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建辉 董子尧
【内容提要】元宇宙作为上个世纪90年代提出的一个关于虚拟现实世界的概念,如今被看作是未来互联网发展的方向。相对于手机、电脑等智能媒介而言,元宇宙是一个建立在更加复杂的技术基础之上的新型虚实融合的数字世界。在未来的元宇宙中,每个用户都可以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计算机之中,在虚拟世界中获得自己的虚拟化分身,在元宇宙发展到一定阶段用户甚至可以在虚拟数字世界中生存,例如美剧《上载新生》中的湖景庄园。但元宇宙的发展也会反过来使我们重新审视人类形态的变化,人们的血肉之躯出现在设备的一侧,而人们的意识则以各种信息符号的形式出现在人们自己创造的虚拟世界里。未来元宇宙的发展与成熟或许会导致人们意识与肉体的脱离,不仅改变人体存在的形态,同时也使得人类的传播实践发生相应的变化。
【关键词】元宇宙 身体 后人类 传播 重构
2020年以来,关于元宇宙的热潮开始席卷全球,无论是在游戏圈还是在科技圈都已经成为一个热门话题,成为近期学界广泛探讨的一个关于未来互联网走向的概念。元宇宙一词最早于1992年由美国著名朋克流科幻作家Neal Stephenson在其所写的科幻小说《雪崩》一书中提出。维基百科对元宇宙的解释是“一个集体虚拟共享空间,由虚拟增强的物理现实和物理持久的虚拟空间融合而创造,包括所有虚拟世界、增强现实和互联网的总和”①。近年来,围绕元宇宙这一话题,已经有不少相关影视作品出现,如《头号玩家》、《黑镜》以及《上载新生》等,都对未来元宇宙的发展进行了展望,同时也表达了对未来科技的发展对人的重构与破坏的反思。
元宇宙代表完全沉浸式的三维数字环境,以及更具包容性的网络空间,最终在技术的辅助下,元宇宙会成为一个跨越所有表征维度的共享在线空间②。随着5G、6G网络的普及,AR、VR等交互技术的发展以及区块链、AI、云计算技术的支持,元宇宙如今被看作是未来互联网发展的方向。未来的元宇宙作为一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虚拟空间,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现实因素的限制,能够将人的意识与身体感官通过解码与编码以信息的形式全方位地上传至线上。人类可以以一种新的数字信息形态生活在一个场景丰富的、沉浸式的数字乌托邦世界里,成为能够脱离物质身体束缚的“超人类”,就如《上载新生》中将意识上载到湖景庄园中的男主内森一样。
在传播媒介发展的历史中,身体一直处于传播的重要位置,大致经历了在场-缺席-回归的历程。而在元宇宙中,人们之间的传播方式将发生巨大改变,人们的身体形态得到解构与重构,身体在各种符号化塑造和幻化下,以虚拟方式替代了肉身性的存在,成为新媒介空间中的网络秩序存在和日常生活方式③。由于网络基础设施的限制,目前元宇宙还仅停留在构想阶段,我们只能通过相关的科幻小说或者电影、网络剧来想象未来元宇宙的发展。刘海龙认为,在讨论传播中的身体问题时会有两种不同的视角:首先是从过去的视角来看现在甚至未来;其次是站在未来的视角反思当下。后一个视角涉及到如何建构想象力的问题,我们不得不借助科幻小说、电影或游戏讨论未来④。本文尝试在元宇宙未来不断发展的背景下,以传播学的视角回顾并探讨人在传播过程中身体形态的变化,并且思考在元宇宙中数字化身体是否会替代物质身体成为人类存在的形态以及身体形态的变化对传播产生的影响。
一、身体示现:肉身在场的传播
人类发展史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被认为是媒介技术不断发展进步的历史,而媒介技术的发展进步也影响着身体的在场与缺席。在传播媒介的发展历程中,身体本体和媒介技术相铺相成,促使着媒介形态与传播方式的变化,也塑造着不同的身体形态。同时,身体的在场与缺席亦随着媒介形态的发展而不断变化,经历了身体在场——缺席——重新在场的交替过程⑤。
身體在场的传播主要发生在口语传播时代,身体作为人体存在的物质形态在传播中始终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即便到了媒介技术相对发达的现代,身体的重要性依然不言而喻。根据人体与传播的互辅相成,美国传播学者A·哈特以人体、传播、媒介三维关系为坐标系,将传播媒介分为三种形式:示现媒介系统、再现媒介系统和机器媒介系统。其中示现媒介系统对应的是口语传播时代,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身体——身体”的面对面传播⑥。在口语传播时代,传播行为的发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人的身体,信息从人的身体中来又到人的身体中去,包括口头语言以及肢体语言的传递。同时,仅依赖身体进行传播也呈现出了很大的局限性,首先传播的范围受到了极大的制约,人与人之间的语言或肢体信息的交流只能在很近的距离范围内进行。其次,仅仅依靠人的记忆信息无法得到较好的记录与保存⑦。所以这一时期的传播有着很强的身体性,人的思想、意识与肉身紧密结合,身体是传播行为发生的唯一载体,传播行为的发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身体这一媒介。所以,“示现的媒介系统”的本质含义在于:有什么样的身体就决定什么样的传播,传播体现在身体之中⑧。
自古希腊至19世纪以来,在西方传统思想中,肉体是屈从于灵魂的,例如法国哲学家笛卡尔在17世纪提出的“身心二元论”,认为世界存在着两个实体,一个是只有广延而不能思维的“物质实体”,另一个是只能思维而不能广延的“精神实体”,两者长期处于二元对立的状态。随着身体社会学的兴起,西方众多学者开始对身体在传播中的重要性进行思考。欧文·戈夫曼认为感官接收和身体化的信息传达是面对面互动的重要条件,因此人际互动具有心理生物学特征,身体不仅是社会意义的承载者,也是其表达者,此种身体观兼具生物性和社会性⑨。随着现代技术的不断发展,包括虚拟现实技术的出现,身体在传播中的重要性开始发生改变,技术与身体的深度结合打破了我们对身体和传播关系的既有认知,我们不得不开始重新思考身体形态的变化以及身体在交流传播中的地位的改变。
二、技术解构:作为“表现的身体”的缺席
20世纪以来,大众传播技术的兴起以及电子媒介的迅速发展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的交流方式,广播、电视、手机、电脑等设备的出现帮助人类突破了时间、空间上的限制,人类不再局限于面对面的传播方式,能够进行远距离的在线交流沟通。在新媒体网络中,传播双方通过借用各种现代化通信设备,以一种“身体缺席”的方式进行互动,即使不面对面也能达到很好的传播效果。它改变了人们传统的交往习惯,使原本在地理和社会距离上非常遥远的陌生人之间的互动变得简单而频繁⑩。梅洛维茨认为电子媒介最根本的不是通过其内容来影响我们,而是改变我们社会生活的“场景地理”,并以此影响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11。现代技术的借力使得人类传播趋向“去身体化”,互联网的出现拉进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人们隔着电子屏幕即可实现信息的传递,这时的身体在人际交往中似乎不再那么重要。
(一)完全的缺席
在传统大众传播时代,随着大众传播实践的发展,大众传播理论也由最初的以传者为中心转变为以受众为中心。在大众传播发展的不同时期,众多学者表达了对媒介技术对人影响的不同态度和看法,但归根到底这些学者都承认了大众传播媒介对人产生的影响,无论这些影响是大是小。传统大众传播时代的身体缺席可以说是完全的身体缺席,尽管这一时期受众的媒介素养和主动性在不断提高,但受众对媒介事件的全球参与更多的是一种被动的状态,并没有对“重大事件”的掌控能力。正如尼尔·波兹曼在其所著的《娱乐至死》中所表达的观点一样,电视时代蒸蒸日上,电视改变了公众话语的内容和意义,而人类无声无息地成为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心甘情愿,其结果是我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12。
(二)在场的缺席
随着第三次科技革命的不断进步,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媒体技术的出现与发展,不仅极大地突破了时空对人的物理限制,同时也重新定义了我们的现实世界,营造出了一个全新的网络空间。在这个网络空间中,受众的地位得到极大提升,不仅在接收信息方面受众有了更多的自主选择性,自己成为自己的把关人;而且在传播信息方面对受众来说已没有太大限制,人们仅凭一个手机即可在任何场合的任何时间通过社交媒体平台发布自己想要创作的内容。这一时期,信息似乎成为了未来的中心,在网络世界中,人类可以不受身体束缚,接入到网络系统,一切都是信息的传播13。
在这一时期作为人的物质形态的身体依旧是缺席的,但互联网技术的赋权使得人们在网络空间中能够了解到甚至参与到全球各地的重要事件当中,所以这种缺席与传统大众传播时代的“身体缺席”完全不同。网络空间在很大程度上是现实社会在网络中的映照,其中包含着现实世界中的关系网络和社会结构。所谓在场或缺席,即是主体现身或脱离于现实与虚拟杂糅的关系网络14。关于这一点,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微信视频聊天,在视频交流的过程中,虽然身体不在场,但交流依然能够顺利进行。身体的具象包括人的声音、容貌、动作通过符号的形式传达至对方,从而实现了“符号性在场”。
三、技术重构:作为“再现的身体”的回归
近期,国内外关于元宇宙的想象与探讨越来越多。2021年10月28日,Facebook创始人扎克伯格宣布,将其公司总体品牌名改为“Meta”15。这一名字来自希腊语,意思是“超越”,也代表着“元宇宙(Metaverse)”。扎克伯格称,改名意味着其公司不只是专注于社交媒体,还要扩展到虚拟现实等领域,打造一个新型虚实相融的互联网平台16。虽然元宇宙是互联网制造出的虚拟空间,但它并不等同于传统意义上互联网制造的虚拟空间。在感官体验上,它不再是以图片、文字、视频为主的信息流,而是一种具象化的、沉浸式的“拟态空间”,这个空间的底层是编程语言和算法,外在视觉则是对物理世界的复现、改造和超越17。元宇宙热度的不断攀升,促使我们开始思考在未来虚拟现实空间中作为人的物质形态的身体将以何种形式存在,是将技术嵌入人体还是完全抛弃肉体用另一种形态来代替?
虚拟身体或将替代物质肉身进行传播活动。电影《头号玩家》作为一部典型的赛博朋克电影,对未来元宇宙的发展进行了构想。玩家只需要凭借一套VR设备,就可以在这个虚拟空间中社交和冒险,在这个空间中玩家可以创建虚拟角色,选择皮肤,通过做任务来获得金币、提升等级。又如电影《星际迷航》中,船员通过“心灵传输”摆脱了肉身的束缚,从而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实现星际旅行。尽管当前由于技术的限制,元宇宙还远远达不到《头号玩家》中所描述的“绿洲”那样的技术成熟程度,但这种对元宇宙的电影式的想象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为我们提供研究思路。
元宇宙的发展将会改变人们表达和交往的方式,身体在信息传播中的地位得以凸显。身体逐渐摆脱了传统观念中被压抑、被遮蔽的地位,从肉身身体的缺席转变为虚拟身体的重新在场,由此构成了一种肉身身体缺席而虚拟身体在场的新型交流方式18。在VR、AR技术以及5G、6G网络的加持下,人的身体能够以数据化的形式上传至元宇宙中,从而以一种虚拟实体的存在代替物质身体的存在。这种虚拟实体的人可以用“赛博人”来指代,赛博人作为主体的传播实践,创造了与意识主体、身体-主体完全不同的在场状态。它的首要前提是“化身”的出现,技术可以创造虚拟身体并且把它與人类的肉身之躯分离开来,打破实体身体观。
身体在传播过程中的作用仍然重要。在元宇宙中,人的“身体”将从后台走向前台,人们不必再为传统大众传播时代身体在传播过程中的受限而苦恼,在技术的加持下,虚拟身体能够替代肉身,模拟出身体的各个感官,如视觉、触觉、听觉等,以营造身体在场的“真实”感觉。约翰·彼得斯曾说“过去的交流成功标志是触摸灵魂,现在是触摸肉体。”他认为在远距离交流大行其道的今天,身体在场成为确信交流成功的基本前提19。可见,无论是物质形态的肉身还是和肉身高度相似的“虚拟肉身”都对传播行为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但在未来,虚拟的身体可以完全代替肉身吗?关于这一问题,许多学者给出了不同的见解。汉斯·莫拉维克主张,将人的意识数字化并上传到计算机之中,这样人类就可以抛弃身体,实现永生。他认为,人的主体认同并非某种附着于实体之上的呈现,而在本质上是一种信息样式20。哈桑也认为,后人类主义的到来意味着人类主义历史可能即将结束,“人类形态——包括人类的欲望及其所有外部表现形式——可能正在发生根本性的变化”21。但凯瑟琳·海勒认为,没有人类身体的人类心灵就不是人类心灵22。约翰·彼得斯则提出,“如果我们认为交流是真实思想的结合,那就低估了身体的神圣。虽然这个时代技术已经可以充分地模拟人体,但身体是否真正在场仍具有重要意义”23。梅洛·庞蒂认为身体离不开身体,而身体同样与身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二者是一对有意义的几何体。可以说,即便到了可以充分模拟人身的元宇宙时代,肉身依然具有存在的价值,身体的到场在媒介传播中具有无法替代的仪式意义。
四、结语
身体是人类传播发展史中最为古老的媒介。从面对面的传播一直到虚拟现实技术营造的虚拟的“面对面传播”,技术的发展时刻影响着身体的重要性并重塑着媒介的形态和传播方式。身体随着媒介的发展进步呈现出在场-缺席-重新在场的交替过程。元宇宙作为未来互联网的发展方向,带给我们对于身体存在形式的无限遐想。在元宇宙中,虚拟现实技术是其中的核心技术支撑,旨在构建一个全新的“身体虚拟场”。在这个虚拟场中,技术对于人身的遮蔽使得身体不再重要,同时,虚拟身体的建构也在某种程度上呼唤身体的回归。约翰·彼得斯在其所著的《对空言说》中提出: “如果我们认为交流是真实思想的结合,那就是低估了身体的神圣,虽然在这个时代技术已经可以充分的模拟人体,但身体是否真正在场仍然具有重要意义”24。后人类时代的身体问题归根结底是人与技术、身体与技术的问题,在媒介技术的不断影响下,身体依然有其存在的价值。要处理好未来元宇宙中的身体问题,需要我们重新审视自身,反思技术带给人体的利与弊。正如海勒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结尾处所说的,“尽管一些流行的说法认为后人类是反人类的和毁灭性的,但是我们可以精心勾勒另一幅有助于人类和其他生命形式长期生存的图景。对于其他生命形式,不管是生物的和人工的,我们都愿意同他们共享这个星球甚至我们自己”25。
【本文为河北省社科基金项目“基于战略联盟的媒介融合研究”(编号:HB17XW008)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喻国明.未来媒介的进化逻辑:“人的连接”的迭代、重组与升维——从“场景时代”到“元宇宙”再到“心世界”的未来[J].新闻界,2021(10):54-60.
②王处安.元宇宙的真面目,其实是“多元宇宙”?[EB/OL].(2021-09-25).http://www.woshipm.com/it/5151863.html.
③⑤1318韓少卿.重返身体:新媒介空间中的身体景观与建构方式[J].中国网络传播究,2018(01):62-76.
④刘海龙.传播中的身体问题与传播研究的未来[J].国际新闻界,2018,40(02):37-46.
⑥⑧陈翔.论媒介系统与身体之关系——基于A·哈特的“媒介系统论”[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33(09):159-162.
⑦郭庆光.传播学教程(第二版)[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⑨王晴锋.身体的展演、管理与互动秩序——论欧文·戈夫曼的身体观[J].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38(04):35-42.
⑩谢新洲,徐金灿,王洪波,张炀.“身体缺席”催生人际交往新变革[N].光明日报,2010-07-08(011).
11苏涛.缺席的在场:网络社会运动的时空逻辑[J].当代传播,2013(01):23-26.
12[美]尼尔·波兹曼著.《娱乐至死》[M].章艳,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
14金萍华,芮必峰.“身体在场”:网络交往研究的新视角[J].新闻与传播研究,2011,18(05):12-16+109.
15向晨雨.被骂就改名?脸书:我要玩“元宇宙”[EB/OL].(2021-10-29).https://new.qq.com/omn/20211029/20211029A0BTMI00.html.
16朱亦祺.元宇宙,到底是个什么宇宙?[EB/OL].(2021-9-23).http://www.woshipm.com/it/5148217.html.
17唐娟,聂萌.超越与回归:后人类与传播中的身体变迁[J].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39(03):105-112+124.
192324约翰·杜翰,姆·彼得斯.对空言说[M].邓建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20MORAVEC H.Mind Children:the Future of Robot and Human Intelligence[M]. Cambridge:Havard University,1988.
21HASSAN I.Prometheus as Performer:towards a Posthumanist Culture?[M]//M Benamou & CCaramella (eds).Performance in Postmodern Culture.Madison:Coda Press,1977.
2225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M]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作者简介:商建辉,河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院长,博士生导师;董子尧,河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编辑:孟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