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旸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毫无缘由的、天生的、绝对的邪恶之人?美剧《怪物:杰夫瑞·达莫的故事》就是在提出这样一个疑问。通篇看下来,《怪物》一直在发问,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不只针对故事的主人公达莫本人,也将问题发散出去,一环一环如涟漪般波及一个又一个领域——社会的、经济的、种族的、家庭的、心理的、法律的、宗教的,以及那些不可知的,而直到故事结束,这一切也仍然都没有答案,只给人留下更深的疑惑、困惑与惶惑。
从类型上说,《怪物》其实是一部传记片,聚焦于美国史上最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和食人魔之一杰夫瑞·达莫的一生,只是他这一生所犯下的罪行即便是最克制的叙述,也比任何虚构出来的罪案故事都更加惊悚。导演之一卡尔·弗兰克林曾执导《心灵猎人》第二季,那同样是一个关于连环杀手的故事,所以《怪物》和《心灵猎人》有着极其相似的气质,阴郁、潮湿、凝重、缓慢,像一曲首尾相接、循环不休的厄运金属,像一段没有出口缠绕不止的绵长噩梦。
关于血腥和死亡的故事,本可以被处理得极为戏剧化,但《怪物》刻意选择了“沉闷”的讲述方式,这是对真实事件的还原,也是对死者的敬意,而这种平静反而提纯和萃取了残酷的本质,那些杀戮无声地发生,又被默默地掩盖,发出一些可疑的气味,慢慢消散于尘世之间,留下一个个悲戚的家庭。
达莫的受害人大多是少数族裔,黑人、亚裔、新晋移民,同时又是性少数者,这就引出了第一个疑问,这种杀戮是因为种族和性取向的偏见而引发的吗?似乎也不是,从他的口供和证据链条去看,他并没有偏见,他之所以选择那些人,甚至是因为想要亲近,或者只是像他所言,他只住得起那些社区,周围只有那些人。没有人知道这是借口还是实情,它成为了动机中永恒的疑问。
而同样存疑的还有来自原生家庭的影响。这是研究连环杀手作案动机时不可缺少的维度。达莫有一对失和的父母,妈妈焦虑暴躁,爸爸无奈软弱,镜头长久深入地注视他的童年,但也无法觉察出更多的古怪。他从小就莫名对死去的动物感兴趣,但这又说明什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已经跌落神坛,学术界也早不再信任那些童年虐杀昆虫和小动物的恶作剧、父母离异的悲伤记忆、尿床的不堪经历会导致一个人日后变成连环杀手的烂俗假说。对动物解剖有兴趣的孩子有的是日后成为了外科医生的先例,绝大多数单亲家庭的孩子也都很正常,又凭什么说这一切导致了一个人的扭曲呢?所以,这又是一个巨大的、悬而不决的疑问。达莫的乖张似乎是不可矫正的,他的父亲努力帮他找大学,送他去参军,几乎都无功而返,社会教化全然失效,由此是否可以认定有的人天生就是无法教化的?谁又能就这个问题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如果说,那些无法得到确切答案的犯罪动机和根由都是精神性的、内生性的,那么还有一系列社会性的、外部性的原因在“纵容”和“维护”着达莫的犯罪,这些几乎是可以确证的。
达莫被送往奶奶家居住,老人其实看出了孙子的奇怪举止,也闻到了房子里因藏尸而散发的怪味,达莫的父亲也被叫来查看怪味的来源,从他们的举动看,家人应该怀疑过达莫做出了可怕的事,但他們从未深究,是恐惧和逃避让他们最终选择视而不见。而当他彻底独自居住之后,邻居因为隔壁怪异的动静和从通风口传来的异味,一次次报警,迎来的却是警察的无视。在那样一个黑人街区,一栋底层公租房,偏见的惯性、警察的懈怠和体制的冷漠纵容了达莫。
如果把人类看成一种造物——无论是神创的还是进化的造物,就不得不面对其中的错漏,那么容错率是多少,可容纳的错的范畴又是什么?这就涉及了那些不可知的内容。达莫被捕之后,一度求死,但该州废除了死刑,被终身监禁的他又声称要皈依,牧师眼神里的暧昧神色出卖了自己,神爱世人,但能接纳食人魔吗?人被定义为人的边界又在哪里?他从受洗的水池里走出来真的就得到净化了吗?达莫最终死于另一个囚犯之手,那人声称受神的感召杀死了他,这行为是正义还是邪恶?是神圣还是亵渎?
类似没有答案的问题还有很多。达莫被捕后,成为了邪恶的“明星”,有人往监狱里给他寄钱求签名,有人将他制作成恐怖漫画的主角,这让他开心,也让受害者家属心碎,那么言论自由和惩恶扬善之间的边界在哪里?连环杀手的粉丝又有着怎样的心理动机呢?出于猎奇或叛逆?还是人类心底都埋藏着的破坏欲和杀戮欲?对这群粉丝又该怎么看待?连环杀手的题材被娱乐工业看中之后,已经彻底游戏化,主角身上都被赋予了 “魅力光环”,这种塑造是道德的吗?这一拷问同样适用于这部美剧本身,《怪物》上线之后,已经有当年的受害者家属提出质疑,那么重述案件,到底是探究真相的努力还是人血馒头的狂欢?
是啊,这故事引出的没有答案的疑问太多了。而最让人唏嘘的是其中一个受害者遇到达莫时的状态。那个阳光的、进取的、积极的聋哑人,他从不抱怨自己艰难的处境,那种昂扬和自信几乎感染了达莫,从未被感化的恶魔,变得柔软而犹豫,虽然最终还是举起了屠刀,但他的游移本身几乎算是某种证明,证明人性的残存,证明他还知道善恶的区隔,证明他或许还有被救赎的可能。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旁人一厢情愿的附会。
达莫住过的那栋大楼被拆除了,记忆却残存在人们的脑海里,那些残酷,到底应该忘记还是铭记?对于受害者家属而言,记得就是折磨,而达莫那个坚持报警的邻居觉得,记住才是审判,审判达莫,审判冷漠的警察,审判历史与当下对少数族裔的不公。
连环杀手的动机一直都是一个谜,有人认为是高速公路网的发明支持了他们;有人认为是越战的残酷影响了他们;有人认为是离婚率的高企塑造了他们;有人认为是色情出版物的泛滥引导了他们;还有人认为是资本主义制度培养了他们……但直至如今,这仍然是个无解的谜团。我们只能基于世俗意义的动机去理解和分析杀戮——因为钱或者因为情。但如果将折磨与杀戮纳入快感、赏玩或某种无法自控的欲望系统,这一切就模糊起来,甚至动摇了人类自以为是的文明,让所有自我标榜都显得苍白无力。这到底是进化史上某个基因片段的破损,还是神在造物时的玩笑或有意为之,又或者,这不过就是人类自身根本没有超越其他物种的明证,并不可知。
在《怪物》中,那个反对大学研究达莫大脑的法官说,之所以反对这项动议,是因为连环杀手的成因太过复杂,而简单地归纳会造成更深的灾难。是的,但人们仍想知道答案,即使或许永远没有答案,只有在一次次追寻的过程中,陷入一次又一次大惑不解。这是人类不得不严肃注视自身时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