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晏然
乾隆四十八年(一七八三),山东学政赵佑(一七二七至一八00)在肥城县西北七十里寻访到一个叫有家庄的小村庄。这个村子里生活着十三位姓有的男丁,有些在乡务农,有些出外佣工,都是穷苦单微的底层农民。有家庄有座建筑基址,据村民说是早已倾圮的有氏祠堂,而有氏的祖先,就是孔子的学生有子。
有子名若,字子有,鲁国人,是孔子晚年的弟子。据说他长得很像孔子,所以孔子死后,弟子们推他为老师,代替孔子的地位,但几番问答之后,弟子们感到失望,只好请他走下杏坛。《论语》第一章,“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就是他说的;《孟子》也记录了他对孔子的评价—“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都是后世耳熟能详的名言。有子之后,有氏后裔显晦不定,大部分时间在史书中失了踪影。
接到寻获有子后裔的消息,肥城县令亲自来到有家庄,捐资重建了有子祠。一番调查之后,一位十几岁的年轻人有守业被认定为有氏大宗、有子的第七十二代嫡系后裔,经过一系列的行政手续,四年后有守业获封为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同时,肥城县在县城修成有子专祠、五经博士府,还拨给祭田,祭田的收入一半用于祭祀,一半用于养赡族人。在官府安排下,有氏全族十三人全都迁居城内,戏剧性地实现了“阶层跃升”。
“五经博士”之名确定于汉武帝时代,本是代表了官方学术权威的学官。清代的五经博士没有那么崇高,主要是颁给若干圣贤嫡裔的荣衔,但已跻身翰林院,兼具儒林声望与社会地位,还有机会参与皇帝临雍大典,是常人无从企及的名号。有守业在被“发现”之前,很可能并不识字,他能从一介白丁直接跳到翰林院的“博士”,只是因为他拥有先贤血脉,可以被当作国家右文政策的点缀而已。
不过,有守业的博士之路并非一帆风顺。或许他怎么也想不到,与他竞争这顶帽子的,是住在长江口崇明岛上的郁氏家族。
大约从雍正年间开始,崇明郁氏家族开始自称有子后裔。为了获得有子后裔的合法身份,郁氏首先要解释从有到郁的姓氏变化。据说有子先世曾在鲁国的郁郎地方居住,于是他们说出“避难加邑,志郁郎之旧也”的家族故事,将“有”添加了右耳旁,以示南迁者不忘家乡。
只有家族内部的传说还不够,实体建筑才更有说服力。崇明郁氏自称,他们本来“敬奉先贤像于寝堂”,大约是将有子像陈列家中,但寝堂云云,外人自然不易得见。乾隆三年,郁氏建成先贤有子专祠,正式宣告他们的贤裔身份。或许不尽是巧合,也是在这一年,在尚书徐元梦(一六五五至一七四一)的建议下,有子从孔庙两庑登堂入室,进入大成殿,与十哲及朱子并列,成为十二哲之一,在儒家神殿中的地位又得到提升。“十哲”即“孔门四科”,出自《论语·先进》:“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康熙朝将朱子升入十哲,此时又加入有子,是孔庙里仅次于至圣先师孔子、四配(孟子、颜子、子思、曾子)的神位,这是历史上有子所得到的最高礼遇。以此为契机,崇明郁氏果断以专祠为基础,向礼部求请奉祀资格,很快获得同意,家族中设置奉祀生一名。拥有了官方身份的崇明郁氏,又从地方争取到不少祀产,乡贤的身份愈加稳固。
作为两百多年后的观察者,我们当然不能贸然介入历史上家族的血统问题,不过郁氏在获得奉祀生资格后不久便编辑了《鲁国郡谱》,将旧谱中的序文修改得面目全非,重构了自有子至崇明郁氏奉祀生族支的谱系,却不免引人联想。对于郁氏的做法,地方上其实也心知肚明。曾任崇明县令的査岐昌(一七一三至一七六一)、乾隆年间江苏学政彭元瑞(一七三一至一八0三)均曾怀疑郁氏为冒袭。《崇明县志》更是直言郁氏“冒先贤有子后裔”,县志中直书一个“冒”字,代表了地方社会的普遍看法,甚至崇明郁氏提供给朝廷作为血脉证据的家谱雕版,也受到质疑,被称为“新刊无证”。
在诸多的怀疑声中,崇明郁氏并没有退缩。听闻有守業获封五经博士的消息,郁氏族人还在江苏巡抚的支持下入京参加乾隆五十年的释奠大典,试图争夺这一代表有子嫡系后裔的荣衔。但是有子墓就在山东,衍圣公府及山东地方官府也力挺有守业,可想而知,身份在本地都广受质疑的崇明郁氏败下阵来。不过直至光绪朝的《大清会典》中,仍明确记载“崇明县有子祠”设有受到礼部承认的奉祀生一名,说明至少在制度上,清代崇明郁氏拥有礼部承认的清代南方唯一的奉祀生资格。
明清两代,在朝廷文教政策的鼓励下,逐渐形成了完善的圣贤奉祀制度。进至清代,圣贤后裔的奉祀可以分为两个等级。第一等是孔门十哲及曾子、孟子、朱子等家族,嫡裔封为五经博士,另外孔家嫡长子袭封衍圣公,次子则封五经博士,主子思之祀,孔氏南宗嫡长子也封五经博士,主衢州庙祀。第二等则是几家的分支及大量的孔门弟子和先贤先儒后裔,从中选择嫡裔封为奉祀生,分别负责各家圣贤的祭祀。奉祀生规格不高,但一旦列名其中,就可以不通过考试而获得功名,享受优免赋役等待遇,一般还可以管理祭田、保管祭器,由先贤而乡贤,跻身士绅之列。这些后裔及其主持的祭祀活动遍及全国各地,不但是传递儒家文化精神力量的重要实践,也是儒学社会化的重要手段。一般来说,五经博士的设置比较固定,奉祀生的名额则稍为灵活,所以有子后裔在山东有五经博士,在南方不妨再设一位奉祀生,毕竟祠堂已建、家谱已修,是否“冒袭”也可以不必那么认真了。
类似有子后裔家族出现的这种承袭、争袭、冒袭案,明清时代几乎在每一个圣贤后裔家族中都上演过。
崇祯四年(一六三一)九月,山东曲阜的孔府突然收到一份状书,内容是左丘明后裔左皋状告另一后裔左法舜,称其冒充左丘明嫡裔,骗取左丘明墓祠奉祀生身份。左皋诉称,自己本已被衍圣公府和左丘明坟墓所在的肥城县准袭奉祀,但一个基层官员李本道索贿不成,转受阳谷县富豪左法舜千金,将其推为奉祀后裔。左皋以平阴志书和邹县孟庙神牌为证,希望重夺奉祀身份。左法舜自然不认此番指责,当年十一月三十日,他具状申诉,称自己的奉祀身份,是由阳谷训导移书肥城县学,并经学校生员共同推举才得到的。他并指出左皋原名左夏,一人变易两名,可见一定有鬼,“必非真派,冒认宗支,诈骗未遂,妄捏虚词”。这位翻云覆雨的李本道何许人也?他在肥城县负责为修缮左丘明墓及祠堂督工,大约是地方上一个小吏。李本道自述,他与左法舜在左丘明墓修缮过程中出钱出力,自然认左法舜为左氏嫡裔,从未牵扯到左氏争袭事中,与平阴人左夏更是从未谋面,不知从何说起。
大约比左丘明后裔争袭案稍晚, 大儒顾炎武( 一六一三至一六八二)写下著名的《生员论》,其中论及明代的奉祀生,将之与武生并列,称“而又有武生、奉祀生之属,无不以钱鬻之”。以圣贤后裔身份之尊贵、清高,竟然也可以买卖,所买卖者也无非是特权和利益而已。既然可以买卖,那么血统真伪、是否嫡裔自然也能商量,左丘明后裔争袭案与顾炎武所谓奉祀生“以钱鬻之”的说法正可印证。此案中二人各持有利证据:左皋持有平阴志书和邹县孟庙神牌,左法舜持有家书、志书,但实际上无论是家书、祠庙,还是方志、人际关系都可能成为家族争袭过程中的武器,也都有可能被“制造”出来。二人均知衍圣公府是裁夺此案的核心力量,在状纸中声泪俱下,对“圣府老爷”呼喊再三,含冤场景如在目前。对于证据各异的两支后裔,牵涉其中的衍圣公府,必须在艰难而繁杂的证据中保有对“正统”的坚持,这显然并非易事。孔府档案中没有对此最终解决办法的记录,或许大明朝所剩无几的岁月并不足以让此事水落石出。
同时期类似的案子其实不少,有的像左丘明后裔一样送到衍圣公府处理,但大部分在地方官府解决,个别的还会送到礼部裁决。据《邹县志》记载,万历四十三年邹县知县胡继先将南关社学改建为颛孙子祠,祭祀孔子的弟子子张,结果很快就有一个姓孙的人自称子张后裔,自居为祠堂管理者,还在祠堂内塑了子张的像,引起舆论反弹:“阖县士子公揭于巡按学道,发明其伪,不应奉祠。”时任知县黄应祥认为,“先贤无地不可祀,已成之像亦不可毁”,塑像照单全收,又另设祭田一顷一十三亩,由有司春秋主祭,“孙姓者不与焉”,专门排除了孙姓的祭祀权。
其实,邹县本来就有颛孙氏家族,就在这次孙姓试图主持子张祭祀不成之后五年,他们就迎来了家族发展的契机。万历四十八年(一六二0)二月,明神宗在太学举行释奠礼,孔、颜、曾、孟四家的嫡系子孙皆在,上谕说,“十哲”都是圣门高弟,但大多没有后裔奉祀,令人遗憾,敕下礼部及各省地方官寻访十哲嫡裔,以便“兴灭继绝,崇祀肄禋”。十哲里虽然没有子张,但邹县颛孙氏仍然如获至宝,他们将家谱交到县衙,转呈礼部,最终还是得到谕旨,不但建庙塑像,而且拨下白银三千零一十两,地方又拨给祭田,形成颇具规模的子张祠。此祠与前面孙姓私自塑像的子张祠是何关系,如今已不易查考,不过颛孙氏建祠的举动显出,圣贤后裔的认定由于关涉到国家文教政策,已经可以上升到朝廷层面。
但是,由于儒家先贤后裔传承年代久远、家族发展多变、利益纠葛多元,特别是中间往往经历过从北到南的移民,怎样在千头万绪的先贤后裔谱系中鉴别嫡裔,杜绝为了利益而冒继,就成为家族、中央和地方政府都必须面对的新问题。雍正二年(一七二四),朝廷颁布诏令,专门规定了圣贤后裔的甄别标准和管理权限,其中特别批评了“各省督、抚及衍圣公,并不将奉祀生名数报部,致有假造印照,冒滥充补等弊”,明令将设置奉祀生的权限收归礼部,承袭奉祀所需要的条件也进一步得到细化,其中最为重要的两个要素,就是实际存在的先贤祭祀建筑和证明嫡裔身份的族谱等材料。也就是说,不像明代那样,一旦有圣贤后裔呈请,朝廷还有可能赐银修造祠庙,现在必须先有祠庙(倒是没有规定祠庙存在的年限),才有可能承认后裔身份,这大大增加了冒滥者的经济和社会成本:毕竟,只是声称自己是某位大人物的后裔很容易,但真要建立祠堂、常年拜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同时,先贤奉祀在血缘和祠墓之外,也有了对奉祀后裔素质的要求。凡是承袭五经博士的,应在十五岁以上,并且送礼部考试,“文理通顺”者才能注册存案,再由衍圣公提请承袭。朝廷对五经博士候选人的考试,释放出明确的信息,即在有血统、有祠、有譜之外,先贤奉祀后裔还应该是有文化的四有人才。有守业被认定为有子嫡裔之后,就曾受过一段时间的教育,再送礼部考试,合格之后才正式袭封五经博士的。毕竟,既然是“博士”,总不好目不识丁。
学界普遍认为,今天习以为常的那种以族谱、祠堂、义田为纽带的“典型”的家族,其实晚至明朝中叶以后才普遍存在。无论是对自己血脉的荣誉感还是国家政策的鼓励,圣贤后裔都是最有动力编家谱、修祠堂的这类家族。类似崇明郁氏这种手段灵活、策略多变的南方圣贤后裔奉祀家族,清代开始纷纷涌现,成为“家族建设”大潮中的特殊一类。朝廷为了管理这群庞大的奉祀生,甚至特地编订了详细的名录,载于《学政全书》和《大清会典》。
为了判断家谱的真伪,礼部官员还不得不施展出史学考证功夫。肥城有氏于乾隆五十一年(一七八六)将有氏宗谱咨送到部查核,谱中有“于永乐二年蒙巡按学宪准给衣顶承袭奉祀生”之语,礼部官员考证说,明永乐年间并未设立巡按学宪(明正统元年,始设提学官,一般尊称“学宪”),而“衣顶”中的“顶”是清代才有的“顶戴”,明代只可能有“衣巾”,并且礼部发现这些族谱是新抄之本,不能作存案之用,要求地方重新核查。地方政府回文解释说,经过检查,发现宗谱刻板字迹模糊,礼部提到的“学宪”及“衣顶”二处“笔画尤多残缺”,如今经过礼部的提点,再仔细一看果然不是“巡按学宪”,而是“巡按各宪”,“衣顶”则是“衣衿”之误。既然地方官府如此背书,礼部的质疑就此不了了之,肥城有氏后裔还将这些解释文字收入《有氏宗谱》,显有永绝后患之意。
年深代远,族繁事多,这些拥有尊贵血统的乡贤们的实际生存境况也未必都那么优游,遇到一些起起落落实属平常。比如贵为孔庙四配之一的曾子,在道统体系中地位崇高,又有专门的宗圣庙,但据光绪年间成书的《宗圣志》记载,生活在山东嘉祥县的曾子嫡系后裔竟因为无钱打点各个衙门,而出现了无法承袭奉祀的窘况,令人唏嘘。曾子家族尚且如是,其他不那么著名的先贤后裔可想而知。事实上孔子有些不太有名的弟子,例如施子之常、奚容子箴,他们的奉祀就在后裔的哀叹中逐渐没落,只在家谱中留下无奈的自责。
有衰就有兴。也有一些新兴家族或家族分支,逐渐取代宗法上的优势族支,靠实力站到了前排。生活在湖南宁乡的曾氏南宗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中央朝廷设立曾子奉祀的四省十三县中,湖南并不在列。清嘉庆十二年,宁乡曾氏请求如孔、颜二氏之例,于正供外一律免除优免杂派差役,得到湖南地方官府的支持。这段时间他们修复宗圣庙宇,又在长沙建专庙祭祀曾子父亲莱芜侯曾点,逐渐扩大影响力。次年,曾氏南宗提请湖南巡抚,湖南巡抚以先圣、仲子、邵雍、朱熹等南北分设五经博士之例,奏请予宁乡县学生员曾衍咏翰林院五经博士,主先贤曾氏庙祀于南楚,以区别于山东的宗圣祭祀。南宗表示,所有的祭祀活动可以“自置祭产,不效各姓翰博有动帑资”,公开声称愿意自行负担祭祀花费,不像其他各家五经博士那样,还要仰仗公帑,既显示出对家族财力的极度自信,当然也表达了对先贤后裔奉祀身份的期盼。
朝廷虽未支持曾氏南宗这一大胆的提议,但事实上,山东五经博士族支的衰落是曾氏家族内部也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清代曾氏家族志最重要的一次修撰,即是由南宗所发起。光绪年间,在南宗族人的提议下,两江总督曾国荃(一八二四至一八九0)委托王定安、陈庆年编辑《宗圣志》。在此之前,曾氏曾陆续修撰过三次家族志,分别是万历年间曾承业的《曾志》、崇祯年间吕兆祥续修本《宗圣志》及乾隆年间翰林院五经博士曾毓墫所撰《武城家乘》。但曾国荃主导的新编《宗圣志》与此前的志书差异巨大,志中南方曾氏的家族背景深刻地改写了先贤后裔家族叙事。如“林墓”一卷截取了《曾国藩日记》中拜谒嘉祥县曾子遗迹的内容,多及山东后裔贫困的窘况。《曾广莆增置祀田碑记》中更是详细描述了曾国藩同治五年(一八六六)驻师济宁时,至嘉祥谒庙、捐资的过程,并希望“后世子孙知东国之明禋,赖南宗之佽助”,对曾国藩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户役”卷详细记载了崇祯年间湖南南宗六十一代曾日新呈请优免,至清嘉庆间南宗获得优免的过程。南宗虽然并未获得中央朝廷认证的五经博士身份,但是在《宗圣志》中俨然具有了先贤嫡裔的姿态。与“嘉祥圣裔式微”的景象相比,晚清重辑《宗圣志》的重任转由南宗主持似在情理之中。南北两大曾氏族支呈现的,是一幅互助互动的家族场景。
有子、左丘明、子张、曾子,四个家族的故事各有不同,但贯穿家族历史的,是获得国家承认、成为“乡贤”的曲折历程。几乎在每一部圣贤家族的家谱中,占据最显著位置的都是本族获封五经博士或奉祀生的经过,特别是那些从无到有、第一次受到国家承认的家族成员,一定会被当成中兴本族的重要人物来书写。而奉祀资格的获取,也是凝聚家族、团结族人的契机,成为“敬宗收族”的最好途径。自然,随五经博士、奉祀生身份而来的祠宇、祭田、地位、身份就更是家族世代努力的现实动力。
儒家最重家族伦理。但从圣贤后裔家族的经历来看,国家权力而非文化传统才是促成家族兴旺的关键因素。源自先贤的血统并不能自动带来社会地位、社区声誉或经济收益,国家的承认才是跻身“乡贤”的不二法门。明清所谓“乡绅”,主体就是获得过科举功名的人,即便是圣贤后裔,也得先由国家授予五经博士或奉祀生这样的功名,才能跻身乡贤之列,血统反而只具有名义上的重要性。换句话说,在塑造社会阶层的历史中,国家远比圣賢的作用大,这或许提示我们,所谓“乡贤”,未必都根植于“乡”,更可能来自“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