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空漂浮

［日］堀晃

扳手向远处漂移了五厘米，沿着我竭力伸展开去的脚趾的方向。我的右脚还有我的脚趾都已经伸展到了极限！扳手是距离我身体最近的物体，但是它却不在我的视线之内。这是因为，为了尽可能让我的脚趾伸展开去以便可以够到扳手，我只能背对着它，并尽可能地舒展开我的整个身体。扳手到我脚趾的这段距离，实际上只是我的估算，也许是五厘米，也许更短，但是我无法确定，因为如果我转头去确认的话，我的腿便会不可避免地偏离扳手所在的位置。

无可奈何，我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就是我只能以自己的身体为轴心转动——更确切地说，我的身体中线变成了中轴，我无法将它移向其他任何方向。我身上裹着宇航服，我的脚趾与宇航服之间存在着非常狭小的空间。我想，如果我的身体能够在宇航服内移动，那么也许我的脚趾就能多伸展出去几厘米。但是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话，因为这身宇航服紧紧裹着我的身体、贴着我的腰部，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计算过，一满罐氧气能维持我五个小时的呼吸，但是在过去的这一个多小时里，我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也就是说，我清楚地知道，我最多还能再坚持三个半小时，而且在这剩下的三个半小时中，我仍然有可能会劳而无功。我的境况是：我漂浮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圆柱状的真空连接走廊里，距离面前的墙壁两米多，距离身后的墙壁三米远，距离头顶的门四米远，距离脚下通向船底廊道的门六米远。欲哭无泪的我，只有一个选择——竭尽所能再靠近几厘米，去抓住那距离我最近的扳手。

如果是外太空作业，那么我可能会不系安全带，但是我肯定不会不背“反冲推进器”就走出去的，而且也会使用完全不同的生命保障系统。那种生命保障系统会配多一个氧气罐，紧急情况下，宇航员可以通过释放出罐内氧气的方式，把它用作“反冲推进器”。而且我可以马上用无线电呼叫远距离救助，即使是受困于目前这种窘况，也可以发射信号报告我所遇到这个小小的“漂移”，方便救援人员施救。

我真的无计可施了！因为我漂浮在一个直径五米、长度十米的圆柱体连接走廊的中心，没有任何可供利用的通信手段去联系其他人，告知他们我所处的困境。虽然走廊内每一个方向的尽头都有一扇门：上面的门通向船头，门后是生活区，有通讯室和宇航员生活仓；下面的门通向飞船底部，门下面是货仓和发动机舱。也许没有任何一名工程师——除了我之外，会下到这么底部的地方吧。

这艘运货飞船在进行着漫长的惯性飞行。船头部位——我头顶上的门后面的位置，正在慢慢地转动着，产生着重力。而货舱以及它与飞船其他部分连接的这个部位却没有转动，这是一处失重的地方。这艘长度超过五百米的货船沿着霍曼轨道①飞行，正在穿越小行星带。大部分飞行操作由自动操舵装置控制，运行非常完美。可是就是在这个完美的过程中，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要躲避迎面而来的小碎片吧，自动装置操纵飞船偏离了两米。如果考虑到飞船五百米的长度，那么这两米就是一个小小的偏移，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就是这小小的偏移，将我与门之间的这段空间，变得遥不可及了。

很早之前，我就发现了发动机气缸与飞船的连接走廊部位气压下降，好像是发生了气体泄漏。平时很少会有人使用到这条走廊，只有必须进入发动机舱时，才会先往这里充气。正因为如此，尽管之前我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却一直没有放在心上。这次我之所以要修补它，完全就像一个百无聊赖的人随手涂鸦或者刻画一样，唯一的理由就是心血来潮。因为这种修补充其量只需要30分钟左右，而且是在飞船内部，根本没有必要换穿笨重的外太空服，我就这么下来了。

我扭动身体，穿过一扇侧门进入走廊。气缸四周笔直地竖立着四条管子，是四条起着拱卫作用的导轨，其中的一条形成一部梯子，不过这条梯子距离裂缝位置却最远。我移动身体抓住导轨靠了过去，发现了墙上的缝隙。我关上门，放光走廊里的气。这条缝隙是如此之小，以致只要我在上面涂抹一些合成树脂就能补好。

我把我所携带的所有工具都摆放在距离我身体还有一小段距离的空间内。这次我总共携带了五种工具，都是扳手、螺丝刀之类的常用小工具。我习惯把这些工具整齐地摆放在距离我身体约两米远的空间内，即使是在外太空中作业，我也经常这么做。在零重力的环境中作业时，这样摆放的工具会围绕着我浮在空中。只要我细心地把工具放在一个静止的位置上，它们就不会到处飞了（否则当你发现时，它们早就远在几米之外了）。当你习惯了这一点，你所摆放的工具就会一直保持在原来的位置而不会飘走。你参与的外太空作业越多，所掌握的诸如此类的技巧就越多。就我而言，我习惯于把工具摆放在固定的位置上，而且我非常擅长这么做。只要摆放得当，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它们都会保持一动不动的状态。当然了，在惯性条件下，其实它们随着飞船每小时飞行数千公里之遥。

这次维修根本用不着工具，所以我把工具放在距离我身体两米远的位置，避免工具妨碍我往缝隙中注入合成树脂。但是后来我才发现，正是这一举措决定了我的命运。

悲剧就发生在我刚刚注完树脂、用手指抚平走廊壁面的那一瞬间！当时我手上没有任何工具，也没有用手抓着管子，而是正在擦去粘在手上的树脂。那树脂黏糊糊的，看起來非常脏。我太专注这件事了，以至于根本没有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动”地位于走廊的中心了。

运货飞船船体一侧的喷气式发动机启动，喷射出一股气流，推动整个飞船向一侧偏移了两米，然后就稳定在这个航向上了。如果航向出现了大幅度的改变，那么另外一侧的发动机就会喷射气流，让飞船回归原来的航向。但是这次的位移却仅仅只有两米，因此发动机就没有纠正航向。虽然我到舱门的距离就是“近在咫尺”，但就是这小小的位移，让我“可望而不可即”了。

当我发觉这个问题时，我，还有摆放在我身体下方两米远位置上的工具，都一无例外地朝着同一方向漂动，而且无法靠近任一堵墙。如果我抓着一条管子，或者通道里充满了空气，再或者我穿着厚厚的外太空服，我就可以通过震动或者引擎的声响；又或者通过无线电收发两用机所收到的通知感知船的移动；又或者如果这个位移不是朝着这个方向，而是一个别的什么方向，我可能会弹到了墙上，而不是“漂移”到现在我所处的这个通道的中心位置了。

我只花了不到五分钟时间，就清醒地认识到我根本没有办法依靠自身的努力来摆脱当下的困境。尽管我尽我所能伸长我的手臂，但却根本无法触及任何东西。外界的声音完全被隔断了，如果走廊两端没有光线透进来的话，我就会彻底地陷入比外太空更深的黑暗中了。幸运的是，灯是开着的！可是当我闭上眼睛后，这里就无异于外太空了。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我可以在这更轻的太空服中，更自由地活动我的身体。但是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无法改变我所处的这个位置，而只是只能更自如地蜷曲我的四肢。

我每次只能稍微旋转一下我的身体，这就是我唯一可以做的改变所处位置的动作了。首先，我尽自己所能竭力地向外伸展自己的四肢，然后把头偏向一侧，这样躯干就可以往头的相反方向稍微移动一点。然后我再将自己的四肢蜷缩回来，将头转向另一侧，这样我的躯干就可以转回来了。因为移动的时间比向外伸展手和腿的时间短，导致后背角变大，因此整个身体的位置就会得到一点点改变，这个原理与猫依靠腰部的力量从空中降落一样。我们知道，在空中的猫将身体重量压在爪子上，才能实现凌空扭腰。我可以通过重复如下这个动作来转动身体，而且这个动作也不难（但这可能会有点儿尴尬）：努力向上伸展手、向下伸展腿，然后向后微微摆动头来垂直转动。然后我再蜷回手和腿，把头摆正。可是无论我怎么转，我根本无法改变我的位置，而且我也根本无法触及我努力伸展开去的四肢范围之外的东西。

我花了一个多小时，努力地朝不同的方向转动，最后发现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我身体的任何部位都无法触及周围的墙壁或者管子。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距离我脚趾几厘米远的扳手了，可是无论我的身体转向哪个方向，扳手都遥不可及。

我停止了无谓的尝试，开始考虑别的途径。我试着去寻找自己这身宇宙服里可以脱下来的衣物，如果有这样的衣物，就万事大吉了。只要我抛出这件衣服，我的身体就会像被抛出的物体一样漂移出去，以相同的速度，只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这过程也许会很漫长，但是我还有三小时，足够我去靠近那四米外的墙了。

我的身体在冒汗，我的意识正在麻木：三个小时，四米远的路程！这么计算的话，就是一个小时移动一米多，一秒钟移动不足0.5毫米的距离。即使我身着宇航服，我的体重也不会超过八十公斤。

我只需要轻轻将一件十克重的物体抛到墙上，反作用力就足以推动我到达那两米外的管子处了。只要我移动到了管子的位置，我就可以抓着管子轻松地攀向门的方向了。但是宇航服上根本没有我可以脱下的东西！如果我可以抓到一颗小小的螺母或者一枚小小的螺丝，也可以实现这个效果，可事实是，无论我怎么伸长身体，都够不到任何工具！我也想过扯下呼吸管扔出去实现这个效果，但这太冒险了：我不能确保自己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单手打开和关闭通道门。

我最终重新认识到，几厘米之外的扳手就是我唯一的希望了……也许它距离我还不到一厘米，我只要努力也许就能触到它。也许稍稍用脚趾踢到它，我就能获得足够的初速度。如果扳手撞到墙之后反弹回来，再离我更近一些就好了。如果我能用手抓住它，那就几乎等同于抓住管子的效果了。我开始努力伸展着自己的身体，我的脚趾弯曲成一个大弧！但是，尽管尝试了好几次，却没有一次感觉到触到了扳手。

“船沉后，游泳逃到荒岛上的人！”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句话。我是这类人吗？当然是的，我飞离地球几十亿公里，“流落”到了太空中，周围是广袤的真空，我完全得不到任何依靠和支撑。长达五百米的飞船外壳包裹着我，导致别人无法搜寻到我。真是一个没有理由的意外！作为一个事业发展顺风顺水、不断获得升职升薪机会的工程师，我已经做足了应付各种危险的准备――在无垠的太空中，一个小小的失误就足以导致你陷入暗无边际的危险之中。但是，尽管我做了各种预料和猜想，却绝对想象不到我会陷入这为仓壁所环绕的、密闭的走廊空间里，这就好像是跌落、淹没在了你自己的浴缸中，而这与沉入海底一万米或者水族馆两米以下一样，都会导致你的溺毙。如果你是掉入了水中，你还可以借助狗刨去逃生，但此时我的处境却比掉入水中更加可怕，因为我是在太空中，狗刨完全行不通！

我看了看粘在手上的树脂，那树脂已经干透了。假如一发现陷入了这个窘境，我就当机立断，马上把这些树脂弄下来，或者抠下几毫克扔出去，也许早就解决这个问题了……但是现在，一切都悔之晚矣。我已经累得无力再想象了。

我再一次竭力把脚趾弯成一个圆圈并摆动着，期待着这一次能拿到扳手！但是一切又都徒劳了，脚趾只触到了真空！我冷汗淋淋，虽然还有足够的氧气供我呼吸，但是我却产生了窒息的感觉。我的身体已经做了太多无用的弯曲、扭转了，我的头盔内部因为汗水和自己的气息而变得污浊不堪。我突然感到肠子一阵绞痛，好像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翻腾，恶心的感觉涌上心头，冲过食道，我再也憋不住了！

我不自觉地弯下身体，摆出要呕吐的姿势。就在这时，我脑中灵光一闪，强迫自己挺直身体，昂起头，张开了嘴。胃中的液体一下子涌了上来，喷进了我的头盔中。吃过饭后才过了几个小时，在失重的环境中，进入胃中的食物尚未完全消化。

虽然非常痛苦，但是我抓住机会，竭尽全力摆动我的腿！就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到我的脚趾撞到了一件硬邦邦的东西。我的呕吐物顺着头盔和我的脸颊流下来，侵蚀着我的眼睛和鼻子，我无法保持眼睛睁开的状态。我无法用手擦脸，只能试图通过摇头的方式来甩脱胃液。但现在我最关心的，就是我脚趾上产生的阻力。我终于睁开了眼，却不能证实自己的身体是否在移动。头盔里面充溢着棕色的液体，还有，我的眼睛因为眼泪而模糊了。

但我坚信我踢到了扳手、那距离我不远的扳手！强烈的呕吐所产生的大量的呕吐物已经充溢了整个头盔！但是就是这个呕吐所引起的反方向力，让我产生了向下的“漂移”，我碰到了扳手！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不是扳手）轻轻地碰到了我的身体，我立刻用手去摸索，想抓住它，但它转瞬即逝了。我碰到的极有可能是螺丝刀或者扳钳，我所摆放的工具中的一件。可能扳手像一个台球击散了这些工具，我疯狂地胡乱挥动手臂，试图去抓住其中任何一件，因为那就是我的救命稻草啊！

整个头盔都被呕吐物填满了，少量的胃液涌入了我的鼻子！坏了，可能是呕吐物涌进了呼吸管，我呼吸困难！我的视野因为眼泪和胃液而模糊！我努力睁开我的双眼，竭力想确认我的位置！但是我看不清四周的一切，情况好像与刚才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看到螺丝刀从我眼前缓缓飘过，大约持续了一分钟时间。我用力伸长手臂去抓，但是我抓不住，因为还差几厘米！它就像一艘正在驶离我的飞船，巨大无比！我向远处望去，模糊地看到了门把手的影子。从我目前所处的位置到那个门把手的实际距离并不远，但对于现在的我而言，确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我只能徒呼奈何！因为到达那里的这段路程，就如同前往外星系的旅行，那么遙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