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畅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美国历史学家芭芭拉·罗森维恩针对情感史研究的“宏大叙事”和传统情感史的片面化问题,积极借鉴社会建构主义、心理学等最新研究成果,提出了“情感共同体”的理论框架,在“中世纪情感演变”“愤怒情绪的社会构建”“情感转向”等议题上,取得了突出成就,并从长时段的视角出发为情感史研究提供了切实可行的方向。罗森维恩还通过在世界多国的大学讲授教学,增强了情感史的影响力,展现了这一学派的强大活力。
芭芭拉·罗森维恩是当代美国情感史的先驱人物,也是情感史理论建构的突出贡献者,亲身经历了情感史作为新兴学科发展壮大的过程。当前情感史研究方兴未艾,一批杰出的情感史学家为此作出过巨大贡献,包括诺贝特·埃利亚斯、雅克·勒高夫、斯特恩斯夫妇、威廉·雷迪和芭芭拉·罗森维恩等学者,他们从自身的学术背景出发,积极开拓情感史研究的新领域,成为推进情感史研究的重要人物。其中罗森维恩的贡献可谓举足轻重,她所构建的情感史理论具有突出的创新性。在情感史研究勃兴的今天,总结罗森维恩的理论、方法和成就,对于理解情感史的基本问题和推动史学实践有着重要意义。
一、罗森维恩情感史研究的出发点
罗森维恩是芝加哥罗耀拉大学历史学名誉教授,欧洲中世纪史学家,1945年生于美国,后考入芝加哥大学历史系,获得博士学位。罗森维恩执教于芝加哥罗耀拉大学,专攻中世纪史和情感史,她的学术之路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阶段:早期更多关注于西欧中世纪克吕尼修道院和教士司法豁免权问题,不久开始把其研究重心转向中世纪的禁欲主义上,在此期间罗森维恩的教学和学术研究渐趋成熟,发表了一系列成果;二十世纪末,罗森维恩逐渐步入情感史研究的阵营,出版了多篇富有创建的学术论文和多部著作,她所提出的“情感共同体”亦成为当今最为著名的情感史理论之一;晚年的罗森维恩仍笔耕不辍,继续对中世纪史和情感史深入研究,不仅为学术出版物撰写了大量文章,而且还写成多部视野宏阔的经典著作。卓越的学术成就使罗森维恩在国际史学领域享有盛名,除在美国担任教职外,她还先后被聘请为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和荷兰乌得勒支大学的客座教授。
罗森维恩早期的学术实践使她对情感史产生浓厚的兴趣,但正式开启情感史研究的学术道路,她认为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方面,与史学界之前“语言学转向”有较深的关联。情感史研究的目的,就是揭示情感表述的历史性,解读情感背后的历史意义。正因如此,情感史的研究必须对文本产生的语境和社会文化背景予以重视。罗森维恩在一场讨论中批评了过去史家在研究中的问题:“当我读到埃利亚斯的作品时,我知道他错了。基本原因在于他不知道如何阅读手头上的史料,他没有将文本置于语境中,而是选择了符合自身理论的短语。”她以埃利亚斯对诗人伯特兰·德伯恩(Bertrán de Born)的文本释读为例,对这一困境进行了阐述。伯特兰写道:“我告诉你,无论是吃、喝还是睡觉,都比不上听到‘向前!向前!脱缰的马没有畏缩和嘶鸣,也没有求救的哭喊。”埃利亚斯对此认为:“掠夺、战斗、猎杀人和动物……成为生活乐趣的一部分。”而在罗森维恩看来,这种观点从根本上限制了对中世纪情感、礼仪或生活方式深一步探索的可能。“准确地说,我读过关于伯特兰诗歌所有的书,我知道他的诗在语境中‘源于对冲突的痴迷,以及通过意志行为控制冲突的冲动,这与享受掠夺是完全不同的。”埃利亚斯的研究暴露出情感史研究面临的诸多困境。一方面,他没有考虑文本的生成者是谁,缺乏对写作者立场、偏好的关注;另一方面,忽视了对别人的行为作出种种评论所依据的理由及其正当性,这意味着对史料的甄别、辨析局限在單一面向之中,进一步影响了对历史上人们的情感的洞察与感知。
同时,罗森维恩还注意到当时情感史研究中盛行的“宏大叙事”研究范式带有很大的弊端。她将锋芒直指线性的,以文明化为核心的情感史观,认为“情感的全部历史是情感日益受到约束的历史”这一传统论断难以让人信服,其典型代表是埃利亚斯的情感文明化理论。实际上,情感文明化理论在不同程度上被二十世纪大多数史学家所借鉴,他们认为情感在文明和理性的约束下得到克制是一个线性的过程,“情感就像每个人体内的庞多液体,酝酿着,渴望着宣泄”(芭芭拉·罗森维恩《美国历史评论》)。换言之,当情绪在激烈的能量触动中无法得到有效的疏通和引导时,情绪便会如同液体一样受压力的作用而外泄。罗森维恩称这一情感模式为“液压模式”。在这种模式下,情感的最终呈现取决于社会、超我或个人意志的约束,情感史研究亦难免陷入“二元论”之中。事实上,宏大叙事背后的液压视角,验证了其转折点是基于对克制的探索。
罗森维恩对这种历史叙事模式大加鞭挞,认为这种模式在现有研究成果下,已难以立足。一方面,从“认知心理学”的角度看,情感不是渴望释放的力量,而是感知(perception)和鉴定(appraisal)过程的一部分。认知心理学家认为情绪是理性的,来源于对“福祸”的判断,也就是说,每个人会判断感知物的好与坏,悲与欢。另一方面,根据“社会建构主义”(social constructionism)的观点,情感和情感表达是被构建的,换言之,是由它们所在的社会塑造而成的。而且,情感取决于语言、文化习俗、期许和道德信念,每种文化都拥有各自的情绪和行为规则,因此每种文化在施加一定限制的同时,又青睐于特定的表现形式。处于不同团体中的人,是否进行情感流露,以及如何情感流露存在显著差异,因此相比于接受历史分期的模式,情感史研究者不妨跳出这一“宏大叙事”框架,详细具体地观察、探讨在不同条件下人的情感行为的形成和改变。这一观点不仅为学者透过复杂的情感解读历史上的人与事提供了理论依据,也有利于从更加微观具体的角度对情感史进行深入分析。
为应对情感史学发展所面临的挑战,罗森维恩提出了“情感共同体”的理论框架。她认为,情感共同体和“社会共同体完全一样,包括家庭、邻里、议会、行会、修道院、教区教会成员等等”(芭芭拉·罗森维恩《美国历史评论》)。“这些共同体定义和评估对他们有价值或有害的东西,他们与认识的人之间情感纽带的性质,以及他们期待、鼓励、容忍和痛惜的情感表达方式。”(芭芭拉·罗森维恩《美国历史评论》)共同体成员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遵循相同的情感模式,该模式规定了成员在体验、表达和评估情感上的正确方式。不同的情感共同体之间并无不可消弭的隔阂,“人们不断地从一个共同体搬到另一个共同体,调整他们的情感表现和对幸福和灾难的判断,以适应这些不同的环境”(芭芭拉·罗森维恩《美国历史评论》)。罗森维恩考察社会学、心理学的成果,特别从理论的突破上来解决情感史研究的现代困局,对进一步的学术实践具有重要意义。
情感共同体的情感模式是如何确立的?它对不同的情感表现持有不同态度的依据是什么?共同体成员具备何种相似的情感特征?在罗森维恩看来,上述一系列问题的解答应当建立在明确史料范围的基础上。既然情感共同体是一个有着诸多共同取向的社会群体,那么就需要充分重视那些与社会群体相关的材料。具体的实践操作应首先搜索文献中所有与情感相关的表达,再运用定性、定量双重方法进行分析,最终完成对某个共同体的情感模式、情感特征的捕捉。其中,定性分析是指研究者在分析情感表述的准确内涵时须扎根于具体的历史情境和文本;而定量分析则是要求研究者统计同一情感表述在不同语境下出现的次数,以克服研究中存在的潜在束缚或结构障碍,更为准确地感知和理解历史中的情感。
实际上,罗森维恩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开始尝试开设情感史的相关课程,并奔赴世界各地讲学,包括法国、荷兰、英国、西班牙、德国、以色列等。在罗森维恩的努力推动下,“情感史”这一新兴历史学科得以注入巨大的能量。离休后的罗森维恩,仍旧致力于对情感史的普及和推广,并出版了两本非专业性书籍。她在大众层面力所能及地传播情感史的理论和研究价值,从而让情感史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和重视。
二、罗森维恩的情感史研究实践
罗森维恩除了在教学上颇有建树,在学术研究领域也是重要的践行者。她的情感史研究与教学密不可分,互为补充。罗森维恩深入辨析了情感史的术语并考察了情感的控制与变化,钻研几十年,皆有相关专著面世,此处介绍几本代表作。
在《中世纪早期的情感共同体》一书中,罗森维恩集中研究了墨洛温王朝时期三个情感共同体的差异及其变化趋势。在奥斯特拉西亚王后布伦希尔德执政的皇族家庭之中,逐渐形成了包含亲情、爱情和友情的情感文化,其目的主要是为了巩固王后统治,维持宫廷内部的安定。但这一情感共同体在奥斯特拉西亚王后被克洛泰尔二世残暴处决后随之瓦解。
在《时代情感:600-1700年的情感史》一书中,罗森维恩论证了情感模式总是伴随着时空的变迁和共同体的打乱重组而发生变化。她通过将西塞罗到霍布斯之间延续了将近十一个世纪的情感史联系起来,从细微的角度探索了英国和法国两个国家的一连串情感共同体。罗森维恩仍反对把中世纪和现代社会的情感文化简单作为矛盾双方。也正因如此,这些共同体的情感文化历经数千年的变化仍然相对稳定,这说明其本身具有前后一致性和发展延续性。
罗森维恩的著作着重展现了她首创的“情感共同体”理论。考察的主题如中世纪情感的社会用途、愤怒情绪的历史、从长时段的角度考察情感变迁,包含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群体如何针对性地规约某一种情感等,都属于多重维度的跨文化或跨区域现象。罗森维恩采用独特的视角对这些问题进行分析处理,因此,她在这一领域作出了较为深入全面的探索并取得耳目一新的成就;同时,其成果也为其他学科所吸收借鉴,比如美国人类学家克里丝汀·杜若用罗森维恩的“情感共同体”理论解释所罗门群岛西部的辛博岛上的母爱。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杜若在辛博岛上做了二十二个月的田野调查,主要关注母爱这个主题。她在研究中发现,母爱虽然被视为人类的一种基本情感,但在不同时代、不同情境中会有不同的表现方式。在借鉴罗森维恩“情感共同体”概念的基础上,杜若对辛博岛人的母爱表现方式在不同阶层、不同时代的变化进行探讨与分析。情感史这一新兴的史学流派的兴起,有效地将历史学的多元化与跨学科研究结合起来,正如罗森维恩所说:“情感史的问题和方法属于整个历史学。”
三、作为情感史研究模式的比较
进入二十世纪后,社会科学对历史学既发起挑战,也起到推动作用。因此,运用跨学科的方法进行研究成为历史学的一个基本取向。在社会学、心理学和神经医学等学科的带动下,情感史研究焕发出新的活力,展现了可观的发展前景。罗森维恩一直提倡跨学科的研究方法,重视不同学科间的交流、影响与互动。总之,近年来情感史的勃兴,集中体现了当代史学发展的主要特征,在理论上紧随学术界的发展走向,在方法上则与跨学科的学术风潮相呼应。
当今的研究者不再居高临下地评头论足,认为情感是现代的产物,而是更加深入地发掘特定的文化意蕴。他们尽力摆脱对古代、中世纪和近现代的传统历史分歧的束缚,例如,雷迪和罗森维恩等人都采用了斯特恩斯所提倡的研究范式,从长时段考察情感的变迁。在这些情感史家的新作中,都对较长时间跨度内的一系列情感问题展开了微观细致的研究。这既印证了情感规约、情感体制和情感共同体等理论的学术价值,又表明了情感史在内容拓展、方法提升和理论创新上仍然有巨大的发展潜力。
总之,罗森维恩的情感史研究在理论构建和方法设计上是较为完整的,她本人同样作出过简单的总结。扎根于自身的理论和方法,罗森维恩不仅开拓了情感史的研究领域,为情感史的勃兴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而且还展现了情感史学研究的魅力,增强了情感史的学术影响力。在罗森维恩等诸多学者的努力下,情感史从边缘进入主流,并在全球范围内激起情感歷史研究的热潮。然而,有学者也对罗森维恩的理论提出不同的见解。比如,在斯特恩斯看来,罗森维恩的理论使学界更加重视那些“较安全的”微观议题,而对情感如何演变这类宏观问题缺乏关注。斯特恩斯认为,罗森维恩默认中世纪的情感标准与现代社会并无明显的不同,这便否定了现代化进程对情感的演变产生任何改变的可能。他鼓励学者不仅要认清情感史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而且要投身于对情感与现代性关系的探讨。正是情感史家之间的争论,表明情感史研究具有宽广的发展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