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楷淳
一、选题来源
“三曹”,指汉末魏初时期的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作为“建安文学”的杰出代表,他们的诗歌作品在共同具有“建安风骨”的同时,也存在着明显的差距。南北朝钟嵘的《诗品》曾评论此三人的水准,并将曹植列为“上品”,极尽溢美之辞,曹丕为“中品”,曹操则为“下品”。在《诗品》中,钟嵘对三人的诗风分别进行了概括评价:“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曹操的诗沉郁悲怆,雄浑壮丽。曹丕“所计百许篇,率皆鄙质如偶语,惟西北浮云十余首,殊美赡可玩,始见其工矣”,大多作品质朴,唯有《杂诗·西北有浮云》等几篇可见其优美与工整。曹植“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古今,卓尔不群”,他的诗很有骨气,而且情绪丰富,用词华美,是古今一绝。近现代著名史学家黎东方在评论三国时代文学成就时,只提及了曹操、曹植与“建安七子”,而略过了曹丕。而余秋雨则认为虽然多数文史学家把曹植排在三曹乃至建安文学的第一位,他却认为曹操应该是第一位的,而曹植只能排第二,曹丕第三。本文试图从三曹诗歌创作的内容与风格等方面对三人的诗歌进行比较,并分别结合他们成长的环境、人生经历、社会身份以及个人性格等角度,对三曹诗歌创作的差异进行浅要探讨。
二、三曹诗歌作品差异
(一)三曹诗歌创作题材
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在诗歌创作题材上具有一定的相同之处,三人的作品题材大体可以归类为军旅、民生、宴饮、怨妇、游仙五类,其中,曹植由于甚少征战,因而存世几乎没有军旅类的诗歌,而曹操由于常年忙于政治,且感情上不如曹丕、曹植兄弟二人丰富,所以几乎没有征夫怨妇诗歌作品和宴饮游乐类作品,而曹丕在其多篇作品中表达过不信鬼神、豁达于生死的乐观态度,因而也就不会有游仙诗作品。虽然创作题材有所重复,但是由于他们个人性格、社会阶层以及观察角度的不同,即便是同题材的诗歌,他们在创作风格上也有着明显的差异。
(二)相同题材下三曹创作风格差异
1.军旅诗
三曹中军旅诗主要创作者只有曹操和曹丕二人,曹植开始从军时,曹操已经位高权重。曹植身为公子,身份尊贵,即使在军中,也不会有烦冗的军务和作战的危险,因而也就很难创作出极佳的军旅作品了。少数该类题材作品中相对突出的《东征赋》,在序文中,他自己也写了,仅仅是“想见振旅之盛,故作赋一篇”,并非自己的亲身经历。
曹操戎马一生,南征北讨数十年,据史书记载统计,其一生统兵出征七十余次,大小战役所历不可计数。而且,曹操出身于宦官之家,从举孝廉做起,亲身经历平定黄巾之乱,在汉末乱世之中自微末而起,成为最早雄踞一方的一代枭雄。他的丰富的军旅经历,无疑会使他的军旅诗能够最为真实地反映出那个时代的动荡不堪,具有极强烈的时代感。因此,曹操的军旅诗歌具有非常强烈的沉郁之感,比如《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我们可以很轻易地从中读到军旅行进、劳师远征等的辛苦不易。
曹丕出征次数远少于其父,且在他开始率军时,曹操已经基本完成了早期的力量积蓄,具有了逐鹿中原的原始资本,因而曹丕写不出那种自微末而起的军旅生活的艰辛和不易,特别是他登基称帝之后,虽然多次征讨东吴,但是都是军力的炫耀展示,而非辛苦的行军作战,因而,曹丕的军旅诗歌大多数还是以对军旅的纪实为主,比如《黎阳作》,虽然可以从中看出行军的不易,但是却感受不到作者本人的辛劳疲惫之感。
2.民生诗
作为生长在东汉末期群雄并起的时代局势下的人物,三曹不可避免地会写到有关民生多艰的诗歌作品。东汉末年,皇位数易,权奸继起,宦官、奸臣等相继把持朝政,剥削民众,而后有群雄逐鹿,连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曹操青年时期一直在参与对宦官,以及董卓势力的反抗,诛灭董卓后,又与袁术等共同逐鹿天下,常年征战,亲身体会过普通百姓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困窘,所以他的诗作描绘了民生困顿之情境,包含着沉郁悲怆的情绪。在《蒿里行》中,他这样写道:“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诗人以愤慨的诗笔真实地记述了白骨盈野、一片肃杀的时代场景。曹操该类型的诗歌作品,情感真实深厚,深刻地展现了现实的悲凉与无奈。
反观曹丕、曹植兄弟二人,在他们反映民生的诗歌作品中,更多的只是画卷一般对于所见场景的描绘,缺乏对背后原因的深入思考以及对百姓的怜悯。曹丕、曹植二人开始见到真实的社会现实的时候,曹操已经是位高权重的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兄弟二人贵为相府公子,由于其出身于统治阶级的局限性,也导致了他们不能更加深刻地认识到現实悲哀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比如,曹植的《送应氏》:“其一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虽然也能看见对百姓流离失所、田地一片荒芜的场景的描述,却更类似于纪实画作,很难看出更深层次的思考。
3.宴饮诗
宴饮诗创作主要是曹植和曹丕兄弟二人。二人常年住在邺城,经常参与上层文人之间的诗酒聚会活动,因而流传下来一批记述宴饮的诗歌作品。相较而言,前期二人的作品风格相差无几,都是对宴饮之乐的记述,并无特殊之处。常年的以文就酒的宴饮活动,使他们创作出一定数量具有建康特色的文学作品,对于当时的文学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而后期二人命运轨迹的变化,使得二人的诗歌内容产生了质的差别。
曹操死后,曹丕承袭魏王之位,不久即登基为帝,可谓一时风光无限,而曹植却屡遭猜疑,羽翼尽除,生命堪忧,抑郁不得志。同为宴饮游乐诗作,曹丕的作品主要是单纯的行乐的场面描写,在思想上没有什么价值,类似于日记或账本,读完再无可以思索深究的地方。而曹植的作品则时有“忧生之嗟”,比如经典的《箜篌引》:“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诗人在欢宴之际,感叹时光易逝,盛年难再,发出“知命不忧”的感慨,其抑郁不得志,生死不敢测的艰难情境,可见一斑。
4.游仙诗
曹操的游仙诗歌,主要抒发的是欲求贤才匡扶天下的伟大志向,抑或是对自己远大抱负的展现,在《气出唱》中,他满怀壮志地提笔写下:“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历登高山临溪谷,乘云而行。行四海外,东到泰山。仙人玉女,下来翱游。骖驾六龙饮玉浆。”随着天下逐渐稳定,三足鼎立的局势已然形成,曹操却希望能够一统天下,可是已经人至暮年,屡次用兵受挫,因而写下了一批游仙诗,抒发志向。
曹植创作的游仙诗数量极多,但是主要是创作在曹丕称帝之后,也就是其创作历程的后期。此时曹丕当权,曹植屡受猜疑,生命有不保之虞,因而开始笃信仙神,冀求保命。《五游咏》:“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此诗所描绘的自在翩跹,长寿康乐的生活,正是彼时的曹植所追求的。
5.征夫怨妇诗
曹丕与曹植,由于个人性格差异,曹丕更擅长塑造征夫戍卒,比如《杂诗·漫漫秋夜长》,而曹植更擅长塑造闺中怨妇的形象,比如《杂诗·西北有织妇》等。
曹植的怨妇诗,除了表达怨妇思夫外,很多时候还隐含了对于自己命运的担忧,如《七哀诗》,看似是怨妇抒怀,但是联系曹植争夺世子失败之后的遭遇和处境,与曹丕一个上为人君,一个下为人臣,岂不与诗中所说的一样,“浮沉各异势”。所以,他的怨妇诗是有意识地以离妇自喻,嵌入了自己的情境遭遇。
三、差异的形成原因
(一)个人经历
李景华说:“建安时期就是曹操的时代,时代造就了曹操,曹操推动了时代的发展。”从政治角度来说,的确如此,那是曹操在政坛上搅动风云的时候。曹操自微末而起,所经历的磨难要远远多于曹丕和曹植,因此他的诗作能够具有更深刻的层次。此外,曹操对于一统天下的追求,也使得他的作品具有昂扬进取的激情。曹操戎马一生,忙碌于军事和政治,这也决定了他不可能在诗歌创作上花费过多时间进行精细的雕琢,这也是他诗歌呈现的古朴直率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曹丕,早年曾跟随曹操征战,但不曾和其父一样经历一步步发展壮大的各种磨难,后又成功被立为世子,一生基本可以说是一帆风顺。曹丕既没有曹操叱咤风云的经历,也没有曹植的朝不保夕的境遇,他对人生的苦难没有曹操和曹植那样痛切的感受、深刻的认识,因而他的绝大部分诗作反映的生活面比较狭窄,多是男女爱情和离愁别恨之作及一些宴游诗、游仙诗。他的作品感情上赶不上曹操的真切,也比不上曹植的深沉,因而历代对其作品评价均不是很高。
曹植自幼生活在一个充满文学气氛的家庭中,少年时曾因超凡出众的文学才能而得到曹操的宠爱,因而早期和曹丕相差无几。但是,到了曹丕称帝后,他屡受打压,身边羽翼被剪除殆尽,自己也有生命之危,而早年渴望建功立业的志向再无实现的可能,因此在其创作后期,作品主要抒发他在压制之下时而愤慨、时而哀怨的心情,表现他不甘被弃置,希冀用世立功的愿望。
(二)个性特征
曹操自微末而起,最终雄踞一方,是一位成功的政治家,其性格必然有过人之处,这对其诗风也有极大影响。曹操为人胸襟开阔,气度沉稳,敢于创新,不拘泥于陳旧规矩,敢于变革,这在其政治和军事上都有所体现,因而其文学作品也是大开大阖,气度不凡。
《魏志·文帝纪》的篇末有这么一段记载,“评曰: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若加之旷大之度,励以公平之诚,迈志存道,克广德心,则古之贤主,何远之有哉”,曹丕自幼爱好文学且极具天赋,落笔成文,这为其后期诗歌创作奠定基础。但是,他气度不够大,胸襟不够开阔,做事不能公平公正,这一点在其与曹植争夺世子位置时,以及登基后对曹植的态度可见一斑,因此他的诗文也显得过于小气了一些。
曹植性情纯真,情感真挚,也具有豪迈率性的一面,这些情感因素决定了其很难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家,这也是他争夺世子位置失败的重要原因,但是这些性格使得他的诗歌创作达到一个时代的高峰。曹植信奉和坚持儒家政治思想。在失意落魄之时,他没有选择通过死亡来逃避现实,而是坚守理想,不断等待,寻求机会。这是他生命主线的悲壮之处,却也是他后期文学创作的情感源泉。
(三)文学观念
曹操是马背上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他一生中主要追求的是质朴、自然之美和实际功用之效。据史书记载,曹操生性节俭,所用的很多器具都是素色,没有很繁复的花纹或配色。所以,他的文艺创作也受到这样的思想的影响,其诗歌风格朴实无华。此外,曹操的诗歌文章主要的作用是以歌言志,譬如《龟虽寿》等,主要表现自己宏远的志向以及不灭的信心。因此,其语言浑然天成,质朴大方。
曹丕曾著《典论·论文》传世,因而他的文学观相对于其父曹操和其弟曹植而言,更加的容易探讨一些,他的主要文学观念在《典论·论文》中阐述得较为明确。“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他认为可以通过文章传世让自己在死后立德扬名,以求不朽。曹丕曾提出诗赋欲丽的主张,这是文学走向自觉的一个表征,因而曹丕的文章更加注重其形式之华美和词语的艳丽。
父子三人中,向来大多评论家都认为以曹植的文学成就为最高。他曾在《七启·序》中写道:“昔枚乘作《七发》,傅毅作《七激》,张衡作《七辩》,崔驯作《七依》,辞各美丽,余有慕之焉。”可见其对文学作品的美学素养的要求。因而,曹植的诗文作品具有极高的美学价值和艺术价值。曹植还对文学的创新作出了重大的贡献,他反对呆板的对于传统制式诗文的抄袭和模仿,提倡诗歌创作的改革创新。他的乐府诗被称为“乖调”,就是因为他的乐府诗力求摆脱音律的束缚,从乐府中独立了出来。
从对三曹诗歌内容的分析,可以看出曹操的诗着重反映真实而深刻的情境,因而他的诗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语言古朴、凝练,雄心壮志跃然纸上,是政治家的诗;曹丕擅长对情感的描写和抒发,因而其诗婉约多情,是诗人的诗;曹植的文学成就,无论在建安时代,还是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都可称是杰出的,虽然比起曹操与曹丕,曹植在政治上的地位与影响要小得多,但是文学成就远远超过其父兄。曹植的诗歌创作明显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是宏远的立项加上贵家公子的得意而形成的少年意气风流,后期主要是不甘屈服于压力而仍执着追求理想的悲愤哀怨风格。三曹诗作集中体现“建安风骨”的特点,是建安时期的重要代表,这是他们的共同点。而个人性格、经历等多方面的不同则造就了他们诗歌作品的差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