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晓波
如果“餓”是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孩子们童年的关键词,我们这拨孩子的关键词则是“糖”。在比我们大一轮的孩子从饿的阴影里挣扎出来后,糖开始在我们的仰望中闪烁其词。它们隐身在大人神秘的口袋里、上了锁的抽屉的一角,因珍藏过久而变得潮湿黏滑,只在喜庆的日子和大人出差归来时偶露头角。那时糖的品种也少得可怜,除了水果糖和花生糖,就只有驱蛔虫用的宝塔糖(不过称它为药也许更准确),还有冰糖、麦芽糖和产妇才能吃到的红糖。
我总是盼着跟大人去年轻阿姨的单人宿舍做客,因为她们最擅长的魔术便是从抽屉中的花手帕里变出两三颗水果糖,在到达我的嘴巴之前,要在她的手掌里停留片刻,直到我犹豫着喊出“阿姨好”。
挑着麦芽糖换牙膏皮的小贩是我们又盼望又痛恨的人,他们用小锤敲打割刀的脆响,魔法般收走了我家里的旧雨靴、破脸盆和尚未挤尽的牙膏皮,而他们用吓唬蚊子般的力气敲割下的一丁点儿糖块似乎比黄金还贵,它非但没有缓解我对糖的饥饿感,反倒把饥饿养得又肥又壮。
更多的时候,我们连糖的影子也看不到。由于有几年在乡下生活,我有机会沿着植物的根茎寻找糖的源头。
在我外婆的老家,有两种能提供糖的植物。我们趴在秋日铺满柔草的田埂上,像排雷兵那样匍匐前进,寻找一种根部仅小拇指大小、状如萝卜的植物(没有人知道它的学名)。它们有绿条纹的叶片摇曳在地表的微风中,我们即使隔着1米也能一眼把它们从别的植物中区分出来,然后掏出削笔刀小心地挖出根部——皮是黑褐色的,肉却饱满白嫩,咬起来又甜又脆,这是躲在地底的糖。天空中的糖也逃不过我们的舌头,它悬挂在冬日枞树细如针丝的发梢,状如露珠,色如松脂,不知道是枞枝的分泌物,还是蜜蜂或其他昆虫的粪便,扯下来放到唇边一抹,比糖还甜,只是混着些枞枝的青涩味,麻舌头。
10岁左右时,我开始自己种植糖。一开始是西瓜,但瓜秧不容易伺候,还常被人连根拔掉。后来又改种桃树,春季的雨天到人家桃树下的腐土中找来发了芽的桃核,呵护备至地移植到自家屋后,每天浇水,却不怎么见长。后来有人告诉我,要想吃到这棵树上长出的桃,我起码得熬到小学毕业。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终于找到了快速到达糖的路径——芦粟。芦粟形似甘蔗,食秆不食穗,含糖量比甘蔗略低,成长快,易于种植,一般种在菜园里做甘蔗的替代品,穗还可以扎成扫把。当时我跟我妈住在一所农村中学里,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株芦粟苗,我把它栽到学校南边的水塘边,准确地说,是栽在离水面不到20厘米的塘坝上。我这样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是浇水方便;二是塘坝比较陡,又是松软的黄土地质,不会有人冒着落水的危险,破坏我这项秘密且甜蜜的事业。我的日子从那天开始有了奔头:从一茎小苗出发,从春天出发,向秋天和糖奔去。我每天要去塘边3次,斜着身子下到水边,用合拢的手掌作瓢为芦粟浇水。时间一长,塘坝上留下了一串歪斜的脚窝。
我的芦粟在5月的清风里迎风生长,叶片嫩绿肥大而轻盈,在阳光下焕发着所有新生事物特有的光彩。在长到和我齐腰高时,它几乎占据了我全部的生活。我忽然有些无法面对它就要长成的局面——我真舍得把它吃掉吗?几个月的期待使过程显得比结果更重要了,我不知道如果不给它浇水了,我今后还能干什么,我更担心的是别人发现我的秘密,窃取丰收的果实——它已经长成漂亮姑娘了,想藏都藏不住了。
最后一次给芦粟浇水是一个星期天。我像往常一样斜身下到水边,右脚往下探,左脚蹲在上边稳定重心。塘坝的斜坡有一米多长,由于前一天下过雨,我之前踩出的那些脚窝变得很滑。当我俯身下去捧水时,右脚滑出了脚窝,而水边的松土根本承受不起我的体重,我猛然失去了重心。那时我不会游泳,只是本能地划动着双臂以延缓下沉的速度。我的双臂给救我的人赢得了时间,她们是几个在对面洗衣服的女中学生。对此件事的记忆到我妈出现为止,她既庆幸又气愤的样子使我的身体比刚从水里捞上来时抖得还厉害。此后的事我记不清了,反正我没吃到那根凝聚了我无数心血的芦粟。这是我和自己种的糖距离最近的一次,也是我迄今为止和死亡距离最近的一次。
后来我渐渐长大,在这个过程中,糖也一天天多了起来。倒是用麦芽糖骗小孩的小贩很少见了,芦粟更是从我故乡的土地上绝迹了——它作为糖的载体的作用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微不足道。渐渐衰退的,还有我们曾对糖不屈不挠的欲望。
现在的小孩童年的关键词肯定不是糖了。是肯德基?还是电玩?我说不上。因为我的童年属于零食和玩具匮乏的20世纪70年代,我只是一个在对糖的仰望中艰难长大的孩子。
(宋浩荐自《风流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