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苏·格拉夫顿
露西·伯吉斯站在莱特药房的柜台前。季节转换,最近空气中花粉量剧增,她来药店取伯特的抗过敏药、支气管扩张吸入剂以及他在电视上看到的一种新品牌的抗组胺药。真是一个巨婴!不仅如此,他还是个酒鬼,女人不断,而且越来越烦人了。自己的东西到处乱放,手机、车钥匙、眼镜、钱包,她不得不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帮他找东西。真的,他太杂乱无章了。他是个离婚案律师,每天为了客户而战,就好像他的生命意义全在于此。他说,在战斗或逃跑的应激反应中,他百分之百都是战斗反应,因此在法庭上,他是个很危险的对手。他说,正是他的抗压水平让他保持最佳战斗状态。
他的高血压确实是个问题,还有跟了他一辈子的哮喘也挺折磨人,但其他一些小毛病就有点可笑了。伯特很容易受别人影响,不过直到最近他们的印度之旅提上日程,她才意识到他的偏执妄想这么严重。这原本是他们银婚纪念的活动,印度之旅是他早就许诺过的。他们在一艘豪华游轮上订了头等舱,游轮将载着他们从孟加拉湾出发,绕过科摩林角,到达阿拉伯海。伯特早就把时间预留好了——8月里整整两周时间——他已经很多年没这样做过。她本以为一切会按计划进行,结果临到出发他又开始犯疑心病。他先是担忧传染病风险,然后又是卫生问题、害虫、食品污染,以及饮用水安全问题。
结果,就在上周,他干脆取消了他自己那份预订,让她独自开启游轮之旅。这算是哪门子的银婚纪念庆祝活动?说实话,他不去也罢,她可不愿意花大价钱听他抱怨。他很可能是想腾出时间跟新相好共度,但手里没有确凿的证据,她也不能妄加指责。
结果现在最烦人的是,她除了要忙着准备自己的旅行外,还得确保他的生活,包括两周的饭食,所有药品的齐备,还有一系列的紧急情况联系号码。她是个特别有条理的人,这次专门买了一个小笔记本,把走之前需要办好的各种杂事一一列在上面。笔记本放在手包里很方便,她可以充分利用可能会浪费掉的碎片时间。在超市排队等候结账的工夫,她一条条地对照着单子,把已经完成的任务逐一打钩。
银行:√
药店:√
笔记本内容分成两部分,前面是出发之前需要完成的事情,后面则是杀死伯特的各种办法。她把这个当作一种消遣,想象他的死能帮她忍受他诸多令人厌恶的毛病,比如,无论做什么他都是对的,还有他的语言暴力。他倒不会动手,但只要有机会,就会让她感觉自己一无是处。
在“可能性”一栏,她写道:
枪?上哪儿弄到?
毒药?有可能,但怎么实施?
车祸?同样可能,但因为对机动车不熟悉,所以很难。去咨询谁呢?
她没有写“绞刑”,因为她没有这个力气。
她和伯特没有孩子。她比他小十岁,早些年他倒曾经说过想要个孩子,感谢上帝,她当时很明智地拒绝了。现在看来,伯特需要她倾注全部的精力。情绪化、坏脾气、以自我为中心,为了让自己说一不二,他不惜一切。她怀疑婚外情是他自我平复的一种方式,因为每次有了新的女人后,他的脾气就会好一阵子,会突然变得体贴和耐心,就像最近几个月的表现。
如果他有了新的婚外情,第一个标志就是会在办公室待到很晚。一个又一个打离婚官司的女人像走马灯似的出现在他面前。这些女人与自己的丈夫厮杀,至于她们离婚后能拿到多大一笔补偿金,他有很大的影响力,所以她们对他极尽妩媚奉承之能事。他最近这次婚外情比以往持续的时间要长一些。伯特是个喜新厌旧的家伙,跟他有一腿的女人往往几个星期内就会被甩掉,但这次似乎已经有几个月了。露西开始查他的电话账单,看有哪些经常呼入呼出的电话号码。她并不想弄清这个女人的身份,因为从以往的经历来看,一旦与某个名字或面孔对上了号,就很难不在心里留下阴影。
为了搞清楚他的状况,她翻了他的书桌抽屉,查看他的台历,看上面是否有什么首字母缩写,或者有什么隐晦所指。她筛查他的银行对账单,研究里面的支出,復印了他的已付支票和信用卡账单。她知道他什么时候开了房,去豪华餐厅吃了饭,给情妇买了花。可以说,他教会了她信息保留的价值,这些以后都可以用作她的武器。一个星期前,她注意到他取了5000美元,很可能是为了买首饰,这是他惯用的伎俩。露西松了一口气,通常来说,首饰意味着关系的结束,类似分手费。
她本以为自己安全了——直到她遇到了他俩的遗产律师莱尔德·盖格尔。那天她正从干洗店出来,刚刚完成了单子上列的另一项任务。
他跟她亲切地打招呼,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闲聊了几句。就在即将分手的时候,莱尔德突然说道:“哦,我差点忘了。上周遇到伯特,他说要找我聊一聊。让他给蕾切尔打个电话吧,我们约个时间。我猜他可能想更新遗嘱。你们都挺好的?”
“哦,都好。你知道他这个人,我们准备坐游轮度假,他想走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我会给他带信儿的。或者,我直接给蕾切尔打电话约一下。”
“好的,”他说,“下周我要出差,但我一回来蕾切尔就可以把你们的事情安排上。”
还没等莱尔德转身离开,露西就感受到了威胁的气息。他根本没提过什么关于遗嘱的事情。很显然,伯特现在交往的女人是个厉害角色。她想干的,就是把露西从他的财产分配中排挤出去,取消她的遗嘱执行人及主要受益人身份。她第一次意识到,他对这个女人很认真——不管她是谁。如果真的要离婚,他一定会在经济上算笔精明账的。
当晚,伯特靠在床头,一边看犯罪现场调查节目,一边在腿上抹药膏治疗那根本不存在的疹子。闻着药膏的味道,她开始设想更具体的杀他的方法。她把小笔记本放在膝盖上,一边想一边用笔端敲着嘴唇。
肇事逃逸?很容易有目击者。
铁锤敲头?呃,头骨粉碎,脑浆四溅?啊,还是省省吧。
电视插播一段广告,她抬起头,发现伯特在斜睨她。“你对着那小本子写写画画有好几个星期了,”他说,“什么东西那么有趣?”
她合上本子,“我在想明年慈善午宴无声拍卖会的事情。他们今年的安排糟透了。”
“他们又拉你参与这事了?”
“是我自己堅持的。布兰达负责今年的活动,完完全全给搞砸了。她笨手笨脚,到处出问题。如果按照我说的来,我们会筹到更多的钱。”
他冲她笑着,一副认可的模样。通常来说,他背叛她的时候就会这样包容体贴。“我不得不承认,亲爱的,你虽然可能外表冷冰冰,但做事确实有效率。”
“谢谢你,伯特,你的鼓励对我很重要。”
伯特哈哈笑了起来。她回过头去在本子上加了一条:用刀捅。
周二,她开车去了比弗利山萨克斯第五大道精品百货店。在化妆品柜台,一个名叫玛西的女店员将液体粉底抹在她的手背上。她和玛西讨论着到底是“象牙米色”还是“中米色”更适合她。露西最后终于做了决定,就在她准备掏钱时,突然发现手包不见了。她站在那里,一时糊涂了。难道她不小心丢在哪儿了吗?是刚才买鞋的时候忘在鞋柜上了?肯定不会。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把包放在了化妆品的玻璃柜台上,旁边就是香水展示区。肯定有人顺手牵羊拿走了她的包。想到要费时重新办驾照,挂失信用卡,她气恼不已。幸好她把车钥匙放在上衣口袋里了,否则回家都是个问题。
玛西打电话找来了商店保安。一阵忙乱之后,玛西不好意思地承认最近确实有伙偷包贼活跃在店里。露西几乎没听进去,因为她突然想到笔记本里写的东西,脖颈冒了一阵虚汗。她的笔记到底能够暴露多少信息?她记得很清楚,在第一页上是她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号码。任何拿到笔记本的人,都能看到里面关于电刑、斜切锯以及其他木工工具优缺点的详尽记录。上帝!玛西还在喋喋不休地道歉,抱歉没有及时提醒她注意,但露西满脑子想的是这次失窃有可能带来的其他后果。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第二天,她的手机响了,是一个自称帕克特的男人打来的。他说自己在路边灌木丛里发现了她的手包,想送还给她。她猜可能他就是偷包贼,偷走了里面的现金,又充当捡包人送还,以期再捞到一笔感谢费。听起来他不是个很聪明的人,但也并不恶毒。她建议他们在一家公共图书馆见面,在那里她不太可能遇到自己社交圈里的人。
按照事先说好的,她在参考咨询部等着。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她差点失声笑出来。他罗圈腿,个子瘦小,体重不超过 122 磅,弱不禁风的样子,似乎丝绸衣服才配他的气质。50多岁,稀疏的头发直直地往后梳,再用难闻的发胶固定住。他把包从桌面上递给她,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她咕哝了一句谢谢,心里想着20美元的感谢费是不是就足够了。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她的小笔记本,说:“我叫帕克特。”
“你在电话里说过。”她尽量用冷淡的语气说。
他笑了,身体前倾,“伯吉斯夫人,如果我是你,我会收起这副态度。似乎情况挺微妙啊。毫无疑问,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事情。”他打开笔记本,用戏剧化的语气读了几行敏感的文字。邻桌有两个人转过头来瞪了他们一眼。
“请你小点声。”
他压低了声音,“对不起,我太着急跟你沟通,忘记场合了。”
她伸出手,“请还给我。”
“别着急。看到你写的东西,似乎这里有点问题。”
她盯着他,想压住他的气焰,“很简单,我在写剧本。”
“这不是剧本。”
“嗯,我在构思。”
“你在这方面很业余,对吗?”
“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要办件大事——只是我的个人观点。”
她压低声音,“无意冒犯,帕克特先生,但我做了多年社区服务工作,我的规划能力是得到高度认可的。一旦我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就一定会办到。”
“伯吉斯夫人,害人可不是什么光彩事,比组织慈善午餐会要复杂多了。杀人是重罪,也许你听说过。”
“你是个偷包贼,你可真有脸说别人。”
“纠正一下:你把包遗失在百货店的柜台上。我捡到失物后,力图物归原主。为了确认物主,我翻看了一些信息,无意中获悉你在谋划危害你丈夫生命的事情。”
附近一名读者收拾起自己的物品,移到远处一张桌前坐下了。
露西说:“我想你把笔记本上的内容复印了。”
“完全是为了自我保护。既然我掌握了相关机密信息,我必然面临一定的危险。请不要介意,但我想知道,你丈夫到底做了什么导致你如此愤怒?”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手里掌握了切实的证据,我不希望落到别人手中,换句话说,他的手中。这种事情往往会引起一系列麻烦。”
“我相信我们会达成共识的,我愿意付给你钱……有条件的……如果你愿意把笔记本和复印件还给我。”
“你误会了。我如果收了你的钱,就构成了敲诈勒索罪。我认为还有别的处理办法。”
“希望你不要言不由衷。”
“我有个建议。”
“愿闻其详。”
他似乎一下子就听出了她的嘲讽语气。
他说:“我的话完全发自内心。任何婚姻都是可以终止的,对吗?所以,为什么不采取这个途径呢?我指的是离婚,如果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谢谢你的建议。离婚是有代价的,而这个代价我不愿意付出。加利福尼亚州实施的是夫妻共有财产制,我们大多数资产都是不动产。伯特这个人很无情,如果我们离婚,我会被榨得一无所有。”
“如果我没理解错,你跟他现在是一种共有财产关系,你希望他在这份关系中的份额变为零。”
“没错。他是个酒鬼,婚外情不断,最近还要修改遗嘱,背着我联系了我们的遗产律师。恰巧上周我遇到了律师,才知道了这回事。我在外人面前装作什么都知道,但实际上我被蒙在鼓里。如果伯特把我从他的遗嘱里排除出去……”
“女士,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希望在他做出任何改变之前终止其生命。”
“差不多吧。”
“我对你的计划会起到有价值的辅助作用。一旦我们达成共识,你给我看一下他的照片——你想处决的那个人,剩下的就交由我来处理。”
“处决?”
“比如說,让他身首异处。”他伸出手在自己喉咙上比画了一下。
“斩首?那太可怕了,想想都让人受不了。”
“不是我无情,羊角锤都在你的考虑范围内,你看看你自己的单子。”
“我当时没想到别的办法。”
“如果你不介意,我手头有些类似药物的物质,可以混在食物里,或者一些共用的家居物品里,可对人产生相当的作用。就像某些词类,单独看似乎没什么,但和某些词连用就会产生很大的杀伤力。”
“意思是——?”
“只要摄入一丁点,就会致命。”
“如果他感到不适,可以打911求助——”
“那简单,把他的手机关闭,扔进垃圾桶。下一个问题。”
“会很受罪吗?”
“不会特别受罪。但话说回来,你最好不要在场。这种终结方式往往会伴随排泄物失禁。”
“排泄物——?”
“失禁。大便失禁。”
“噢。”
“这种物质还有个优点,没有解药。最好的一点是——不会被人发现,因为看起来就像心脏病突发或者严重中风。”
“你说把东西混在食物里,尝不出来吗?”
“很难尝出来。但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在他的个人卫生用品中做点手脚,比如说他的刮胡膏。”
“或者湿巾盒,”她帮着出主意,“他总是用湿巾擦来擦去,担心细菌什么的。”
“嗯,现在你开始学会动脑子了。那么你看如何?我们合作还是——?”
她考虑了他的提议,在心里快速衡量了一下优点和弊端。偷包贼虽然很讨厌,但把这件任务做外包也确实有好处。她尽管很能干,但并不确定自己适合当凶手,很可能到时候就慌神了,或者露了马脚。如果帕克特很有经验,又能搞到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毒药,那她就不用亲自干任何没有品位的事情了。
但她还是很谨慎,问道:“警察可不都是吃闲饭的,你怎么保证这毒药能过得了警方那一关?”
“因为我以前经历过此类情形。尽管让法医们去查吧,他们永远查不出来。”
“那么你要什么作为回报呢?”
“公平价格吧。”
“那是多少?”
“一般来说,5000美元……很公道的价格,尽管这是我的个人看法。”
“我相信。但如果我丈夫死了——”
“纠正一下,当你丈夫死的时候——”
“要是警察怀疑我呢?他们会查我的银行账户,发现我有这么一大笔现金支出,我该如何解释?”
他面露不耐烦神情,“我又没要求付现金,我提过一个字吗?天哪,女士,你可真是想当然。”
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小点声。
他压低了声音,“你是受过教育的,对吗?”
“我从史密斯大学毕业,你可能听说过这学校。”
“当然,这么常见的名字。不是哈佛那又怎样?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呢,我是属于自学的。”
“我可没看出来。”
“很多人都看不出来,但是真的。我一直在研究你。方才我们坐在这里的时候,我就看出些端倪来。你可能有点傲慢,但你不是坏人,你不过是在保护自己的优渥生活。如果你丈夫对不起你,你当然要力挽狂澜,这点我毫无异议。”
“谢谢你的支持。”
“所以我在考虑,也许像你这样的女人不止一个。我们可以做个交易,这次我帮你做事,作为交换,如果你的女性朋友中还有人有类似的需求,你可以推荐我。”
“就算是帮你打广告了。”
“没错。这次我就不收费了,但我相信,它会帮我带来持续的业务。”
“我怎么知道我敢相信你?”
“反过来说,我怎么确定敢相信你呢?事实上,我确实相信你。你知道我对你的感觉吗?你是个好女人。我的意思是,除了想敲碎你丈夫的脑袋这点,你很可爱。”
她盯着他,停顿了片刻,“我周二出发,去印度旅行两周——我们的银婚纪念旅行。如果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内你能把事情办妥,我就有很好的不在场证明。”
“好主意。”
“那我们怎么办呢?”
“简单。你家有报警系统吗?”
“有,但几乎不用。”
“好,把你家的钥匙和报警系统密码给我。我已经有地址了——你的驾照上有,所以我知道你住在哪儿。我会观察你的住处,等你丈夫出门了,我会溜进去,在合适的地方放上我的东西。你不要问太多,你知道的信息越少越好。到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太惊讶。”
“还有惊恐和悲痛。”
“没错。”
“太好了。我会给清洁工放假,这样你就不用担心她会去家里。”她从钥匙环上摘下房子的钥匙,放在他的掌心,“还有,我怎么知道你是否完成了任务?”
“简单。我会把房子钥匙放在前门的门垫下。如果钥匙不在那儿,说明任务没完成。如果钥匙在那里,那么你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对于露西·伯吉斯来说,这次游轮旅行堪称完美。跟伯特之间那种活受罪的关系终于要结束了,她感受到多年未有过的轻松和自由。除了在奢华的头等舱里尽情酣睡,她还会去交朋友、晒日光浴、跳舞、打桥牌、喝香槟酒。几次上岸旅游中,她几乎没注意到什么可怕的麻风病人或者讨要硬币的残疾儿童。她想象的是回家后的美好:财产、房子、自由。她还可以养条狗,终于不用再担心伯特的过敏问题了。
不过,关于帕克特的办事能力,她确实有一点顾虑:无法保证他能如约完成任务。她凡事都会有备选方案,留点退路和余地。把任务委派给别人干当然很轻松,但万一对方办事不力,你必须做好准备自己接手。这件事她想了好几天,不知道该如何兜底。最后一天在果阿上岸——恰巧是她跟伯特结婚纪念日那天,她跟着旅游团参观了当地一家加工厂,答案完美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她回家那天是周六,伯特没有出现在机场接机,她心里一阵狂喜。欧耶!太棒了!他一定是死翘翘了。她抑制住兴奋,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行李拖到前廊,出租车刚走,她就迫不及待地掀起地垫一角: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正是她家的钥匙。哈利路亚!她忍不住喊了出来。一切都结束了!大功告成!
她打开房门,嗅着房间里熟悉的气息。房子感觉空荡荡的,到处都很干净,台面和桌面都一尘不染,空气清新。她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知道尸体可能会在某个地方。她希望他不要躺在卧室地板上,那样的话,她还得在尸体旁打开行李。她也希望他不要死得太久,否则除菌除味得花点时间和精力,尽管市面上有这种清洁服务。她踮着脚,边走边四处张望,似乎在跟人玩捉迷藏的游戏。真让人着急,客房、走廊、卫生间,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
“嘿,亲爱的,你怎么没跟我说你要今天回家啊?”
她猛地转过身,尖叫起来。
伯特站在她身后,活得好好的,甚至精神焕发。他看起来健康无虞,似乎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可能她不在家这段时间他很享受。她的心怦怦直跳,失望得直想哭,但她必须要保持镇定,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她尽量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周日来了,又过去了。她焦灼地等待着,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伯特处在死亡边缘。她旅行的这段时间他肯定一直在情人那里待着。显然,他没吃任何有毒的食品,也没用任何有毒的东西。毒药到底放在了什么地方?帕克特提到过食物和个人卫生用品,还有共用家居物品,但没具体说在哪儿。可能会在房子里的任何地方。她怎么才能避免自己中毒呢?她很沮丧,意识到没有办法联系上帕克特。最初是他给她打电话的,见面时她又忘了要他的联系方式,结果现在她跟伯特处在一样危险的境地。
又过去两天,两人还是继续一起生活着,她的焦虑指数越来越高。每天早上伯特洗澡,刮胡子,在脸上拍拍古龙水,然后高高兴兴地上班去了。下班回家后,他给自己弄杯酒,而她则准备晚饭,一如往常。他的食欲很好,但她却什么也不敢吃,只敢用自己旅行箱里的东西,而这旅行箱至今还放在卧室里上着锁。洗澡她只敢用新打开的香皂,早饭和午饭也都在外面吃。房子里原有的空气清新剂、肥皂、去污粉等她都不敢碰,尽管水槽已经开始变得污浊。洗发水、护发素或定型发胶她一律不敢用,牙膏、牙线、漱口水也都躲得远远的。
与此同时,伯特可是精神抖擞。露西很困惑,也许他已经暴露在毒药的危险之下,但却不知怎的避开了伤害?也许他对这种东西有天然的免疫力?有时候,她感觉他好像在逗她,比如说他本来拿了一把坚果准备要吃,结果却改变了主意;或者自己做了一块三明治,最后却没吃,扔到了垃圾桶里。这些奇怪的举动让她越来越紧张。
周末,她决定启动备选方案。
周六晚上,两个人早早地上床休息。他们靠在床头,露西读报纸,伯特则看无聊的电视。他突然清了清嗓子,有点担心地说:“我嗓子有点不对劲,可能要感冒了。”
“真可怜。”她说。
“是啊,我好可怜,最近一堆烦心事。昨天有个客户来我办公室,冲我咳嗽了半天。办公室里充满了细菌。她走之后,我给整个房间都喷了消毒水。”
露西折了一下报纸,露出天气预报栏目,“明天最高气温90华氏度,真够呛。”
“花粉数呢?”
“上升。”她回答。
他看着她,“是杂草的缘故?”
“杂草和草地。真菌正常,但树木的花粉量剧增。”
“该死。”他跳下床,光脚去了卫生间,很快传来打开药柜的声音。露西闭上了眼睛。
周日早上,露西在衣帽间找出一双运动鞋。她受不了了,得出去透透气,否则会发疯的。她开始后悔跟帕克特达成的协议,现在看真的是有点草率了。那家伙是个疯子。她脱下睡袍,正在穿运动服时,伯特伸头进来,问:“周日的早午餐怎么解决?我以为你要弄点培根、鸡蛋和吐司呢。”
“我正要出门散步。”
“就迁就我一下吧,像以前那样。吃完饭我再陪你一起散步,这样可以吗?”
她穿上运动鞋,系上鞋带,跟着他下了楼梯。这段时间,他很少这样好好说话。鸡蛋肯定是安全的,帕克特不可能用针管往蛋壳里注射毒药,也不可能对真空包装的培根做什么手脚——这培根他们已经吃了一个月。她煮了一壶咖啡,给伯特倒了一杯橙汁。他洗手消毒。曾有一段时间,他小题大做的劲儿与其说是烦人,不如说是古怪。当然,她也有些执着的怪癖,让他不胜烦恼。她给他准备了培根、鸡蛋和吐司,打开一罐他最喜欢的草莓酱,用汤匙挖了几勺放在盘子里。
她把盘子摆在他面前,坐在桌对面看着他吃。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看报纸,一句话也不说。他还穿着睡衣。周日他不刮脸,所以看起来有点邋遢——对他来说比较少见。
他抬起头,注意到她没吃,“你什么都不吃?”
“我不饿。”
“你怎么了?你旅游回来后几乎就没吃过什么东西。”
“我不太舒服,消化不好。待会儿我自己弄点东西吃。”
他擦了擦嘴,把盤子推开,餐巾纸扔在一旁,“你身体肯定有点问题,我听说一些寄生虫能在身体里待一辈子,我早就警告过你。你最好去医生那里做些检查。”
露西收拾起脏盘子,放在水槽里。她打开水龙头,但没敢用洗洁精,担心帕克特在里面加了什么。可转念一想,她又加了洗洁精,应该没有什么危险。帕克特一定已经知道伯特几乎一辈子没洗过盘子。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窃笑,以为他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新闻。她转过身,却发现他正冲着她笑得合不拢嘴。她关上水龙头,“有什么可笑的?”
“没事,”他故作严肃,但最终还是没憋住,“不,等等,这太好笑了,我简直受不了了。也许该终结你的痛苦了。”
“我的痛苦?”
他花了一分钟才控制住自己,最后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我没想失控的,实在是忍不住了。周五我碰到了你的一个朋友,他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哦?是谁?”
“一个叫帕克特的家伙。他说,你出门旅游之前,你俩见过一面。”伯特还在努力保持一脸严肃的神情。
露西皱起眉头,“名字不熟悉。”她向后靠在大理石台面上,双臂抱胸,跟他保持着距离,“你怎么认识他的?”
“是所里别的律师推荐给我的。我说我需要找人帮我干点事,于是就有人推荐了他。”
“干什么事?”
伯特沉默了一下,笑容又浮现出来,“我们开诚布公,都说实话,好吗?就这一次。”
“好,没问题。”实际上,她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安。
“我早知道你在谋划着什么事情,于是就给这个叫帕克特的家伙5000美元,让他偷了你的手包交给我。估计你在查看我的书桌时已经注意到这笔现金支出了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很好奇那个笔记本里到底记了些什么。每次看到你,你总是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这就是我办事有条理的方式,你知道的。”
“得了吧,露西。我从头到尾看了,你在计划弄死我。帕克特把你俩之间的交易全都告诉我了。”
“伯特,在你提到他的名字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叫帕克特的人。”
“别再装了,现在正式揭秘。他按照先前跟你说好的,把钥匙放在了门垫下面。你旅游回来,以为我已经死了。我看着你在房子里四处张望,实际上我就在你身后十步远的地方。你真应该看看自己当时那副表情,当你转过身来看到我时,就像见到鬼一样。”
露西故作镇静地微笑着。玩笑总是开到她自己身上。她想否认,但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又哈哈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那个家伙是个演员,擅长即兴表演。根本没有什么毒药,都是瞎编的。”他继续笑着,但她开始变得严肃起来,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对不起,过去这一周你的样子实在是太好笑了。你处处担心,连马桶都不敢坐,都是蹲着尿尿的。”
“演员?”露西的声音颤抖着。
“没错。他说话那装模作样的架势,你没感觉出来?没人那么讲话的。我让他说得自然一点,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风格。不管怎么说,他还是骗到了你。”
“哦,伯特,这不好笑。”
“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没有幽默感。天哪,你实在是太容易上当受骗了。我都快笑死了。鱼钩,鱼线,鱼坠,你一口咬了上去。”
她转过身去,开始洗盘子。她的手颤抖得厉害,把盘子摆在沥水架上时,不小心将它滑落摔在了地上。
“该死!”她双手撑在台面上,“伯特,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你用不着生气,只是开个玩笑。”
她转身回到餐桌旁,“我必须要承认一件事情。”
“洗耳恭听。”
露西把颤抖的手按在桌面上,“你知道我这个人很挑剔,我不愿意让别人——”
“天哪,你自己居然知道?你简直是烦人透了。”
“我不确定帕克特值得托付,所以我准备了一个备选方案……”
“电刑有什么问题吗?把收音机扔进浴缸,我喜欢这个想法。”
她身体前倾,抓住他的手,“别开玩笑。我认为你有婚外情。”
“没有。那个荡妇?我把她给甩了。”
露西盯着他的脸,眼神忧虑,“但你跟莱尔德说你要修改遗嘱。”
“还有你的。距离我们上次签字都已经十年了,你认为我们的财务状况没发生改变?”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应该事先给我透个信儿。”
“啊,对不起,我没觉得这是件大事。”
露西来到他身边,跪了下来,“听我说,你必须要相信我,我们现在得去医院——”
“为什么?”
“你需要治疗。”
“不,我不需要。你在开玩笑吗?”
她摇摇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我们最后一次在果阿上岸旅行时,参观了一家蓖麻子加工厂。我了解到有种叫作蓖麻毒素的东西,是用蓖麻子废料提炼的,于是在街上买了一点。”
“蓖麻毒素?厉害。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以前也没听说过,所以一回家就做了点研究。你还记得有个保加利亚记者,因为被伞尖扎到了腿而最后死在伦敦的事情吗?”
“当然,原来他是个间谍,是被敌对方害死的。”
“用的就是蓖麻毒素。刺伤只是施毒的一种方式,你还可以把它溶于液体,或者加到食物里。如果是吸入的话,时间更久,可能需要12小时左右症状才能显现。这之后,作用就会很快。”
他搓了搓手,示意她快一点,就好像她在讲笑话,而他已经迫不及待等她最后抖包袱了。
“对不起,真的。我本来打算早点出门的,结果你非得让我做早午餐,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如果我们能及时赶到急诊室的话,你还有机会。”
他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我哪儿也去不了,我还穿着睡衣呢。”
“你难道不明白,我是在帮助你?”
伯特盯着她,回想她刚才说的话,“你什么意思?‘如果是吸入的话?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你不记得?昨晚你问我花粉数高不高,我告诉你很高,然后你就去了卫生间,从药柜里拿出抗过敏吸入剂。你吸了五六下吧,我在卧室都能听得到,开着电视也能听到。”
他本想笑,但还是忍住了,“说真的,你在我的吸入剂里放了毒药?”
露西避开他的眼神,“我怎么知道你跟帕克特是串通共谋的?他说他负责这件事的。我只是一向做事比较周全,一旦他阴沟翻船呢?”
“我才不信。”
“你这个傻瓜。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于是上网把疾控中心的信息打印下来了。”她站起身来,从台历架上取下一张折纸,展开铺平,推在他面前。
“你撒谎。我现在感觉良好,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们祈祷吧。这里并没有说到底需要多少毒素,所以也许你会没事。”
伯特扫视着那张纸,脸红了起来,很明显他意识到了问题,喘气也开始粗了起来,“天哪,别废话了,赶快打911。”
“如果我开车送你去急诊室,能更快一些。”
她走到门厅衣橱,拿出一件外衣递给他,然后抓起自己的手包和车钥匙,打开门向车库走去。
“你不要开玩笑,如果我狼狈不堪到了急诊室却什么事也没有,那样我会像个傻子。”
“哦,相信我,你一定会有事的。”
她打开奔驰车门,钻进驾驶室。伯特跟在后面,把外衣套在睡衣外面,慌忙地系扣子。她发动引擎,“天哪,你能不能快点!”
他钻进车里,坐在副駕驶位置上,手里攥着那张纸,浑身冒汗,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他抬起胳膊,用外衣袖子抹抹脸,手指在纸上留下潮湿的印迹。他低头看着,“症状二:多汗。”他一副哀求的表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露西在十字路口过了绿灯,开上了高速公路的入口匝道,油门一踩到底,“这事是你先挑起的,不是我。莱尔德说你要修改遗嘱,我只能往那方面想。只剩两个出口了。”
“要是我挺不过去怎么办?你会进监狱的。他们会进行毒理检验,你不知道他们会做这种检验吗?”
露西急速变道,伯特一下子向前撞到了仪表板上。“天哪,慢一点,你会害死我们的。你现在着急了?”
“你能不能别抱怨了?我跟你说了,我本来没打算这样干的。”
“假设你没告诉我,假设我死了,你怎么能逃过去?”
露西的语气迟疑,“蓖麻毒素不一般,我知道常规检查是查不出来的。不管怎么说,警察怎么会想得到呢?就冲你这容易过度紧张的性格,我想最后看起来就像是心脏病发作。”
“上帝,露西,我还会怎么样?”他目光回到那张纸上,“剧烈出汗,呼吸紊乱,病人的皮肤会呈现蓝色。”他调整了一下内后视镜观察自己,“我现在不是蓝色的,你看我发蓝吗?”
她快速扫了他一眼,“不是很蓝,没事。你不疼吧?”
“不。”
“很好,那就很好,我觉得你可能不会有事。等到了以后,我会告诉他们——嗯,我还没想好告诉他们什么,但我一定会让你得到解药。”
“你真是个好人。”他用一只手按摩着另外一只胳膊,呼吸沉重起来,发出刺耳的声音,“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肯定不对劲了,就好像有头大象坐在我的胸口上。”
“伯特,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但你真的让我别无选择。”她看着他,汗水从他脸上滴下,浸透了领子,两个腋窝下也湿了一片。
他拍了拍口袋,“我的手机哪儿去了?我得打个电话,告诉医生我们正往急诊室赶。”
“你的手机?帕克特说我应该把它关机,然后扔进垃圾桶。”
他喘气急促,费力咽着唾沫,用手帕抹着脸,无力地靠在车门上,呼吸困难,“靠边,我要吐了。”
“挺住,一定挺住,我们快到了。”
“打开车窗——”
她摸到车窗控制开关,打开了车窗,新鲜空气涌了进来。
“露西……”他伸出左手。
她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又马上松开了,“你的手太黏湿了。”她语气厌恶。伯特就在她眼皮底下慢慢地不行了。
当她把车开到急诊接收区时,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她停下车子,收拾好表情,摁响了喇叭,求助。
伯特瘫靠在车门上,露西眼看着生命迹象从他脸上消失。
“伯特?”
伯特已经听不到了。他在痛苦中最后抽搐了一下,停止了呼吸。
她抬起头,看到急诊室大门忽地打开,一位医生和两名护理员急匆匆地冲了出来。她俯下身,“嘿,伯特,说到容易上当受骗——你听听这个怎么样?实际上不论在果阿还是在世界其他地方,都买不到蓖麻毒素。你害死了自己,你这个多疑妄想狂。”
护理员拉开车门时,她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
(孔雁:东北财经大学国际商务外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