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筱玙
陈年旧物
冬日的暖阳于大家而言是弥足珍贵的。连续几日的阴雨天气,愁得我都想去买个百瓦大灯泡驱驱身上的霉味了。难得阳光大好,便寻了小板凳前往顶楼,扶额侧坐,接受阳光的洗礼。目光所及处,探到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它们都像没事儿人似的,花还是那么娇鲜欲滴,草还是翠绿不改。隐隐约约间触到了阳光的味道,不自觉用额头蹭了蹭搁在身旁的被子,阳光真好!就这个空当,空气里开始弥漫着邻居们关于家长里短的闲谈声,夹杂着些许孩子的哭闹,我只能心里念叨:罢了罢了,寻本小书解解乏,如此亦好。
转身朝着屋内走去,斑驳的阳光,稀稀疏疏地洒落,照亮了那些悬在空中的细小颗粒。许是走动带动了那些飞尘,若是昨日定见不到这场景:阳光下,它们渐渐游离,忽远忽近,披上太阳的色彩,若有若无,似金如梦。我晃神在这样的镜像里,逃不出亦不想逃,眯眼朝着墙上的镜子望去,瞳孔悄然爬上了一层琥珀色,眼里早已盛满了迷离的味道。阳光下的尘埃仍在飞舞,有几许调皮地散落在它身上—《电路原理》。
我眼神微闪,忙拾起这本书,对着它拂了拂袖,谁曾想还是被飘起的灰尘呛了回去。到底是谁说的“轻若尘埃,一拂即逝”?果然不可小觑这些尘埃,历史的主导者、时光的见证者,累积的厚度不是一时消耗得掉的。我真是自作孽,何故惹尘埃啊!想来还是那本罪魁祸首的《电路原理》,家里竟还有看这书的人?该去问问母亲大人了,谁读的这本旧物?
往昔轶事
“妈,家里这书是谁的啊?”母亲并没有回答我,只是让我去看看一楼神案柜下的抽屉。我“噔噔噔”下楼了,打开来看,除了一堆已有一层锈迹的螺丝钉和一把充满历史感的螺丝钳,赫然还摆着物理课上老师提过的试电笔。我不死心地奔向母亲,急切问道:“老妈,别告诉我,老爸会使这个?”
其实,至小学之后,我便很少见他。只有在葡萄丰收的季节,我才会到他所在的地方待上一个暑假。在那里,随处可见的是昏黄的泥巴路,若是想要去到水泥地还要走上一个小时。放眼望去,四周的葡萄树显得格外显眼,它们的枝条彼此缠绕,层层叠叠,颇有几分爬山虎的既视感。枝头的嫩芽向前蔓延,仿佛是在昭示它们的主权,又仿佛只是为了看向更高、更远的前方。偶有几个砖头堆砌的平房误入其中,这些房子都没来得及涂上一层保护色,原生态的红混合着灰色的水泥,就那么刺喇喇地映入眼帘,远远地望去竟有几分和谐的味道。屋内自然是实实在在的土地,几根木板搭建的吱呀小床伴着褪色的白蚊帐,仔细瞧去,蚊帐上还有些许拉丝的痕迹,伏在床头还可以看到墙上深深浅浅的印记……在那里,我看到了数不清的宁静,我可以安安静静一个人—无人可扰。
一
“我要回家。”
“不哭不哭,听话,自己玩去。”
我已经记不清初去时多少次含着泪蹲在地上数蚂蚁,可是可恨的蚂蚁每次总会欺负我,趁机爬上我的脚趾,我急得上蹿下跳,只盼望这样就能赶走这骇人的蚂蚁。有时,我会走过一段很长的路,就为了看看远处高耸的大树,每次看到那棵大树,感觉离水泥地就不远了,但总被树上的知了扰了心神,有几次心里恼了便抓了几只绑在一起,寻思着:看你们还敢叫。还有时,我会静静站在泥巴路上,看着远方没有尽头的路,不知不觉就被夕阳下的蜻蜓晃了眼,飞身扑向那群欢腾飞舞的蜻蜓,挑选我喜欢的颜色,悄悄跟在它的身后,待它落下来停住歇息,我便知道机会来了,慢慢靠近猛地拽住它的尾端,这时候有些身手敏捷的蜻蜓会曲卷它的身体,趁我不注意反身咬我一口,虽然很疼,有可能会流血,但我也没有放手。反而,我会把这些小蜻蜓放进蚊帐里,时不时逗逗它们,这样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直到那天晚上,放在蚊帐里的蜻蜓咬了他,他恼得不行,责令我不能再把蜻蜓放里面了。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无意再将它们关起来了,因为我发现我所捕获的那些美丽蜻蜓不出两天最后都变成了一副副干瘪的躯壳。也是从那时我慢慢领悟到:喜欢一样东西,就要让它做自己。虽然我做不了自己。若是可以任性,我定要逃离那个泥泞的小村落,远离那个没有电视的落后葡萄林,回到城市的怀抱,继续做我的小霸王,和小伙伴跳著皮筋儿,啃着冰棍儿,谈天嬉笑,时光静好。
二
“爸,这是什么葡萄啊?”
“这是巨峰葡萄啊,你看它呈紫黑色,个头儿还大,不过不怎么甜,我这都不知道施了多少肥,还是没有藤稔葡萄好吃。你再看这个,这是藤稔葡萄,它颗粒饱满,颜色鲜艳,还甜,你不是最喜欢吃甜的?还有这个,这是马奶葡萄,颜色呈微微青黄,就说明熟了,吃下去还有股淡淡的香蕉味……”
原来,夏天不是只有冰棍儿才可以解馋、解热,我们可以一起吞葡萄啊!把葡萄一颗颗摘下,放到盆里,淋上刚打出来的井水,一搓一挤一咕噜,一口一个,配上“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那滋味、那效果真是绝了,就和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没什么两样,甜蜜蜜,透心儿凉。这个吃法还是父亲教我的呢!每天被那些甜到腻的葡萄包围着,我渐渐觉得葡萄园再也不是初见的可怕模样了,反而有了一丝丝、一缕缕的甜蜜味道。
而我也在这期间,收获了一个重要职位:摆箱小妹。可别小瞧我的这份工作,大大小小的葡萄经过我的手装箱,保证可以摆整齐好看,而且从箱子的任何一个角度看过去,只会看到硕大有粉霜色泽的鲜美葡萄,那些不是特别好看的却很好吃的小葡萄,我就把它们藏在了中间最隐秘的位置,任谁也看不到。进进出出的零售小贩都夸我摆得有艺术感,我心里那个得意,恨不能我身后有条小尾巴,就可以在那里摇啊摇……
三
“我今天布了网,你快拿着这个去敲敲锣,晚上我给你做好吃的。”
“好的呢!”
要说这葡萄,除了是我心头所爱,还有一物,每日必定前来葡萄林报到,那就是小黑鸟。这鸟儿全身通黑,我们都不识得,姑且称作小黑鸟吧。别看小黑鸟黑,吃起葡萄可一点儿都不含糊。它们似乎是天生的葡萄猎手,专挑那些又大又甜的果子,一啄一个准儿,几乎对每个啄开的果子只食得一半,就又迅速投入下一目标。每当这个时候,葡萄的汁水便顺着啄出的小口儿缓缓流出,不出两日,便会渗进那些好果子里。破损的葡萄,发酵的汁水,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糜烂的气息,这一串甚至一片果子都会跟着遭殃,难逃腐化的命运。
为了管治这些黑鸟,父亲买了一套网具,安插在葡萄林的底端,颇有几分摊开的渔网气质。而我也被冠以了一个新的身份—驱鸟大师。
每天,我所要做的就是顶着正午时分的烈日,拿起我的小锣和铁头,撒开脚丫子一路狂奔,迎接这一路上的小黑鸟。要知道这个时间除了人会倦,鸟也会。一路冲撞,敲敲打打,也不知这样的我惊醒了多少尚有困意的生命,它们是否也在心底滋生了一排排恼意,怪我这浑人扰了难得的午梦?所幸每次收获颇丰,小黑鸟在听到锣声时总会被惊醒,惊慌之下,不免容易犯浑,一时半会儿寻不得方向,又想避开我的锣声,想也不想便径直朝后飞去,哪知结结实实撞上了身后的那片网,想要挣脱逃离,却怎么也离不开,反而愈缠愈紧,扑腾了几下翅膀,最后索性放弃了挣扎,干脆静静垂在网上。
直到夜幕降临,葡萄园恢复了夜该有的宁静。此时,父亲便会带着我去解开禁锢这些小黑鸟的枷锁,与此同时,一道美味佳肴也即将呈上餐桌。一天就结束了。
四
“昨天有人偷葡萄,今晚在外面搭个床,你想不想睡外面?”
“我要睡外面!”
此刻,远处的天空像是打翻的调色盘,红红的、橘橘的、暖暖的,映入眼帘,直击我心。当黑暗渐渐吞噬这片暖色,夜也就不远了。
夜的深处,是密密的星辰。四周除了此起彼伏的蛙叫声和知了声,还有空气里弥漫着的宁静的乡村气息。然而,一片祥宁只是表象。夏天的夜究竟有多热,背后的痱子会告诉你答案,特别是在一个没有空调,时刻面临停电,可能需要人工扇扇子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能有一处清凉便可称得上是简易版的避暑山庄。
不过,父亲给我置了一个乘凉的好去处,就在家门口的大树下。第一次睡在树下,感觉整个人都充满了新奇,我还没来得及脱鞋,整个人就纵身一跃,把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连着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儿,人居然还感觉清凉不少。平躺于床上,抬起头,便可望向漫天的繁星。数不清的星星在那里一闪一眨,给夜空平添了几许调皮,仿佛时光就在此定格,辽阔无边却又美好无际。瞅着那样的景象,我的内心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平静,一种无言的舒适感席卷我的大脑,带给我祥宁。
一夜好眠。
待我醒来时,母亲告诉我,昨日树上有一条通体翠绿、三角形头的竹叶青蛇吐着信子,伏在树梢。当时母亲大骇,哪知这蛇自己溜进了树下的池塘中,再没探出头来,也没扰人清梦。想来是月色太美,夜色浓,白日的倦意击垮了母亲的惧意,就这么沉沉睡去,醒来时,恍然如梦!
五
“我们明天就回家了,你早点儿睡。”
“那我要带好多葡萄回去。”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就这么要说再见了,心里也生出了几分不舍。要走的头一天,我起了个早,就盼着去园里寻我最爱的葡萄。清晨六点,太阳便已早早抬了头。微微的阳光洒在园里,给眼前的一切蒙上了一层金色的幕布,似梦非梦。
我走在园中,很难寻见葡萄的踪影。随处走动那么几下,三三两两的叶子随即飘至地上。有些叶子早就飘落,和土地已融为一色。我提着篮子,眯着眼睛,想寻寻我喜欢的马奶葡萄,这边拨开叶子看看,那边拨开纸袋瞧瞧,走了会儿,也就寻得四五斤的样子,干脆拿着这些寻好的葡萄,盛一盆井水,吃它个痛快。
一搓一挤一咕噜,如此甚好!
浮沉那人
暑假快结束了,意味着我的好日子到头了。别了,我的葡萄;你好,我的暑假作业。我恨不能一把火烧了那恼人的暑假作业。要知道每次的暑假作业,父亲大人一定会亲自检查,一言不合就把我狠狠修理一顿。可他从来没检查过我的物理作业,要知道物理才是最伤人的:一画电路图感觉自己的脑袋都是短路的;从来不觉得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毕竟我打别人的时候自己的手红了,别人却纹丝不动;从来不觉得热胀冷缩是对的,要不然怎么解释一到夏天我就瘦,冬天一来,我就不自觉给自己充了气……
可今天才知,我的父亲居然是懂物理的?那这么多年的葡萄到底是何缘故?
晚饭时候,我朝着母亲使了个眼色,她把头转了过去,没看我。我很讨好地给父亲添了一碗饭,问道:“我今儿看到楼上有一本关于电路的书,楼下神案柜子抽屉里还有试电笔,你啥时候好这一口了?”父亲停下了筷子,抬头看了我一眼,说道:“我以前还是电气工程师呢!”我整个人惊呆了,脱口而出:“那种什么葡萄?”说完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我悄悄抬头看了眼父亲,只听父亲毫不在意地说:“种葡萄也挺好,你不是喜欢我种的葡萄吗?”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父親顿了顿,又道:“你所看到的葡萄,你知道怎么来的吗?它们要经历三年的抽条换枝,经历三年的酷暑寒冬,这三年里没有一粒果实。经历了这三年,才能结出漂亮的果子。每年除了下雪的日子,我都在给它们修修剪剪,施肥松土,它们生病了,我给它们除虫;探头的嫩芽没有方向,我需要绑着它的前端,牵引着它向前;有的树上芽尖多了,我需要掐掉多余的细苗,以便整棵葡萄树都能拥有充足的养分。我读了多少本关于葡萄的书籍,实践了多少次,才种出今天这样你喜欢的葡萄。你现在可能对爸爸做的事觉得很诧异,很不能理解,但不管重来多少次,我还是会选择这条路。而且我种的葡萄不是被你称为世上最好吃的葡萄吗?这就够了!”
这够了吗?想想也是足够了!毕竟我尝到了世上最好吃的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