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青楠
李白是中国唐朝著名诗人,又被誉为“诗仙”。李白豪迈潇洒的个性与奔放飘逸的诗风融合形成浪漫主义的文学特征,但从西方欧美传统文艺理论和中国传统诗歌鉴赏角度,李白的诗歌艺术又不能完全被浪漫主义所定性。从李白精神上看,李白的思想情感不局限于传统的浪漫主义甚至于超过了浪漫主义的范畴。本文结合李白诗歌和传统浪漫主义文学特点,分析李白及其诗歌与浪漫主义的共同性和差异性。
余光中曾在《寻李白》中写道:“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李白象征着中国古代诗歌浪漫主义的高峰,他的诗歌内容穿越自然、历史、梦境和仙境,构成一幅幅排山倒海的壮丽画卷,铺上震撼人心的情感色彩。这些诗歌艺术特色展现了李白独特的浪漫主义风格。但是浪漫主义作为西方启蒙运动时期诞生的文艺思想理论,用它来概括李白及其诗歌艺术是不全面和不完全恰当的,还应结合中国传统诗歌评论对李白诗歌进行分析。李白曾被称为“天才诗人”和盛唐时代的骄子,他将自身的生命融入诗歌中,在诗文中挥洒心灵纯粹理想的情感,这样的诗歌也已超过浪漫主义理论的范畴。
一、李白诗歌的浪漫主义特征
在手法上,浪漫主义诗歌偏爱运用夸张、对比和奇特的想象,营造华丽奔放的浪漫诗风和抒发充沛豪放的炽热情感。在李白的诗歌中,不乏可以看到夸张与对比手法的运用。例如,《望庐山瀑布》中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便是运用夸张的手法描绘了气势磅礴的自然之景,表达诗人的万丈豪情和渴望冲破一切的激情;在《月下独酌》中的“醒時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既表现了诗人怀才不遇的苦闷与孤傲,又表现了其豪放豁达的情怀。这些夸张的描写和强烈的对比手法勾勒出一幅幅壮丽诗篇,追求强烈而奇异的艺术效果,同时也表达了李白豪迈不羁的情感。丰富而奇特的想象是李白诗歌中的一大特色,读者们在李白大胆的想象中走入他内心深处浪漫飘逸的精神世界。李白的《游泰山》:“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玉女四五人,飘飖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将现实里神奇美丽的泰山化作神仙幻境,创造出半虚半实的梦幻世界,表现了诗人超然的宇宙观和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李白将夸张、对比和大胆的想象与自己的情感融入诗歌中,从而创造瑰丽而浪漫的艺术世界。
李白诗歌的内容丰富而奇幻,饱含满腔激昂慷慨之情,他将现实世界穿越到历史、梦境与神话中,打造着气吞山河的壮丽景象,呈现自己梦幻浪漫的精神世界。李白的诗歌内容丰富绚烂,并且伴随着李白大胆而变幻莫测的想象。例如,《蜀道难》中“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等句子引用神话元素描绘蜀道大气磅礴的壮阔景象,抒发了诗人的豪迈气概和热爱自然的浪漫情怀。在《梦游天姥吟留别》里,“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则是李白基于苦闷现实描绘了一个辉煌瑰丽的离奇梦境世界,他高声发出对黑暗社会的憎恶和鄙视,宣泄出潇洒出尘的梦境情感。因为奇特而夸张的想象,李白诗歌的内容意象总是丰富而变幻,但这些内容和意象的选用并没有特定的规律,全凭李白的一腔激情与想象。
著名文史学家刘大杰认为“浪漫诗”应该要表达诗人追求自由的精神,并称浪漫诗人“眼里没有皇帝王公,没有礼法名教,唯一的中心,便是个人的放纵与自由”。李白的浪漫主义诗风展现了他热烈激昂的自由精神。在李白的诗歌中,诗歌文字与他的人生经历水乳交融,李白抹煞所有的黑暗烦恼,肆意地将自己的梦境幻想或情感世界编织成一首又一首诗篇。“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李白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情感挥洒在诗歌中,敢于打破过去诗歌中的格律和传统法则,勇于大胆表达自我,倾泻所有的豪放与激情,追求自由而浪漫的精神境界。李白的诗歌飘逸自由,其艺术想象力宛如神仙上天入地来去自由,他将自己的生命与世界融为一体,因而他的诗歌才会是潇洒不失风骨,气吞山河而不受束缚。李白的灵魂是自由的,他将诗情豪意融入他眼中的世界万物,创造一个个震撼人心的情感世界。
二、李白诗歌与浪漫主义的差异性
中国的诗学和美学自古较少以理论的形式出现,大多是以文学艺术作品的形式呈现。而如今用西方的文艺理论诠释中国传统诗歌文学作品,则容易产生误读与曲解。
西方的“浪漫主义”诞生于追求自由理性情感的启蒙运动时期,强调要突破传统束缚和个性解放。但是,李白诗篇中的自由情感抒发并不是为了打破传统常规,反之,李白诗歌中的浪漫主义精神在一定程度上是沿袭了传统的风格。屈原是战国时期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其所作的《离骚》《九歌》等诗篇运用奇特想象和夸张手法,展现诗人的高尚人格和激昂的爱国主义精神。李白沿袭屈原传统,在诗歌中大量运用古老的神话传说、瑰丽的想象与夸张的表达,如《蜀道难》中的“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等句子,在手法和风格上均与屈原的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说是对传统的继承与发展。并且,李白推崇刚健有力的“建安风骨”,他曾在诗中提及“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李白推崇建安文学,反对六朝文学的绮丽奢靡,在魏晋南北朝文学中批判继承慷慨雄健的诗风,形成独属自己潇洒飘逸的风格。所以,李白绝不是在简单否定传统规范的基础上追求创造性,其继承与创造的水乳交融的艺术特色,与浪漫文学的文学经验有所差异。因此,浪漫主义批评对突破常规的强调,对理解李白艺术就有不妥帖之处。
基于“天人合一”的文化传统,中国传统诗学理论中诞生了“生生论美学”和“生生论诗学”。在唐代诗歌繁华的滋养下,“生生论诗学”与唐代“意境论”诗学不断走向成熟。但按照唐朝“意境论”诗学的分析,就不能用单一的“浪漫主义”标签为李白定性。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曾经以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作为李杜的区别,这是一种“以西释中”的表现。西方以对自然的态度来区别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前者就是自然,后者追寻自然。这在中国传统诗学中是不存在的,李杜均在“天人合一”的文化氛围之中,李白之飘逸与杜甫之沉郁只是呈现诗人融于自然的不同状态而已。李白倾心向往“清真”与“自然”的诗风,遵循“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传统文化,他的诗歌也与自然水乳交融,最著名的便是《书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中的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芙蓉是美的自然状态,诗歌也像芙蓉一般,没有任何艺术加工,顺其天性原汁原味地还原自然的美,诗歌也便与那清水芙蓉一般天然美好。严羽曾在《沧浪诗话·诗评》中论述李白:“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而成者。”正是李白将自己的生命与自然融为一体,所以他的情感是顺应天性的和自然的,他随手拈来一句诗亦可生出花,造就浪漫的精神世界。因而,李白诗歌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浪漫主义与西方希望在自然中追寻理想自由的浪漫主义是完全不同的。
三、超于浪漫主义的李白精神
西方的浪漫主义是逃避庸俗丑恶的现实,诗人们对黑暗鄙陋的现实失望后,从而在文学中创造一个自由的理想世界。李白豪迈不羁的性格和潇洒豪放的诗篇都是属于浪漫主义的,但是他不逃避现实,反而将手中的笔化作长剑直破黑暗的现实,正是因为他关注现实,才会有感而发,创作出那些对时政有积极作用的诗篇。在“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中可以看到李白关注民生的情怀,常用诗句表达对社会黑暗的不满,鞭挞罪恶与丑陋。在《古风·大雅久不作》中,李白推崇关注民生现实的《诗经》,大胆揭露讽刺统治阶级的黑暗。李白称赞“王风”为“正声”,正是他入世精神的体现。李白虽然抨击黑暗社会,但是他心怀万民,他的诗歌中依然存留一种布衣之风,他在诗歌中表达着那个时代百姓自由思想的希望,渴望建造一个国泰民安富强兴盛的国家。积极的浪漫主义虽然也是直指腐朽现实,但它充满了反抗、战斗的激情,这与李白对国家建设的渴望并不相同。李白怒斥黑暗社会的雄健诗风超越了西方浪漫主义文学强烈抒发个人情感的范畴,并且这种关注现实的入世精神境界也远远超于单纯寄理想于未来的精神境界,李白的精神更加胸怀天下,因而他的诗歌豪情激昂中更能引起千古人们的共鸣。
李白诗歌中的豪放浪漫主义精神来源于强盛的唐朝,也来源于扎根于内心的士文化精神,这样大气的胸怀和时代精神远远与西方界定的浪漫主义不相符合。李白自幼接触儒家思想文化教育,自然受到“士为知己者死”“士当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文化熏陶,心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他相信他可以凭借自己超人的才华与学识获得皇帝的赏识,建立不朽功勋。虽然李白后来看透仕途黑暗后不愿再走科举求仕道路,但他依旧希望可以凭借自己的才华进入朝廷,参与政治国事,所以后来才有“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怀有远大志向期待报国的豪迈诗篇。李白所处的盛唐是一个繁荣昌盛的时期,正是在这样朝气蓬勃、奋发进取的盛唐之风熏陶下,李白才会激发内心排山倒海的激情与雄伟壮丽的想象,如“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表现了诗人向往和平的愿望和爱国爱民的热情。林庾先生曾经评价李白道:“他的无限的展望,带来了自由的丰富的想象,少年的解放的精神,对于祖国乡土的热爱与礼赞。”而李白的诗歌,正是这个时代的声音。所以说,在开放包容、气势磅礴的盛唐下才会孕育出不羁豪放的李白,他笔下浩瀚瑰丽的诗篇才能展现心系家国,代表一整个开放盛唐的浪漫情怀。
西方启蒙运动时期的浪漫主义诗人高举卢梭“回归自然”的主张,偏爱歌吟自然之美来反对城市丑恶与约束。而李白的诗歌题材内容海纳百川,没有明显的偏向,他毫不刻意地展现他心中的理想境界,开辟出浑然天成的浪漫主义诗风。首先,李白是一位兼容并蓄的思想集大成者,他善于从各种思想流派中汲取营养,使儒、道、释、游侠等思想“为我所用”,将“寄情山水”“追求功名”“求仙学道”等融在一起。所以,即使李白在后期遭遇挫折坎坷,他也依旧保持豁达昂扬而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李白好剑术,年少时“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曾行侠仗义,仗剑走天涯,挥洒游侠精神;李白晚期深受道家“遗世独立”思想的影响,一首《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表达他对成仙得道的追求,崇尚自然无为。可以看出,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思想环境下所作的诗篇,都充斥着李白飘逸的浪漫主义精神。无论是悲喜的愿景还是憎恶的处境,李白记录着尘世间的繁华喧嚣,他从不回避世俗与功名,却在这些琐碎朴素的事件中创造一个又一个纯净理想而又淳朴丰富的情感意境。这样理想与现实的和谐交融早已不是浪漫主义所能定义的。李长之在《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一书中写道:“在李白这里,决不是客观地反映生活,而是他自己便是生活本身,更根本地说,就是生命本身了……但很少有人觉悟到他在根本上乃是与任何人的心灵深处最接近的。”李白将自己的生命活成了一首诗,在当时薄情炎凉的社会里,他依旧饱含深情地赋予世界上所有的生命以情感,触碰所有人的心灵深处,在日常的生活中尽情地展现浪漫飘逸的精神。
从浪漫主义角度分析,李白诗歌的手法、内容情感和追求自由的精神都符合浪漫主义文學的特征。但是单用西方浪漫主义的文艺理论分析李白诗歌,容易产生曲解和误读。李白的诗歌在沿袭传统中不断创新和融入自然的意境是与浪漫主义不相符的,因而不能用浪漫主义给李白的诗歌定性。同时,李白诗歌飘逸自由,关注现实的入世精神和胸怀天下的激昂豪情扩大了西方追求个人情感抒发的格局,自幼接触的儒家士文化和开放包容的盛唐文化给予了李白独特而代表时代的浪漫诗风,最后李白海纳百川将一切生命铺成浪漫的诗歌,捧出饱含深情而纯净的理想精神世界,所以李白诗歌的精神早已超出浪漫主义的理论范畴,成为中国诗歌史上一个璀璨的浪漫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