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郁 崔畅
莫莫在沈阳 和宠记店内。图/受访者提供
打开单元门不过两三秒,常斐听到了黄油的几声尖叫。这只5岁的小泰迪生性活泼,原本声音就很高亢。但9月下旬的那个深夜,仿佛要刺破楼道空气的声音,与往日格外不同。
从单元门飞快地跑向几米外的家门,她瞧见黄油肚子朝上滚了几下,腿有点打颤。邻居的哈士奇还在一旁大声吠喊。直到看到地上的两滴血印、小狗的躲闪、邻居的一脸歉然,她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实在抱歉,我们牵了绳的,不知它今天怎么就扑上去了。”邻居小心地解释。
已是晚上10点多,常斐无心和邻居交涉,毕竟自己也有责任——再过两天就要搬进装修完的家,她用推车运了些日用品过去,想着能给搬家时省点力。儿子说要帮忙,顺便带着黄油一起过来看看。一路都用绳子牵得好好的,就是开单元门时大意了,黄油“噌”地窜了出去,没想到正好碰上夜里出来遛大型犬的邻居,也没想到这只和黄油一起玩过的哈士奇忽然发飙。
等母子俩简单给黄油处理了一下伤口,再回到住处,已经接近夜里11点。丈夫毕川刚刚下班,两人因为装修和工作都有些疲劳,想着第二天上午再带小狗去医院看看。“黄油生命力可顽强了,应该问题不大。”
没承想,第二天上午的检查显示,黄油身上断了三根肋骨,肾、肝、胰腺各项指标严重超标,已经处于病危状态。“原来昨晚咬的两道伤口很深,里头有内出血。”常斐傻了:自己怎么这么无知,这么抱侥幸心理?
医生将黄油放在高压氧舱里,打算先输液观察几天,再看能否手术。带着几分忐忑,常斐先回了家。不到一个小时就接到了院长的电话。“小黄油走了,没办法。”
正午的阳光下,还在应付几拨装修工的常斐,感到一阵眩晕。“天,我对不起狗狗,也对不起孩子……”
五年前,一家人无意中赶上了商场的一次宠物市集。之前夫妻俩从没有养宠物的计划,那天常斐却有点心动。两只棕色的小泰迪毛发微卷,眼睛像黑葡萄一样透亮,满是好奇与渴望,母子仨立刻都爱上了。毕川虽然极力反对:“养了就得负责任,你们能做到吗?”还是拗不过俩孩子的央求,全家选择了其中一只带回了家。
“我们真的有一条小狗了!”姐弟俩都美滋滋的,如做梦一般。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抱着黄油亲亲,和她玩游戏。黄油俊俏、良顺、充满朝气,俩孩子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家伙。
原本以为可以和她一起生活十几年,却没想到在这个秋天戛然而止。
冷靜下来,常斐意识到必须打起精神。要处理装修的琐事,要准备好孩子们放学后告诉他们这个事实,让毕川尽快回家,再去医院把黄油接回来——必须全家一起。
然后,怎么办?她想起了之前浏览过宠物殡葬的信息——北京有机构能够完成宠物的火化,且让主人可以庄重、安静地和爱宠告别。
半小时之内,她拨通了两家机构的电话,选择了其中一家。
告别时,小然在轻轻抚触黄油。图/受访者提供
这家叫作“彩虹星球”的机构位于东五环。因为下午有另一单任务,工作人员最快也只能夜里10点多赶到店里。
这样也好,可以和黄油再多待一会儿。从西北五环到东五环,路上最多四十来分钟,一家人不时哽咽,或者沉默。
已经上初中的姐姐小然,全程看着窗外,不发一语。下午爸爸在学校门口告诉她,她在街边大哭了一场。弟弟小安则是在小区里的长椅上,听妈妈讲述了求医的过程和结果,发了好一会儿呆。
他用自己最喜欢的“小狗被”裹着黄油。那是条特别柔软的白色小花棉被,陪着小安度过了大半个童年,他希望用它带给黄油最后的温存。
“彩虹星球”坐落在一个类似艺术园区的院子里,除了门口的两只火烈鸟雕塑,没有任何标识。庭院里,竹栅栏一侧的地上铺满了白色砂石。对面办公间的屋檐垂着一线风铃,偶尔荡起几声,轻轻盈盈。从闹市和荒僻的小路进入这里,常斐感觉心一下就静了。
厅堂面积不大,两侧墙上挂着满满的相框——全是来过这里的猫狗,间杂着兔子、仓鼠、鹦鹉、草龟、蜥蜴等其他宠物。每一张照片下都标注着它们的名字、生卒日期和主人寄语。桌上还有几本纪念册,写满了家人的回忆和祝福。
“啊,这只才活了三个月!还有只活了几天的……”“这只有先天的病,这只是因为情侣吵架去世的!”小然和小安好奇地翻看,一路伴随的哀伤看似被转移了些。
一位年轻男士从他们手中接过黄油,放上清理遗体的工作台,随后他戴着手套为她清理创口,洗净身体,吹干,再把打结的毛发一一梳理开,如同对待一只活着的小狗般轻柔而细腻,全程不发一言。
之后便是告别环节。两间面积不大的告别室,一间摆放着地藏王菩萨像,全程播放梵音,适合佛教信仰的家庭;另一间白色主调,装点着一些干花,素雅清新。他们选择了这间。
“可以和狗狗告别了。觉得可以了告诉我就好。”工作人员轻声说。
干干净净的黄油侧躺在床上,盖着薄毯,仿佛只是睡去。时间完全属于常斐他们了。因为在家中和车上释放了许多情绪,这会儿全家不再恸哭,只是微微地啜泣,谁也舍不得把告别室的门打开。
“下辈子我要好好保护你。”小然在卡片上写下这句。弟弟则在透明留言板上写下:“第一次与你相见,你是那么小,在一个纸箱里是个宝宝,你又那么大,大到能装进我的心里。”
彩虹星球百子湾店的骨灰寄存室。有的家长还会把宠物喜欢的食物、玩具、纪念品存放在此,隔段时间前来探望,或做调整和更新
彩虹星球東坝店,有佛堂风格的告别室
彩虹星球东坝店的骨灰罐样品陈列。家长们和宠物告别后,可在店内选择自己心仪的骨灰罐和纪念品,是否选购完全取决于个人意愿
黄油的耳朵长,又最爱大家挠她脖子后头。全家留下了她耳朵、脖子和脚上的一些毛发作纪念。选了一个浅粉色的瓷骨灰盒,还把小然给黄油拍的照片配上相框,拓了她的爪印附在其中。
为环保考虑,专属的火化设备不在店内,而在六环以外,往返需三四个小时。已近子夜,常斐家没有选择当天领取骨灰。两天后,毕川从店里取走黄油的骨灰,带回了家。孩子们不想埋在院子里。“万一将来找不着了怎么办?”
于是,黄油和她的相框、喂食盆,一起被放置在家中的某个高处。
受访家庭都表示,选择彩虹星球这样的宠物殡葬机构,除了环境的温馨,对宠物遗体的尊重,给主人充分的时间和空间向宠物告别,让他们的心灵得到慰藉,是最重要的原因。
“感觉他们像摆渡人。用一种温柔的力量,让我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光是我们,也有一个地方把它们当作‘人来对待,让我们得到安慰。”宠物主武颖和璐洋形容,这是一份让人敬佩的职业。
但这种形式目前还是非主流,少为人知。民间流传着“猫死挂树头,狗死顺河流”的说法,一位网友写道,自己珍爱的小猫死后,“母亲就用白袋子装起来挂在了家不远处的树上,远远地望着。”
根据《2021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当年中国城镇家庭中,宠物猫的数量已达5806万只,犬的数量为5429万只。全国城镇宠物(犬猫)主达6844万人。但据记者了解,大部分宠物死后,还是以掩埋和简单火化为主。
国家《动物防疫法》规定,动物死亡后应当按照规定进行无害化处理,单位和个人不得随意处置。业内人士也表示,在小区内就地掩埋宠物会对社区生活造成困扰,宠物身上的病原和菌类可能进入土壤,对环境特别是水源造成污染。“如果深埋也建议远离城区,要挖1.5到2米左右的深坑,并在遗体上覆盖一层较厚的生石灰以避免致病物质扩散。”一位机构代表说。
此前,许多城市郊区一度涌现出大量的宠物墓地。但因为乱象丛生,曝出诸如“企业主跑路”的新闻后,这类项目被整治,随后规模迅速收缩。
选择简单火化的,绝大多数会通过宠物医院取得联系。本刊致电京沪四五家宠物医院,他们都表示有对接的火化机构,分集体混合火化(无法领取骨灰)和单独火化两种。单独火化按照宠物重量来收费,从小只到大型犬,分别从三五百元到两三千元不等,5公斤以上的收费明显增高。只有一家医院表示会从中“抽成”。
“我们也找过医院,但很多医院要拿走起码一半(费用),除去火化油的支出,还有交通、人力、手续费等等,毫无利润可言。如果按照这个比例合作,商家要么贴钱,要么很难保证单独火化的信用与质量。”业内人士透露。
天眼查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1月,我国经营业务包含“宠物殡葬”的企业共有1462家。然而这类服务涉及市场监管、民政、农林、环保等诸多部门,相关监管和法律尚属空白。早几年在行业人士的不断努力下,宠物服务已经从农林牧渔业脱离出来,成为城市服务的一个分类。但宠物善后在市场监管部门的经营范围中长期没有对应的经营内容,目前虽已设立“动物尸体无害化处理”营业执照,也没有细化到宠物善后。
但总有些人在探路。共同的驱动力,来自对尊重生命的渴求。
在北京打拼多年,青年李超最好的朋友是一只叫JOJO的哈士奇。从租单间到买下属于自己的房子、为夫为父,从成为公司部门总监到创业,JOJO见证了他的酸甜苦辣、每一个通往“成功”的昼夜晨昏。
2015年,JOJO死于癫痫发作。李超去一家殡葬机构,本以为工作人员会帮忙清理JOJO的尸体,但他们直接把JOJO的尸体随手扔进火化炉。他在等待时大哭,机构人员却在一旁打牌说笑,结束后还以“超重”为由,在谈好的价格上加了几百元。用对方给的塑料袋带着JOJO回家,李超只觉一阵阵冰凉。
他决定自己来做,提供更多人性化、个性化的服务,帮助失去宠物后深感无助的人。为此他特地设计了清理、告别仪式、火化、收取骨灰等多个环节。这套流程已经实施了七年,沿用至今。
“收入不是主要目的,是想让那些和我一样的人们,在宠物离世时,能有得选。”李超说。
英豪学家居设计出身,但他在流水线般的工作里感受不到一丝价值和乐趣,不明白客户反复强调的“这条线要3厘米、不要4厘米”,有什么分别和意义。因为养猫,他无意中了解到宠物善后行业。在听说了“宠慕”之后,他向李超取经,创办了“彩虹星球”。
王馨欣和莫莫的职业选择,则与家人有关。
和奶奶感情至深的王馨欣,至今对当年的那一幕幕场景无法释怀。
“那是北京的一家三甲医院,丧葬这些外包给第三方。奶奶在急诊室走的,感觉医生们一分钟都不想耽搁,让家属自己推着床送到那儿(太平间)。在地下室,很阴森简陋的环境,第三方就接手了。”
殡葬机构的人把奶奶推进房间,给她擦拭身体,然后有人过来让王馨欣挑选殡葬“套餐”。“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给奶奶换了一身寿衣,从她身上脱下的衣服就那么扔在地上。”
一切都像框架给框死了。几点发车,几点到火葬场,没得商量。路上王馨欣和司机说请开稳点,好让家里的车能跟上。“他特别不耐烦,说再慢就晚点了。葬礼也不是给逝者和逝者的家属办,而是给其他人办。都是走过场。”
寵慕创始人李超
莫莫的父亲去世时,她对于生死还有些懵懂。没有大人来告诉他们,亲人的离去意味着什么,自己该如何面对。
她在柳州和沈阳做过五六年的殡葬服务——为人:给亡者净身、穿衣服,送到殡仪馆,安排出殡事宜,火化、寄存骨灰,全套都参与。但几年下来,“所有的工序都很程式化,和丧属这边没有情感的互动、交流,自己就像一个工具。”
两人都提到了台湾的丧葬文化。
一则台湾的电视广告给莫莫留下很深的印象。“讲述一个老奶奶,儿时没吃到人生的第一个冰淇淋。后来儿子帮她开了冰店,自己却病倒了。她想亲手做冰淇淋给孙女吃,却再也没有机会。她去世以后,礼仪公司把会场打造成冰淇淋主题,送给每个客人一个冰淇淋,帮老奶奶圆了生前没实现的梦。很动人。”
台湾的宠物殡葬企业“翡翠森林”坐落在青山绿水间。王馨欣亲临拜访后发现,原来悲伤可以通过用心的设计转化为感动和温暖。
她和莫莫不约而同地觉得,既然暂时没法改变人的丧葬仪式和流程,那就从宠物做起吧。两人在行业里工作一段时间后,分别创立了北京“翡翠森林”和沈阳“和宠记”。
相比“宠物殡葬”,南方人物周刊采访的这几家机构更愿意自称“宠物善后”行业。店内员工(包括创始人)地位平等,每人需要独立完成从接待到最后送骨灰的每项工作。
李超要求员工接宠物时要双手轻轻抱起,登记资料时不问宠物具体死因。工作人员上门接宠物时,尽量统一着装,但也不要穿全黑的,免得对方心里不适。
他们很少称呼来访者为“客户”或“主人”,而是“家长”。家长在写到所养宠物时,也习惯用“他”和“她”来指代。“因为在他们心里,宠物就是自己的家人,就是他们的孩子。”
对“家长们”的心理安慰,是宠物善后工作者最主要、也最有挑战的一门日课。同理和共情,既是他们的沟通基石,也不可过度累积。
告别室没有复杂的设计,抽取纸巾是常备品。留言板、卡片,还有床上的“告别指南”都是英豪因应需求一样样添置。“其实和你的爱宠告别,哪里需要别人来指导?只不过看到有家长进来后不知如何是好,便写下几个问题,可以从‘毛孩子的特质、对它的点滴回忆开始。”那张打印的指南,已被打湿了多张,一再地重印、再放。
北京翡翠森林的创始人王馨欣写的这本 《你在心里,从未离去》 带给很多读者慰藉和帮助。图/受访者提供
但是否需要开启心理安慰或悲伤辅导,完全因人而异。在告别时段,他们一般静静在外守候,不多干预。
在宠慕的告别室独自停留时间最长的家长,一共待了12个小时。“和宠记”则有位单独来送别宠物的人士,希望在告别室里工作人员能一直陪伴——这种情况很少见。
“有人买了一瓶酒,反锁在告别室很久。还有人问,我可不可以剪下我的头发还有衣服,和狗狗一起火化?”一位女生因为考研没回来照顾狗狗,最后狗狗病死。“她跪倒在火化炉旁,不想让狗狗走。奶奶和妈妈一直劝了好久。”这些画面,莫莫都记得很清楚。
几乎每一个家庭都会说,他们的宠物什么都懂,是最独特的。很多人在前期能有所克制,到火化前也会忍不住,嚎啕大哭。莫莫他们都会提示,“别着急,完全准备好了再开始。”
英豪接入行第一个客人电话时,声音特别小,“尽可能的温柔”。后来他意识到,不必这么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因为他们也是处在比较无助、比较懵的状态,需要一个人能够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过这一趟路。那个时候一个坚定有力的声音才是可以依靠的。”
根据国外有关研究,逝去导致的悲伤一般分为“震惊和否认、愤怒、摇摆、沮丧、接受事实”这五个阶段。但最创痛的时间有多长?几周?几月?没有定律。
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常斐不断地陷入自责与懊悔。“如果那天晚上不出门,如果牵好狗绳,如果当天夜里及时送医……”医生告诉她,黄油伤得太重,就算当晚送过来,也很难救活。也许确实如此,但及时送医,至少自己该做的努力都做了,而她没有。这是她没法原谅自己的地方。
“她那么好,可我为她做的好少。”家里装饰一新,变了模样,但那个制造和传递欢乐的成员却不复存在。小然和小安在头一两周吃不下饭,无心学习,房间里不时传来呜咽声。这种时候,常斐需要从自己还未平复的情绪里抽离,去安抚孩子。
英豪告诉她,能对孩子们直接地讲出事实,带他们来和黄油告别,这就很好。“不妨这么想,每个小动物的死亡经验,或许是它们留给家人的最后一个礼物,让你的未来少了遗憾,或者避免同样的错误。”他建议常斐在合适的时间带孩子一起看《寻梦环游记》这样的电影。等过些日子,全家再出去带上狗狗(的毛发或其他纪念品),一起感受更广阔的天地。
老人、孩子、独居者,是不是离世悲伤中的“高频”人群,需要特别的照护?宠物沟通师燬久不这么看。“这和年龄、身份都没有关系,还是看每个个体和宠物情感连接的深浅。”
王馨欣表示,有的事主表现出难以抑制的痛苦,甚至认为因为宠物的离开,失去了生活的意义。“这些人一般社会支持度较低,缺乏来自他人的关心、支持和肯定。”几位宠物善后机构创始人都建议,不妨放下愧疚感,将压抑已久的情绪做一次彻底的释放。最好能改变现有的生活状态,走出家门,或者找到合适的人倾诉。
彩虹星球创始人王英豪,和百子湾店的“ 二号员工” 肥仔
对从业者而言,这份工作也难免带来精神的消耗和刺激。比如李超,因为JOJO的离去,他至今无法接待哈士奇的家长。
不过吴彤却觉得,这份工作不像一般人想的那般阴暗或悲伤,“我觉得它的主色调就是明亮的。我感受到的更多是爱与温暖。”
她创立的Q-Planet品牌,迄今已经为失宠家庭设计制作了9116个木质小墓碑,墓碑一般也就手机大小,刻上宠物的肖像和寄语,可以摆放在桌上,寄托思念。有人希望墓碑头像刻狗狗拉屎的背影,想要比较调皮欢快的感觉。还有人刻上狗狗喜欢玩的球,或者给自己养过的兔子刻把芹菜。
和家长们熟了,倾诉变成了聊天,甚至还伴着欢笑。
英豪最难忘的小朋友,是一个叫“小红”的男生。
“他在店里给自己的好哥儿们打电话,对方问他你怎么请假没上学。他很认真地说,我今天没有时间跟你们一起干嘛,你等会别给我打电话了,以后你也没机会跟我家的貓咪一起玩儿了。”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小红说得一本正经,“很像个小大人”,让英豪忍不住乐了。
纪念册里,小红贴的照片是自己在练钢琴、猫咪坐在他身旁的背影。“他写的是,我们是一 家人,我会好好练琴!“这是让我觉得很可爱的一个小男生……关于宠物、关于亲人的记忆,会一遍一遍出现在我们的脑海里。只要活在人的心里,就不算死去。被遗忘才是最可怕的。”
家人般的陪伴、孤独的缓解、身体和心灵的欢愉与振奋,这是养宠家庭普遍从“毛孩子”那里得到的滋养。
“为什么会分食用的、野生的动物,还有家养的宠物?”小安不止一次地问起妈妈。
“是啊,每个宠物都需要一个主人吗?它们的存在就是因为我们吗,难道不是因为它们自己吗?妈妈也在心里问过呢。”
类似的疑问,电影《一条狗的使命》的部分观众也有提出:忠于主人、一生为主人而奉献,到底是狗狗自己的使命,还是人赋予它们的使命呢?训犬机构犬道文化创始人唐伟敏指出:狗狗既为适应人而活着,也为释放它自己的天性而活着,最重要的是,能正常地活到老死。这才是真正的人、狗、社会平衡共处的生活最佳状态。三者都保证了自己的正常发展,同时也完成了最佳的相互合作。这应是养狗者的普世追求。
Q-Planet为客人设计的纪念墓碑。从2014年以来,吴彤一共为9116只宠物设计了纪念碑或其他纪念品,她为每一只都编了号,并欢迎主人分享他们的故事 图/受访者提供
万物有灵,何况是朝夕相处的动物伴侣。许多家长说,自己伤心时宠物会沉默或关切,焦虑时它们也会不安。王馨欣生产时,她的猫咪牛牛始终守在她房间门口,不许任何人进入,直到第二天返回家中,才放心地回自己的窝休息。
吴彤见过一位男主人和自己养的小鱼亲吻。她曾有过疑问:动物和人之间,真能有这样的互通吗?还是人类投射了自己太多想象和情感?
后来,她觉得这不再是问题。没有太大必要去想到底人和宠物能不能互通,互通的程度有多深。“两个个体之前的连结,作为人类本身可能都难以去描述清楚,更无从真正知道动物的视角是什么,它对与它互动的人类有多大的感知。当这两个个体一起共度了时间,就足够重要了。”
养宠者的个性、行为方式,常常因为宠物发生积极的改变。
外在坚韧的编剧万方,内里不乏脆弱,生活中也是极少与陌生人接触的个性。但因为乖乖,她结识了一大帮犬主朋友,也从不吝惜在外人面前对乖乖示爱。“狗狗为我们创造了一个世界,身在其中的铲屎官们尽可以肆意表达情感,不必羞涩。人长大进入社会之后鲜有这样的机会,往往忘了还可以这样做。”
英豪说,宠物的世界很简单,即便回家晚了,散步时间短了,给的食物迟了,只要你在身边,它就很开心。“它们很容易忘掉不好的遭遇,对于失去的也不会纠结。哪怕是病了,残了,也坦然接受。而人则会患得患失,永远难以满足。”
包包是在北京官园天桥上偶遇的小狗,花20块把它抱了回去,一养便养到终老。
武颖一度遭受过生活的重创,是包包将她从悬崖边缘带回。“心里很多恨意,无力,想去解脱。那种至暗时刻,可能电波一转弯,就走向死胡同了。可突然想到,我今天还没遛我的小狗,还没有完成该做的事情。你再看到她看你的眼神,她的能量场,那些事情就断片了,忘记了。”
她说自己以前不在乎什么白色垃圾、全球变暖,只在乎自己。“戾气很重”。外卖小哥希望她给个好评,她怼过去“凭什么给你好评?”现在她会告诉小哥,“慢着点,我不着急。”包包走后,她把家中剩余的狗粮、药品等宠物用品捐给了流浪动物基地,并开始给首都爱护动物协会“做流浪动物的守护者”项目月捐。
对失去和悲伤的体悟像一条漫长的隧道,终有透出光亮的那一天。
猫咪张珍珠陪伴璐洋整整10年,走的那天毫无征兆,她哭到不能自已。朋友们给她做饭、插科打诨,她渐渐意识到,再颓也于事无补。而且对家里的“老二老三”(另两只猫咪)也不好。“我忽然发现,老二的胡子都白了。是老了,还是基因?”她害怕同样的疏忽发生,开始把大量的时间铺在健在的两只宠物身上,也重启了自己的爱好——跳舞。
包包“头七”那天,武颖给她写了一封信。她告诉包包,自己去做了文身,把她的头像和爪印留在了胸前。武颖甚至想过,以后从事英豪的职业,去当一位摆渡人。“我要变得更好。某一天和包包在平行时空相遇,她看到我的时候,不会露出担忧的眼神。会说,这个傻娘们儿,还行。”
两个月过去,自责和自闭退去,常斐和家人的生活逐渐走向正轨。不过心里总有什么像泉眼一样,不时“噗噗地”轻轻一冒。可能是进门再也听不到什么的怅然,饭桌上不再需要躲开谁盛饭的时候,看到骨头、肉干的瞬间,两个孩子过来抱着她,需要答案、又似乎明了的眼神。
“妈妈,你说有天堂吗?”小安问她。
“你说呢?”
“我以前相信,现在不太相信了。因为黄油走了,我觉得再也见不到它了。
可如果天堂能带给我们真实和快乐,我愿意相信它的存在。”小安的眼睛闪亮着。
至于,要不要再养一只狗,常斐把这个问题留给时间。但她心里很明确:决定和宠物共度,你得想好自己是否有条件养它到终老;是否有喂养和调教它的能力。真正的对狗好,是让它们既健康安全地适应城市规则,也为它们尽可能地寻找到更多释放天性的自由空间。
包包走后,武颖在胸前文上了狗狗的头像和爪印。图/受访者提供
璐洋家老三仰頭看着张珍珠的照片,这一幕让璐洋特别感动。图/受访者提供
《南方人物周刊》采访了数位不养宠物的市民,了解他们对于宠物善后仪式的看法。大多数表示,这些举动透露出“主人和宠物感情深”,“得一个心安”,能够理解。
也有人认为“太花钱了,麻烦。”“养宠物又费神又耗财,有了感情之后又割舍不了。实在不值得。”而在网上,直言宠物殡葬业是搞“温情营销”、浪费资源,“像过家家”的,不乏其人。有人评论道:“现在是人都死不起了,再把宠物拉升到某一个高度,唉……”
即便是养宠家庭,也有不同的态度。
2021年,英豪接待过一位特殊的家长。那是一位网名“冰河”的男主人。正值早春,天寒地冻。冰河为自己养了22年的白猫妞子送别。到店时穿着一套呢料西装,颈上系着明黄丝巾,儒雅肃穆,略带伤感。
22年前的夏天,在南池子的老平房阳台,冰河连续三天都瞥见妞子的妈妈。最后一天,大白猫带着小猫冲他走过来,接着转身离去。“好像她打量考察了好几天,最终决定将孩子托付给我。”
就这样,妞子和冰河度过了无惊无险、安稳平淡的22年,直到2021年,妞子“寿终正寝”,没有任何痛苦地离开。
“作为一只猫,她这一生真的很完美。”冰河说,他的难过不是因为妞子走了,而是因为家人。那夜妞子离开,他希望妻子能摸摸她的身体,对方拒绝。他怕家里暖气开一夜不合适,把妞子放在了室外。妻子担心,自己晚上会做噩梦。
“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认知上的巨大差异,让冰河久久无法释怀。
不论是对动物冰冷僵硬的身体,还是对于死亡的恐惧本身,都需要人们用各自的胸怀和视野来逐步接受。
这几年,宠物殡葬企业看似如雨后春笋,一下就冒出上千家。“实际上是虚假繁荣。”英豪指出。“有人以为几万块买个炉子,租两间房就可以开店了,那完全不是一回事。”
找店面,通常都要费时半年以上。除了邻居,八成的房东会因为租房者的行业属性就拒绝。不得已,李超和英豪他们只有以“宠物产品”等名目婉转告知,后来再慢慢解释,好在最后签约的房东都能认可。
火化的价格相对统一和透明,但贵一些的骨灰盒和饰品类纪念品价格都在数千元甚至上万,被外界斥为“暴利”。几位从业者都很无奈:这行难以做宣传和大规模营销的“天性”,加之社会认知度不够,导致业务量少。为了维持收支平衡,只能提高客单价。而无偿的关怀、沟通和悲伤辅导,往往要付出很多精力,又无法标准化。疫情袭来,有需求的客人无法外出,让行业更加雪上加霜。
“从业者应该抱团,尤其是在行业规范和政策制定,以及行业创新规避风险上,有更进一步的合作和努力。”王馨欣强调。
每每听说,有家长和宠物告别花费好几小时,而机构从不干预,记者都很惊讶:不会影响到下一位客人,工作人员也会等得太过辛苦吗?
“那种时刻,不能干预。何况你看咱们聊了这么久(5个小时),有客人进来吗?”英豪苦笑。他在北京东坝开的新店设置了三个告别室,如果能经常“满员”,倒是一种理想状况。但根据目前的情势,难。“《动物保护法》还没落地,更别说对宠物了。”
三年下来,口碑渐长,母亲为英豪自豪。父亲虽然给了他不少支持,但还是不方便告知亲友儿子在做什么。李超和同事也都没有告诉自家孩子自己职业的真实面貌。“我对所有的大人可以很坦然,但我很难保证我女儿的同学、学校等环境,不会有嘲讽甚至歧视,给她带来伤害。”李超说,等孩子心智成熟一些,再来讲给她听。
11月,东北极温早在零度以下。莫莫的店里没法开空调,只好用取暖器。“头一年基本上没生意,疫情期间,客人们没法送过来,我们也没了收入。”在她眼里,职业认同不是最重要的。“做殡葬从来都是孤独的,支持你的声音也不多。就是好好做好每一个单子。”
英豪对新店寄予很大希望,他期待这个充满圣洁感的空间,不是一个让人听之色变的场所,而是具有更多博物、展览和文化活动的可能,让一些不养宠物的人也产生进来看看的兴趣。
“希望我们这个行业越来越成熟,变成养宠产业链中更被人们知道的一环,而不是在宠物去世之后,才想起找医院,或者陷入慌乱中。希望更多人能用合理的价格去享受到一份贴心服务,它一定是伴随着人们意识的成长和死亡教育的。”英豪说。
(参考资料:《当你的宠物去世》《你在心里,从未离去》 《乖呀乖》。感谢“有你为伴”周大夫、喜乐蒂妞妞家人、萨摩耶糖糖家人、橘猫玖玖家人王先生等的帮助。文中常斐及家人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