉榜样。”
布莱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我以前的指挥官替我打抱不平,想要澄清事实。”
“利奥,你整个夏天都消失不见,回来的时候体重轻了二十磅,并且晒得黝黑。即使把你绑在威尔士的山坡上,从5月一直绑到10月,你也不可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说话时她仍然盯着他的眼睛,没有移动分毫,“我想再问你一次:你是谁,利奥·布莱克?”
“我想……我只是一个想重新开始的人。”
“你能做到吗?”
一种奇怪的、意想不到的感觉在他心中激荡起来,仿佛她的问题唤起了某种微妙的、以前未被发现的情感。布莱克回答道:“我打算试试。”
卡伦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自己终于窥见了他的灵魂。
她把一只手放到他的手上。
他们的手指相互缠绕在一起。
布莱克感到一股深深的暖意在全身弥漫开来。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美国吗?”他问道。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加拿大。”
“说定了。”
随后,卡伦用天鹅绒般温润的嘴唇吻了他。
布莱克在舞台旁边等待的时候,麦基弗上校热情洋溢地向聚集在礼堂内的三百名代表做着介绍:即将上台演讲的是一位退役士兵,这名战士威名显赫,曾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消灭、俘虏无数敌军叛乱分子。观众中有来自三十五个国家的四星上将、海军上将和外交官,还有来自美国国务院、英国外交部、北约,以及法国、俄罗斯、土耳其等国政府的高级官员,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国际关系与安全学术领域的重量级人物。他们都是来参加在纽约西点军校举行的“第三届军事战略规划国际研讨会”的,想来听听他们的朋友和敌人都在想些什么。他们唯一的目的是获得一种优势,哪怕是可能提升各自国家国际地位的最微小的优势。
布莱克迈步走上舞台,上校带头鼓掌。走近讲台时,他觉得自己像个完全暴露在敌人炮火下的新兵蛋子。布莱克抬头看了看下面一排排华丽的饰有金色穗带的将官制服,看到了坐在其中一排边上的卡伦的脸。她微笑着向他竖起大拇指。他心中十分清楚,没有她他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布莱克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此时此刻,是他向当权者说真话的时候了,但他的舌头却如同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僵在嘴里。他一遍一遍地默念着自己的开场白,感觉脚下的地板仿佛要塌了似的。现场终于安静下来,安静的时间有点长,让他越来越感到不安。布莱克的内心十分纠结,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想法。
他搞砸了。
但是该说些什么呢?
他必须告诉他们一些事情。
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说:“女士们,先生们……我想用下面这句话开始今天的演讲——”他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然后强迫自己继续往下说,“——‘我是一个士兵,多年以来令人遗憾的经历使得我在很大程度上已不再相信战争能够带来和平……现在再来看这句话,我意识到昔日的自己太过理想主义,也许是想逃避自己的本性,或者至少是部分本性。”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从讲台上抬起头,决定完全放弃讲稿,那就像一个沉重的磨盘把他压在下面。他继续说道:“恐怕我写的是我想要相信的东西——每个战士的内心都更渴望和平。但是,乔治·奥威尔说的那句话可能更为真实,也更与众不同:有了粗人的守护,人们晚上才能睡得安稳。我一直就是这样的粗人。漫长的职业生涯淬炼了杀戮技能——随时待命,随时准备击杀任何目标。像我这样的人一直存在,并且可能也需要这样的人存在——只要人类还在这个地球上行走。但我们决不能放弃希望,这个希望就是:世界再也不需要我们这样的人。
“因此,我在这里的开场白也许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至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心有猛虎,希望能掌控一方,但同时也能细嗅蔷薇,能夠爱他的同胞,能够被贝多芬的交响乐所打动。对于我们每一个受过教育的文明人来说,如果他否认这一事实,那么在某个地方,就会有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年轻士兵,手持钢枪,在捍卫着我们理想的同时,也在捍卫着我们的谎言。朋友们,战斗是为了保护生命,而为了保护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进行的杀戮虽说丑陋,但大义使然,纵死无悔。承认我们每个人心中的这种恐惧,接受我们本性中的善与恶,我们就已经在通往真理的漫长道路上迈出了第一步。”
礼堂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在侧耳聆听。
演讲非常成功。
当布莱克的观众起立鼓掌时,凯瑟琳·芬恩刚在医院上完半天班,正开车回家。这实际上意味着她已经连续六个小时没有休息了。回到朋友和同事中间的感觉真好,但这份工作很辛苦,孩子们不得不整天待在学校暑期班里。不过他们已经习惯了。再过一周,秋季学期就要开始了,他们可以过上稳定的生活了。孩子们最需要的就是稳定、正常的生活——一切按部就班,按时吃饭,到了晚上,有足够的时间和她分享他们的快乐与烦恼。
独自一人支撑整个家庭十分艰难,但作为军人的妻子,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能够应付得过来。孩子是最重要的,他们还很小,能够恢复,不断成长。他们会记得有关父亲的美好回忆,痛苦也会渐渐消失。而她则会坚强地撑下去,直到年龄最小的萨拉-简年满十八岁,再去打算自己的生活。
凯瑟琳到家时,还剩下十五分钟的空余时间,之后她就要赶紧出去接孩子。这段时间刚好可以冲个澡,换换衣服,清醒一下头脑。从前门进屋时,她发现门前垫子上有一封信。凯瑟琳弯腰把信捡起来,注意到了上面盖着的牛津市邮戳。里面有一张照片,照片中她丈夫咧嘴大笑,旁边站着一个瘦瘦的十几岁男孩,正骄傲地举着一根板球棒。他们这是在丛林里的一个小村庄,身后是来往穿梭奔跑的小孩和动物。利奥·布莱克在信中附了一张简短的便条,告诉她这张照片是有人在委内瑞拉送给他的,他将在下周从美国回来后过来看她,并向她解释。
凯瑟琳没有哭。一旦走上那条路,你就永远不会停下来。她把照片塞回信封,拿着它去了厨房。她会暂时把这封信和瑞安的其他东西一起收起来,等她准备好了之后再拿出来。
(杨清波:鲁东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