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泽源
由网飞出品、布拉德·皮特主导的B计划公司制片、007女郎安娜·德·阿玛斯主演的梦露传记片《金发梦露》,是2022年最受瞩目的电影之一,即便它在威尼斯电影节的首映口碑不佳。
然而亲眼见证后,不得不说这部电影的确卑劣:以改编自虚构文本为挡箭牌,看似是对好莱坞男权系统的批判,实则是对梦露明星形象的一次空洞消费。
《金发梦露》并非改编自梦露真实生平。它取材于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撰写的小说《金发女郎》。这给了导演安德鲁·多米尼克“创作自由”,而他将影片引向了八卦小报的猎奇方向。
欧茨的小说是一次借助梦露形象对美国上世纪中期历史的全景透视。但多米尼克志不在此,他在改编时忽略了原著的历史文化语境,转而强调书中那些与史实不符的耸动桥段:福斯公司总裁扎努克对梦露从未发生的性侵;梦露在生涯初期与两位星二代小卓别林和小罗宾逊从未发生的三人行关系;历史上从未记载的梦露堕胎经历;仅仅在小报和阴谋论文章中流传的梦露-肯尼迪情史,和美国政府对梦露的迫害传说。
在片中,梦露被呈现为任人宰割的洋娃娃,在一个个灾难情境之间无力游走。她遭到雇主性剥削,却没有勇气去求救控诉;她被历任丈夫虐待利用,却依然娇嗔地称他们为“爹地”;阅读甚广的她会表达对角色的理解,但当对面的男人表现出不屑时,她便无助地收声;甚至当她反悔堕胎决定时,都无法被人当回事:主刀医生自行其是地执行手术,镜头中的梦露,只会像鱼肉一样躺在冰冷的砧板(病床)上,泪流成河。
但现实中的梦露完全不是这样。真实的梦露是个杰出的斗士和策略家,精心掌控着自己的公众形象,步步为营地借魅力登上事业巅峰。当她的收入与声名严重不匹配时,她敢于跟制片厂抗衡,成立个人制片公司,为自己争取更高薪酬和更大的主导权。最重要的是,在博弈中,她最终赢得了决定其银幕形象的权利——她可以出演自己感兴趣的复杂的正剧角色,而不是日复一日扮演男性观众的欲望对象。所有这些都与《金发梦露》的叙述相反。
与此同时,那些所谓对梦露进行剥削的权势男性,其真实形象也不像电影所表现的那样扁平。梦露的第二任丈夫乔·迪马乔虽然粗暴,却也有其温柔善意的一面,因此梦露才决定与其复婚,而在《金发梦露》中,迪马乔只是头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野兽。
至于為梦露掌镜的导演们,更绝非影片所描绘的单维男性剥削者。《金发梦露》把《七年之痒》经典桥段表现为好莱坞对梦露肉体的消费,却无视这部喜剧对男性欲望的调侃——本片导演比利·怀德一直在挑战性别的刻板印象。而被《金发梦露》批判的另一经典电影《绅士爱美人》,同样也是导演霍克斯对性别秩序的尖刻反思。梦露演唱的名曲《钻石才是女孩最好的朋友》,仅凭歌词就呈现出了女性对爱情与婚姻之不可靠的自知,和在与男性的博弈中获取利益、掌握命运的权利意识。但在《金发梦露》中,梦露却只会担心:“唱这首歌的真是个坏女孩啊!当与我素未谋面的父亲看到这段时,会怎么想我?”
单单与这两部经典电影的意识形态相比,或许都能得出好莱坞在不知不觉间倒退了七十多年的结论。更可悲的是,这结论其实并不离谱。
《金发梦露》一面强调着梦露被物化和性化的面向,一面将梦露的“真我”臆测为一个抗拒性爱、对自身的性感魅力充满厌恶的保守女人。似乎对一些男性创作者而言,正视女性的欲望永远是件难事。
影片中另一个令人齿冷的细节是,梦露怀上的胎儿对她控诉:“你还会像上次一样杀死我吗?”且不论堕胎一事在梦露生平中根本莫须有,在罗伊诉韦德案被推翻的2022年,对生育自主权被剥夺的女性观众发出如此疑问,这对于一部自诩为具有女性意识的电影来说,简直匪夷所思。
更有甚者,全片的核心,也就是梦露终生都不幸福的原因,导演给出的最终解答是,因为她从未见过她的生父,这个回答解释了一切:自我认同的缺失,对年长男人的迷恋,贯穿一生的不安全感……这是好莱坞式弗洛伊德陈词滥调的重现,也是平庸男性创作者对失控女人的想象力边界。
《金发梦露》的分裂也正在于此:它表面上批判由男权秩序把控的影视业权力格局及娱乐生态,实际上却把梦露这样的复杂女性牢牢安置在男人们为她们预定好的位置上,她们的人格被简化,她们的反叛意识被矮化,她们作为欲望主体的身份被宣判无效。
巧合的是,一直被视为谦恭绅士、平权代表,甚至近期在出席活动时穿了裙子的布拉德·皮特,被前妻朱莉指控家暴。此事在六年前就曾被曝光,在两人的子女抚养权之争升级后,事情细节也终于公之于世。有趣的是,皮特今年的制片作品片单,除了《金发梦露》外,还有两部女性主题电影《她说》和《女人们的谈话》。
皮特近些年营造的女性友好人设,还能否长久维系尚未可知。但起码《金发梦露》的故事让我们看清一点:不是所有控诉性别剥削的电影,都能真正摆脱男权思维的影响,而要客观评价一部作品,不能只看主创说了什么,还要看他们在做什么。韦恩斯坦的倒台远非电影世界走向平等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