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不给糖就捣蛋!”
一群穿着万圣节服饰,手里提着南瓜灯的孩子在街上蹦蹦跳跳地走着,挨家敲门讨要糖果。
吉姆穿着海盗服,头上戴着一个帽檐上翘、绣有骷髅头的黑色海盗帽,一个黑色独眼龙眼罩扣在他的左眼上,肩披黑色斗篷披风,足踏黑色皮靴,活像电影中的海盗船长。
他今年十五岁,是这群孩子中最年长的一个,个头也最高,是学校橄榄球队的队长,一身壮实的肌肉仿佛长出了嚣张的棱角,每一块都紧紧咬在他高大的骨架上,随着他的动作野蛮地屈伸着。
这个高壮的男生理所当然地成了领头者,带着一群打扮成鬼怪、精灵、巫师、小丑的孩子走在这个散发着糖果香味儿的万圣节夜里。街道两旁一座座房子仿佛变成了一个个五彩缤纷的糖果屋,慷慨地向孩子们敞开了美味的怀抱。
“谢谢凯西大婶!”
众小孩从一位面容和善的大妈手里接过了她亲手做的太妃糖苹果。
万圣夜临近苹果的丰收期,把苹果插上竹签,放在太妃糖浆中转动,再撒上果仁,这样制成的太妃糖苹果,是颇受孩子们喜欢的应节食品。
“孩子们,万圣节快乐!”大婶笑容满面、和蔼可亲地说。
“万圣节快乐,凯西大婶!”孩子们快活地回答,又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据说死者的亡魂会在万圣节这一天回到故地寻找替死鬼,借此再生。于是人们就在这一天熄灭炉火,让死者的魂灵无法找到活人,又把自己打扮成妖魔鬼怪,企图吓走鬼魂,也让它们分不清谁是活人而不能够找到替身。
如今的万圣节,人们已经失去了对亡灵的恐惧,反而把它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化妆盛会,一个彼此吓唬用恶作剧来逗乐的节日。
夜幕渐渐降临,街道两旁的房子次第亮起了灯。在人们的精心布置下,一座座房屋变成了各具创意的鬼怪展示厅:有的在门口立两个吓人的僵尸;有的在屋檐下挂一串亮闪闪的南瓜灯;有的在树上用灯光做几个鬼脸;有的在阳台栏杆上放几只张牙舞爪的黑色大“蜘蛛”;有钱的还会在草坪上放一个骷髅军团;胆大的甚至在后园立几块墓碑,打上幽蓝的灯光,营造出墓地的阴森效果……
几乎每座房子都被装饰得鬼气森森,透着一种充满恐怖色彩的另类的热闹。
然而孩子们接下来去的这座房子却是个例外,没有彩灯,没有南瓜,没有鬼怪,冷清得就像与万圣节无关。若不是从屋内隐隐透出昏黄的灯光,吉姆真要疑心里面没有人了。
这所房子是这个街区最偏僻的一座,以前住着性格古怪的威廉大叔,他虽然喜欢发脾气,但对孩子们还是不错的,每个万圣节都会给他们准备糖果。不过两个月前威廉大叔已经去世了,现在住在里面的是他三十多岁的儿子亚伦。亚伦很少出门,也不喜欢结交朋友,是一个十分孤僻的人,性格也很暴躁,曾经因为邻居开派对声音太大而拿着枪朝对方咆哮,吓得邻居不得不提前结束派对。从此整个街区的人都对亚伦退避三尺,不敢轻易招惹这个怪人。
在亚伦的房子面前,孩子们心里都有些发怵,推推搡搡地不敢上前。
“Chen,你去敲门!”
吉姆揪住其中一个男孩的衣领,把他用力朝前一推,男孩差点没摔个狗啃泥,踉踉跄跄冲出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体。
他是一个瘦小的华裔男孩,中文名“陈安泽”,英文名“Andrew Chen”,比吉姆整整矮了一个头,一件宽大的南瓜服套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就像挂着一面飘荡的旗帜。
似乎早就习惯了被吉姆粗野无礼地对待,陈安泽低头揉了揉鼻子,连声抗议都没有,便提心吊胆地走上亚伦家的门廊,试探着按了几下门铃,却无人应答。
陈安泽松了口气,转身冲小伙伴们摊开双手:“没人,咱们走吧!”
“里面明明有灯光,怎么会没人?”穿小鬼服装的丹尼尔说。他把一张白床单顶在头上,抠两个洞露出眼睛,就是一个样式简单的鬼服。
“肯定是不想给咱们糖果,所以就躲起来了呗。”戴着黑色尖顶女巫帽的露茜说道。
“不给糖就捣蛋,Chen,给我使劲拍门!”吉姆下了命令。
“这……这不太好吧……”
陈安泽刚嗫嚅了一句,就被吉姆发怒的视线刺得浑身一抖,顿时缩着脖子噤若寒蝉。
“还不快拍!”吉姆挥了一下拳头。
熟悉的强横霸道的声音,充满威胁意味的动作,顿时让陈安泽汗毛倒竖。未知的风险和眼前的威胁相比,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对他而言,吉姆要比亚伦可怕得多,无数次血泪教训叠加而成的阴影,早就在他心中刻下了绝对不能违抗吉姆命令的戒条。
陈安泽硬着头皮又用力拍了几下门,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其他几个孩子觉得好玩,也嬉闹着跑上去,噼里啪啦地拍起门来,就像童子军用力敲着手中的鼓一样,把门拍得震天响。
“干什么?”伴随着一声怒吼,房门猛地一下被拉开。
看见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孩子们被吓得一起往后退了好几步,就剩下陈安泽突兀地戳在门口,被两道可怕的视线穿透着,活像只突然被猎枪瞄准的呆头鹅。
在他因恐慌而放大的瞳孔中,映出一个瘦骨嶙峋的怪人:脸色惨白,颧骨深陷,顶着一头乱草似的棕发,满脸脏污虬结的胡子,眼神既呆滞又可怕,几乎不需要化妆就可以去派对上扮演一只饿死鬼了。
陳安泽完全吓傻了,听到对方在喝问自己为什么拍门时,他下意识地、结结巴巴地重复着那句已经说过很多遍的话:“不……不给糖就……就捣蛋……”
“捣蛋?”怪人眼中黑火腾跃而起,伸出骨节粗大的手,一把拎住陈安泽的衣领,把他像拎小鸡一样提了起来,在他耳边喷着粗气大吼,“为了要糖,你们就可以一直不停地拍别人家的门,吵得别人不能睡觉吗?”
陈安泽的耳膜被怪人的吼声震得嗡嗡作响,他努力伸直脚尖想要去够地面,却怎么也够不着,两条悬空的脚不停地前后摆动着,宽大的南瓜服也跟着荡来荡去,活像条被鱼线拽出水面,挂在鱼钩上拼命挣扎的可怜小鱼。
勒紧的衣领让陈安泽的脸憋得通红,他吓得哭出了声,又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丢脸,羞愧之下眼泪流得更汹涌了。
吉姆被陈安泽窝囊的样子逗笑了,同时又觉得亚伦的话有些奇怪,现在天才刚黑,也不过七点多钟的光景,怎么就要睡觉了?真是个怪人!
陈安泽在怪人手中带着哭腔挣扎,牙齿打着架:“对……对不起,我们不……不知道你在……在睡觉……”
见陈安泽竟然向怪人求饶,吉姆大为不悦,觉得简直丢了自己这个老大的脸,于是哼了一声,故意大声说:“今天是万圣节,我们应该得到糖果。”
“对,不给糖我们就要捣蛋哦!”其他孩子也纷纷附和。
万圣节讨糖的习俗始于公元九世纪的欧洲基督教会。在万灵之日这一天,信徒们跋涉于僻壤乡间,挨村挨户乞讨用面粉和葡萄干制成的“灵魂之饼”。据说捐赠糕饼的人家都相信教徒的祈祷,期待由此得到上帝的佑护,让死去的亲人早日进入天堂。这种挨家乞讨的传统流传至今,演变成了孩子们提着南瓜灯笼挨家讨糖吃的游戏。
按照习俗,打扮成鬼精灵模样的孩子们会对屋主人发出“不给糖就捣蛋”的威胁,要是不给糖的话,小孩子们就会进行各种恶作剧,如果踩烂门口的南瓜灯,还会被视为不吉利,所以屋主人通常都不敢怠慢,会连忙拿出大把糖果放进孩子们随身携带的大口袋里。
“要糖果是吧?”怪人嘴角一扯,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你们等着,我这就去给你们拿糖果。”
他把陈安泽像扔垃圾一样往地上一扔,转身朝屋里走去,瘦得跟针管似的身体轻飘飘的,就像一缕麻木的游魂。
陈安泽“嘭”的一声摔在地上,南瓜服沾上了污泥。他揉了揉摔疼的屁股,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一转眼看见吉姆讥讽的目光,又拼命憋住不敢哭出来。
“没用的Chink(中国佬)!”
吉姆不屑地骂道,脸上轻蔑的神情浓得就像快要滴落的黄油,还拿两根手指分别按在左右眼角,朝外一拉,眼睛顿时变成了一条缝似的眯眯眼。
这带有强烈侮辱意味的字眼和歧视性的动作,如同蝎螯狠狠扎在陈安泽心上,刺痛之后是一阵钝钝的麻木,就像被铁锈包裹的刀刃,连疼痛都变得不再那么尖锐。
就跟经常拿鞭子抽人,抽的次数多了,疼痛就会被麻木覆盖一样。
“Chink”这个词,就是吉姆抽打陈安泽的鞭子。而其他小孩在吉姆的带领下也跟着用这个词起哄,冲他做侮辱性的手势,这对陈安泽而言无疑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乱鞭。
种族歧视的幽灵总是潜藏在暗处,游荡在隐蔽的角落,蛰伏在阴暗的心里,一有机会便狞笑着窜出来,恶毒地缠上那个不一样的人,尤其当这个人相对更加弱小的时候。
自大的人总是以自己的长相为标准,把别人的不同视为异类,并以取笑他人为乐。因为身材没有吉姆高大,皮肤没有他白,鼻子没有他高挺,眼睛没有他大……于是这些不同便成了陈安泽的原罪,成为吉姆等人取笑和攻击他的靶子。
而他拼尽全力想要进入的这个世界,就在一次又一次充满歧视的嘲笑声中,对他竖起了铜墙铁壁,让他撞得头破血流。
自从六岁随父母移民到美国后,陈安泽便被一再告诫要努力融入当地社会。就跟他家开的中餐馆一样,中餐在选料和做法上都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以迎合美国人的口味,鲜香麻辣变成了酸酸甜甜,炒、爆、炸、烹、煎、焗、烧、焖、炖、蒸、煮、烤、烩、蜜汁、炝、拌、卤、汆、熘、拔丝、腌、燻等多种烹饪方式变成了炒煎炸独领风骚。而陈安泽也开始强迫自己喜欢热狗、汉堡和三明治,无论衣着,还是说话神情举止,都刻意表现得像个美国男孩。如果有人说他是中国人,他就会严肃认真地纠正对方:“不,我是美国人。”
只有变成美国人,才能融入周围世界,这是陈安泽从小就被灌输的观念。每个孩子都需要得到群体的认同,他也想尽快融入美国同学中间,然而不一样的肤色、眼睛、头发……还是让他跟吉姆这样的白人小孩完全不同。
他曾听见母亲忧心忡忡地跟邻居——另一位华裔主妇张太太抱怨:“那些白人小孩天生的黄头发、白皮肤,已经为他们进入美国主流社会,甚至是上流社会打下了基础。而我们的孩子就算在美国出生,但外表依然改变不了他们是华人的事实,这让他们天然处于劣势,很难像白人小孩那样容易得到认同。”
张太太频频点头表示赞同,最后还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总结了一句:“在这个以白人为中心的国家里,咱们华人的子女必须出类拔萃才有立足之地,才有成功的希望!”
张太太一家是十五年前移民来到美国的,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二十岁,因为当初家庭条件不好,没钱让孩子去读培养精英的私立学校,也买不起好学区的房子,只能委屈大儿子读排名靠后的公立学校,学校里的学生绝大部分是非裔、墨西哥裔,几乎都来自低收入家庭,放眼看去差不多都是深色皮肤,鲜少见到白人小孩。在这样的学校接受了几年所谓的快乐教育,实则是放羊教育之后,大儿子便早早步入社会,靠打零工赚钱,只能做些低端辛苦的工作。
“一个大学的文凭是通往中产阶层最可靠的门票。”这是前总统说过的话。根据这个标准,没上过大学的大儿子已经很难成为中产阶层。
到小儿子读书的时候,张家已经在美国站稳了脚跟,开了家小超市。虽然被非裔持枪打劫过几次,还经常受到吸毒者的騷扰,以及应付形形色色的小偷,但凭借华人顽强的毅力,每天长时间地开店,几乎全年无休地苦干,总算艰难地熬下来了,还攒了些钱。于是张太太咬牙拿出毕生积蓄,买了套好学区的房子,让小儿子林俊辉进了所排名不错的学校,跟陈安泽成了同学。因为是邻居,又都是华裔,林俊辉和陈安泽便成了最好的朋友。
然而好朋友林俊辉已经死了。
每次被吉姆欺侮时,陈安泽脑中都会掠过林俊辉那张饱受欺凌的脸,惊惶的神情、通红的眼睛、满脸的泪水,活像只可怜的兔子。只要一想到这张脸,他的心就会刺痛,就会恐慌地摇头,就像驱散噩梦一样想要驱散脑中这阴魂不散的人影。
因为从小被家庭寄予厚望,所以林俊辉学习十分勤奋,成绩长期名列前茅。但跟在中国成绩好的孩子更受重视不同,在美国校园里像他这样只知埋头苦读的华裔学生却成了被嘲讽的对象。
林俊辉跟吉姆几乎就代表了美国校园文化里的两个标签——Nerd VS Jock,它们常常被用来描述两种截然相反的人。
Nerd是那些可能对某一知识领域非常在行,但缺乏社交能力、内向害羞的“书呆子”。Jock则是擅长体育,外向而自大,凭着自己体格强壮或人缘好,喜欢欺负别人的“运动员”。
Nerd是常常被嘲讽或欺负的一群人,但其实是因为他们的学识或才智引起了别人的嫉妒。Jock却是许多人羡慕的对象,总是能和最受欢迎的女生/男生约会。
作为校橄榄球队的队长,吉姆是学校的明星学生,拥有大批崇拜者,但学习成绩却十分糟糕,所以老是看成绩优秀的林俊辉不顺眼,经常带头欺负对方,而胆小懦弱的林俊辉也总是忍气吞声,无形之中让这种校园欺凌越发变本加厉了。
林俊辉曾吸走了吉姆的大半火力,而在他死后,陈安泽便成了下一个被欺负的对象。
在高壮的吉姆面前,陈安泽毫无还手之力,就像大象脚下的一只蚂蚁。如果吉姆带头排斥陈安泽,后者在学校就会被彻底孤立,就像以前的林俊辉一样。当林俊辉被孤立时,连陈安泽都不敢在校园里跟他说话,否则就会沦落到跟他一样的下场。被孤立的林俊辉就像丧家之犬一样凄惶,每個人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在他被吉姆欺负时,要么冷眼旁观,要么跟着起哄取笑。
陈安泽不想再陷入林俊辉曾经历过的噩梦中,所以只能卑微地讨好吉姆,乞求自己的顺从能让对方的枪口减少对准他的次数,就连这次万圣节吉姆让他当小跟班,即使明知对方只是想要捉弄他来取乐,陈安泽也还是不敢拒绝,就算受了委屈也要拼命憋住不敢大哭,生怕又触怒了吉姆,再给他一个收拾自己的借口。
一阵“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在屋内由远及近地响起,鞋底与地板有气无力地摩擦着,怪人亚伦神情倦怠,宛如梦游般走了出来,走到孩子们跟前,把汗毛浓密的大手摊开,让他们看到掌中满满一堆五颜六色的糖果。
“不是要糖吗?这些都给你们。”
亚伦布满血丝的棕色眼睛闪着异光,透出一抹不同寻常的古怪。
“给我给我!”
“我要我要!”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去抢他手中包装得十分漂亮、散发着诱人气味的糖果。
陈安泽呆愣地站在一旁,还没从方才所受的屈辱中回过神来,屁股上就挨了吉姆重重一脚。
“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抢糖!”
对陈安泽来说,服从吉姆的命令已变成了下意识的反应,他把眼泪一抹,赶紧加入了抢糖的队伍。
男人把手举得很高,逗引着一群小孩跳着脚去抓他手中的糖,喉咙里发出沙哑的笑声,蓄有胡须的嘴角像道伤口般裂向耳根。
最后,他恶作剧似的把糖朝空中一抛,五颜六色的糖果顿时像花瓣似的撒落下来,种了一地彩色的蘑菇。
“祝你们度过一个难忘的万圣节!”男人怪声怪气地说道。
趁几个孩子纷纷弯腰去捡糖果的时候,房门被用力关上了,那个怪异的男人又像幽灵一样缩回了黑暗之中。
孩子们争抢糖果时,吉姆双手一直插在海盗服阔大的裤兜里,嘴角勾着讽笑旁观着。等大家把糖果哄抢一光后,他才不紧不慢地抬起下巴,对陈安泽示意:“把糖都给我!”
陈安泽不敢不从,把抢到的糖都给了吉姆。后者手里的大口袋已经装满了讨来的糖果,其中不少都是陈安泽孝敬的,而陈安泽的口袋直到现在还是空的呢。
吉姆把糖往口袋里一塞,又顺手在陈安泽后脑勺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说声:“走!”然后一马当先,带着这群孩子,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
>> 二
讨完整个街区的糖果,孩子们就提着南瓜灯,兴致勃勃地朝今晚举行派对的地方走去。
南瓜灯也叫“杰克灯”。在爱尔兰传说故事里,有个叫杰克的人,在万圣节设圈套将魔鬼困在一棵树上,直到对方答应永远不让他住在地狱。杰克死后,因为不信神,不能进天堂,而魔鬼也不让他入地狱。为了让他找到回人间的路径,魔鬼给了他一块燃烧的炭,杰克将燃烧的炭放在用大红萝卜雕刻成的一个灯笼内,帮助自己找寻路径回到爱尔兰。但他从没找到,于是永远带着灯笼流浪人间。
在古老的爱尔兰传说里,“杰克灯”原本是在一个挖空的萝卜里放一根蜡烛,后来人们发现南瓜在来源和雕刻上都比萝卜更胜一筹,于是南瓜就成了万圣节的宠物。
吉姆这群孩子手中的南瓜灯,样子十分可爱,被掏空的大南瓜外面刻上笑眯眯的眼睛和高高翘起的嘴巴,再在瓜中插上一支点燃的蜡烛,人们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这张红光四溢、憨态可掬的笑脸。
在南瓜灯的映照下,吉姆和小伙伴们兴高采烈地走向了“鬼屋”。
“鬼屋”其实是这座小镇的一个休闲俱乐部,里面有健身房、棋牌室、小剧场、图书馆、酒吧、休息室,还有一个小型电影放映厅,是小镇居民闲暇时都爱去的一处娱乐场所。每到万圣节,俱乐部就会被装扮得阴森恐怖,变成一个吓人的“鬼屋”,还要在里面开万圣节派对,供应免费的啤酒,很多人都会拥到这里来狂欢。
走近“鬼屋”,可以看到两个骑着白骨马的骷髅士兵一左一右地立在院子里,草坪上铺满了黑纱,大门上泼溅着淋漓的“鲜血”……
孩子们原本急匆匆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大家都躲在吉姆身后,屏住呼吸,紧张地看他伸手推开了“鬼屋”的大门。
大门打开的一刹那,吉姆突然往旁边一闪,顺手把陈安泽推到了最前面。
与此同时,一个血淋淋的头颅突然掉了下来,在孩子们的尖叫声中,头颅悬在了半空中,好巧不巧正停在陈安泽面前,金色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两个黑洞洞的眼睛透过零乱的发丝直勾勾地瞪着这个男孩,涂得鲜红的嘴角淌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鬼,鬼,鬼啊……”陈安泽吓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一边惨叫,一边拔腿就逃。
吉姆恶作剧地伸出一条腿,将惊恐逃跑的陈安泽绊倒在地,还不忘刻薄地取笑他:“一个假头就把你吓尿了,真是个没用的Chink!”
陈安泽猝不及防地摔了个狗吃屎,膝盖在地上擦破了皮,却连哭都不敢哭,红着眼圈看吉姆走到头颅旁边,伸出一根手指在它脑袋上戳了一下,女人头就像荡秋千一样来回晃荡着。
原来是被一根细绳系着的橡胶模型,虽然是假的,但乍然从天而降,还是会吓人一跳。
“每年都拿这个来吓人,一点新意都没有。”吉姆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嘲弄地瞥了陈安泽一眼,“也就吓吓你这种胆小鬼。”
女人头似乎也知道自己被嫌弃了,垂着嘴角丧气地晃动着,越来越没精打采。当它终于停止摆荡时,绳子嗖地一下缩了回去,头颅又被扯回门上方,等待下一个来访者。
屋内一片惨淡的寂静。
这里是俱乐部的前厅,铺天盖地垂着白色的幕布。所有家具都撤走了,只留下一张漆黑的桌子,点着几排白色蜡烛,豆大的火苗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飘摇,映照着孩子们布满恐惧的小脸。
“都是一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没什么可怕的。”吉姆对身边这群小跟班说。
他们是第一次来鬼屋参加派对,不像吉姆已经来过几次,早就对里面各种故弄玄虚的套路了如指掌,所以那群孩子刚进门就被吓得够呛,而吉姆却只觉得无聊。
就在这时,屋里突然响起一阵惊悚的鬼叫声,就像恐怖片里才有的那种瘆人音效,一个白袍垂地、发根直竖、眼圈乌黑,两根尖牙露在血色大口外面,像根木头一样僵硬的“吸血鬼”,朝孩子們这边直挺挺地“飘”了过来。
众人又吓得尖叫起来,惊慌失措地躲到吉姆身后。
“他脚下踩了个电动滑板车。”吉姆冲身边这群胆小鬼翻了个白眼,“真是帮没见识的家伙!”
“吉姆,你这张大嘴巴,我还怎么吓唬人?”“吸血鬼”不满地说。
“谁叫你每年都只会这一招,托尼,下次能不能换个新花样?还有,你的妆化得难看死了!”吉姆不屑地撇了撇嘴。
“我扮演的是吸血鬼,只要吓人就行了,你管我好不好看!”
“电影中的吸血鬼都长得很英俊,你这么丑,扮什么吸血鬼?”
“吉姆,你真是太讨厌了!”托尼气鼓鼓地说着,一个转身又踩着被白袍遮盖的滑板车“飘”走了。
突然,一只巨大的八脚蜘蛛从角落里冲出,飞快地朝孩子们扑来,吓得他们尖叫着四散奔逃,“蜘蛛”则在后面紧追不舍。
“救命!”孩子们的惊叫声几乎要掀翻了屋顶,他们一个接一个狼狈地逃出了“鬼屋”。
看见大家惊慌乱窜的样子,吉姆笑得前俯后仰,一把抓住落在最后的陈安泽的南瓜服,将他拽了过来,强迫他直面那只猛冲过来的黑色大“蜘蛛”。
乍见那毛茸茸的八脚怪物,陈安泽吓得紧闭双眼,没命地尖叫。
“闭嘴!”吉姆在他头上用力敲了一下,疼痛让陈安泽闭上了嘴巴,两腿仍在打战,却不敢睁开眼睛。
“过来,巴顿!”吉姆蹲下身,冲“蜘蛛”勾了勾手指。
“蜘蛛”果然跑了过来,在吉姆腿上蹭来蹭去,冲他摇头摆尾地欢叫不已。
听到“巴顿”这个名字,陈安泽诧异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这才发现那只大“蜘蛛”原来是一条浑身乌黑的小狗。它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蜘蛛道具服,蜘蛛的身子像毛衣一样套在小狗身上,衣服上面连着八条毛茸茸又长又尖的蜘蛛腿,乍一看就像一只硕大的黑蜘蛛。小狗奔跑起来时,就像这只蜘蛛在追赶人类一样,颇具恐怖效果。
“他们又把你打扮成这个样子来吓人,都好几年了,还是这么没创意!”
吉姆故作老练地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看漂亮的包装就知道是那怪人亚伦给的。他剥去糖纸,把那颗小熊形状的软糖塞进了巴顿的嘴里。
这条黑狗是俱乐部老板杰森养的拉布拉多犬,名叫“巴顿”,镇上的小孩几乎都认识它,它也颇受孩子们欢迎,大家都喜欢跟它玩儿,它见了小孩也总是兴冲冲地扑上去。也不知哪个讨厌鬼想出的馊主意,在万圣节把巴顿打扮成黑蜘蛛,它性情活泼,见人就追,还真吓坏了不少人。
巴顿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吉姆喂给它的糖果,见它吃得那么香甜,一旁的陈安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一只手伸进裤袋里,触碰到藏在那里的两块糖。
今晚他讨到的糖都上贡给了吉姆,不过亚伦给的糖果包装得太漂亮了,于是他忍不住偷偷留下了两块,藏在裤袋里。
趁吉姆逗巴顿玩儿的时候,陈安泽悄悄背过身去,单手在口袋里费力地剥去糖纸,然后以闪电般的速度把小熊软糖放进嘴里,嘴巴不易察觉地微动着。
水果软糖的甜香在味蕾间化开,非常甜,甜到齁人,浓浓的甜味中隐隐透出一股油腻的味道,有点类似猪油,还挺香的。
口中分泌的唾液很快淹没了糖果,陈安泽贪婪地咀嚼着,据说糖能带给人愉悦感,方才进入“鬼屋”所受到的惊吓,渐渐被这颗甜甜的软糖给化去了。
那帮被吓得逃出去的孩子,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儿,发现上当受骗后,又纷纷走了进来。
这时,从天花板垂下的白色幕布徐徐上升,露出一个走廊,沿走廊走十几米,再拐两个弯儿,便到了今晚聚众狂欢的酒吧。
吉姆等人推开酒吧的大门,喧嚣的摇滚乐声顿时像热辣的烟气扑面而来。
酒吧已经完全变了样。
绞索取代了鲜花,华丽的吊灯爬满黑色蝙蝠,舞台上一支穿着骷髅装的乐队正在卖力地演奏。舞池里一百多个参加派对的人,也都穿着各种奇装异服。有的化着浓黑的僵尸妆,有的戴着鬼怪面具,随音乐扭动身体,在周围恐怖装饰的烘托下,就像一群正在参加地狱盛会的幽灵。
>> 三
“欢迎来到万圣节派对!”
一个身穿黑色燕尾服,头戴高高的黑礼帽,惨白的脸上涂着两个醒目的黑眼圈,打扮得像个幽灵魔术师的男子迎了上来。他是这个俱乐部的老板杰森,平时也喜欢变魔术,很受孩子们欢迎。
“不是说今年的派对上有新玩意儿吗?怎么看来看去还是老一套,太没劲儿了!”吉姆抱怨道。
杰森挥动手中细长的黑色魔术杖,嘿嘿地笑了起来:“吉姆,人人都说你胆大,但我敢保证,今晚你尝试了咱们的新玩意儿后,一定会被吓破胆!”
“什么新玩意儿?”吉姆被勾起了好奇心。
“魔术师”手指柔若无骨地在空中翻来转去,就像变魔术一样,一通叫人眼花缭乱的花哨手势之后,一个样式奇特的眼镜突然出现在他掌中。
“这是最新款的沉浸式眼镜,专为万圣节设计。”杰森得意地说,“它可以自动扫描识别周围的环境和人物,并对之进行虚拟重建,让它们变成各种恐怖的场景和鬼怪。戴上这副眼镜,你就成了恐怖片中的主角,只能拼命尖叫和逃命!”
“少吹牛,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能让我尖叫的事儿。不过是一副眼镜而已,哪儿有你说的那么神奇!”吉姆一脸的不信。
“戴上这副眼镜的人,没有一个能撑过半小时。”杰森笃定地说。
“真有这么厉害?”
“试试就知道了!”
杰森把眼镜递给吉姆,后者好奇地打量着。镜片跟普通眼镜差不多,镜框是红色的,造型很夸张,不是普通眼镜那种中规中矩的样式,而是两端向上飞翘,像蝴蝶的翅膀,左右顶端各嵌有一个微型按键。
“左边是启动键,右边是关闭键。你先按下左边的启动键试试!”
吉姆戴上眼镜,照杰森说的按下了左边的启动键。
“叮”的一声,镜片划过一道蓝光,就像电脑屏幕被激活了一样,透过镜片看到的整个世界都变了样。
“魔术师”长出了尖尖的耳朵和一根鐵鞭似的长尾,尾巴气势汹汹地左右摇摆,重重击打着地板。脸部也变得像某种凶残的动物,布满浓密的黑色绒毛,大嘴朝外突起,一说话就会喷射出可怕的火焰。
“感觉怎么样?”“魔怪”大笑着问吉姆。
它的笑容在镜片里被扭曲成狰狞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来自地狱的恶魔。随着它说话的声音和节奏,一条长长的火舌从嘴里不停地喷出,就像灵活的蛇芯,几乎要舔上吉姆的脸蛋。
吉姆吓出了一身冷汗,看来杰森说得没错,这副眼镜太可怕了,如果继续戴下去,自己说不定真会被吓得尖叫,那可太丢脸了!
他强作镇静,假装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就这样啊,还以为有多吓人呢,我敢打赌,就连我旁边这个胆小鬼都能撑过半小时。”
吉姆故作不屑地摘下眼镜,把它往身旁的陈安泽脸上一架,陈安泽刚一看到眼镜里可怕的景象就吓得惊声尖叫起来,被吉姆不耐烦地扇了一巴掌:“闭嘴,你这个蠢货!”
杰森在一旁冷笑:“我敢打赌,他连一刻钟都撑不下去。”
“赌就赌!”吉姆被挑起了好斗的本性。
杰森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200美元。
“如果这孩子撑过了一刻钟,200美元就归你们;如果没撑过去,下个周末你就要到俱乐部来,给我免费干两天活儿。”
吉姆眼睛滴溜一转,干脆利落地说:“没问题!不过赌注得改一下。如果他撑过了一刻钟,这200美元就归我;如果没撑过去,下个周末他就要到俱乐部来给你免费干活儿。是不是啊,Chen?”
吉姆望着陈安泽,而戴着沉浸式眼镜的陈安泽,看到的却是一只酷似黑猩猩的巨兽,膨起的肌肉就像黑铁一样坚硬,两只钵大的铁拳长满了倒刺。
见陈安泽吓傻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吉姆威胁地冲他挥了挥拳头,而后者透过眼镜看到的却是黑猩猩龇开獠牙吼叫着,铁拳虎虎生风地砸向自己的面门,陈安泽尖叫着朝后一仰,若非被身旁的丹尼尔一把拉住,只怕就会吓得摔倒在地。
“你发什么疯?”吉姆不满地踢了他一脚。
陈安泽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双目紧闭,根本不敢再看吉姆一眼。
“Chen,你从眼镜里看到了什么?”丹尼尔好奇地问。
陈安泽刚一睁开眼,就看见一个绿皮肤、红眼睛、尖鼻子,酷似矮人哥布林的小妖怪站在自己面前,吓得又立马闭上了眼睛。
“这副眼镜把你们都变成了妖魔鬼怪。”陈安泽带着颤音说,“真是太可怕了!”
“真的?”“小妖”好奇的眼珠子蓦地鼓出了眼眶,膨胀到足有乒乓球那么大,尖声尖气地说,“能让我戴一会儿吗?”
“好!”陈安泽求之不得,正要取下眼镜,却被吉姆一把攥住了手,“不准取下眼镜,等你帮我赢了赌局再说!”
“什么赌局?”
陈安泽方才只顾着害怕,根本没注意到吉姆和杰森打赌的事。于是杰森便把眼镜从他脸上摘下来,又把方才的赌注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这个赌局对你而言相当不公平,所以你完全有权利拒绝它。”杰森和颜悦色地对陈安泽说。
拒绝?陈安泽小心翼翼地瞟了吉姆一眼,后者抛给他一个威胁的眼神,陈安泽被那眼中的冷光刺得一哆嗦,低下头嗫嚅道:“我……我……我能拒绝吗?……”
吉姆冷笑着两手交握成拳,杀气腾腾地转动了一下手腕,粗大的骨节发出刺耳的咔嚓声响。
陈安泽吓得一缩脖子,连忙改口道:“我……我愿意赌……”
杰森颇感意外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既然你愿意赌,那么好吧,戴上这副眼镜,在俱乐部里四处走动,一刻钟后再回到这儿来。中途不准摘下眼镜,不准按关闭键,不准闭上眼睛。屋中到处都有监控,每条走廊、每个角落,我会一直盯着你,如果你违反了咱们的约定,这场赌局你就输了,接下来的周末就得免费帮我干活儿。”
杰森把眼镜重新架在陈安泽脸上,又拿出一对耳塞,把它塞进对方的耳洞里。
“戴上这副跟眼镜配套的耳塞,就可以修饰一切你听到的声音,让它们变得更加可怕。”
他说得没错,陈安泽通过耳塞听到的不再是正常人类的声音,而是恶魔那种令人恐惧的咆哮声。
“中途不准取下耳塞!”杰森继续发出恶魔般的警告声,“相信我,接下来你所看到和听到的都将比恐怖片更可怕,因为它们比恐怖片更真实。如果你实在撑不住,就摘下眼镜认输,否则……”
“不撑够一刻钟,绝对不准摘下眼镜!”吉姆在一旁恶狠狠地插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像地狱的冥火在燃烧,“你若害我输了赌局,我发誓,这个万圣节之夜会让你终生难忘!”
“吉姆,你这是威胁!”杰森不悦地说。
“我在威胁你吗,Chen?”吉姆拖长声调问。
“没……没有……”望着眼镜里的黑色长毛大猩猩,陈安泽哆哆嗦嗦地回答。
“孩子,你太软弱了!”杰森摇了摇头。而在陈安泽眼中,他是个嘴里吞吐着火舌的“魔怪”,狰狞的面容被火光照得通红发亮。
陈安泽胆战心惊地朝周围看去,舞台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炼狱,燃烧着熊熊大火,乐队变成了一具具在烈火中起舞的骷髅,再也看不出是假扮,它们就是骷髅,真实的骷髅!当它们用细骨伶仃的指节拨动乐器时,甚至能听见骨骼“咔嚓咔嚓”作响的声音。劲爆的摇滚乐也变成了阴森的鬼乐,掺杂着刺耳的惨叫声、瘆人的鬼哭、精神错乱似的笑声,以及怪物的吼叫……
而参加化装舞会的人们,也变成了各种各样真实的鬼怪,抺在身上的红色番茄酱变成了恣意流淌的鲜血,戴在脸上的面具变成了活生生的鬼脸,趴在吊灯上的蝙蝠也活了过来,在大厅里成群结队地乱飞乱撞。
还有那帮跟他一起来的孩子,也变成了一只只可怕的小妖怪,围着陈安泽喈喈地怪笑着,尖利的爪子像刀片似的在他身上划来划去,吓得陈安泽尖叫着落荒而逃。
他慌不择路地跑进了中间的舞池。在现实中,狂欢的人们自顾自地跳舞,没有谁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孩子。然而陈安泽透过镜片看到的却是每个变成魔鬼和怪物的人都紧盯着他,冲他大声咆哮,挥舞巨掌想要抓住他,喷出熊熊火焰想要烧死他,蛇身的“美杜莎”甩出蛇尾想要勒断他的脖子,有六个头十二只手的海妖斯库拉张开大口想要吞噬他,长着铁翼铁嘴的怪鸟想要着啄瞎他的眼睛,再用铁爪撕碎他……
“这些都是假的,是幻影,是沉浸式眼镜捣的鬼……”
陈安泽不停地念叨着,冷汗像瀑布一样冲刷着他的身体。当人头狮身蝎尾怪用尾端像蝎子一样致命的毒刺刺中他的一刹那,他拼命抑制住闭眼尖叫的冲动,告诉自己一切都是虚幻的,绝对不能因为害怕而输了赌局,否则吉姆的报复会比这些虚假的怪物更可怕!
陈安泽哆嗦着从裤袋里掏出了最后一颗糖,匆忙剥去糖衣,一把将小熊软糖塞进了嘴里。
味蕾上漫开的甜味儿,让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牙齿紧紧咬在软糖上,陈安泽目不斜视地穿过舞池,每一步都像踏在充满妖魔鬼怪的地狱中,饱受恐惧的煎熬。
总算熬过来了,他终于走到吧台,一屁股坐在高腳凳上,对调酒师大声说:“来杯马天尼,弗兰德!”
调酒师是一个长相帅气的年轻小伙子,然而透过眼镜,陈安泽看到的却是长得像巨鳄利维坦的怪物,鳄身披覆着坚硬的鳞甲,牙齿锋利,口鼻喷火,腹下还长着令人生畏的尖刺。
“小孩子不能喝酒。”调酒师说,从耳塞里传来的声音粗鲁得像打雷一样,“你父亲上次还警告我,不准我再拿酒给你喝,我可不想再被他臭骂一顿。”
“今天是万圣节,可以破例。亲爱的弗兰德,你就行行好让我喝一杯吧,就一杯!”陈安泽苦苦哀求道。
酒精可以壮胆,能帮他更好地挨过这一刻钟。他可不想输了赌局,被吉姆狠狠教训一顿。
“你戴上了杰森给你的沉浸式眼镜?”
“巨鳄”终于注意到陈安泽脸上那个造型夸张的眼镜,惊讶地从口鼻里喷出了一团火球。
虽然明知是假的,陈安泽还是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避开那刺目的烈焰。
“是的。杰森跟我打了赌,只要我能熬过一刻钟,就算我赢。如果我赢了赌局,就请你到我家餐馆免费吃一顿怎么样?但你得先给我一杯酒,让我壮壮胆!”
“好吧。”“巨鳄”调了一杯红棕色的鸡尾酒给他。
在陈安泽眼中,这杯马天尼的颜色却是深黑色的,就像巫师调出的魔法药水,上面还浮着一层幽蓝的火焰,犹如炼狱之火。
喝下这杯酒,那可怕的毒火恐怕会把五脏六腑都烧烂吧。
他敢喝下这杯酒吗?
“假的,都是假的!是虚拟的幻象,它不过就是一杯普通的鸡尾酒而已。”
陈安泽咬牙给自己打气,拼命抑制住想要摘下眼镜看个究竟的冲动,端起酒杯把那燃着火焰的黑色液体一饮而尽。
冰冷的酒液沿着喉管流进胃里,撩起一片热辣的暖意。
果然是马天尼的味道。陈安泽刚松了口气,旁边突然响起一阵怪异的“吱吱”声,他扭头一看,只见一条巨大的毒蜥隆起身体中部一耸一耸地游了过来。它身上长有金色鳞片,双眼像红灯一样闪烁,舌头分成三叉,发出刺耳的嘶嘶声,就像金属刀刮着骨头,瘆得叫人心悸!
在传说中,毒蜥是美杜莎被珀尔修斯杀死后,鲜血滴落在人间所化,不仅剧毒无比,还能以目光杀人,十分可怕。
这只怪物慢吞吞地游到陈安泽身边,水桶般粗壮的身体盘在了高脚凳上,长长的尾巴拖曳在地上,蜿蜒摆动,宛如活物。
“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
陈安泽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不停地用暗示性语言来抵御心理上的恐惧,但端着酒杯的手却像打摆子似的颤抖着,连牙齿都在咯咯咯地打架,惹得毒蜥把扁长的脑袋朝他转过来,血红的眼睛紧盯着他看,吓得陈安泽抖得越发厉害,仿佛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吱作响,杯中的鸡尾酒都晃了出来,流到了吧台上。
“孩子,清醒点!她是伊丽莎,不是怪物。”“巨鳄”弗兰德粗声粗气地说。
“对……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条件反射……”
陈安泽抹了把额角上淌下来的冷汗,语无伦次地道歉,但视线还是不敢再往旁边的“毒蜥”身上瞄,只好慌乱地投向其他方向,正好扫到一个大酒瓶。
它就摆在吧台一角,瓶肚足有篮球那么大,里面泡着一个男人的头颅,零乱的棕发像水草般漂浮在透明的酒液里,五官栩栩如生,双目紧闭,似乎正在沉睡。
当陈安泽的视线接触到这个头颅时,它突然睁开双眼,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微笑。
寒意就像一簇突然发射的冰锥钉入了身体,陈安泽猝不及防地受到一次猛烈的惊吓。
如果是怪物,他还可以安慰自己是假的,但这男人的头颅实在太逼真太鲜活,仿佛才刚从身体上分离下来,还拥有生命一般,被微笑扯动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声音:“嗨,想和我一起泡澡吗?”
那是年轻男人略带调侃的充满活力的声音,却从一颗被泡在酒瓶中的死人头嘴里发出来。
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尖叫,从陈安泽喉间爆发出来。
他惊慌失措地从高脚凳上滚落在地,跌跌撞撞地逃离了吧台,还差点被凳子绊了一跤。
“他怎么了?”
陈安泽踉跄而逃的背影引起了“毒蜥”的注意。如果摘掉眼镜,陈安泽就会发现那条可怕的毒蜥实际上是一位身材曼妙的金发美女,她在吧台要了杯杜松子酒,一边小口啜饮着酒液,一边跟弗兰德说笑调情。
“他大概被这个万圣节的装饰品给吓坏了。”
弗兰徳指了指吧台上的大酒瓶,原来那不过是一张打印的人脸三百六十度平面图,贴在空酒瓶的内壁上,远远看去就像人的头颅一样。
“你们真会恶作剧。”美女咯咯笑道,“瞧那孩子可被吓得不轻!”
“那是因为他戴着沉浸式眼镜,假的也能看成真的。”
“沉浸式眼镜?哦,天哪!”美女似乎早就领教过这眼镜的厉害,万分同情地说,“愿上帝保佑他,可怜的孩子,他将度过一个多么可怕的夜晚啊!”
>> 四
陈安泽刚从酒吧逃出来,迎面便撞上了一只恐怖的蜘蛛怪物。
它的体长足有十米,全身覆盖着黑色甲壳,尾部长着尖锐的毒刺,八条腿是八把锯齿弯刀,刀尖敲在地上“噌噌”作响。蜘蛛的脑袋却是三个硕大的狼头,邪恶的红眼、雪亮的獠牙,黏稠的口水就像一摊摊融化的糖浆,从它张开的嘴里不断淌落下来。
伴随着一阵狂暴的号叫,狼头蜘蛛张牙舞爪地朝陈安泽扑来,后者第一次遇到这种进攻型的怪物,吓得没命地逃跑,却被怪物追上,一口咬住了裤管。
“滚开!滚开!……救命……救命啊……”陈安泽一边用脚踢着狼头,一边用变了调的声音呼救。
酒吧里冲出几只“鬼怪”,把狼头蜘蛛拖走了。
“巴顿!安静点,巴顿!”
原来陈安泽透过眼镜看到的狼头蜘蛛,不过是套着蜘蛛道具服的小狗巴顿。
“这狗怎么了,跟疯了似的。”
“快把它拴起来,小心咬到人!”
人们的交谈声被耳塞處理过后,变成了模糊不清的鬼声。陈安泽并不知道那是巴顿,只看到狼头蜘蛛被拖走后,几只怪物又走上来围住自己。
“你没事吧?”其中一个问。
陈安泽从眼镜中看到的,却是一只牛头怪伸出长舌在嘴周舔了一圈,瓮声瓮气地说:“你看上去真美味,孩子,我要吃掉你!”
一股绿色黏液从牛头怪嘴里喷出,直扑陈安泽面门,他吓得尖叫一声,抱头逃窜。
陈安泽惊恐的异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不断有人问他:“你怎么了?”“你没事吧?”还有人哈哈笑道:“这孩子准是被吓尿了!”
陈安泽听不清人们说的话,放眼四周,到处都是妖魔鬼怪,耳塞里传来的也是令人寒毛直竖的怪声狞笑。经历了被狼头蜘蛛咬的事件后,他再也不敢确定,这些虚拟的影像会不会伤害自己。
他想起杰森说过,沉浸式眼镜可以把见到的人物虚拟成可怕的怪物。那么只要去一个没人的地方,不就再也见不到怪物了吗?
于是他朝小剧场跑去。
小剧场平时几乎没什么人,偶尔会有三流演员在这里演出小话剧,有时陈安泽学校排练的话剧也会在这里表演给小镇居民看。
通往剧场的走廊上看不到什么人,大家都聚集在酒吧狂欢,摇滚乐声隐隐从远处飘来,陈安泽所戴的耳塞却屏蔽了音乐声,反而把他踩在地毯上奔跑的脚步声放大了许多倍。
“啪嗒、啪嗒、啪嗒……”
就像从一个空寂无人的地方传来的沉重声响,似乎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只有空洞的脚步声如影随形。
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同样叫人毛骨悚然。
陈安泽不由自主地想起电影中走在无人的鬼屋或凶杀现场的倒霉鬼,接下来总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
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不想再听到那瘆人的脚步声。但这声音是耳塞制造出来的,执拗地往他脑袋里钻,根本无法摆脱,只能继续受它的折磨。
于是陈安泽只能拼命奔跑,终于一口气跑进了小剧场。
剧场内漆黑一片,他摸索着打开了壁灯的开关。里面果然没有怪物,但剧场也不再是往日的模样,灯光变得昏黄冷暗,墙面沾满血迹,耳塞里传来若有若无的鬼叫声,叫人背后阵阵发凉。
陈安泽瘫坐在观众席的座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努力调匀紊乱的呼吸。
不知是不是跑得太快的缘故,他感觉脑袋有些发晕,肌肉在不由自主地抽动,四肢从末端开始麻木,手脚已经抬不起来,准确地说是懒得抬起来,就想静静地待着不动。这种感觉就像冬天冷得搓手的时候找到了一块地方可以晒太阳,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手脚像冰块解冻一样从末梢开始向全身蔓延,在麻木中感到一种舒适的愉悦。
与此同时,他的感官也变得既敏感又迟钝,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默默刺激着神经。有几个眨眼的瞬间,他似乎失去了空间感,突然不知道自己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或者有可能是飘着的。时间变得不再是匀速流逝,它会膨胀,会收缩,会有弹性,往往他还沉浸在上一刻时,突然一个加速又来到这一刻,几秒前他脑中记忆爆炸后的残骸一点都不剩,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把时间对折了,他直接从这一刻通过平面的对折来到下一刻,跳过了中间好长一段时间。
这种感受既怪异又新鲜,他不确定是不是沉浸式眼镜带来的,只是觉得先前的恐惧感消退了不少,身体变得沉重起来,整个人有些昏昏欲睡。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离约定时间还差五分钟。不行,一定要打起精神,千万不能闭眼,否则就会功亏一篑输了赌局。
陈安泽强迫自己站起来,在剧场里来回走动,借此来抵抗睡意。他对这里十分熟悉,以前曾跟学校话剧社的同学在这儿排演过话剧。
当他的目光投向舞台时,原本就昏暗的灯光闪烁起来,像一只惊恐的蝴蝶拼命扇动着翅膀。
突然,灯熄灭了,凉意伴随着黑暗如潮水般吞噬了他。
就在陳安泽惊恐地想要退出剧场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片幽蓝的光,就像一幕薄纱笼罩着舞台。
一个男孩的身影,像水中漾开的墨汁一般,渐渐显现在灯光里。
他脸色惨白,眼眶乌黑,额头破了一个大洞,鲜血不停地从里面涌出,就像一条红色的小溪,沿着他的身体流到了地板上。
“林……林……林俊辉?”
陈安泽整个人都冻住了,结结巴巴地吐出男孩的名字,牙关打着战,就连看见最可怕的怪物时也没有这么恐惧。
“陈——安——泽——”男孩拖长了声调,嘴角带着僵硬而诡异的笑,黑色的嘴唇一开一合,“你终于来看我了!”
“对……对……对不起……”
陈安泽抖得就像掉进冰水里的小狗。
男孩举起手中的酒瓶,晃了晃,瓶中还剩小半瓶酒,琥珀色的酒液荡起了诱人的波纹。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来跟我喝完这瓶酒……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又冷又寂寞……等啊等,等了好久好久……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忘了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不……不……不……”
陈安泽惊恐地连连后退,但眨眼间男孩就来到了他面前,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个恐怖的血洞,以及血洞里裂开的头骨、黄白的脑浆和鲜红的血液。
陈安泽惊恐地闭上了眼睛,但依然能看见林俊辉。那个恐怖的男孩仿佛钻进了他的脑袋里,就连阴冷的声音也钻了进来——
“你不准走,咱们的酒还没喝完呢!”
>> 五
剧场里突然大放光明,舞台上出现了两个男孩,正是陈安泽和林俊辉。
那是去年感恩节前夕,学校准备排练一出话剧,表演给小镇居民看。陈安泽和林俊辉都是话剧社的成员,那天他们正在小剧场进行演出前的彩排。彩排结束后,其他一起排练的同学都纷纷离开了,林俊辉却被陈安泽叫住留了下来。
“你瞧这是什么!”骑士装扮的陈安泽掀开斗篷,像变戏法似的从里衣口袋里掏出一瓶朗姆酒。
“你在哪儿买的酒?”林俊辉惊讶地问,“二十一岁以下的人不是禁止喝酒吗,谁敢把酒卖给你?”
“我从酒吧偷的。”
“你胆子也太大了吧,不怕被杰森发现?”
“怕什么,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大不了我帮他干活儿抵酒钱。”
“你偷酒干什么?”
“跟你一起庆祝!”
“庆祝什么?”
“庆祝你终于鼓起勇气向学校投诉吉姆欺凌你了呀!”
陈安泽拧开瓶盖兴奋地说:“今天我看到吉姆被Miss Jones叫到办公室去了,出来的时候脸色黑得跟吃了屎一样,肯定狠狠挨了一顿训,说不定还会受到更严厉的惩处呢!”
不同于陈安泽的兴高采烈,林俊辉却一点喜色都没有,接过酒瓶喝了一大口烈酒,埋着头闷声闷气地说:“我担心吉姆会报复我,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说过如果把他惹火了,他敢拿枪在校园里来场血腥大屠杀……”
陈安泽倒抽一口气,凉意从后背窜起,却仍硬着头皮说:“别听吉姆吹牛,他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他真的敢!”
林俊辉脸色发白地颤抖着,又喝了两口酒来压住内心的恐惧。
“他曾经拿一把手枪抵住我的脑袋威胁我,还说他爸收藏了好几把枪,如果我让他不爽,他随时可以偷把枪出来把我干掉。”
“他真这么说过?”陈安泽悚然而惊。
“当然。要不然我为什么不敢反抗,就是怕惹毛了他招来可怕的报复。”
“那你怎么敢向学校投诉他?”
“还不是Miss Jones看到我脸上的伤后不停地追问,我心里一慌就说漏了嘴。”
“吉姆拿枪威胁你,你怎么不报警呢?”
“我又没证据,报警有什么用?他最多被警察叫去问几句话,回来后肯定又会变本加厉地欺侮我!”
说起被吉姆欺侮的事,两人都是一肚子苦水,一边喝酒一边吐槽,一瓶朗姆酒很快就喝了大半。
两人都有了醉意,林俊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舞台边缘,把手张开放在嘴边,冲下面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嘶声大喊道:“吉姆,你这个浑蛋,浑蛋!我诅咒你下地狱!你一定会遭报应的!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
他正在肆意发泄对吉姆的恨意时,小剧场的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吉姆那高壮得吓人的身影像座黑塔般出现在门口。
林俊辉蓦地僵住了,手中提的酒瓶滑落在地上,摔得碎片横飞酒液四溅,而他整个人却杵在舞台上动弹不得,就像被强光直射的青蛙,完全吓傻了!
陈安泽却很快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赶紧逃命,生怕吉姆的怒火殃及自己这条池鱼。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丢下林俊辉,飞快地冲下舞台,离吉姆远远的,借着座椅的掩护往剧场外面逃。
幸好吉姆是匹为报复而来的恶狼,牢牢锁定目标,径直朝台上的林俊辉扑去,根本无暇关注陈安泽这只小虾,竟任由他悄悄溜走。
“陈——救我!救我!!”
陈安泽的手刚握在剧场门把上,正要推门而出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林俊辉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便看见吉姆已经冲上舞台,而林俊辉就跟猫爪下的老鼠一样狼狈地奔跑着,拼命躲避对方的拳脚,恐惧而凄厉的呼救声令陈安泽胆战心惊,但他此刻一心只想着自保,哪有勇气去救自己的好友。
就在他一咬牙,正要转头不顾而去时,变故就在刹那间发生了。
林俊辉的呼救越发激起了吉姆的暴戾之气,“你还敢逃!”伴随着一串恶毒的咒骂声,吉姆追赶林俊辉到了舞台边上,突然飞起一脚朝对方踢去,林俊辉闪躲不及,被这一脚正正踢中后背,瘦弱的身体霎时从舞台边缘飞了出去——
一声尖厉的惨叫划过半空,一声哐当巨响紧跟着响起,然后就像被利剪生生剪断,所有动静都戛然而止。
世界好像按下了暫停键,死一般寂静。
虽然离得远,但陈安泽依然清楚地看见,台下放着几把用来做表演道具的铁椅子,而林俊辉的脑袋恰好就撞在其中一把铁椅上,撞出一个大洞,鲜血流了一地,当场就没了动静。
陈安泽吓得魂飞魄散,抑制不止地发出了一声尖叫。与此同时,吉姆凶狠的目光就像淬毒的刀尖,蓦地刺入他的瞳孔。
恐惧瞬间扼住了陈安泽的喉咙,寒意流遍全身,几乎能听见血液冻成冰块后发出的清脆刺耳的撞击声。
他颤抖着手拉开小剧场的门,像逃离猎枪的兔子一样没命地逃了出去。
酒精让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再加上过度惊恐,陈安泽一路跌跌撞撞,没跑多远就接连摔了两跤,当他最后一次爬起来时,人高腿长的吉姆已经追上了他,拎小鸡一样将他拖回了剧场。
看见地上的鲜血和林俊辉僵硬的身体,陈安泽惊恐万状、语无伦次地叫着:“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林俊辉!天哪!上帝啊!这太可怕了!太可……”
“闭嘴!你这个蠢货!”
吉姆一耳光扇在陈安泽脸上,恶狠狠地警告道:“谁看见我杀了林俊辉?明明是你跟他一起喝酒,把他灌醉了让他失足摔下了舞台!”
“不,不是这样的……”陈安泽震惊又慌乱地摇着头,“这件事跟我没关系,是你踢了林俊辉一脚,他才摔下去的。我看得清清楚楚,都是你干的,你不能诬陷我!”
“留在现场的是你!跟林俊辉一起喝酒的是你!这件事你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不是我,不是我啊!”陈安泽突然想起什么,激动地说,“监控,对,小剧场里有监控!”
“整个俱乐部里的监控早就坏掉了。”吉姆冷笑道,“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你这个蠢货还不知道吗?”
陈安泽顿时面如死灰。
由于被认为会侵犯个人隐私,俱乐部里的监控设备确实早就被人暗中破坏了。而在大家对隐私权的强烈要求下,俱乐部老板杰森也对监控被破坏一事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反正修好了也会被弄坏,所以他也懒得再管了。
没有监控,整个事件就会成为罗生门,陈安泽也无法从这件事里全身而退。毕竟酒是他偷的,跟林俊辉一起喝酒的是他,被别人看见最后一个跟林俊辉待在一起的人也是他。就算查清林俊辉之死与他无关,但偷窃的罪名也能让他名誉扫地。想起父母对自己寄予的厚望,想起人生会留下的污点以及将会遭遇的白眼,陈安泽的心脏骤然缩紧,就像挨了一闷棍的驴子,整个人都蒙了。
“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他茫然无措地自语着。
“如果警察问起,你就说林俊辉偷了酒,强迫你跟他一起喝,而他喝醉了以后,疯疯癫癫地在舞台上乱跑乱跳,一不小心就从边上摔了下去。”
“可……可这不是事实。”陈安泽苍白的脸上爬满了恐惧,“警察肯定会知道我在撒谎,会查出是……是你杀了他。”
“闭嘴!”又一记响亮的耳光。
“警察什么都不会知道!”吉姆骨节粗壮的大手掐住陈安泽的脖子,瞪着发红的眼睛吼道,“方才的事你对谁都不准说,否则我就要了你的小命!那家伙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跟我们都没关系,听见了吗?听见没有,蠢货!”
阴狠的声音,铁钳似的手指,狰狞的面孔,嗜血的眼神……
陈安泽被掐得两眼翻白,涨得通红的脸上布满窒息的痛苦,他本能地抓住吉姆的铁腕,却用尽全部力气也撼动不了半分。
绝望和恐惧像巨浪般打来——
他会杀了我的!一定会的!
跟以往无数次一样,陈安泽在强大的对手面前可耻地屈服了,流着泪拼命点头,保证自己一定听吉姆的话,绝对不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
吉姆终于收回了手,陈安泽顿时像被扒去了筋骨的狗一样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记住你对我的保证,闭紧嘴巴,别乱说一个字,否则我就杀了你全家!”
吉姆撂下狠毒的威胁后就径自离开了,而陈安泽坐在冰冷的地上抖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报了警。
警察赶到现场时,看到的是软得像摊烂泥的陈安泽,这个孩子完全被吓傻了,在警察的再三追问下,才按照吉姆教给他的说辞,结结巴巴地,前言不搭后语地讲完了事情的经过。
因为监控被破坏,整个事件的经过只能全凭陈安泽的口述。他跟林俊辉是最好的朋友,对好友意外身亡的痛苦也表现得十分真实,没有谁怀疑这个孩子在撒谎。警察做了笔录,粗略查看了现场后,就按意外事故草草结了案。
第二天,陈安泽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又被吉姆拖到僻静处拿枪抵着脑袋狠狠威胁了一通。“我发誓,如果你敢张嘴乱说一个字,我会让你全家下地狱!”
枪管紧压着额角的冰冷惊悚感,彻底打消了陈安泽因为愧疚而想要对警察说出真相的最后一丝冲动。
从此,与林俊辉死亡有关的那段记忆,被恐惧碾压成一张涂满鲜血的胶片,被陈安泽胆战心惊地塞进记忆最深处的缝隙里,恨不得它永远不再曝光。
然而,今夜林俊辉却再次出现。
不是像以往那样出现在噩梦中,而是活生生地站在陈安泽面前。
那种噩梦成真的恐惧感,让陈安泽心脏的跳动和时间一起停止了。
>> 六
林俊辉意外死亡后,在警方的严厉要求下,俱乐部的监控设备又被重新修好了。此刻杰森就坐在监控室里,看着那个跟自己打赌的男孩对着空气突然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
“沉浸式眼镜的效果还真不错,看样子这孩子很快就会认输了。”杰森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威士忌,露出得意的笑容。
一阵惊天动地的狗叫声又在角落里响了起来。
“安静,巴顿!安静!”杰森呵斥道,“你今晚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发疯?我叫你安静点,听见没有!……”
看着被拴在角落里,却拼命挣扯绳子狂吠不已的爱犬,杰森的心情莫名地烦躁起来。
今晚的巴顿太反常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把肥胖的臀部从皮椅上挪开,走过去察看那只狂躁的小狗。
与此同时,在小剧场内,受惊过度的陈安泽狂乱地挥动双手,大喊大叫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幻影!都是这该死的眼镜在捣鬼!”
他再也顾不上跟杰森的赌局,一把摘下沉浸式眼镜扔到地上。然而抬头一看,林俊辉竟然还在他眼前,冲他诡异地微笑。
“不,不可能,你怎么还在?”陈安泽觉得自己的神经都要爆炸了。
“我就在你的脑袋里,你永远摆脱不了我!”
林俊辉鬼气森森的声音钻进了陈安泽的耳朵,像邪恶的羽毛撩拨着他的神经。
陈安泽惊恐地取出耳塞,扔得远远的,然而林俊辉的声音依然像冰冷的毒蛇一样在他脑袋里四处游动。
“你摆脱不了我,永远!”
“你……你为什么来……来找我……凶手是……是吉姆……跟我没……没关系……”
陈安泽哆哆嗦嗦地说着,声音在恐惧的袭击下几乎连不成字句。
“怎么会没关系?你不是见死不救,还跟警察撒谎,当了吉姆的帮凶吗?”
林俊輝怪笑着朝他脑袋里吹了一口凉气,陈安泽的头顿时变得像针扎一样疼。
“不,我当时是被逼的!如果我不听话,吉姆会杀死我的!”陈安泽崩溃地痛哭着,“我清醒过来后,觉得很愧疚,也想过去找警察说明真相,但吉姆拿枪威胁我说,如果我敢说出去就杀了我全家。我害怕了,真的害怕了!你知道吉姆是个恶魔,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拿你当最好的朋友,你却帮吉姆掩盖他杀死我的真相。上帝一定会惩罚你们,双手沾满鲜血的罪人,你们一定会下地狱!下地狱!!下地狱!!!……”
看着面容越来越狰狞的林俊辉,陈安泽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惊恐地尖叫。
“你不是幻象,你……你真的是林俊辉的鬼魂?”
“鬼魂”冷漠地看着他,伸出手指在额头的血洞里沾了鲜血,放进嘴里舔舐着,发出陶醉的啧啧声。而他原本苍白少年的容貌突然迅速衰老下去,很快便皱纹丛生、脸颊干瘪,变成了一个有着长长白须的矮小老人,一双恶狠狠的红眼睛,双手也变成了锋利的鹰爪,就像陈安泽在电影中见过的那种可怕的小妖怪。
林俊辉伸出鹰爪,似乎想要撕碎陈安泽的身体,后者吓得连声惊叫,踉踉跄跄地朝小剧场外逃去。
脚下的地板好像活动起来,变成不断翻涌的黑色泥沼。泥沼中似乎有无数冤魂鬼叫着,伸出血迹斑斑的断臂残肢,想要抓住陈安泽的脚,把他拖下恐怖的地狱。
林俊辉一直紧跟着他,不停地在他前面和左右出现,时而化作黑色的蝙蝠,时而变成七窍流血的小丑,时而化作一团黑烟的烟怪,时而变成头上长角的恶魔,时而化作披满毛发獠牙突出的兽怪,时而变成尖耳红眼的邪恶哥布林……
林俊辉的声音,阴森恐怖,像跃动着火焰的白烛,在陈安泽脑袋里一刻不停地灼烧着他的神经——
“你永远逃不掉!逃不掉!逃不掉!逃不掉!……”
在这个恐怖的万圣节之夜,陈安泽失心疯似的一路惨叫着逃命,就好像身后有无数厉鬼追赶一样……
最后他像没头苍蝇般撞进一个硬实的怀抱,同时头顶响起一个得意的声音:“哈哈哈哈,这个赌局你输了,孩子!下个周末就到我这儿来免费打工吧。”
陈安泽抬起头,看见的却是林俊辉扭曲的面孔,流血的额头是最鲜明的罪证,逼迫陈安泽正视自己犯下的所有过错。
“不!”他惊恐地挣扎起来,就像被人按住的一尾猛烈扑腾的鲑鱼,“不要抓我!不要抓我!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撒谎的……”
“你在说什么?”杰森皱起眉头,望着怀中这个失去常态拼命挣扎的男孩,他不得不花大力气抓住他的胳膊。
而在陈安泽的眼中,看见的却是林俊辉诡异一笑,然后嘴里慢慢长出又长又尖的牙齿,突然眼中红光一闪,脖子像断裂般一歪,就朝陈安泽的头颈狠狠咬了下来——
“啊!”陈安泽恐惧地抱住脑袋,身子蜷缩成一团,哭泣着求饶,“不要!求求你不要杀我!……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林俊辉!……我不是故意要撒谎的……求求你放过我吧!是吉姆!杀你的人是吉姆!你去找他吧!……你的死真的跟我没关系,你去找吉姆吧,他才是凶手,他才是凶手啊……”
杰森震惊地看着怀里这个似乎精神错乱的男孩,他的额头布满虚汗,眼结膜发红,眼球震颤,神情惊恐得就像撞见了恶魔,而他说的话更是石破天惊,令人难以置信!
杰森当机立断马上把陈安泽送进医院,然后又通知了警方。
>> 七
陈安泽被注射了镇静剂才昏睡过去。
他醒来后,觉得异常疲惫,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只剩下大段大段的空白。
“嗨!”坐在床边的威尔逊警官冲他打了个招呼。
“我怎么了?”陈安泽神情呆滞地问。
“你误食了大麻。”
威尔逊警官拿出一颗小熊软糖,一脸严肃地说:“我们在这种糖果里检验出了大麻的成分,和你一起的孩子们说,糖果是亚伦给你们的。警方已经逮捕了亚伦,他也承认了吸毒的事实。因为不满你们的打扰,所以他就起了坏心,把这种掺了大麻的糖果给了你们这帮孩子。你误食大麻后,出现了一些幻觉,情况很不妙,所以杰森把你送到了医院。”
“原来是这样。”陈安泽松了口气,“我还以为看到的鬼怪都是沉浸式眼镜制造出来的呢。”
“沉浸式眼镜只是诱因,它通过虚拟的鬼怪诱发了你内心的恐惧,而后在大麻的作用下,你所产生的幻觉也与你最害怕的事情有关。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聊一聊林俊辉的意外死亡?”
“林俊辉”这个名字,就像吸血鬼一样瞬间吸走了陈安泽脸上所有的血色。
此刻,病房内的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则新闻。
“自从大麻合法化后,大麻食品也大量出现在市场上,包括大麻酒、饮料、糖果以及含大麻成分的烘焙糕饼等。在过去两年里,大麻食品的销售额每年都增长。专家认为,规范可食用大麻产品会创造出一个可观的市场,为食品业带来巨大的商机和利润……”■
作者 / 霜月红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