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直
以前看过一部电影,一个企业老总或高管因为儿子自杀而受到很大的精神创伤,然后就此放弃了高薪职业,开始从事底层工作(盖房子、刷油漆等)。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没有过多的精神压力。
在电影中,我发现他没有因为从事底层工作而受到职业与阶层歧视。这让我感到震惊,因为在现实中,身处社会底层就很难不承受职业与阶层歧视,这种歧视由不得你选择,你也难以忽视。那时我就想,在电影里,企业老总的精神创伤可以通过从事底层工作来获得治疗;而在现实中,从事底层工作会造成精神创伤。
看这部电影时,我正在工厂从事最底层工作,我所遭受的歧视无处不在,我那时多么希望我也可以如他那样身处无歧视的环境。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不必每天身处在创伤性的环境中。至今,我仍然在设想或期望着这样的一个社会环境,没有人会因为职业、阶层而受到歧视。
在歧视性的社会环境中,无论你内心有多“强大”,也无法抵抗住外界持续不断对你的歧视。在前几年,有些手机被称为“厂妹/弟机”,所有人都看不起这些手机,因为只有那些对手机一无所知的“厂妹/弟”才会购买这些手机。这些“厂妹/弟”被认为是典型的底层,是无文化、无学历、无知的人(在今天,“学历”成为人的第二自然),这些人購买这些手机是在承担“智商税”,正在为他们/她们的低智商而付出代价。这样赤裸裸的职业、阶层歧视言论在互联网上随处可见,在线下自然也普遍。可以说,这样的歧视是社会的共识,被歧视的群体甚至也会如此思维。
在这样的共识之下,从事着底层工作的人们就不得不为了糊口而承受着沉重的负担:一面承受艰辛的工作,一面承受社会层面持续不断的歧视,如人们不断在外卖骑手、清洁工等群体中发现的那样。不过,由于外卖骑手与清洁工的切近,人们有更多的“感同身受”;而在“遥远”农村、工业区底层工作的群体,其受到的“感同身受”就更少。
人们可能会说,这样的歧视环境能激发人们的“上进心”,能激发社会的“活力”。一个受过严重歧视的人可能成长为一个很厉害的人,比如杜月笙。他早年受到过的社会歧视想必人们可以设想,但是他的“能力”与机遇使得他成为一名大毒枭。我想,这样的“上进心”与“活力”大概没有几个人会认为是好的,因为这需要整个社会来承担。
社会的“活力”“繁荣”不应该由这样的歧视/被歧视的驱动力来实现。由被歧视、折磨、苦难所触发的动力,更可能导致进一步的歧视、折磨与苦难。当张益唐先生说他在外国“刷盘子”也没有人看不起时,我在想他是乐意去“刷盘子”的,至少他不会带着强烈的憎恨、愤怒来工作。而有些地方的社会,不仅仅是底层社会,也包括被称为象牙塔的大学,却依然无法摆脱从上到下的歧视氛围。
当我在嘈杂的工厂里每天上12小时的夜班,一个月只能获得不足3000元的工资时,我无法不怀疑其合理性。人们会质问我:为什么你没有“上进心”?为什么你以前不努力学习?为什么你没有学历只能干最底层的工作?但是,是否如果我“上进”了,我有“本科学历”,就意味着这些最底层的工作不存在了?是否最底层就必然要接受这样的境况?在今天人类文明可以把探测器发送到太阳系边缘的时代,这些问题可能更值得思考。
(侯安娅荐自《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