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
二十世纪末基础教育改革以来,引进了一系列欧美教学理论。强调师生平等对话,突出学生的主体性,“自主合作探究”成为重点,近来又有“学习共同体”“任务驱动”等的推广。这在改变教师满堂灌、学生被动接受的成规方面取得的成效具有历史意义。然而,这是不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极端,把怎么教看得比教什么更重要了?教师把最多精力放在教学方式的设计上,是不是也产生了副作用?例如,教师本身学养不足,与文本深度理解不相称。朱光潜先生十分推崇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的观念:“要了解但丁,我们必须把自己提升到但丁的水准。”[1]但是恰恰相反,由于片面地强调“多元解读”,当前流行的许多解读远远没有达到经典作家的水准,而是代之以粗浅简陋的信口开河。对此吾人往往见怪不怪,熟视无睹,不能不令人忧思。
一
郭沫若《女神》中的《凤凰涅槃》写于1920年1月3日,《天狗》写于一个月之后,二者皆发表于1920年2月7日。从严格意义上说,《天狗》乃是《凤凰涅槃》的压缩篇。《凤凰涅槃》太长了,虽然思想深邃,但是语言拖沓。郭沫若采取另一种形象,将《凤凰涅槃》的宏大思想压缩在二十多行诗句之中,却给解读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不要说学生,就是老师,甚至是大学教授,就我目前所涉猎,尚无相应的专业准备。
理解这首诗的关键是其核心意象“天狗”。那么,它究竟具有怎样的内涵呢?
天狗为什么要把日来吞了,把月来吞了,把全宇宙来吞了,这不是发疯了吗?网上有文作了回答:“郭沫若塑造的‘天狗更像是一种要吞吃掉旧社会所有落后思想的象征,它表达了对自由和解放的强烈象征,是五四运动之后一代有志青年心中的共同所愿。”但是,不管是中国古典诗歌还是五四新诗所师承的欧美诗歌,太阳、月亮、星星都是光明的、美好的意象,怎么可能变成“旧社会所有落后思想的象征”?另一位意识到这个问题,改口说:“这‘天狗其实就是郭沫若本人,他在日本这块土地上,饱餐世界优秀的思想文化的珍馐,把歌德来‘吞了,把尼采来‘吞了,把哥白尼、达尔文来‘吞了,把斯宾诺莎也‘吞了,他形成了一个思想丰富、主体意识浓烈的现代人。这‘天狗又不止是郭沫若一个人,他包括了中国近现代史上所有寻求救国真理、追求现代知识与文化的中华儿女,他是梁启超、王国维、鲁迅、周作人、胡适、徐志摩、闻一多等。中国现代的思想与文化,就是由这一群‘天狗合力铸就而成。”这样的解读似乎“气魄”很大,把西方著名学者、智者以及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大学者都囊括了进去。殊不知,梁启超主张君主立宪,反对共和,与孙中山先生的护法运动抗衡失败,出访西欧,又入阁北洋军阀政府。而王国维则在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沦亡后,为殉清自沉于昆明湖(按:此说有误)。郭沫若在1920年2月初写《天狗》时,鲁迅的《呐喊》还没有出版。胡适的《尝试集》出版在这以后,郭沫若根本瞧不起,他在《西湖纪游·司春的女神歌》中公然说,“如今的诗人/可惜还在吃奶”。徐志摩还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两年后才开始创作《志摩的诗》。闻一多有影响的诗集《红烛》要到三年以后才出版。从严格意义上说,这样的观点完全不讲学理,却在片面的“多元解读”旗号下风行无阻,不能不说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难得的是华中师范大学资深教授黄曼君直接面对天狗的疯狂,他说:“‘天狗突入宇宙,溶于万物,与宇宙本体合一;到获得光和热,获得无尽的能量,再到它‘飞奔‘狂叫‘燃烧,始而奔驰于外界,继而自噬其身,幻想境界中形象的发展,层层深入,脉络清晰。”(《黄曼君文集·第二卷》)黄教授说得很明白,天狗吞日月星辰,不是要消灭旧社会所有落后的思想,也不是汲取新文化精粹,而是为了获得宇宙无尽的能量,可以自由地“飞奔”“狂叫”“燃烧”。难能可贵地接触到问题的实质。但是,黄教授接着说,天狗又“自噬其身”。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把自己吞了,个性的主体都没有了,还解放个什么?黄教授没有深入分析,国人对《天狗》的解读亦未进一步。
二
“我”吞没了日月星辰,不是一片黑暗了吗?但是,“我”获得了大自然中一切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光华,拥有了全宇宙一切能量的总和。有学者用20世纪90年代才被介绍到中国来的俄国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来解读:“《天狗》开篇便是高潮,即兴高涨,伴随着歇斯底里的狂叫与蛮不讲理的破坏,达到极致的狂欢化状态。”说《天狗》是歇斯底里,蛮不讲理,而说它是“狂欢化”,更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
“要了解但丁,我们必须把自己提升到但丁的水准。”要了解郭沫若,也应该把自己提升到郭沫若的水准,但是所有这些解读,都远没有达到当年 28岁的郭沫若所拥有的哲学水准,根本看不出这种表面的“疯狂”实质上蕴含着深邃的哲理。
五四时期,打破偶像崇拜,實现个性解放,是时代的共同呼声。胡适在《威权》中这样写道:
这个神一样的威权其实很虚弱,奴隶们同心合力把山挖空了,“‘威权倒撞下来,活活的跌死”。在郭沫若看来,这太粗浅了,太形而下了。他从泛神论的哲学形而上的高度去批判“神”,对以偶像崇拜为中心的愚昧发起凌厉的攻势。所谓泛神论,核心是“神”。本来,在基督教神学中,世界的本体是神,上帝是世界的本源,是超越于人和自然的人格化的偶像。神创造了人和自然。17世纪,荷兰的斯宾诺莎从话语上继承了“本体即神”的命题,但是,他所说的“神”并不是创造了大自然的偶像,而是大自然本身这一实体。这样,他就提出了“神即自然”的反命题。凭借着泛神论的理念,郭沫若坚决否定了在现实世界以外存在偶像的可能,他在《地球,我的母亲!》中说:“地球,我的母亲,/我们都是空桑中生出的伊尹,/我不相信那缥缈的天上,/还有位什么父亲。”这形象地说明了大自然本身就是最高的第一性存在,神即自然,根本不存在什么创造了生活和现实的偶像。
意味深长的是,在《女神》中,郭沫若反对偶像崇拜的激情,却往往采取了崇拜偶像的形式。在《我是个偶像崇拜者》中,他这样写道:
我崇拜太阳,我崇拜山岳,我崇拜海洋;
我崇拜水,崇拜火,崇拜火山,崇拜伟大的江河;
我崇拜生,崇拜死,崇拜光明,崇拜黑夜。
这里,郭沫若崇拜的是非人格的大自然本身。他的泛神论,不是为了反对天上的神,而是为了反对人间的神。那些在“壁龛之中”的“神像”,不过是为争夺统治权力的死尸“残骸”(《女神之再生》)。在《孤竹国君之二子》中,他借伯夷之口对“偶像创造”进行了历史性的批判。他认为“人间的偶像”是私有制出现以后,由“专擅的魔王”捏造出来的“人形的上帝”,暴君自称为“上帝的代身”“万民的父母”。正是这些专制魔王把自己神化,才“制造出许多礼、许多条文”,要求人民“柔顺”“忠诚”“尊崇名分”和“牺牲”。他宣告这种“偶像创造”的流毒“比那洪水的毒威还要剧甚”。这样,郭沫若就把批判偶像崇拜的矛头,在政治上指向封建专制,在意识形态上指向封建礼教。他认为,这一切都是应该剥除的“虚伪的人皮”。他号召人类,只有“回到自然中来”[2],像原始人那样作为大自然的一员,“没有物我的区分,没有国族的界限”[3],才能没有争夺,没有私欲,实现真正的思想解放。这正是《地球,我的母亲!》中描写的那个理想的乐园,在那里,工人、农民、草木、蚯蚓都成为摆脱了暴力、私欲的平等、自由的兄弟。
这样的人,就获得了“全宇宙的Energy的总量”,是偶像破坏者,狂飙突进,一往无前,享受着极度的自由。后来他在《我的作诗的经过》中描写了《地球,我的母亲!》的写作经过,其中特别强调,当灵感袭来时,他索性脱了“下驮”(日本木屐),“率性倒在路上”,想真切地和“地球母亲”“亲昵”“拥抱”的情景。他还说“自己觉得好像真是新生了的一样”。郭沫若在这里不仅是陶醉于卢梭的思想,而且几乎是在模仿卢梭。卢梭在1749年应第戎科学院征文,构思《科学和艺术的发展是败坏了风俗还是净化了风俗》时,也是躺在地上,有一种新生的感觉,觉得自己“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飞奔,
我狂叫,
我燃烧。
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
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
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我飞跑,
正是因为这样,《天狗》中的“我”才显得那么大无畏。值得注意的是,郭沫若在狂热的喊叫、奔跑中,摧毁“一切的偶像”。在《梅花树下醉歌》中,他乐观地唱出了彻底摧毁偶像崇拜的胜利的战歌:
一切的偶像都在我面前毁破,
破!破!破!
我要把我的声带唱破!
正是因為这样,《天狗》中的“我”才显得那么大无畏。值得注意的是,郭沫若在狂热的喊叫、奔跑中,摧毁“一切的偶像”。在《梅花树下醉歌》中,他乐观地唱出了彻底摧毁偶像崇拜的胜利的战歌:
一切的偶像都在我面前毁破,
破!破!破!
我要把我的声带唱破!
《女神》中的全部诗作都流注着这种对偶像统治的世界宣布“否定一切”的叛逆的激情。在《匪徒颂》中,他崇拜的偶像是“一切政治革命”“一切学说革命”“一切文艺革命”“一切教育革命”的“匪徒”。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个比鲁迅《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更为自觉、勇猛的思想战士,其反叛的无畏在“五四”新诗中是罕见的。
这个否定了天上和人间的一切偶像,冲破了一切精神罗网的自我,在郭沫若的思想和艺术境界中,居于很崇高的地位,是被当作偶像、当作神来赞美的。他在《我是个偶像崇拜者》中又这样说:
我崇拜偶像破坏者,崇拜我!
我又是个偶像破坏者哟!
偶像破坏者变成了偶像崇拜者。彻底破坏偶像者,值得崇拜,崇拜什么呢?一方面是摆脱封建教条的偶像;另一方面,更深邃的是正面自我的创造。他在《梅花树下醉歌》中这样说:
梅花呀!梅花呀!
我赞美你!
我赞美我自己!
我赞美这自我表现的全宇宙的本体!
依泛神论,神即自然。按郭沫若当时的理解,自然之神赋予一切事物 Energy,获得了大自然的总能量的“我”,才能说“我”便是“我”了。当人摆脱这种束缚,便也像梅花一样自由地表现自己了。梅花是自然,是神;“我”是自然,“我”也便是神了。郭沫若在文章中自白:“泛神便是无神。一切的自然只是神的表现,自我也只是神的表现。我即是神,一切自然都是自我的表现。”[5]“一切自然都是自我的表现”,“我”便成了能够以自我表现全宇宙的本体。这个自我被提高到神一般的地位。作为大自然的一员,不受任何人为的封建专制的教条束缚,当人摆脱这种束缚,便也像梅花一样自由地表现自己。这里所写的与《地球,我的母亲!》中人享受着大自然赋予的权利是一致的。本体即神,个性获得了解放的自我,也就像神一样居于最高权威地位。因此在《孤竹君之二子》中,郭沫若借伯夷之口说道:“假使是有上帝,我们只要能够循着自己的本性生活,不为一切人为的桎梏的奴隶的时候,那便什么人都是上帝了。”[6]
从这里可以看出,郭沫若的泛神论与斯宾诺莎的泛神论有了很大的区别。在斯宾诺莎那里,神是大自然;在郭沫若这里,神是不受人为的教条束缚的自我,泛神论成了泛我论、泛个性论,这是郭沫若的一大发明。《女神》正是披着泛神论的外衣,以天赋人权和个性解放为内容,向封建专制和愚昧发出了彻底的不妥协的挑战。
获得了神一样自我表现的伟大能量,个性获得了极度的解放,自我转化为神,成为偶像,应该是极度神圣的,但接着却是:
我剥我的皮,我食我的肉,
我嚼我的血,我啮我的心肝,
甚至是:
我的我要爆了!
个性解放的根本原则是自我极端肯定,不管是精神的还是肉体的,一切追求都是自由的、天经地义的,是任何外在力量都不可阻挡的,任何精神的枷锁都是罪恶,都应该被粉碎。自我的一切追求,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灵魂的和肉体的,都是天赋的权利。但是,这里难道不是在自我摧残、自我毁灭吗?
解读的最高难度,就在这里了。
三
光是凭着“平等对话”“多元解读”“自主合作探究”“学习共同体”“任务驱动”等,是无计可施的。拓展和丰富学养,把自己提升到郭沫若当年的水准,才是正道。
从方法上说,仅仅停留在《天狗》个案上不可能真正将其读懂。要真正读懂,一要回到历史语境中,二要适当了解作者的心路历程和哲学背景。
追溯到四年以前,也就是1916年,郭沫若由于“民族的郁积,个人的郁积”(国家没有出路,自己又陷入双重婚姻的困境),不时有一种自杀的动机。直到五四运动发生了以后,他觉得旧的祖国和旧的自我一起被赵家楼上那场大火烧毁了,新的祖国和新的自我同时诞生了。1921年1月18日,在他给宗白华的信中,这种情绪涌现了出来:“我现在很想如phoenix一般,采集些香木来,把我现有的形骸烧毁了去,唱着哀哀切切的挽歌把它烧毁了去,从那冷净了的灰里再生出个‘我来!可是我怕终竟是个幻想罢了。”[7]过了两天,郭沫若就写成了作为五四时期狂飙突进的时代精神象征的《凤凰涅槃》,将古埃及的神话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凤凰结合起来。现实的、粗糙的“寻死”,原生的悲观情绪,进入了一种想象的诗化境界。凤凰点燃的烈火不但烧毁了旧世界,而且也毁灭了旧自我。烈火中翱翔的凤凰,成为新的世界和新的自我永恒的不死的象征。这不但是想象的解放,而且是思想的解放,是情感的浪漫飞越,是浪漫艺术的胜利。
特別不能忽略的是,在《凤凰涅槃》中,凤凰所烧毁的不但有“身外的一切”,而且还有“身内的一切”,亦即诗人自己。闻一多早在 1923 年就注意到这种双重否定的特点。他在《〈女神〉之时代精神》中指出,“五四”时代的青年,“他们厌这旧世界,也厌他们自己”,“丹穴山上的香木不只烧毁了诗人的旧形体,而且连现时一切青年的形骸都毁掉了”。[8]
《天狗》中,诗人不但把现成的旧的“全宇宙”毁了,还把自我毁了:“我剥我的皮,我食我的肉……我的我要爆了”,就是不但与旧世界,而且与旧自我决战的宣言。天狗和凤凰一样,用否定旧自我的肉体的形式来表现彻底砸烂精神枷锁的英勇气概,与旧世界、旧自我决战的欢乐和痛苦的交响构成了《女神》的主旋律。《太阳礼赞》一方面是针对客观世界的:“我恨不得,把我眼前的障碍一概划平”;另一方面是针对主观世界的:“你不把我照得个通明,我不回去”。《浴海》则更加突出否定旧自我的重要,诗人宣告要“把有生以来的尘垢秕糠”“全盘洗掉”。他在《炉中煤》中强调思想得到解放的欢乐:“我活埋在地底多年,到今朝才得重见天光。”而在《雪朝》中,这种获得精神解脱的欢乐则为“我全身心好像要化为了光明流去”。
只有把自己提升到郭沫若当年的水准,读者才能看清楚郭沫若的泛神、泛我和非我交织的高度。
在《女神》中,动人心弦的不但是这种胜利的欢呼,同时还有不得解脱的苦闷以及对自我的厌弃。把对偶像批判与自我批判结合起来,折射出《女神》表现五四文化批判精神的光辉。而《天狗》则聚焦着诗人在《女神》中为否定旧自我、旧观念而不安、苦闷、怀疑、绝望、挣扎、抗争、探求,为迎接新自我、新观念而坐卧不宁、兴奋若狂的精神频率。
要把自己提升到郭沫若当年写《天狗》时的水准,我们在学养上是要下苦功夫的。没有学养上的准备,不知道该教什么,光是在怎么教上设计各种花样,耽于种种时髦的花样,实在是缘木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