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衰老和平共处

2022-05-30 10:48三三
家庭百事通 2022年4期
关键词:老太老头子女

三三

家有患阿尔茨海默病(又称老年痴呆,以下称老年痴呆)的公公,年过八旬。

公婆育有四个子女,三四年前老两口还种得了菜,喂得了猪。众多子女逢年过节,必定回家连吃带拿。老两口一天天地喂肥了猪,年前喊来杀猪匠,卸下四个猪腿,往两儿两女家一送,老屋里只剩下猪头、下水,两人不免说说泛酸的话。也就是嘴上说说,不当回事,来年继续这么做。老两口常年供应四个小家庭的鸡蛋、包子、猪肉、蔬菜……我和先生常推辞不要,也有吃惯了的儿女得寸进尺,还要点单:乡下种的米健康,乡下的豆腐皮正宗,乡下的大锅锅巴好吃……只要他们提一句,老两口就搜罗,送或者带去城里。

从我和先生结婚,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二十来年了。期间有的小家庭分分合合,不论是媳妇换了,还是女婿换了,老两口支援的热情不减。

变化从老头发病开始。那年老头80岁,老太73岁。老头老年痴呆有了苗头,也不能再干活了,他俩于是搬到整村搬迁的新居,和我们一起生活。所谓一起生活,我们只是周五赶回家,帮他们洗洗澡,打扫打扫卫生,陪他们聊天,平时我们在城里忙于工作。先生是公婆四个子女中排行最小的,却承担起长子的责任。他要不撑头,就没人提这事,好像他们的父母永远不會老。

我想彼时的先生,也不太清楚陪伴一个老年痴呆患者深度变老的种种艰难,只单纯地想回报养育之恩。“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他跟我谈到两老安置时,动情地说过这话。我呢,还算认得几个字,也有父母,先生有此孝心,我自然无二话。

老头发病,最初症状是他一门心思往外跑。院门稍不留神忘记锁了,他就出去,不是扛个大锹去挖钱,就是要和什么人算账,又或者要找他以前的领导给两个女儿解决工作……老头的怪异行为传到其他子女那里,都当笑话,大家笑过就算了。哪家办喜事,请老头老太吃酒,大家趁着闲工夫,还会就钱啊账啊工作啊和老头扯上几句,逗乐,谁也没把他当病人。这个时候的老头,能吃能喝,饭量惊人,身体的各项指标比正值壮年、持续锻炼的先生还好。

老头混沌状态念念不忘这一切,有他早年的生活背景。年轻时,他是钢铁厂会计,为单位管钱。在家里,他的工资他管,老太种菜卖菜,管娘家那头人情往来。这两人时髦呢,几十年前,夫妻就是AA制。正因为这种模式,他俩一辈子虽然挣得不少,但聚不起来,每遇家庭大事,人穷志短。这几年,老头得了病,被游走乡村的江湖骗子骗了几回钱,每次都上千元。老太哭骂过之后,直接把他的工资卡没收。他重男轻女的思想顽固,越老越甚。记得有一年中秋节,众子女一起回家吃团圆饭,他把老太精心做的平时不易吃到的好菜一个个挪到孙子面前,当着大家庭所有人无视我不到十岁的女儿。那个时候,他是清醒的,也是强势的。

除了孙子,钱是老头最惦记的。他在工作岗位跟钱打了几十年交道,账一分不差,他引以为豪。患病后,他还要到处找人算账,对过去的荣光念念不忘。他还有个心结:因重男轻女,两个儿子书读得略多些,都有体面的工作;两个女儿早早退学帮衬家务,都是一般企业工人。儿子女儿的生活差距他看得清楚。到老了,他心里纠结,要找他的领导给两个女儿安排好点的工作,于是天天想着往外奔。他激动起来,老太也劝不了、拖不住,就电话调兵,找那个从不找借口的小儿子。

先生急急开半小时车赶回去,按老头的思维做他的思想工作:“你在单位时领导就六十多岁了,你退休二十多年,领导也八九十岁了,人在不在世都没个准。他家在哪里你又不知道,就你这样,出门倒个垃圾都不认识回家,还能找到你的领导吗?”不知是不是听懂了这个理,老头的情绪逐渐平复。但平复也只是暂时,一瞅见机会,他还是要出去,几次走出小区,走到邻村,走到通往城里的大路上。路上好心人报警,警车都送他好几回了,他还是天天想出去。他一走丢,腿脚不好的老太就开着三轮车满世界找,找急了,祖宗八代地骂,咒他早死,话语里下的刀子,不是一般的恨。

这个时候,发生了三件事。一件,我的老乡玲姐突然要去上海做手术。问原因,一直与她生活的患老年痴呆的母亲被弟弟接回家尽孝心。她家的门把手从里面拧不开,弟弟家的从里面拧得开,就是这个失误,老人走失了,两年来生死未卜。玲姐心焦郁结,身体于是出了问题。第二件,老太弟弟的亲家老熊,患有轻微的老年痴呆,平时还能捡矿泉水瓶子卖废品呢,一朝发病,走失了。几天后,长江里寻到尸体,已经漂到邻市。牵涉到岸线管辖区域等问题,若不是儿子当警察,连遗体都运不回。第三件,我认识的一个中学校长,他母亲也患这个病症,监控拍到他母亲在城区行走的轨迹,追到乡下线索就断了,最终在郊区的河坎找到了遗体。这三件,有的是我讲给老太听的,有的是老太的弟弟说给她听的。她渐渐接受老头是病人这一现实,不再跟着其他子女把老头当无事胡闹。

老头病情严重时,每天晚上,我和先生都要在下班后从城里赶回乡下。院门锁着,老头就爬栅栏,要往外面跳。老太吓得赶紧把栅栏边能垫脚的水缸、坛子挪开,免得他真爬出去。其时老头81岁,那不顾一切的样子极度亢奋,生猛又吓人。

我看过老年痴呆患者家属的网上交流帖。做女儿的说,妈妈一顿饭要喂40分钟,她快被折磨疯了。做儿子的说,父亲一天到晚往外跑,总说家里有人要杀他,家无宁日。当时我还庆幸,我们家老头更糟糕的状况都没出现,目前这些烦恼还能接受。

其实对老年痴呆患者,发生这样的事只是时间问题。

从爬墙出去,到用剪刀剪衣服,大概过了大半年。什么都剪,他把自己的袜子剪了当手套,裤腿剪去半条说不要了,还专门剪他儿子穿出去见人的衣服。每周回家,先生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帮老头洗澡。老头已经不晓得脱和穿,更不晓得洗,木头样站着,让先生给从头洗到脚。随后先生自己的衣服也换下,洗过之后晾晒在一楼走廊衣架上。不晓得老头何时动手的,反正先生穿到单位,开过会了,才被下属提醒。衣服一旦被剪破,我就拿到街头请人织补,老太听说补一个洞要花50元钱,盯着老头又是一通骂。老头被骂得笑眯眯的,绝大多数情况下,他已经不知道愤怒。

从剪衣服,到大小便失禁,大概又过了一年多。衰老就是如此不堪。他爬院墙的那会儿,老太骂他,他还能扬起手,作势要打她,跟年轻时候一样权威、暴躁、凶悍。等到他大小便失禁,也就是83岁那年,他已经打不动了,手扬都扬不起。

他不在卫生间里小便,看到哪儿有垃圾桶就在哪儿尿。起初,谁也没有发现,就觉得家里味道不对。我倒垃圾桶,发现底层有黄褐色液体,以为我们上班时有庄邻来家里玩,抽烟的人扔的烟蒂与茶水浸泡的结果。还是老太抓了现场。房间的、客厅的、厨房的,哪儿哪儿的垃圾桶都被老头尿过。他后来又去院子里尿,不管外面有没有行人路过,不管我这个儿媳妇会不会从屋里出来,他想尿就尿,自由畅意。

从走廊到院门的地上,常常有一片黄色的斑渍,有很浓的尿骚味,那就是老头方便过了。每每此时,先生一声不吭,赶紧拿着水枪去冲刷干净。老头老年痴呆症状越加重,活得越肆意。大便高兴就在马桶拉,不高兴就在车库拉,偶尔兴起还跑到院内菜地拉。老太舍不得他一天到晚被关在家里,有时带他到邻家放风,一眨眼,他还能跑到两家夹巷里面去拉。每每这样的事情发生,弄得到处都是屎,裤子里里外外几层全换,鞋子也要换。近八十岁的老太,忙得喘不上气,就诅咒他早点死,说他不死自己都要给他磨死了。之前的种种不舍、怜悯、情意散得一干二净,他就是她现世最大的仇人。

老头的牙齿不行了。以往饭一碗肉一碗,不费事,现在刚吃两口就塞牙,用筷头使劲掏。先生给他拿牙签,他抓在手上,还是用筷头掏。吃过的鱼刺、啃过的骨头,一不留神,他就放会回菜盘里。这样的餐桌,是我们家的常态,是天伦之乐吗?肯定不是,却无法避免。

置办这处给他们养老的新居,购房的钱我们出,装修不仅需要我们出钱,还需要我们出力。老太太不心疼我,我可以理解,但她也不心疼最小的儿子。她一直认为我的工作快活,坐着敲敲字,她的女儿们才辛苦,站车床跟前一搬几十斤重的东西。这几年,先生忙碌,老太看着家里很多事都是我这个儿媳妇操心做主,才略微收敛一点对我的粗声大气。我依然不和她计较。内耗最伤人,我有力气在外多扑腾一点,够她大方的。

某个周六,我和先生出差,午后一点多钟才回家。一开门,眼前的家我几乎不认识了,一屋子人挤在一处。走廊的脚垫上铺排了几坨鸡肠子,老头用木棍挑着玩。小区绿化好,蚊虫多,我就在网上买了个粘贴式帘子,现在直接被撕豁了一块,新家眨眼成破屋。大人孩子都在打麻将、聊天,哗哗的麻将声伴着欢声笑语。这是要把我家变成另一个可以肆意妄为的老屋了。

我不能忍受自己精心装扮的家成为别人的作场,也不能忍受别人影响我的生活,更不能忍受我们自觉承担起照料老人的任务,其他子女理所当然,甚至断不了奶。就那次,我郑重告知众人:聚会可以去饭店,想老头老太了可以接回家尽孝,烦了再送来——至今没人接回去过。

从83岁到84岁,老头还有变化,饭量小了。吃没吃记不得,吃多吃少不知道。有时我给他盛半碗,他都着急,嫌多了。有时候,周五晚上我们回家,他们早已吃过,我到厨房弄吃的,弄好了,端上桌,老头又不声不响坐下,继续吃。

我们在外面吃饭,碰上适合他俩的好吃的,我都想法带点回去,哪怕自己不吃。一次我带回家一只卤猪蹄,想着老头老太一人一半,当顿饭了。回家拿给老太,卤猪蹄还是热的。老太舍不得吃,整个塞给老头。他坐在走廊里晒太阳,一个人细细啃完了,留下一地小骨节,白花花、干干净净堆着。我拍了张照片,传给先生,配了文字:“老头威武。”

老头比孩子还调皮,有时鸡蛋大的饭团都说吃不下去,有时吃了一顿又一顿。老太说他已不知饥和饱。何止不知饥和饱,还不知冷和热,不知醒和眠。去年冬天多冷,老头睡觉有新花样,不盖被子,竟然不感冒。

老头的工资,老太没收,我们从不过问。新房的一切开销我们来,水、电、电视、电话……他们的钱主要用于买保健品、药品。

老头分不清白天黑夜了,有时候白天睡,夜里不睡,一个人坐在客厅。他不会开新居的防盗门,不然估计要坐到外面了。半夜三更,他借著月光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话:“你怎么起这么早的?到哪里去啊?你认得我呢?帽子要借给我用啊?”睡得迷迷糊糊的老太被吓得一愣一愣的。

自从老头痴呆状况日益严重,强势惯了的老太便有些萎靡了,每到周五就盼我们回去,让先生帮老头洗澡,喊我给她擦背,一起把家里卫生搞搞。老头吃饭,一半在嘴里,一半掉地上,脚一踩粘一片,餐桌下总是黑乎乎的。难闻的尿味常年不散,我受不了也得闻。一周大扫除一次,家里才像是人住的。这也许就是小家庭不要老年人居住的原因吧?

又过了一年,老头84了。这一年我们家新添了小生命,老头更见老了,明显嗜睡、寡言。在新生命无邪的笑声中,老头的牙豁了。先生给他们房间拖地,从床底下带出半颗牙,问是不是老头的,他坚决否认。让他张开嘴瞧瞧,果然又少了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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