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千年，缤纷万代

周生贤

一、问题的引入

我国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在他的名篇《离骚》中有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句诗大体上可以直译为：早晨我饮用木兰花上坠落的露水，晚上我用掉落的菊花来充饥。结合上下文以及古人的注释，我们能够推测出，屈原要表达自己向古代的圣贤们学习，学习那种即使生活困苦但意志弥坚的精神。这句诗也产生了一个名词，千百年来为人们所津津乐道，那便是“落英”。

关于“落英”的研究与争论由来已久，除了《离骚》外，最为人熟知的应该就是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那句：“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这句话描写了武陵人初次邂逅桃花林时的场景，同时也诞生了一个著名的成语“落英缤纷”。在我们的中学课本中，“落英”二字被解释为“落下的鲜花”。但是，如果结合上下文以及生活常识，我们会发现，“芳草鲜美”的描写似乎与“落英缤纷”之间有些矛盾之处。我们知道，陶渊明生活在东晋时期的江西，而根据《通典》卷一百八十三记载，“桃花源”所在的武陵地区应该是今湖南西部一带，在地理位置上属于南方，属于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地区。而根据我们的常识，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芳草鲜美”的景象必定只会存在于水草丰茂的春夏时节，那时百花盛开，生机盎然，又怎么会有“落花”或“落英”这种景象呢？有学者认为，《桃花源记》中存在着“春秋笔法”，陶渊明可能会通过他的文字“微言大义”，表达自己的某些观点与看法。我们暂且抛开陶渊明可能要表达的某些隐晦的含义不谈，单从训诂学的角度来看，“落英”二字应该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

关于“落英”本义的争论，最著名的一段应该是《西塘集耆旧续闻》中记载的王安石与欧阳修的一次论诗。曾有诗云：“黄昏风雨满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而欧阳修见后在后面戏作了一句诗和之：“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吟。”王安石闻之说道：“永叔独不见《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邪？”作者认为，“《楚辞》虽有‘落英之语，特寓意‘朝‘夕二字，言吞阴阳之精蕊，动以香净自润泽尔。所谓‘落英者，非飘零满地之谓也。夫百卉皆雕落，独菊花枝上枯，虽童孺莫不知之”。千年以来，关于“落英”本义的争论几乎从未停止。

二、各方观点

有关“落英”的争论，实质上就是对“落”字本义的争论，因为“英”字被公认为是“花”的意思。那么，“落”的本义究竟是什么呢？比较著名的解释有两种。第一种观点出自钱钟书先生的《管锥编》，他认为“落英”应为“陨落的花”，“落”之本义应为“坠落”。他认为，“落英”与“坠露”对称，属于互文同训，“落”与“坠”意义相同，应该训为“坠落”或“陨落”。此外，钱先生发现“落”字在《离骚》中出现过四次，其中有三次都可以训为“坠落”或“陨落”，因而此处“落”也应当为此意。

第二种观点出自南宋学者罗大经的《鹤林玉露》，他认为“落英”应为“初生的花”，“落”字应解释为“始”。他引用《尔雅》中对“落”字的解释：“落，始也。”认为此处关于“落”的释义应为反训，同时举出了古人“以乱为治”“以臭为香”“以扰为驯”“以落为萌”等例子，进一步证明了“落”字应解释为“始”的观点。

三、文献记载

我们知道，研究某个字的意思主要研究其本义，而对于本义的研究则需要回到字形上去。《尔雅》中对于“落”的解释“落，始也”只是其中的一种解释，关于这种解释是否属于反训尚且存疑，但这种解释让我们有理由相信“落”确实不止“陨落”这一种含义。而《说文解字·艸部》将“落”解释为：“凡草曰零，凡木曰落。”《说文解字》收“落”于“艸”部，说明“落”字本义应该与“草”有关，从草上掉下来叫零，从树上掉下来叫落，故而有“零落”一词。同时，“落”字是形声字，因此我们可以从字形结构上来入手。“洛”是“落”的声旁，根据其甲骨文字形的分析，可以推测出“洛”有“突破河界，进犯他邑”的意思;有的甲骨文以“各”代“止”，且古人称犯地为“略”，犯河为“洛”，可以确定“洛”的本义有“侵犯”的意思，进而引申为“侵略”“打击”。那么，加上形旁“艸”的“落”字的本义便可表示为：草木受到打击而掉下来。就这个角度来看，钱钟书先生的观点应该是合理的。

会不会是《尔雅》搞错了呢？我们看《尔雅·释诂》中关于“落”字的相关表述：“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也就是说，以上所列举的字全部都是“始”的意思，但很明显，除了“落”以外的其他字的训释方式都是正训。我们知道，同一句话中不可能出现两种截然相反的训释方法，因而《尔雅》中，对于“落”字的解释应该并不存在反训的现象，那么“落”的意思应该就是“始”。从这个角度来看，罗大经先生的解释也是合理的。

让我们回到问题开始的地方，探寻《离骚》之中“落”的意思。根据钱钟书先生的研究，“落”字在《离骚》中出现了四次，分别为“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根据钱钟书先生提出的“互文同训”的原则，“互文”指的是错综使用同义词以避免字面重复的修辞手法，两个词词性相同、词义相同或相近，可以互相训释。那么，根据诗句在《离骚》中的具体位置，以及前文《说文解字》中对“落”的解释，我们可以判断出“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之“落”与“迟暮”之意应该具有相似之处，故可以推测此处的“落”应为“掉落”。同样的，在“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之中，根据“互文同训”以及《说文解字》中“相欺诒也”的解释，我们可以推测此处之“落”是“落下”的意思，“荣华”既是“美丽的花”，也有“荣华富贵”的意思，也是“美人之迟暮”的另一种更深一层的说法。但是，再看其他两个诗句，“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之“落”显然就无法使用“互文同训”来解释，“结茝”即编结茝草，有结合形成新事物的意味，那么“落”在此处便不是“落下”之义，宜解释为“长出”“长成”之义。由此可见，最后一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便也有可能不适用“互文同训”。郑思肖的《寒菊》有云：“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此处的“落”解释为“落下”“掉落”是合适的，但有一个常识需要注意，残菊在北风中是不会掉落的，苏轼《赠刘景文》也有“菊残犹有傲霜枝”的句子，可见“夕餐秋菊之落英”之“落”并不宜简单地解释为“落下”或“长成”，钱钟书先生的观点还有待商榷，“落”的本义还需要进一步考究。

我们再来看古代文献中关于“落”的语境。《礼记·王制·品禄》中有“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的记载，结合上下文与所处语境，我们可以推测此处“落”字的意思。我们知道，《王制》是我国较早的对国家法律制度进行阐述的篇章之一，是我国古代君主治理天下的规章制度，其中的《品制》篇则是对天子、诸侯、大夫、百姓等不同阶层的等级规定。此处的前后文都是在陈述何时可以从事生产劳作，何时可以开展进山、田猎、捕鱼等农业活动，而且句中的一个“入”字更加肯定了此处所言为农耕之始而非之末，因而此处“落”应解释为“始”。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存在着“零落”二字连用的情况，如果作为一个词语，那么它应该是一个双声词。前文提到《说文解字·艸部》将“落”解释为：“凡草曰零，凡木曰落。”“零”“落”二字意义相近，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双声词的两个字是不可以拆开来单独解释的，因此“零落”是不是一个双声词，还需要进一步研究。但无论如何，此处的“落”字是“始”的意思，是无可争议的。

我们再来看《诗经》。《诗经·周颂·访落》中有云：“访予落止，率时昭考。於乎悠哉，朕未有艾。将予就之，继犹判涣。维予小子，未堪家多难。绍庭上下，陟降厥家。休矣皇考，以保明其身。”我们知道，《周颂·访落》大致作于武王驾崩，成王即位之时，《毛诗序》云：“《访落》，嗣王谋于庙也。”这个朝拜先王宗庙、谋事于群臣之举，郑玄认为应该是在“成王始即政”时。那么这样便容易理解了，《访落》所描述的是年轻的周成王初继大统，面对先王的宗庙，和朝中大臣一起追忆先祖、共商国是，同时不忘震慑群臣、巩固王权的场景，这一切所体现的都是一个“新”字，这是周武王时代的结束，也是周成王时代的开始，因此“访落”之“落”应当解释为“始”。

那么，“落”的本义就是“始”吗？我们再来看《左传》。《左传·昭公七年》：“楚子成章华之台，愿与诸侯落之。”我们知道，这段话的背景是楚灵王建造了一座宫室建筑，邀请诸侯一起参加落成典礼。杜预注：“宫室始成，祭之为落。”正义为“《杂记》云：成庙则衅之”。可见，在这里，“落”是“落成”的意思。在古代，宫室建筑竣工后往往要举行一场名叫“落”的祭祀仪式，来宣告工程的结束与建筑的启用。在这种语境下，“落”字无论解释为“始”（开始启用）还是“坠落”（引申为结束），似乎都有道理。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一场工程是从开工仪式开始，到竣工仪式结束，无论如何都要落下第一锤与最后一锤，而只有落锤才算得上是工程开始或结束。那么从这个角度看，“落”的本义似乎并不止只是“始”或“坠落”，有可能是二者的结合。

最后，我們再来看一句诗。清代诗人龚自珍的《己亥杂诗》有云：“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句诗可直译为：从枝头上掉下来的花不是无情之物，即使化作春泥，也甘愿培育美丽的春花成长。从这句诗的语境来看，既然能够“化作春泥”，那么此处“落花”一定是“陨落的花”。那么从这个角度来看，“落花”又何尝不是新生命的开始呢？我们的祖先很早就观察到了花儿坠落后，会化成养分来滋润土地，开出新的花儿。生命是一种轮回，一个生命的陨落恰恰又是一个新生命的开始。我们的祖先正是被这种伟大的生命的力量所感动，因而写下了“落，始也”，把“落”这个看似有些悲凉意味的词解释得那么生动，运用得那么可爱。我不敢贸然揣测古人的想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两千多年前的古人留给我们的人文关怀与浪漫。

现在，到了下结论的时候了。根据上文的分析与论证，我的观点是，“落”的本义是草木凋零后化作养分滋润土地，从而萌发新生的过程。我认为，钱钟书先生和罗大经先生都没有错，但是他们都没有将“落”当作一个动态的过程。作为一个动词，“落”字所表示的应该是一种状态或过程，而不是这种状态或过程开始或结束后的样子。那么，无论是“落，始也”还是“坠落”，都是从“落”的本义中产生的引申义。从这个角度看，前文的举例以及对《离骚》和《桃花源记》等的争论，便迎刃而解了。

无论是“大学”还是“小学”，做学问永远是一个动态的过程，绝对不会是孤立的、静止的。我们要避免“形而上学”的观点，要用运动的眼光去看待问题，观察生活，研究学问。我想，这才是“千年落英”得以“缤纷万代”的原因，这才是美丽的“落英”带给我们的启示。

（指导教师：张泰  临沂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