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近未来的子弹

2022-05-30 10:48任青
科幻立方 2022年3期
关键词:哑巴校长智慧

任青

>> 一

第二毛纺织厂,简称“二毛厂”,和我们农学院是几十年的友好邻居。自我记事起,透过窗户就能看见二毛厂的大烟囱,巍峨耸立,上有竖着的“温暖万家”四个大字。曾有传言说,农学院有位意外怀孕的女教师,在深夜背着婴儿爬到烟囱顶部,将孩子投入深不可测的灰渣火焰中。我就此事问过我爸,他表示从没听说过,他听说的是,那里边有半米长的大蜘蛛,要吃掉撒谎的孩子……

好吧。

言归正传。二毛厂被托管的那年,也是农学院拿下本科招生资格的那年,我从大学里毕业了。我没考上公务员,也没通过司法考试,就回到家乡,和大部分职工子弟一样,蹲在家里几个月,等待农学院给我安排工作。我爸在农学院当了几十年老师,教“动物科学”,其实就是畜牧养殖。在偌大一个生长麥子的平原上教人畜牧,本就是件魔幻的事,况且加上“科学”二字,就显得更加科幻了。

我当“家里蹲”后,专门负责下楼买菜。每天九点半左右,我睡饱了,便拎着我妈装菜的小车,拖拖拉拉地下楼去。学校和二毛厂,两个家属院毗邻而居,大院通过一个小铁门相通。二十年前,农学院的家属们总拖着娃娃,穿过小铁门,到二毛厂巨大的操场上活动;二十年后,光景颠倒了过来,当年的娃娃全长大了,抱着自己的孩子,从二毛厂钻过钢铁通道,来到农学院美丽的花园里闲逛。最近,我每天下楼买菜时,都能看见智慧美在小区锻炼。这项活动,她也坚持了近二十年。

智慧美外号“矮个儿”,是身高不到一米三的残疾人,胸很厚,脖子短,走起路来,脸像电脑屏幕一样往前伸着。她父亲教兽医,妈妈是二毛厂宣传队的美女。小的时候,我们当过同桌,关系一度非常好。当时她的个子不矮,干干净净,周六中午放学时,她妈妈总是来接她,每次都穿最时髦的女装,蹬着像广告女郎一样火红或雪白的高跟鞋,总是能在单位引领一季潮流。

今天,看到智慧美正在锻炼,我和她打了个招呼,她不认识我了,只是看着我笑。她的牙齿很白,头上的樱桃发夹颤了一颤,挺好看。她怎么会不认识我了呢?上次寒假回家过年时,她还喊了我的名字。洪洪,当时她笑着说,你们班放学啦!她笑完,就转过身继续费力地压腿,穿旧旅游鞋的脚很大,横担在石头座位上,腿却瘦骨嶙峋。我礼貌地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的脸,也不去看背上厚厚的一坨肉球,嘴上保持微笑。

“哎!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王克洪啊。”我说,“我都毕业了,你最近怎么样?”

她皱了皱眉头,茫然地看着我,什么都没说。

等了一个月,单位终于安排职工子弟就业。我爸做晚饭时,把尝菜的我从厨房拎出来,关掉排烟罩,告诉我,明天去保卫科上班。

“保卫科,我去那干吗?”我说,“我是正规大……”

“大什么大?”

“……学生。”

“你不是学法律的吗,就去保卫科。”我爸说,“你还想去哪?告诉你,今年是最后一批安排子弟,明年升成了本科院校,想当辅导员都得是研究生,还没编制。”

我点点头。

“做饭去。”他说,“炖鱼别放料酒,用白酒。”

>> 二

于是,我就来到保卫科这个重要部门上班了。就在这一阵,二毛厂彻底破产清算,被政府托管。托管之后,临时工众多的保安部门成为第一批裁撤对象。按照组织安排,农学院的保卫科要调人去工厂家属院看门,两个单位暂时共用一个保卫科。突然之间,学校的“保卫老师”成了最忙碌的人,要认真巡视两个大院,轮岗坐班。老师们之前也就捉捉小树林里接吻的学生,现在却开始为隔壁厂丢东西提心吊胆。据说托管办准备雇物业来看门,但因为没钱,暂时搁置下来。主任每周开四五个要钱的会,财政就是不松口。

和我同时下保卫科的,还有一名职工子弟——六甲。六甲的大名叫“刘甲子”,是甲子年出生,因为过胖,像身怀六甲,所以得了这么个诨名。六甲的爸爸是工会专职副主席,算半拉校领导。我看到领导子女也来到保卫科,心理平衡了许多。我俩因为是新人,不必参加巡逻,就每天在传达室里坐着,担任大爷的角色。在岗位上带领我们的,是个真正的大爷——陈校长。他多年前可是学院一把手,因为受贿二十万判了十三年,出狱后年老体衰,老伴出车祸死了,孩子不在身边,便成了空巢老人。学校怕他自杀,给了个看大门的工作。这老头长期当官,虽然人塌了,但余威尚在,人们见着他,还是习惯称其“陈校”。

这几天,壮年的保安都去二毛厂了,剩下我们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小。农学院有南门、北门和东门,陈校带着我和六甲,三人轮班,他盯南门,我俩就盯北门,反之亦然。东门不用盯,不走车,只走人。这职业还不错,除了冬天冷点不好受,平时基本就是优哉游哉,反正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事。

可悲哀的是,一出事,就让我赶上了。

那是一个雨天,阴云密布,降水时断时续,我正在北门值守,和六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就职业不公发表一通大论,认为市医院的子弟最幸运,毕业后照单全收,干行政、后勤,奖金吃平均数,每月都有好几千;一中二中运气次之,进校当老师;而我们最惨,在学校干可怜兮兮的保安,而且明年就不管了,倒霉的弟弟妹妹们,只能自寻出路。

“那二毛厂的子弟岂不是更惨。”我说,“单位都没了。”

“他们以前可有幸福的时候。”六甲说,“咱爹工资几十块的时候,人家一百多。”

正在聊天之时,有半截人头从窗户边飘过,然后侧过来,露出一对眼睛,往屋里看。我急忙站起来,推门出去。

果然是智慧美,只有她的身高才能形成这个效果。她正拎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桶上盖着一层报纸,报纸上印着踢球的英超队员,大标题叫“斯科尔斯揶揄特维斯”。

“伯伯好,”智慧美说,“我爸爸说,桶要给陈大校。”

“啊?伯伯?”

“哦,是矮个儿啊。”六甲也伸出头来。

我用力捅了他一下,说:“智慧美啊,我不是伯伯,我是王克洪,咱俩是同学。陈大校……是陈校吧,他不在这儿,在南门值守呢。”

智慧美茫然地看着我,抽了下鼻子,感觉快要哭出来了。她低下头,被雨淋湿的长头发落在宽宽的肩膀上,活像根断掉的拖把,又像个咒人的女巫。六甲在一旁笑了起来。

“哎,别哭,你怎么不打伞?”我说,“算啦,我和你一起走,找陈校长去。”

于是,我拜托六甲在北门守着,自己拿了伞,和智慧美一起往南门找陈校长。不用跑路,六甲非常高兴,以他这二百斤的体态,从学校北边走到南边,直接要了半条命。而且,伞也遮不住他啊。

我俩走着走着,雨突然大了起来,往来的学生很少,偶尔有不带伞的人抱头逃窜。智慧美一言不发,边走边东瞅西瞅,如果看到自行车,必然往车筐里看看,只要里边有报纸、广告或塑料袋,她立刻捡起来,塞进桶里。可是今天雨一浇,桶里就成了黏糊糊的一坨。由于她跑来跑去,伞很难遮到她,我便举着伞追她,两人很快都淋湿了,这使我心头火起。我怀疑她在耍我,这根本就是场神经病游戏。

“别乱跑了!”我大声呵斥,“过来!来伞底下!”

她在雨中站住,看看我,然后低下头,走回伞下,手里攥着最后一张广告,塞到桶里。我往桶内看了看,惨不忍睹,斯科尔斯也不用揶揄特维斯了,两人现在黏在一起,亲如一家。

我勒令她继续往前走,她在我旁边晃晃悠悠地走着,身高只能到我的胳膊肘。南门将近,她却走得越来越快,嘴里传来磨牙的声音,连秋天滂沱的雨声都没有盖住这个声音。这声音让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想起来小学时候,智慧美当班级音乐课代表,她说话声音是全班最好听的。她在合唱的时候领唱,升旗的时候领礼,运动会上播报班级来稿。可是,有一天中午,大家趴在教室里睡午觉时,她的口中突然发出巨大的磨牙声,就像一头驴在嘴里推磨,又像猫在抓挠黑板、钢笔帽在钢笔上摩擦……让人不寒而栗,瑟瑟发抖。老师喊她起来,却怎么都喊不醒。直到把校医叫来,让她闻了闻有强烈刺激味道的嗅盐,才慢慢苏醒过来。

好像就是从那以后,她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时,智慧美又在我身边停下脚步。

“你不舒服吗?”我大声说。

她不说话,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远处的南门传达室。

“有人。”她说。

“什么?”我努力朝那个方向看,树是绿的,地是黑的,保安室立在那里,在绵密的雨帘中,我什么都看不见。

“哑巴刚。”她说。

我又使劲看了看,突然,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倒在花池旁,上半身露在外边,下半身看不见,应该是藏进了绿化丛中。

“哑巴刚!”她重复道。

>> 三

哑巴刚是游荡在附近的拾荒者,每天都拿着一个口袋、一根木棍,木棍用来扒拉垃圾,口袋用来装塑料瓶和易拉罐。在我们读小学的时候,他便开始了拾荒生涯,据说直到前几年,还能看见他挨个教室讨要矿泉水瓶。这两年全民迎奥运,学校管得严了,他不能进去,便只好守在门口,向往来的学生伸手乞讨,口中发出诶、诶的声音。捡到瓶子后,他会先把盖子拧开,把里边残留的水或饮料喝掉,然后再两脚踩扁,塞进巨大的袋子。曾有学生捉弄他,尿了半瓶尿,放在垃圾箱旁。但哑巴刚精得很,他拧开盖子后,先是纳闷地盯着这啤酒一样的东西,随后倒了一点出来,闻了闻,最后笑了。他扭头看着这几个围在路边的学生,歪着嘴,扬起手中的木棒打招呼(或佯装打人),学生们也哈哈大笑起来。

正是这个哑巴刚,此时此刻,正仰面躺在地上,半截在花池里,半截在树丛外,腰枕着马路牙子上,像是断掉一样。他的身体已经被雨浇透了,我看着他灰白的面色,想去试试鼻息,又想起了法律常识,于是把手缩回来,拉着智慧美退到了十步之外。我先报了120,又给保卫科一队的梁队长打了电话,最后又报了警。这时,雨停了。两三分钟后,梁队和120前后脚赶到,120初步检查了一下,说已经死透了。

梁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去翻动哑巴刚的身体。我想拦着他,可又不敢讲。梁队把哑巴刚翻过来,脖子抬高,解开三层上衣,双手用力往下压,给他做起了心肺复苏。他力壮如牛,带着一股子狠劲,连续压了几十下,这时,我听见“嘎吧”一声闷响,然后梁队停了下来。

“坏了。”他说。

这时,110终于赶到,梁队赶快闪到一边去。民警检查了尸体,看了现场,问了问目击和抢救的情况,梁队主动坦白,自己给做了心肺复苏,可能把肋骨压断了。

警察点点头,伸手比画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做完笔录后,警察让我和梁队回去,随时等候询问。智慧美不能走,她什么事都讲不清楚,于是警察给他爸打电话,让他爸来领人。我打算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去找六甲要根煙压压惊。但在我走的时候,却看见智慧美还在门卫室旁站着,脸冲着墙,像在面壁思过。

我继续通过门卫室外墙,到另一个角度的时候,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嘴似乎在笑。我打了个小小的冷战。这时,梁队追了上来,拍拍我的肩膀。

“高才生,大学生。”他笑着说,“别回家了,我请你吃烧烤去。”

“可是,我……”我想编个借口拒绝,可这时,我因长期打游戏僵化变硬的脑子突然转动了一下——这可是我的顶头上司啊!

“好啊,好啊,梁队,我请您吧。”我急忙说。

“这是哪的话!自打你来了,我还没给你接风呢,王老师的公子,教放羊的王老师,哈哈哈……”

雨停了之后,天就变冷了。我跟着梁队,来到了腿力所及最远的烧烤店,他选了一个最偏僻的座位,拉着我坐下。两个人点了一锅涮肚,二十串羊肉,二十串筋头,又要了毛豆和拍黄瓜。点完单,他看了看小票,又抬头看看我。咂了咂嘴。

“你还有个伙计吧,”他说,“刘主席的儿子,叫他也过来。”

我答应了一声,掏出手机,低头给六甲发短信。

这时,梁队突然把头伸过来,半身的影子像乌云一样笼罩住我,低声对我说:

“高才生,我跟你说。这个案子,还得咱们破啊。”

“什、什么?”

“我说,咱们要破案哪。”

“不是有警察吗?”

梁队摇摇头。“不能依靠警察,他们对这一块儿,不了解。这个地带,有学校,有工厂,混在一起,情况复杂,还得咱们破。”

这时,凉菜和啤酒上来了。他接过瓶子,把酒启开,给自己倒满一杯,又给我倒上。

“我需要帮手啊。”他说,“我的几个弟兄,动手还可以,动脑子不行。这里只有你学历最高,又懂法律,又是尸体的发现者,你得帮我,也得帮你自己。”

我想说我其实不怎么懂法律,可把话又咽了下去。不能老栽面子。

“帮我自己,什么意思?”我问。

“你也不想一辈子干保卫科吧。再说了,过几年物业来了,保卫科撤销了怎么办?你不冒冒头,到时候上哪里去。”

我含糊了一句,点点头。

“就这样,行吧,爷们儿。”他说,“那尸体什么样,我仔细看过了,脑袋上有个小口,像毛衣针头那么粗。在左边,耳朵斜着往上,两厘米处,藏得挺隐蔽的。要能再看看现场就好了。”

“没事,我照相啦。”我说。我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点开照片,“这是你们来之前,我拍摄的死亡现场。”

他说:“你这手机不错啊,像素可以。”

“诺基亚E50,”我说,“刚出的,什么塞班岛的系统。”

“但你这拍摄手法不好。”他说,“尸体照得不清楚,真正的刑侦不是这样照相的。”

“哎?我手没抖啊。”我说,“给我看看。”

“等会儿,”他说,“照片怎么放大?”

我帮他把照片放大了一些,他费力地操作着上下左右,仔细看着哑巴刚的身体。

“奇怪了。”他说,“照片上有光。”

“什么光?”

“他的身上,有一层水波,你看。”

我把手机接过来。真的,哑巴刚的身体上,有一层波纹状的东西,就像手机拍摄电脑屏幕的那种效果——黑色带状的波纹密密层层、粗细不一、遍布身体。但是,别的地方就没有,照下来的花坛、植物,积水的马路,上面都没有波纹。

“奇怪了。”梁队说,“咱们用肉眼看的时候,没有吧。”

“没有!”我说,“绝对没有。”

“闹鬼了……”他低头嘀咕道。

“可能是手机有毛病。”我说。

“哎,我问你,你怎么发现哑巴刚尸体的?”

“智慧美先看见的。”

“智慧美?”

“哦,就是咱们院的‘矮个儿。她隔老远就看见了,她指着那个方向,喊‘哑巴刚!,喊了两次。”

“她眼睛那么好用?”

“我也纳闷呢。”我说,“我俩是老同学,从不知道她眼睛那么好使。不过,她以前也没这么傻就是了,现在变得越来越傻了,这次回来,她连我都不认识了。”

“她爸说过一回,”梁队说,“说她好像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这病吧,越是后来的东西、越是近的事,忘得越快,越是小时候的事,忘得越慢。”

“怪不得上次喊了我小名。”

“可是,你说,如果越早的事忘得越慢,那么她连你这小学同学都不记得,怎么还会记得哑巴刚呢?”

“这个……”我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你说,她是不是一直装病呢?”

“不知道。”我说,“梁队,我是学法律的,又不是学侦探的。”

“当时,你和矮个儿干什么去了?”

“去给陈校长送东西。”

“哦,陈爷,那是他的班?”

“嗯。”

“老东西,又脱岗漏岗。”梁队说,“送的什么东西?”

“不知道,她拎个桶,盖了很多报纸。”

梁队把身体靠到椅子背上,摸着胳膊肘,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这么多疑点。”他说,“带劲吧。”

“梁队,咱还是告诉警察吧。”

“不行,保卫科,就要有保卫科的作用。”他说,然后愉快地把杯斟满,仰头,痛饮下一大杯啤酒。

我叹口气。我以前听说过一些队长梁建伍的故事,怎么说呢,性格决定命运。他年轻时是想干出一番事业的,但做事不谨慎,热衷于捉拿处对象的学生,逮着之后,要烟,或者随便罚个七八块钱。有一次,被捉住的男生不给烟,还要罚款的‘收据,两个人动了手,梁建伍把对方鼻子打断。最后,学生被认定为袭击老师,开除,本来梁建伍也要开除,但是领导手下留情,处分之后留在了保卫科。从那以后,这人有了污点,职务再也提不起來了。由此看来,他的命不太好,或者说,命有点硬。这些年,他家横遭灾祸,大哥是跑运输的,车在路上碰撞起火,人没跑出去,烧成了炭灰;二哥是单位的司机,夏天车停在车库,开着冷风睡觉,一觉过去就再也没醒来。后来,梁建伍找了算命的。算命的说,你家和车相克,你看你家祖坟,被推平了建公路,让车天天轧,不祥不吉利,你最好一辈子别碰车。梁建伍急了,说你家祖坟才让车轧,当场一个大巴掌,把算命的打得耳鼻出血。最后,算命的撂下句狠话,说你不出五年,必然有杀身之祸、血光之灾!

从说这句话开始算,今年正好是第五年。

这个时候,我的诺基亚手机响了。是六甲,他找到了饭店的门口。梁队让我把他招呼进来,借着酒劲,说明了下午的杀人事件和他的打算,拉六甲也入伙。

六甲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我猜他心里想的是,有吃有喝就是好的。梁队又叫了两提啤酒,我们边喝边聊。

“明天,帮我个忙吧。”梁队说,“带我们去矮个儿家看看,找他爹问问。你不是认识他家嘛!”

“好是好……”我说,“其实也很多年没有来往了……”

“嗯。那个智兽医,”梁队说,“我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他吧,”我说,“长得有点像国产凌凌漆里的那个,达文西,那个发明家。”

“不对!”六甲笑着说,“像演员罗家英。”

“这俩是一个人!”梁队拍了下桌子,随后沉吟道,“发明家……知道了,来,喝。”

那天,我们喝了不少,肚子胀得难受,头晕晕乎乎的。梁队拍着桌子唱起歌来,似有壮志在胸中激荡。“六甲老弟,”他招呼道,“回去给你爹、我刘哥,带个好!”六甲满口答应着,辈分已全部乱套。从饭店出去之后,我们分头回家。我歪歪扭扭地走在深夜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昏黄的路灯照耀着雨后的街道,我看到积水的表面泛起照片中的怪异波纹,明明暗暗,居然映出了我自己,还有智慧美畸形的脸,水里海市蜃楼般演出被她忘记的故事。幼儿时候、长大成人、未来生活、将死时刻,这些她忘掉的事情都到哪儿去了?她的脑袋里,真的有一个遗忘的黑洞吗?“砰”的一声,我差点被一块砖头绊倒,扶着树抬起头来,却看见前方道路笔直,直通往无人的校区厂房,层叠的乌云在半空累积成奇观,山一样的恐惧感将我牢牢压制,我感觉自己被裹挟进了什么邪恶的秘密里,就像夙夜的噩梦,即使睁大眼睛也无法醒来。

>> 四

第二天,警察一直在学校附近转悠。我一上午都没有看见智慧美,她似乎没出来锻炼。一个警察来到北门保卫室,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看了我两眼,就走了。

中午,梁队值完二毛厂的班,到岗亭来找我和六甲。

“该行动了,你弟兄呢?”他问我。

“他去南门顶岗了,陈校长又没来。”

“陈爷怎么回事?”梁队说,“我哪天去看看他。对了,我打听到,哑巴刚是因为脑子烧焦死的。”

“脑、脑子烧焦?咋回事?”

“这就不知道了,得问凶手本人。这事儿怪吧?”梁队说,他不放心地扭头看了看左右,然后低声说,“我觉得智兽医的嫌疑不小。”

“为什么是他?”

“我问了几个早起锻炼的老头,他闺女,矮个儿,最近好像干上了捡破烂的活计。你想想,她一个残疾人,脑子还有点问题,怎么会去捡破烂呢?怎么会认识哑巴刚呢?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她爸早就和哑巴刚有什么冤仇,安排她以捡破烂的名义接近哑巴刚,混熟了之后,趁哑巴刚放下戒心,动手杀人。二是她自愿捡的破烂,在捡破烂时,认识了同行哑巴刚,因为哑巴刚捡破烂能力更强,所以他的存在极大地危害了矮个儿的事业,所以她爸一不做二不休,把哑巴刚杀了,反正死个拾荒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个……”我说,“智慧美和我一块儿時,确实在不停地捡报纸。”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他说,“听我的准没错。来吧,沿着咱昨天的思路,上兽医家去,值勤我找人替你。”

智慧美的家,在六号楼最里面那个单元,一楼还是二楼,我忘了,只好翻了一下门卫登记簿,是一楼。这时我终于想起来,智慧美残疾休学后,有个同学抱着猎奇的心态,趴在他家院子栏杆外朝里看,不巧看见了智慧美换衣服,她慢慢脱掉了上衣,露出半身畸形扭曲的骨骼,吓得男孩一屁股摔在地上。从那以后,智兽医便拿黑色的篷子把整个院子都罩了起来。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六号楼口。这栋楼紧邻着二毛厂围墙,最里面的楼门其实是半个单元,一侧是墙,只有另一侧有住户,偏僻而清净。我们进入楼道,光线不好,声控灯昏黄暗淡,门铃早就坏了。梁队啪啪敲着栅栏式的古老双层防盗门,过了半分钟,里边的木门开了。一个瘦高中年人呆滞的脸出现在生锈的栅栏里,还有一股子淡淡的怪味渗透出来。

梁队看着这个戴眼镜、有些秃顶的人,咧嘴笑了笑。

“智兽医,你好哇,我是老梁。保卫科有点事请教请教。”

“哦,公事……那就让你们科长过来。”

“我×,你是哪位领导啊!”梁队脸突然拉了下来,“快点,我们问完就走,死人了知道不?”

智兽医噘嘴看了一会儿,随后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把防盗门慢慢打开。梁队一把推开他,迈进屋里,我也跟着进去,一边抹汗,一边向智兽医赔礼道歉。

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面积尚可,墙上却布满裂缝。据说陈校长牵头盖这期楼房时,号称能抗地震八级,实际偷工减料了不少。梁队在屋里转了几圈,看了看客厅、卧室、阳台。我看到了智慧美的卧室,和一般女孩房间相似,有小熊、娃娃、粉色的帘子,但是也有点怪怪的地方,比如,贴了张数码宝贝“巴鲁兽”海报,绿色的矮矮的小怪物,旁边墙上写了个大字,“我”。

“哎,你闺女呢?”梁队问。

“锻炼去了。”兽医说。

“我今天没看见她锻炼。”我接过话。

“那就是捡东西去了。”

“捡东西?捡破烂吗?”梁队问。

“要不然干什么?残疾人给安排工作吗?”

“别急,智老师,我再请教几句。”梁队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昨天,你让矮……让你闺女给陈校长送了什么?”

“肉。”

“啥肉?”

“羊肝,羊肚。我打算做卖羊汤的生意,酱了一些熟食,送给他尝尝。”

“他尝完怎么说?”

智兽医抬头直视梁队。“什么也没说,他没和我联系。”

“你为啥给他送肉。”

“当年他安排了我们夫妻俩的工作,我始终感激他。”

“义气。”梁队挑出大拇指,“对了,你爱人有消息吗?”

“没有。跑了这么多年,就没来过信儿。”

“哎,我说,老智,刚才我看见,厨房菜刀上咋还有鲜血呢?”

“切肉了,做菜练手。”

嗯,哼哼哼哼哼哼。梁队嘴里发出怪笑声,用手拍拍脑门。

“智老师,关门的那屋是干什么的呀?”

“书房。”

“怎么关着门?”

“没有太阳。”

“我问里边放了什么东西。”

“货。”

“啥货?”

“跟你更没关系。”我感觉这个男人快要发怒了。

梁队站起来,来回踱了两圈。

“你还是交代了吧,”他说,“犯罪的事。”

“我没杀人。”

“怪了,我还没有问你,你怎么就知道是杀人的事?”

智兽医的脸突然变得通红。“你电视看多了吧!”他说,“这事儿全校还有谁不知道吗?”

“你女儿怎么认识哑巴刚的。”

“一起捡过破烂。”

“放屁,一个残疾人,捡个屁的破烂,捡……”

梁队话没说完,门突然打开了。是智慧美,她双手费力地拎着一小袋空瓶破罐,走进了屋子。看见我们几个,愣了一下。

梁队尴尬地把后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走吧,阿Sir。”我说。

“等会儿,”梁队长说,“把门开开,书房门,开开。”

智兽医直勾勾地瞪着他。“快点!”梁队喊道。兽医转过身,直接把门拧开了。

屋里竟然有四个冰柜,分两侧摆开,就像开了个隐秘的冷饮批发部。梁队跳将起来,一下冲进去。

“快,把冰柜打开!”

“没上锁,自己打!”

梁队掀开第一个冰柜,又扣上,然后掀开第二个、第三个……

“全是为羊汤馆备的货。”智兽医说。

“这个……”梁队慢慢转过身,笑着对我说,“克洪啊,里边没有人,全是肉。”

“知、知道了……”我说,“快走吧。”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六甲。为掩饰当时的尴尬,我急忙接通,大声说:“喂!”

“快过来!”他在电话里吼道,“学校这边,又死人了!”

>> 五

六甲是个好保安,虽然全身都在打战,可仍然看护住了现场,等我们到了,他才报警。

“好样的,小子!”梁队夸赞他一句,赶紧上去检查尸体。死者是个流浪汉,胡子拉碴,看不出年龄,脑浆和血液从七窍流出来,脑壳完好,只有耳朵附近有个极小的小洞。我趁警察没来,举起手机,照了张相。

“怎么样,有波纹吗?”梁队问。

我仔细看了看,“没有。”

梁队刚想继续翻动尸体,警车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便灰溜溜地退下来,拉着我们拐到家属楼侧面,藏到一边。

“过来。”梁队招呼我们,“你们看,这是什么?”

他把手掌摊开,手心里是两粒小小的灰色物質,差不多黄豆那么大,四周长满了毛刺。我把脑袋低下,眼镜摘掉,使劲看了一会儿,毛刺尖端似乎还在转动,像一个个小轮子。

“这是啥东西?”

“我在尸体领子上摘的,最开始以为是虱子、虫卵,但又看了看,不是。”梁队说,“仔细吧?这叫素质。给我学历,我也能当刑警。”

那豆粒挣扎了一下,从梁队手掌心立了起来,另一个粘在它身上,慢慢旋转。

“这怪物,弟兄,先放好!”梁队对六甲说,“揣到你的口袋里,最好有什么铁盒子,名片夹也行。”

六甲抖着手把米粒接过来,然后打开随身的小包。“啪”的一声,一个硬烟盒掉在地上,口开了,七八个黄豆一样的东西滚出来,叽里咕噜粘在一起,像小蛇一样向前滚动,顺着下水道口逃掉了。

我和梁队愣在那里。这时,六甲叫了一声苦,转身就跑。

“你娘咧!”梁队大喊,“别走!”

这个“走”字用得很精准,虽然六甲出其不意、起步占了先机,但是二百斤的胖子还能“走”到哪儿去。没用上一分钟,梁队就把他摁在了墙上。

之后,我呼哧呼哧地跟过去。大学生体格是不行,真不如中年的练家子。梁队正在扇六甲耳光,两耳光下去,脸都红了。

“怎么杀的人,啊?”梁队把胡子拉碴的脸贴在六甲鼻子上,“说呀,说!”

“不、不是我杀的!”

“放屁!”梁队抬手又要扇。

“等会儿!你想想,你想想……”六甲说,“杀第一个人时,我正在北门站岗,我要是跑到南门,再跑回来,不得累死我。”

“那今天呢?你最先看见了尸体。”

“不是,是环卫工看见的,然后招呼的我。”

“那你怎么会有这些,啊,小球球。”

“我……我收集这个。”六甲说,“你们来之前捡的。”

“你捡这玩意儿干啥?”梁队加紧了提脖子的力道,“跟我说清楚,不然,就跟警察去说。”

“别、别,”六甲说,“我这些,都是给陈校长捡的。”

“陈校?”梁队放松了抓他的手。

“对。哑巴刚死时,陈校长正在南门执勤,他去上厕所回来,看见哑巴刚躺在花丛里。他就去尸体那儿看了看,捡到了这个。”

“你说,他死的时候,就有了这东西?”

“是啊,陈爷捡了很多。那天晚上,就是我们吃完烧烤以后,陈校长突然来敲我家门。他说,厕所水箱坏了,要我去看看。我到他家后,他就给我看了这些东西,他那儿有这么一小坨米粒,扣在玻璃罐子里,一会儿挤在一起,一会儿分开,有时就变形。”

“他为什么要给你看?”

“你等我说啊。”六甲说,“他告诉我,记住这玩意儿长啥样了没,再看见了,特别是,死人的时候看见了,就捡起来,全给我。”

“你小子胆挺大啊,敢动尸体。”

“不是,这几个珠在旁边滚,我用帽子扣住的。”

“你说!陈校为啥不亲自来捡?他这两天怎么不上班?”

“他老眼昏花,能找到吗?”六甲说,“这两天,他正忙着研究呢。”

“大概他怕让珠子害死吧。”我说,“骗你当替死鬼。”

梁队想了想,笑了。“六甲,我问你,你咋这么听陈校长的话?”

“我们全家都怕他。”六甲说,“他攥着我爸的把柄,十几年前,他进去的时候,没有把我爸的事儿供出来。他是我家的救命恩人。”

“那你现在报恩吧。”梁队说,“带路,去陈校长家。”

六甲点点头,汗如雨下。

>> 六

六甲和陈校长住同一栋楼,二号楼,也称领导楼,建面都是四室两厅。到了陈校长家门口,梁队拿出机动部队架势,指指门,让我躲在侧面,六甲叫门,自己在他身后找掩护。

“那我该说点什么?”六甲问。

“Go Go Go.Fireinthehole.”(卧倒!有危险!)我说。

“我的亲娘,游戏玩多了?”六甲哭丧着脸,“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梁队,你相信我,别管陈校干了什么,都和我没关系,我是个被利用的工具。”

“说个屁!”梁队说,“直接给我敲门。”

砰、砰、砰。门刚响三声,老陈就把门打开了。

“陈爷。”六甲说。

梁队又来这招,一把把六甲推进去,差点把老头撞倒。我也赶快蹿进去,把门带上。

“你们干什么!小梁!”陈校长把眼睛摘下来,“抢劫吗?”

梁队嘿嘿一笑,说,“老领导,我不跟你多寒暄了。你要不是明白人,也干不了校长啊,所以我就直说,你也直听。上次你怎么进监狱我管不着,我就想知道,这次是咋回事。”

“哦,又死人了?”陈校长问。

“是呀。你怎么知道。”梁队说。

老陈吭哧了一声,目光焦躁地看着他,鬓角的肉连带白头发,一耸一耸。这次,我觉得着实捅在了马蜂窝上。

“你跟我来吧。”陈校长说。

梁队跟陈校长走进去,我和六甲也跟了过去。我们穿过客厅和餐厅,来到最里面的卧室。陈校长把门打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从电脑上把头抬起来,茫然地看着我们。

“这是我儿子,”陈校长指着中年人说,“省工程大学的老师,研究自动化。”

“这个……”梁队露出诧异的表情,“第一次见,失敬、失敬。”

男人木讷地笑了一下,然后看着他爹,似在求助。我想,这爷俩长得还真像,但处事模式似乎不太一样。

“又死了一个人,”陈校长说,“告诉他们吧。”

儿子点点头,然后就转过脑袋看着梁队。

“小梁,你问吧,就这一次机会。”陈校长说,“过了今天,就当没这码事,井水不犯河水。”

“哦,好!”梁队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专家,我问你,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伸出手掌,展示出仅剩的一个米粒,那小东西在手里扭结着,像被咬掉脑袋的虫子。

“哈,这里有更多。”老陈的儿子忽然高兴起来,他扯下桌子上的一块黑布,露出一盏倒扣的玻璃罩,罩内一小撮灰色的米粒突然蠕动起来,绕着玻璃外壳来回拧巴。

“都是我从哑巴刚尸体边捡的,”一旁的陈校长说,“回来后,自动粘在了一起。”

“恶心。”梁队说。“你研究出来了吗,这是啥东西?”

“我觉得,”老陈的儿子说,“这应该是,一种动态的机器集群,拥有自组织的能力。”

“听不懂。是小机器人吗?”

“不,它作为流动的整体来说,才是一台机器。独立的个体只是重复性的零件,或者说多功能的神经元,就像蚁穴中的工蚁、蜂巢里的蜜蜂。比如我们捉到的这一小股,没什么用处,只是剥离下来的东西。”

“那,杀人的就是这机器喽?”

专家抬头看着他。“我觉得是。”

“有人在控制它們吗?”

“这不好说。”专家说,“需要……嗯,需要别的证据。”

“等等。”我掏出手机,“您看,这是我拍的照片。第一张照片上,尸体表面有电脑屏幕似的波纹,第二具尸体就没有。”

“波纹?”专家说,“给我。”

我把手机递过去,他拿着仔细观看。

“什么情况下照的?”

“发现哑巴刚尸体后,我就拍了下来。第二张是今天的尸体。”

专家抬头,闭上眼睛想了片刻,然后一擂桌子,把大伙儿吓了一跳。

“这样!”他说,“我知道了,哑巴刚死后,身上应该布满了小机器,它们就像一种隐身衣,配合光线变化不断刷新外观和色彩,让人看不到它们。你手机拍摄的频率是每秒30帧,而它们自动刷新的频率和你手机频率不同,所以拍出来,有水纹的效果。但你肉眼看不见。就像手机拍摄电脑屏幕,也有这样的纹路。”

“那你桌上这坨东西,怎么不会隐身呢?”

专家回头看了看桌子。

“因为没人指挥它们了。”他说,“它们掉队了。”

“它们……为什么覆盖在哑巴刚身上?”梁队问。

“还没来得及逃走吧。”专家说,“如此规模的集群,单一个体又没有智慧,在突发环境下组织撤退并非易事……嗯,曾经并非易事。”

“曾经?”

“给第二具尸体拍照时,是不是已经没有波纹了?”

“对。”

“我的另一个判断——”专家说,“这是进化的机器人集群。它的智能应该源于重复劳动中的进化、进化过程中的突变。”

“扯呢?这玩意儿会进化?”

“在理论上可行。”他说,“我不知道谁创造了它,但进化肯定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不过,随着更高层级突变的发生,进化过程会逐渐加快,直到快到无法想象。”

“我玩了好几年电脑。”梁队说,“从来没进化过啊。”

“咱们的电脑不可能涌现突变,因为它处理的都是设定好的程序,它只是执行者。”专家说,“突变需要两个前提,一是自组织的权限,二是可编程物质的存在。举个简单的例子,你设置一个‘捡东西的目标,让一群可编程物质自己完成,当它们不断尝试拿起东西的时候,这个集群有可能会慢慢长出手来。随着时间流转、任务增多,就不断有新的突变发生,自组织的复杂程度也会提高,于是新的行为就诞生了。”

“好了,好了。”梁队郁闷地说,“别科普了,最关键的问题——现在、当下、最近,有没有人在控制它?”

“这个,真不知道。”专家说,“它的核心可能历史悠久。我假设这些失落的组件有神经元的功能,从它们连接点的信号状态还原了一部分记忆,或者说,还原出一点类似集群‘大事记的东西。”

“你很厉害啊!”梁队说。

“它们记载的事件很遥远,让我困惑不已。其实,我只读出了一个片段,记录的是近两千年前的事。记载了从‘物形阳平关之战到‘形思逍遥津之战的名称。我想,可能我的方法错误了吧。”

“这我知道。”六甲说,“我对历史拿手。阳平关之战,曹操攻张鲁不克,夜半突然有麋鹿从山上冲下袭营,敌营大乱,一举定胜负。逍遥津之战,张辽守合肥,率八百死士冲进孙权十万军阵,大破东吴。”

“那这么说,”专家说,“如果麋鹿是‘物形,不怕死的八百破十万就是……‘形思。”

六甲摊摊手,说:“这我就不懂了。”

专家想了想,问:“这两场战役,间隔多长时间。”

“不到一个月,”六甲说,“都是公元215年,一场在七月,一场在八月。”

“好……”专家闭上眼睛,又想了一会儿,然后睁开。

“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一次突变。”他说,“这‘大事记记载的就是突变的节点,当时,集群产生了新的功能——从物理形变发展到影响人的大脑。从‘物形到‘形思。”

“你说这个,还能控制大脑?”梁队迫近一步问。

“我猜,可能只是影响决断的倾向。”专家说,“大脑有种神经递质多巴胺,负责奖励机制,可以制造欣悦感。比如,假设,只是假设……机器人集群从人类或牲畜身上盗取了某种羟化酶基因,这一基因能够刺激人脑分泌多巴胺,然后它寄生在大脑里,找到特定的区域,制造出大量多巴胺,将本应恐惧的情绪和愉悦、吸引、期待联结起来……那人们面对恐惧的时候,也会欣快地铤而走险。其实,有些寄生虫就是这样运作的,你可以检查不怕猫的老鼠,或者飙车死亡的青年,有相当比例都被弓形虫之类感染了。”

六甲突然一下按住自己的脑袋。

“教授,大师!”他恐惧地说,“咱们会不会也被机器寄生过。”

“我不是教授,是讲师。”老陈儿子说,“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我们三个互相看看,一时沉默不语。

“问完了吗?”老陈说。

“还有一个问题。”梁队说,“陈校,我问你,桶里有什么?”

“什么桶?”陈校长问。

“矮个儿要交给你的。”

“肉。”

“好吧。”梁队说,“老校长,你觉得我是不是一个粗人?”

“不是啊,小梁,你挺好的。”

“那好,那我就告诉你。那桶里绝对不是肉,而且,你以前肯定见过这群东西。”

“哪个以前?”

“当然是哑巴刚丧命以前。你虽然知识渊博,但老眼昏花,见到尸体后,你能立刻判断出这东西有用,马上大量进行收集吗?不可能。这是第一点。第二点,你肯定知道还要死人。因为在全校职工里,保卫科的人来到死亡现场的概率最大,所以你专门找到欠人情的六甲,让他替你收集这玩意儿。”

这次是陈校长父子面面相觑。专家从椅子上站起来,退到墙角,看着他的父亲。

“陈校长,我是粗人,但不是傻子。”梁隊说。

陈校长点点头,叹了口气。“我也只是猜测啊,”他说,“我猜机器还会动手。”

“你以前,在哪里见过机器?”

“那个桶。”陈校长转了一个话题,“桶里应该是濒死的鹦鹉,我想交给智兽医,让他帮我治好。”

“哈,你的意思不会是——让智兽医给打一针,就把死去的玩意儿给弄活吧?”

“当然不是。”陈校长摇摇头,“你能猜到我的意思。”

梁队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好吧,谢谢你,陈校长。”他站起来,“克洪、六甲,咱们走,搬救兵去!”

“走好。”陈校长说,“我不会承认你来过我家的。”

“无所谓了。”梁队说,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去——

“陈爷,鹦鹉最后治好了吗?”

“不知道。”陈校长说,“她女儿一直没还给我呀。”

>> 七

过了一会儿,梁队喊来了保卫科的两个弟兄,一个是转业军人老牟,一个是练过几年武术的小曹。为了押人方便,他借了小曹那辆长相圆润的“毕加索”轿车,一直开到六号楼下。

“我、我和克洪还进楼吗?”六甲问。

“一块儿上去,”梁队说,“经经场子,见见世面。”

“可咱手上还是没有证据,”老牟说,“只有陈校长一面之词。”

“那就想办法,让他自己招。”梁队咬牙切齿。

“杀人的事,怎么可能自己招?”

“你们两个高才生,想一想。”

……话虽是这么说,可谁也不是神探啊。车里挤了这么多人,这会儿变得挺热的,六甲不停地擦拭脸上的汗水。

“咚咚。”

“什么声音?”大家回过头。

“咚咚。”

“是后备箱。”小曹说,“有个小孩在敲。”

我离门近,便下车去驱赶小孩,梁队也跟了上来。可是,哪有什么小孩,是智慧美站在车后边。她右手拿着一个大袋子,袋口插着一支木棍,木棍尖上露出两根生锈的钉子,一如缩小版的哑巴刚。

“你怎么了,小美?”

她没说话,伸出左手,手里拿着一盘磁带。

“爸爸。”她说。

我把磁带接过来,是盘录音带,校门口音像店有卖的,白带一块五一盘。这盘应该是用过的,上面用黑笔潦潦草草地写着“保卫科”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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