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计划

2022-05-30 04:11杰弗里·迪弗
译林 2022年6期
关键词:德利小说

〔美国〕杰弗里·迪弗

大名鼎鼎的犯罪小说家约翰·巴林·普雷斯科特去世的消息一经发布,全世界数百万读者都陷入无限的震惊和悲痛中。

不过,有一个粉丝不相信媒体的报道,认为他的死亡一定另有原因。

吉米·马洛伊是纽约市警察局的一名侦探,人到中年,身材发福,不修边幅。除了热爱本职工作,他还有三大爱好:爱家庭、爱划船和爱看书。马洛伊什么书都会涉猎,尤其爱读犯罪小说。他喜欢犯罪小说巧妙的情节设计和摄人心魄的故事。他觉得书就应该这样写。有一次他参加一场读书会,大家在讨论一本书拿到手后看多少页才能决定要不要继续读下去。有些人说是50页,有些人说是100页。

马洛伊当时就大笑起来,“不,不,不需要。看书又不是做牙科手术,非得等麻醉药起作用后才能做。一本书,读完第一页就能知道要不要继续读下去了。”

普雷斯科特的小说就属于这种,总是从一开始就引人入胜。读他的小说能让你工作时分神,让你抛开和妻女争执的所有琐事,让你忘记自己还有贷款要偿还。

总之,它们会让你忘记身边的一切。至于现实生活,马洛伊认真思考过,的确有很多事是需要你暂时忘却的。

“你为什么闷闷不乐?”他的搭档拉尔夫·德利翁边问边走进他们位于中城南区的破旧办公室,“我才是这里唯一一个有理由生气的人,这都拜昨天大都会队所赐。哦,等一下,你连大都会队有哪些队员都不知道吧,伙计?”

“我当然知道,我可是热爱篮球运动的。”马洛伊开玩笑道。

“所以呢?”德利翁问道。他又高又瘦,肌肉发达,是个黑人,与马洛伊形成鲜明对比。

“我多少能理解你的感受。”

“呸。最后的那种感受为我们赢得了与大都会队副总裁面谈的机会。”

那些球员个个住豪宅开豪车,还都有自己的律师团队。

但马洛伊对这些人或是说对德利翁的话并不在意。他又读了一遍刊登在《纽约时报》上的讣告。

约翰·巴林·普雷斯科特,32部畅销犯罪小说的作者,昨天在佛蒙特州一个偏远地区徒步旅行时去世,享年68岁。

死因是心脏病发作。

多年与其合作的赫顿-菲尔丁出版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多洛雷丝·肯珀表示:“我们对这位多产作家的去世表示沉痛哀悼。在如今图书销量下降、读书人数减少的情形下,普雷斯科特的小说仍然很畅销。他的去世对我们大家来说是个巨大的损失。”

普雷斯科特塑造的最著名的人物形象是雅各布·夏普,一个无所不能的反间谍特工,他周游世界,与恐怖分子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夏普经常被比作詹姆斯·邦德或杰森·伯恩。

但普雷斯科特并不是评论界的宠儿。评论家称他的书是“机场消磨时间书”、“海滩度假休闲书”以及“为思维超群的人写的毫无卡路里营养的垃圾食品”。

尽管如此,他依然很受粉丝们的欢迎,每本书都有上百万的销量。

他的成功给他带来了声誉和财富,但普雷斯科特对名人的生活方式毫无兴趣。他有意回避在公众面前曝光,很少进行巡回售书,也不怎么接受媒体采访。他和第二任妻子简·斯宾塞在曼哈顿拥有一套公寓。38岁的简在曼哈顿工作,是《风尚》杂志的兼职照片编辑。然而,普雷斯科特本人大部分时间是在佛蒙特州或西班牙的乡村度过,在那些地方他可以静下心来创作。

约翰·巴林·普雷斯科特出生于堪萨斯州,艾奥瓦大学英国文学专业毕业,做过几年广告文案和教师,其间尝试过创作严肃小说和诗歌,但都不成功,最后转向悬疑推理小说。1991年,他的第一部作品《三位一体》大获成功,雄霸《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100多周。

由于他的作品非常畅销,10年前,他聘请了一位合著者,39岁的作家亚伦·赖利,两人一共出版了16本畅销书。这样他每年创作的小说增加到了两部甚至更多。

“我们都对约翰的去世深感悲痛,”赖利说,他视自己为约翰的朋友兼合伙人,“约翰最近身体一直不太舒服,但我们没能说服他回城去医院看看。他全部心思都用在我们最新的书稿上。他就是这样的人,典型的A型性格。”

上周,普雷斯科特独自一人前往佛蒙特州,去完成他的下一部小说。在写作的间隙,他像往常一样去格林山脉附近的一个偏远地区远足。就是在那里,他的心脏病发作了。

“据约翰的私人医生说,他的心脏病极为严重,”赖利补充道,“即便他当时不是独自一人,获救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普雷斯科特身后留下了现任妻子以及与前妻生的两个孩子。

“那你说说你的感受,感觉哪里有异常?”德利翁问,越过搭档的肩膀看着报上的讣告。

“我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么说吧,你有证据的话就直接送交犯罪调查实验室。‘哪里不对劲可不能算是证据。伙计,我们手头还有不少案子要办呢。快收起你那闷闷不乐的模样,我们得去见见线人。”

“闷闷不乐?你确定你刚才说我闷闷不乐?”

半小时后,马洛伊和德利翁坐在哈德逊河码头附近一家咖啡馆里,正和一个种族和年龄不明的家伙聊天。

卢修斯一边胡乱地吃着辣椒烧肉,一边说:“这事都怪巴克,我记得我跟你们讲过巴克的。”

“巴克是谁?”马洛伊问道。

“我告诉过你们。”

德利翁說:“他是告诉过我们。”

“巴克要做的就是在袋子上做记号,只不过这家伙太笨了,忘了要标记哪一个袋子。我设法给识别了出来,在那个袋子上做了记号,结果还行,做了记号的袋子放在了卡车上,没人发现我。如果他们看见了我,早把我抓了。”他满嘴辣椒烧肉,咧嘴笑道,“所以我能够坐在这儿和你们说话。”

“干得不错。”德利翁说,同时在桌子底下踢了踢马洛伊,意思是说:告诉他,他做得很好,因为如果你不表扬他,他就会感觉不好。没错,他是有点犯浑,可无论如何,我们需要他。

但是马洛伊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了。”

“我做得不够好吗?”卢修斯感觉受到了伤害,嚷道。

但吉米·马洛伊已经转身向门口走去。

简·普雷斯科特打开了格林尼治村居所的门。现在是5点11分,她直视着马洛伊的眼睛。

这个新寡的妇人身穿一袭黑色紧身裙,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像是哭过。她的头发向后梳拢,露出了浅灰色的发根,尽管马洛伊记得她还不到40岁。他还记得她比已故的丈夫年轻30岁。

“侦探。”看到他的工作证,她略显疑虑。警察上门让她觉得很奇怪——虽然没必要惊慌,但的确是很奇怪。

“我认得你。”马洛伊说。

她眨了眨眼睛,“我们见过吗?”

“我读过约翰的小说《夏普·埃奇》。你就是小说里面的莫妮卡。”

她干笑道:“人们都那么说,因为书中写的就是一个老男人爱上一个年轻女人的故事。不过我可不是间谍,也没有用绳索从悬崖上滑下去的本事。”

然而,如果马洛伊没记错的话,她和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一样,都很美。不过他对此只字未提,因为她才刚刚成为寡妇。他说出口的话是:“请节哀顺变。”

“谢谢!哦,请进来吧。”

房间不大,典型的乡村小屋,不过里面非常奢华,到处是价值不菲的古董和字画,甚至还有雕像。马洛伊认识的人中没人拥有雕像。他往厨房里瞥了一眼,看到一些极其高档的金属拉丝电器,上面品牌名字的发音马洛伊都念不出來。

两人坐下后,她用红肿的眼睛看着他。片刻的冷场之后,他问道:“你肯定想知道警察为什么要来这里。”

“是的,我正想问。”

“作为一名他的忠实粉丝,我想要表达我的哀悼。”

“你写封信来就可以了。”

“事实上,我还有点私事。出于尊重,我本不该早早过来打扰你,但有件事我想要征询下你的意见。我的一些同事正考虑为你丈夫组织一场追思会。他写过很多关于纽约的小说,从没有把我们警察写得不堪。有一部小说,我不记得是哪一部了,情节主线就设在这个城市。讲的是恐怖分子袭击火车站的故事,写到纽约警察局的一个新手帮助雅各布·夏普。”

“是《圣地》。”

“对,那本书写得真好。”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马洛伊瞥了眼桌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有六个人,都穿着黑色衣服,围站在墓地前。简站在最显著的位置。

看到他在看照片,简解释道:“是在葬礼上拍的。”

“照片上都有谁?”

“有他和前妻生的两个女儿。这是亚伦,约翰的合著者。”她指着照片上站在她旁边的男人,接着又指向一个衣服不合身的年长男子,“那是约翰的前任经纪人弗兰克·莱斯特。”

回答完问题,她没再说什么。马洛伊接着说:“警局里的人都知道我是你丈夫的铁杆粉丝,所以我被选中来和你谈谈,想问下你是否能来参加我们的追思会。你可以称之为感激之夜。到时你也可以给我们说几句话。等一下,‘被选中好像显得‘我不想来似的,其实我是很想来的。我喜爱他的作品。”

“我看得出来。”她说,用锐利的灰色眼睛看着侦探。

“这么说你会来参加我们的追思会?”

“我很感激你的提议。我要稍后才能决定。”

“当然。只要你觉得舒适就行。”

“你让他感觉很糟糕。他为了完成任务差点被抓。”德利翁对搭档抱怨道。

马洛伊说:“我会用气球吊篮给他送去道歉——‘我为自己的无礼向我最爱的线人致歉。但是现在,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说点细节。”

“好吧。嗯,普雷斯科特的妻子,她很性感。”

“这并不是个有用的细节。”

“我认为是。她性感……还比她的丈夫年轻30岁。”

“所以你是想说她脱下了胸罩,害得他心脏病发作了。用胸部进行谋杀可不在刑法处罚之列。”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她想找个更年轻的。我也想找个年轻的,所有人都想找年轻的呀。哦,不包括你,因为没有比你更年轻的人愿意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我在她家见到她时就有这种感觉。她并不是真的在服丧。她确实是穿着一身黑裙,但那裙子也太紧身了,就算是我的女儿我都不会让她那么穿。还有她红红的眼睛,看上去不像是哭出来的,而是揉出来的。我不太相信这个寡妇显现出来的悲伤。”

“你可不能这样光凭主观感受来搜集证据,伙计。”

“还有呢,”马洛伊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普雷斯科特讣告的复印件,指着几行文字说,“我意识到了我的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的。看到私人医生这部分了吗?”

“看到了。怎么了?”

“你看书吗,德利翁?”

“看啊,我识字的。我还会系鞋带。我可以在1分16秒内拆卸并检修一把格洛克手枪。对了,还包括把它装回去,不会遗漏任何部件。你想说什么?”

“如果你看书,你就会知道,如果你喜欢一本书,而且它的确是一本好书,那么它会深深印在你的脑海里,对吧?嗯,几年前我读过一本小说。小说中一个恐怖分子必须被除掉,但如果这个恐怖分子被杀,就会引发外交事件,所以他的死必须看起来是自然死亡。”

“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情节设计绝对巧妙。他们用步枪朝他头部开了三枪。”

“这死法可相当不自然啊。”

“但最后给出了一个自然死亡的结果,因为受害者的‘私人医生,”马洛伊用手指比画了一下,“签署了一份死亡证明:中风后脑出血。有了私人医生的这份死亡证明,尸体就不用交给法医,警方也无须介入。尸体被火化了。整件事就这样瞒天过海地过去了。”

“嗯,还真不赖。只需要一支枪、一大笔钱和一个造假的医生。我开始喜欢这些精心设计了。”

“去和他的私人医生谈谈。”

“我试过了,但他是西班牙人。”

“这个城市一半的私人医生是西班牙后裔,这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们警局有西班牙语翻译。”

“他可不是拉丁裔的美国人,而是来自西班牙的地道西班牙人。他已经回西班牙了,我没找到他。”

警局秘书从门口探进头来,“吉米,有个叫弗兰克·莱斯特的人打电话找你。”

“是干什么的?”

“一个图书经纪人。和你说的那个普雷斯科特有关。”

马洛伊想起来了,是简口中的那个普雷斯科特的前经纪人,“他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

“不知道。他说他听说你在筹划一场追思会,想和你谈谈此事。”

德利翁皱起了眉头,“追思会?”

“是我为了见到普雷斯科特的遗孀而编造的。”马洛伊记下电话号码,注意到这个号码是曼哈顿的。他打了过去,手机转到了语音留言。他没有留口信。

马洛伊转向搭档,“还有件事。一小时前我和佛蒙特州的警员谈过。他们告诉我是一辆私人救护车把尸体运走的。车子不属于当地。县警长接受了他心脏病发作的说法,但还是派了几个人去了普雷斯科特徒步旅行的地方调查。一名警员说看到救护车离开后,有个人从事发区域离开。他认为是一名男性,像是拿着个公文包或小手提箱,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描述。”

“里面装的是拆解的步枪?”

“我就是这么想的。尤其是这个人看到警车后就快速消失了。”

“是個职业杀手?”

“也许。我在想也许是合著者在做调查时偶遇了什么相关的人。也许就是亚伦·赖利。”

“你有什么办法查证吗?”

“实话实说,我还真有。”

吉米·马洛伊进入一栋豪华公寓,站在昏暗的走廊里。他摸了摸腰间的手枪,之后按响了蜂鸣器。

门开了。

“你是亚伦·赖利?”尽管认出了眼前之人就是葬礼照片上的那个合著者,他还是问道。

“是的,是我。”那人谨慎地咧嘴一笑。

看到他出示的警徽,对方虽然显出了些许惊讶,但仍然保持着镇静。马洛伊试图弄清楚,此人是否一直就在等他——因为简·普雷斯科特肯定提前给他打过电话——但他判断不出来。

“进来吧,警官。”

马洛伊记得简·普雷斯科特的装扮,年近40的赖利穿着打扮与她完全相反。他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一件工作衬衫,袖子卷起。手腕上戴的是日本表,身上没有一处黄金饰品。脚上是一双磨损的旧鞋。人长得很帅气,头发长而浓密,没有戴结婚戒指。

这套公寓——在别致的苏荷区——完全有理由富丽堂皇,但它虽然很大,却很朴素,很适合居住。

这里没有一件原创艺术品。

也没有雕像。

与普雷斯科特遗孀的住所不同,赖利的屋子里到处是书。

他示意警察落座。马洛伊选了一把皮椅坐下,刚坐上去椅子就“气喘吁吁地”响起来,往下降了几英寸。马洛伊注意到旁边靠墙的书架上有一本《巴黎骗局》,书脊上标的是“约翰·巴林·普雷斯科特和亚伦·赖利合著”。

马洛伊被“合著”一词触动了一下。他想知道赖利对自己在文学世界的贡献被体现在这个“合”字里,是否会感觉不爽,甚至是恼怒。

如果是的话,是否到了要杀了那个给予他这份荣誉却又把他降到次等地位的人?

“这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之一。”

“这么说你也是我们的粉丝。”

“是的,所以我主动来找你谈谈。首先,我得说我真的很敬佩你的工作。”

“谢谢!”

马洛伊不停地扫视着书架,很快就有了发现:有整整两个书架摆满了关于枪支和射击的书。一定有一本讲述如何拆解步枪并将其藏进手提箱的书。马洛伊知道,这应该很容易找到。

“警官,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马洛伊收回目光,“我只是例行公事。从严格的法律意义上来讲,约翰·普雷斯科特是本市居民,所以他的死亡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

“是的,我也这样认为。”赖利说,但仍然显得很困惑。

“死亡事件涉及大笔遗产的时候,即便被判定为意外死亡或病故,我们也会按要求对死亡进行调查。”

“你们为什么要调查呢?”赖利皱着眉头问道。

“主要是和税收有关。”

“是吗?这有点令人费解。依我理解,只有税务局才有权进行这样的调查。事实上,我在我们的一本书中探究过类似的问题。我们让雅各布·夏普追踪一笔钱以找到隐藏得很深的坏人。警方无能为力,没法帮他。他不得不向税务局寻求帮助。”

这真是个糟糕的时刻,马洛伊意识到他应该早点了解这些。当然,这位合著者对警方和执法程序了如指掌。

“除非是,你想说,你或是某人认为约翰可能根本不是死于疾病。他是被蓄意谋杀的……但这怎么可能呢?”

马洛伊不愿透露他关于医生造假的猜测,说道:“比方说,我知道你是糖尿病患者,如果不注射胰岛素就会死。我不让你注射,那就会有人说我犯了谋杀罪。”

“就是说你认为他心脏病发作时有人在身边,却没有呼救吗?”

“只是推测。这和你们写书的方式也许有点相似。”

“我们写书时可规划得周详多了,一波三折的情节和严丝合缝的细节都是早早拟定好的。然后我们照此开始创作。我们对故事的结局是了然于胸的。”

“这就是你们的创作方式?”

“是的。”

“我想了解具体的创作过程。”

“但是,要知道,问题是你说的假定,这个想要他命的人,恰好在他心脏病发作的那一刻出现在佛蒙特州……我们是绝对不会设计这种巧合的。”

马洛伊眨了眨眼睛,“你们——?”

赖利扬了扬眉毛,“如果我们这样写小说,编辑也不会答应。”

“还有个问题。他有仇人吗?”

“没有,据我所知没有。他是个好人。我无法想象会有人要谋害他。”

“好吧,我想该问的都问完了,”马洛伊说,“谢谢你抽出时间来接受我的问询。”

赖利站起身,把警探送到门口,“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

“在一部小说的问询环节,编辑总会让我们加上这样一个问题:他死亡之時我在哪里呢?”赖利说。

“我没有指控你什么。”

“我没说你指控我。我的意思是,在以雅各布·夏普为主人公的系列小说里,警察总会问这个问题。”

“好吧。你当时在哪里?”

“我当时在纽约,就在这公寓里。下一个问题呢?”

马洛伊会心一笑,“有人能证实吗?”

“没有。我一整天都是独自一人在写作。抱歉,但现实比小说要艰难得多,不是吗,警官?”

“喂,听好了,”这个瘦削的小个子男人说道,“这很有意思的。”

“我听着呢。”马洛伊坐在线人卢修斯对面,努力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他们见面之前,拉尔夫·德利翁提醒过马洛伊,他对线人太不尊重了,所以他现在努力表现得很友善。

“我跟踪赖利到了一家星巴克咖啡店。她也在里面,普雷斯科特的妻子。”

“干得好!”德利翁说。

马洛伊点了点头。与合著者的交谈促使他采取行动了。当人们被迫行动时,他们往往会变得粗心大意。马洛伊在见赖利时,德利翁正与地方法官整理一份赖利的电话往来记录。虽然记录不会告诉你对话内容,但会告诉你电话都是打给谁,又是谁在打电话给他。

马洛伊一离开公寓,赖利就拨打了一个号码。

是打给简·普雷斯科特的。十分钟后,赖利从前门溜了出去。

卢修斯尾随其后。他是随马洛伊一道到达赖利公寓的,一直等候在外面。

现在,卢修斯正在报告监视情况。

“说到那个普雷斯科特夫人,她相当——”

马洛伊插话道:“性感,是的,我知道。你要继续监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线人嗤之以鼻,“我要说的是,她相当坚忍,坚忍得有点吓人。”

“确实。”马洛伊承认。

“电话一接通赖利就说你去了他那里,”卢修斯用手指戳了一下马洛伊,“你在怀疑他。你还编了一些警察例行调查、遗产税之类的屁话。他肯定认为你蠢透了。”

卢修斯似乎很享受最后加上的这句话。德利翁很明显也很享受。

“作家妻子说,是啊,你在她家也瞎编。编造追思会什么的。她不相信,然后她说——听着,你准备好听我说了吗?”

马洛伊忍住怒火,笑道:“我准备好了。”

“她说一切都是赖利的错,是他想出照搬小说情节的馊主意——贿赂医生去伪造死亡证明。”

马洛伊和德利翁交换了一下眼色。

卢修斯继续道:“然后她说了句‘现在我们完蛋了,你打算怎么办。是说赖利,不是说你。”说完他又用手指戳了下马洛伊,随即向后一靠,露出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

“还有别的吗?”

“没了,就这些。”

“干得好。”马洛伊用只有德利翁能听出来的讽刺口吻赞道,然后把一个信封塞给线人。

卢修斯离开后,马洛伊终于开心起来,“这案子进展得不错。”

“是不错,但还称不上完美,”德利翁慢悠悠地说,“还缺乏作案动机。好吧,她谋杀丈夫是为了保险或财产,为了找个更年轻的男人。但是赖利的动机是什么?杀了普雷斯科特相当于杀掉了一只下金蛋的鹅。”

“哦,我来解释。”马洛伊掏出手机,拇指在屏幕上滑动,寻找他之前的发现。

他呈给德利翁看。

书 讯

已故作家普雷斯科特的资产管理公司宣布,合著者亚伦·赖利被选中继续创作以雅各布·夏普为主人公的系列小说。目前,普雷斯科特的遗孀正与长期出版普雷斯科特作品的赫顿-菲尔丁出版公司协商一份出版五本书的合同。目前双方都没有谈论稿酬问题,但业内人士认为,这笔交易将涉及八位数的预付款。

拉尔夫·德利翁说:“看来我们一下子发现了两个嫌疑人。”

但还不完全是。

深夜11点,吉米·马洛伊从地铁站出来,向六个街区以外的家走去。他在思考如何把这个案子的线索拼凑起来。还有一些问题有待解决。最大的问题是死者尸体的火化。火化会摧毁几乎所有重要的证据,比如脑袋上的弹孔。

他眼下要做的事情是监听嫌疑人的通话,梳理出目击证人,追踪救护车司机,找到那位回到西班牙的医生。

挺令人沮丧的,不过这也是警察工作的一部分。他暗自发笑。就像雅各布·夏普和他的“间谍情报技术”,他这样称呼它。加油干吧,完成自己的职责。就在这时,他看到前方100英尺处有个行人。这名男子的肢体语言引起了马洛伊的警觉。

只见一个男人从一辆汽车里走出来,正沿着马洛伊现在所在的街道行走。这人碰巧回头,看了警探一眼之后,先是愣了下,接着迅速改变了行进方向。马洛伊马上联想到在佛蒙特州杀害普雷斯科特的凶手,那人也是在发现了警察后迅速消失的。

这人是谁?职业杀手?是亚伦·赖利吗?

这人有没有随身携带枪或其他武器?马洛伊不得不假定对方是携带了武器的。

马洛伊加快了步伐,警惕地四下打量。那人就在他前面,但在哪里呢?这时他听到一声狗吠,接着又是一声,他明白了那人正穿过几户人家的院落,退回到街道的另一边。

马洛伊继续向前,搜寻那人的藏身之处。他断定,那人一定在两栋商业大楼之间一条通向右边的小巷里。夜晚这个时候,这两幢楼空无一人,漆黑一片。

马洛伊来到小巷,停了下来。他并没有马上探头看过去。他一路疾走,有些气喘,脚步也有些拖沓。凶手会感觉到他在靠近。

放聪明点,他告诉自己。

不要逞英雄。

他拿出手机,开始拨打911报警。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咔嚓的断裂声。是脚踩在枝叶上的声音。

他感到后背被抵上了枪口,同时,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过来把他的手机夺走了。

我们写书时可规划得周详多了,一波三折的情节和严丝合缝的细节都是早早拟定好的。然后我们照此开始创作。我们对故事的结局是了然于胸的。

嗯,普雷斯科特的妻子和合著者做到了:设计出了一个完美的情节。也許刚才街上的那个人就是赖利,他只是诱饵,而身后出现的这个人一定是个职业杀手。

甚至极有可能是简·普雷斯科特本人。

她相当坚忍……

马洛伊生出了另一个想法。也许此人压根不在自己的嫌疑人名单之列。也许是普雷斯科特的前经纪人弗兰克·莱斯特,因为被客户解雇而愤愤不平,出于报复而杀害了雇主。马洛伊从未追查过这条线索。

见鬼,他现在要为自己的疏忽大意送命……

这时那只手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转过身去。马洛伊缓慢地转过身。

看到眼前这个人时,马洛伊愣住了。

虽然从未谋面,但马洛伊知道普雷斯科特长什么样,因为这位作家每本书的封底上都印有其头像。

“很抱歉吓到你了。”普雷斯科特解释道,放下用作枪的笔。马洛伊觉得这事真是讽刺,因为直到现在他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作家继续说道:“我想在你到家之前拦住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这儿了。我只好绕到你身后,让你以为我有武器,这样你有所顾忌就不会报警,否则将会引起一场灾难。”

“拦住我?”马洛伊问道,“为什么?”

他们此刻坐在小巷一个装卸区的台阶上。

“我需要和你谈一谈。”普雷斯科特说。这个男人长着一头浓密的灰发,与之相称的浓密灰胡须将他的长脸一分为二,看上去就像一个作家该有的样子。

“你本可以给我打电话的。”马洛伊厉声道。

“不,我不能打。如果有人偷听到我们的通话,或者如果你告诉别人我还活着,我的整个计划就泡汤了。”

“好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普雷斯科特低下头,双手抱住,过了片刻才说:“在过去的18个月里,我一直在策划自己的死亡。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一个医生、一个救护车工作组、一个可以贿赂的丧葬承办人。我还在西班牙一处偏远的地方买了一座房子。”

“这么说,你就是警察看到的那个从现场快速走开的人。”

他点了点头。

“你当时手里拿的是什么?手提箱吗?”

“哦,是笔记本电脑。我需要写作,时刻离不开它。”

“救护车里的人是谁?”

“车里没人。只是装装样子而已。”

“墓地呢,在你的情节设计中,墓地里放的难道是个空骨灰盒?”

“是的。”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债务吗?还是有歹徒在追杀你?”

他笑了,“我身价5000万美元。我小说里会写到歹徒、间谍和政府特工,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不,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决定放弃雅各布·夏普系列小说的创作。”

“为什么?”

“因为现在是我尝试写些不同东西的时候了:回归我当初的诗歌和纯文学创作。”

马洛伊记得在讣告上看到过。

普雷斯科特解释道:“哦,你别误会。我不是认为纯文学作品比畅销小说高一等,一点也不。说这种话的人都是傻瓜。不过我当年尝试文学创作时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写了。雅各布·夏普系列小说教会了我怎么创作。我学会了如何考虑读者的需求,如何组织故事,如何清晰地表达。”

“间谍情报技术。”马洛伊说。

普雷斯科特笑了,“是的,间谍情报技术。我不年轻了。我决定了,一定要在老死之前完成自己的夙愿。”

“好吧,那你为什么要假装死亡呢?直接写你想写的东西不就得了?”

“首先,因为我是普雷斯科特,我现在写的诗随便拿到哪里都能出版。不,我希望我的作品被接受或被拒绝是因为作品本身。不过更重要的是,如果我停止夏普系列小说的创作,粉丝们将永远不会原谅我。看看夏洛克·福尔摩斯都发生了什么吧。”

马洛伊不解地摇了摇头。

“柯南·道尔‘杀死了福尔摩斯,这惹恼了无数粉丝。他被迫把他们所爱的主人公又救了回来。我也会有同样的遭遇。出版商也不会让我安生的。”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会引起各种各样的反应,但我从没想到过会有人质疑我的死。”

“因为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他伤感地笑了笑,“也许比起现实生活,我更擅长虚构情节。”他的长脸变得阴郁起来,“我知道我做错了,但是警官,拜托了,你能放我一马吗?”

“你这可是犯罪。”

“只是伪造了死亡证明。路易斯医生已经回到西班牙,不在管辖范围内了,你不会为此引渡他。简、亚伦和我实际上并没有签署任何文件。这事不涉及保险欺诈,因为我去年就退保了。简会付清应付的每一分遗产税……听着,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伤害或欺骗任何人。”

“但你的粉丝……”

“我非常爱他们,对他们永远心存感激。但现在是我传递接力棒的时候了。亚伦会让他们开心的。他是一个很好的作家……警官,我请求你帮帮我。拯救我还是毁掉我就全看你的了。”

“我这辈子还从未放弃过任何一个案子。”马洛伊把目光转向面前开裂的沥青路面。

普雷斯科特碰了碰他的胳膊,“求你了!”

大约一年后,吉米·马洛伊收到了一个从英国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一本诗集,作者的名字他从未听说过。

这本诗集在英国、意大利和西班牙等国都获了奖,书的封面上印有评论家的赞美之词。

马洛伊打开薄薄的诗集,看到第一首诗叫《漫步云端》,是诗人献给妻子的。

马洛伊读完后,微微一笑。他从警校毕业后就没有再读过诗,但他真心觉得这首诗写得相当不错。他喜欢诗中的表达:把在雪地上行走写成和你爱的人漫步云端。

他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约翰·普雷斯科特和妻子在佛蒙特州的雪地上度过最后时光的画面,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忧伤。

就在这时,拉尔夫·德利翁大步走进了办公室。马洛伊还没来得及把书收起来,德利翁就一把将书抢了过去。

“诗集?”德利翁惊呼一声,显然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打开诗集,读了几首后,又发出了赞叹,“不烂啊!”他把书翻回到扉页,脸上露出了笑容。

“怎么了?”马洛伊问道。

“好奇怪。不管这书是献给谁的,有你姓名的首字母呢。”

“不会吧。”

德利翁把打开到扉页的诗集递给马洛伊。

永远感谢J.M。

“但我知道那不可能是你。没人会感谢你的,伙计。就算真有人要谢你,那肯定也不会是永远的。”

德利翁把书扔在马洛伊的办公桌上,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掏出手机,给线人打电话。

马洛伊又读了几首诗,然后把诗集扔在身后满是灰尘的书架上。

他也拿起自己的手机,给法医室打电话,询问一些检测结果。在等待回复的时候,他陷入沉思,确实,普雷斯科特写的诗一点也不差。这个人的写作技巧确实不错。

但在内心深处,马洛伊不得不承认——如果让他来选择——不管怎样,他还是宁愿看雅各布·夏普系列小说。

(李红侠: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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