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陷

2022-05-30 18:58柏蓝
北京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睿睿王丽练习册

1

院里的那棵柿子树,挂满橘红色的柿子,有几颗已经熟透了,从枝上掉下来,摔在结实的砖地上,留下一片泛着冰光的赭红。清瘦的阳光缠绕着枝丫,盘点寥寥的枯叶,远远看去仿若生锈的盾牌,忽明忽暗的树影折断在树周围的栅栏上。

听说,早几届学生的家长曾联名建议砍掉这棵树,每年冬天总有几个调皮的柿子掉下来砸住孩子。学校领导开会研究,还是决定留下,理由有三:一,柿子树是学校刚成立时第一任校长亲自种的,是学校历史的见证;二,柿子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留下它,孩子们从小就能近距离感受大自然;第三,柿子和“事事如意”是谐音,在本地有吉祥顺遂的寓意。不过学校还是采取了一些措施,柿子树周围封了一圈木栅栏,让各班班主任警告孩子们不要靠近,安排门卫在柿子未熟透前摘下来。但难免有几个漏网之鱼。

欢欢的教室里,正好能看见那圈木栅栏。木栅栏涂成白色,上面画着一名老师坐在办公桌前批改作业、学生们在操场上嬉戏的情景。王丽上次参加家长会的时候,心里乱得很,压根儿就没注意上面的画。

班主任郝老师把卷子放在王丽面前的课桌上,灼红的分数那么扎眼,登时,王丽的后背和手心渗出一层细汗,她用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将卷子的正面向里叠起。折卷子时,王丽根本顾不上,也不敢看周围坐着的学生家长,唯恐引来人家的目光。她真恨不得会隐身术,能让自己连同这份卷子变成透明。慌闪中,王丽还是被那没有任何铅笔字迹的卷子吓着了,惨白的卷面和隐隐晃动的分数,像新碎的瓷瓶,闪着一道道锋利煞白的光。

王丽大口吞着家长们谈论卷子的耳语声。它们撑满了耳道……王丽闭上眼睛,整个脑袋只剩两只警觉的巨耳。

“欢欢妈妈,欢欢考得怎么样?”

这句话挤进王丽耳朵时,她身体一颤,伸开的十指迅即盖在卷子上。缓了片刻,她才抬头。前排的果果妈妈斜身往后一靠:“欢欢妈妈,你不舒服吗?怎么脸那么红?”

王丽想伸手摸一下脸,手指却紧紧拢在卷子上,她嘴角用力向上拽,怎么拽都拽不起来,弥散的目光落在前排椅背上:“没事,我没事的,可能是……最近太累,没休息好……”

果果妈妈死盯住王丽掌心的卷子,像探寻宝藏,一边说“欢欢妈妈,要注意休息”,一边将目光挪了回去。

王丽叹口气,果果妈妈的窃窃私语声传入她巨大的耳洞:“嘉欣妈妈,你快看欢欢妈妈,估计欢欢没考好。她的样子挺吓人的……哎,你听说了没,郝老师家孩子也在一年级,只是不在这个班,人家在三班,三班可是子弟班……”

无数只蝴蝶在王丽眼前飞舞,泪珠争涌着跳下,氤氲了卷子。王丽屏住气,嗖地把卷子塞进包,手捂住脸,气愤涌向心头:真他妈的,这人也太三八了。

这时,郝老师的声音递过来:“一个学期过得真快,能和孩子们一起度过,我们做老师的很高兴。孩子们有收获、有成长、有进步、有包容,我很欣慰。这一学期,家长们认真配合我和各科老师的教学工作,我向你们表示感谢……”

听到“这一学期”,王丽两只手不由得拧在一起,顿感自己被丢弃在了北极。

2

刚开学时,郝老师安排欢欢和赵睿睿坐同桌。这个消息,是家长群里睿睿妈妈告诉王丽的,王丽私信加了她。

几天后,中午快下班的时候,王丽收到睿睿妈妈发来的微信:“亲,很抱歉打搅您了。孩子刚刚给我打电话,说他不开心。好像是两个孩子闹别扭,你家姑娘老喜欢拍打我儿子。我给孩子买了一双新鞋,白色的,刘欢欢给踩了好几脚!我家孩子有洁癖,像我。希望你能理解,和刘欢欢沟通一下,让她别再拍打我儿子了,也别再踩我儿子的鞋了好嗎?谢谢理解。他们应该做互帮互助的好朋友。”

王丽一时没反应过来,心里直纳闷:欢欢真是这样吗?

说实话,王丽和女儿住在一起也就几个月。以前王丽在外地工作,每个月匆匆见一面又匆匆离开,陪孩子的时间屈指可数。她回想欢欢过去生活的点滴,除了黏起人来不依不饶,也没见有什么大毛病。印象里,只有欢欢又长高了,下次买鞋子该买33码了……欢欢奶奶倒是说过一嘴:孩子喜欢拍别的小朋友,以示友好。当时她也没在意。

再读这条信息,王丽头皮一紧,随即把信息转给大明,又附了一句:“看看你家孩子!”

520小号很快闪过来,是大明电话。他语速极快:“你先给人家赔个不是,回家问清楚情况,再好好和欢欢聊聊。”

原城的秋天最舒服,温柔的太阳吻着湛蓝的天空,和煦的风与柳枝共舞,还有池鹭、蝴蝶、蜻蜓……欢欢最喜欢这条林阴道了,从学校回家,这条路也最近。一路上,柳叶投下小鱼儿般的倒影,游进斑驳的阴凉,欢欢一蹦一跳,踩着几片游动的鱼儿。王丽跟在欢欢身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拉了拉女儿的袖子:“今天在学校过得怎样,和同学们相处得好吗?”欢欢的小辫子波浪般起伏:“很开心啊,和同学们都很好。”王丽拉住再度跃起的欢欢,弯下身蹲在女儿面前,给她耐心讲小朋友的相处之道,还有和睿睿要成为好朋友之类的话。欢欢听得认真极了。

下午五点多,微信语音电话又一次响起,还是睿睿妈妈,她显然情绪激动:“刘欢欢妈妈,不好意思,我又给你打电话了。今天下午,刘欢欢又踩睿睿了。睿睿问我为什么刘欢欢老踩他,是不喜欢他吗?我都不知道跟孩子怎么说……”

对方的话像下冰雹,砸在屏幕这头。几次,王丽想说句“抱歉”都插不进去。直到睿睿妈妈说累了,王丽瞅准停顿间隙,赶紧安慰她。王丽申明,她中午已经和欢欢沟通了,还把谈话内容原封不动给对方讲了一遍。可能是王丽的尽力解释,让对方多少纾解了怨气,睿睿妈妈语气平缓下来:“嗯,还有,今天下午,刘欢欢说我家儿子没有爸爸妈妈。欢欢妈妈,我跟你说,我和他爸离婚了,但没告诉孩子。孩子可能隐隐感觉到了什么,老问爸爸去哪儿了,为什么只有周末才能见他爸爸?欢欢这么一说,睿睿特难受。”

王丽频频点头,终于找到惹怒这对母子的症结了。“这惹事的孩子!”这句话反复在她脑际播放。此刻只能道歉:“对不起,睿睿妈妈,你也安慰一下孩子。欢欢她不是故意的。”也算是信息交换和进一步表达诚意吧,王丽把欢欢成长中与自己聚少离多的缺憾一股脑道给了对方。

又寒暄了几句,挂了电话。王丽又生气又内疚,感觉无半分气力,好像稍一动,浑身就会散架。歇了一刻钟,拨大明的电话。大明挂断,回信说:“亲爱的,开会。今晚加班。你早点回,照顾好你们娘儿俩。”

回家路上,王丽盘算什么时间再跟女儿谈谈,吃饭时?做作业前?做作业后?还是睡觉前?思虑再三,她选择在晚饭后——晚饭后谈,不会影响女儿吃饭,想说的话,憋在心里时间不会太长;早点谈完,心就不用老悬着;谈完再写作业,女儿自觉理亏,写起来也更认真、更快。

刚到家门口,王丽就听见欢欢喊:“奶奶,你快帮我捡起来,快点快点……”王丽忙不迭开了门,女儿正拽着她奶奶的衣领死命摇,一只毽子躺在她左脚正前方,大概有半米远。奶奶身体前倾,薄线衫被撕扯得快断了筋骨,几缕白发垂下来,掩着半张通红的脸。胳膊环绕成近90度,掰着欢欢的手说:“放开。”

“干吗?”细尖的嗓音冲出王丽的喉咙。

欢欢终于松开手。

“你在做什么?欢欢!”王丽眉头蹙成俩核桃,一脸铁青。

欢欢噘着嘴:“妈妈,奶奶不帮我捡毽子。”

原本想晚饭后再说的话,顷刻间闯进王丽的嘴巴:“欢欢,你来一下卧室……”

“小丽,”欢欢奶奶打断王丽,脸上的两爿焦红已消散殆尽,她边捡毽子边着急地说:“我本来是要给欢欢捡的,刚才手机响了,赶着去接电话,就没理孩子。你可不要对孩子太严厉了。”

王丽真想说,妈,您别管。可话到嘴边,却变成:“嗯,知道了。”

进了卧室,王丽关上门。欢欢低着头,嘟着嘴:“妈妈,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对,我不该缠奶奶,我该自己捡的。以后,我都会自己做的,再也不缠奶奶了。好吗?”

王丽摸了摸欢欢的头,结冰的水面开始融化:“这才是懂事的好孩子。你下午和睿睿处得还好吗?”

王丽得到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答案:“我和睿睿是好朋友了。他没带美术书,我还和他一起看、一起分享呢。”

“下午,你踩睿睿的鞋了?”

“没,我没踩。”

王丽心想,欢欢说的可能是真的。

“欢欢,妈妈还想问一下,你下午和睿睿说他没有爸爸妈妈了吗?”

“嗯”,欢欢点头,“小朋友们都没有爸爸妈妈。”

“为什么呢?”

“对呀,他们就没有爸爸妈妈。”欢欢仰起头,盯着王丽的眼睛。

“那你有爸爸妈妈吗?”

“我有呀,你不是我妈妈吗?”

王丽一时卡了壳,不知该怎么接。女儿的话戳在她心上,洇出薄薄的红雾。

王丽想用最婉转的方式让欢欢明白,每个孩子都有爸爸妈妈。但她脑子里一片浑浊。最终,只是简单直接地告诉她:“每个孩子都是小天使,都是爸爸妈妈的宝贝,爸爸妈妈都特别爱他们的孩子。”

王丽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欢欢听懂了没有。欢欢点点头,嘴里嘟哝道:“每个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

3

过了几天,临近中午的时候,王丽正在办公室审稿,手机“嗡”一声响,微信里弹出一条信息,是赵睿睿妈妈的:“刘欢欢妈妈你好,你家孩子今天拿尺子在睿睿身上打了好几下。希望你告诉她,不要拿尺子乱打人。我一直告诫我家睿睿,他是个小绅士,不能动手打女生。”王丽看了看表,欢欢刚放学。原想着把稿子审完,赶出时间下午去开家长会,可现在,她思绪早飞到了欢欢身上。

王丽草草收起稿子,头支着椅背,呼吸重重地撞在办公室墙壁上。她盯着天花板上一圈圈花纹想,该怎么回复睿睿妈妈呢?她构思起道歉的话。突然,一个念头腾地射向敏感区,王丽一激灵,仰着的身体从椅背上弹起来:今天下午开家长会,睿睿妈妈会不会跟郝老师说这件事?要是说了,老师会怎么看欢欢?她会不会告诉其他家长?欢欢被孤立了怎么办?王丽像一颗被恐惧裹着的杏仁,骨碌碌在办公室里兜转了几个来回,也没想出办法逃离硬壳。

她感觉有些晕,心说不好,立即强迫自己坐回座位,摘下眼镜,两只镜腿顶住鼻翼两侧。这副近视眼镜有年代了,右边的镜腿像得了牛皮癣,斑斑驳驳,起了几层老皮,没有起皮的地方也布满了漆泡。王丽用指甲顺镜腿刮了一下,半透明的软屑纷纷剥落,不是钻进指甲缝里,就是粘在手上。她又下意识查验左边的,也好不到哪儿去,黑色软膜浮得老高。前几天大明还劝自己换一副呢,都戴了十年了。

说不清的火气吞噬着王丽,她一挥胳膊,眼镜“吧啦”一声掉到地板上。

4

午间刮起大风,乌云翻滚着压来。王丽一点整就出发了,路上出租车偏偏追尾。等她赶到教室,家长会已开始。王丽只得推开后门,硬着头皮溜进去,在最后一排找个空位坐下。

刚才跑得急,王丽喘着粗气,伸手抹了把汗,还不忘偷偷扫一圈,直到看见睿睿妈妈,才定了定神,眼睛转向讲台。整个班会上,郝老师都在谈孩子们的学习情况。王丽暗自得意,看来是虚惊一场,自己多心了。快散会时,郝老师专门强调纪律:“以后开班会,家长们尽量不要迟到,做家长的,就是孩子最好的榜样。好了,其他家长可以回去了,刘欢欢家长留一下。”

王丽刚刚松弛的神经瞬间紧了起来,心脏突突跳,她发觉,家长们的目光齐刷刷转到了自己身上。赵睿睿妈妈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神色如常。等家长们鱼贯而出,郝老师把她叫到跟前,说:“刘欢欢妈妈,赵睿睿妈妈跟我讲了你家孩子的情况,刘欢欢已经严重影响到赵睿睿的学习。赵睿睿妈妈是按小绅士的标准培养她家孩子的,一直教育他不要和女孩子计较。刘欢欢太好动了,你是没见,上课间操也不安生,就喜欢动动这个,撩撩那个。我也常跟她讲,不要撩逗别的小朋友,可收效甚微啊。”郝老師摇摇头,愁容满面,嘴角跟着也撇了上去:“你再看看她写的字,啊,太乱了,一个大一个小的……”

“对不起啊,郝老师。欢欢过去一直是她爷爷奶奶带。我以前在外地工作,她爸爸也忙,老出差。她身上的毛病可能和我们疏于管教有关,我自己也很内疚。郝老师,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请您相信我,我女儿是个善良的孩子,她没有恶意。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她。”

王丽说完,心像被炸过的虾片,奇脆。

“我相信你,可是……”郝老师顿了顿,说,“我觉得吧,你们应该带孩子去儿童医院检查一下。”

“儿童医院?”王丽一阵诧异。

“我跟赵睿睿妈妈说了,让俩孩子再适应一周,实在不行就分开。哦,对了,到时候可能要调座位,让你女儿坐单座。”

“啊?哦!……”王丽支吾,“我还是想让欢欢有个同桌的。没有同桌,孩子不容易交到朋友,可能对她……”

没等她说完,郝老师僵笑道:“刘欢欢妈妈,孩子的这些缺点,你们家长可以理解包容,我作为老师也可以理解包容,但是人家其他家长呢,特别是一年级的家长,非常关注孩子们的学习成长。刘欢欢拍了哪个、打了哪个,哪个能不告家长?我倒是可以给她换个同桌,可人家再告几状,她在这个班还怎么待?到时候如果全班把她孤立了,那就不好收场了。”

王丽一时语塞。

“所以,我建议,你们抽时间,或者尽快,带孩子做检查。”郝老师强调说。

王丽听了,脑袋里晃过“医院”,又晃过“检查”,就感觉这俩字是电钻旋上去的,还带着嚓嚓嚓的余音。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女儿有任何偏见的。我家大儿子上初中时,主动和一位不受欢迎的同学坐同桌。当时,我心里也在打鼓。我家孩子讲了一句话,让我深受启发。他说:如果我不和他坐同桌,就没人和他坐了。现在,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可是,我儿子那会儿大了,他有自己的判断。咱们是一年级,孩子还小,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多理解。总之,我们互相理解吧。”

听到这儿,王丽感觉好像有根棍子捅了马蜂窝,硕大的蜂群向她冲来,怎么躲也躲不开。

王丽发现郝老师在旋转,郝老师倚靠着的讲桌也跟着旋转。王丽手扶着墙走出教室:怎么办?欢欢要去医院做检查吗?如果再和赵睿睿发生冲突,欢欢是不是就要一个人坐六年?欢欢如果从一年级就被孤立了,那她还有未来吗?……它们全缠在一起,扎成死结。

终于到了校门口,不远处的路灯闪绕出一束昏黄的光,路灯努力亮着,却够不到咫尺之遥的王丽。纷纷扬扬的尘埃在灯下肆虐,像漫天的雪糁。成片成片的灰,笼罩着光的外围,王丽消融在这喑哑的色块中。“我该怎么办?万一……”所有可怕的后果如此真实地在她脑海里剪接、回旋,王丽猛甩脑壳,想把它们都甩出去,可它们极有韧劲,冲散后又马上集结起来,如铁桶般箍成一体。泪水很快注满王丽的双眼,有了液体的浸润,喑哑的色块愈发浊重黏稠,王丽像一把陷入滚烫沥青的羹匙,动弹不得,仿佛稍微一动,就会拉出根根黑丝。

“叮咚”一声,划破死寂,透过朦胧的泪眼,手机里一个个宋体字无限胀大,面目全非。王丽用袖子一扫,停在眼角的一颗泪珠溅了出来,“来自赵睿睿妈妈”的微信小便条弹上屏幕。

王丽打了个冷战,迅即按下屏保键,想把手机塞回包里。她抖索着左手摸到斜挎包的拉锁柄,可怎么拉都拉不动。又把右手上的手机腾到左手,换右手去拉,可能是力道过猛,“嘎巴”一声,包没拉开,拉链柄断了,胳膊肘顺势杵到校门口冰冷的水泥墙面上,随着一声闷响,麻愣愣的钝痛传遍全身。王丽打算用左手空出的手指揉右胳膊肘时,闪着蓝光的手机屏幕又钻进了眼球:“你好,今天刘欢欢踢赵睿睿了。你们当家长的怎么就不能好好管管!”

王丽真想把手机扔出去,扔到马路对面,扔到一个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她高高举起手机……这可是去年刚买的。她迟疑了,终究还是交了白旗。怔怔地立在原处。

不知过了多久,王丽的手缓缓缩了回来,她更加痛恨自己,使尽全身力气捶打那站得已经酸涩的双腿,它们终究是无法支撑庞大的一切,一打弯,将她卸在地上。

月亮从高墙的暗影中探出小半个头,慢吞吞地,像是旧书页上了粘了一颗白色米粒,邻近的天空渐渐凹下去,瘪出几道弯曲的渍痕。

“妈妈——妈妈——”一簇稚嫩的呼喊声从拐弯处传来。是女儿的声音!王丽想回应她一声“唉!”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堵在嘴里。

两个身影,手拉着手向学校方向走来。

“妈妈——妈妈——爸爸,妈妈是不是已经不在学校了。妈妈——”

“爸爸,那是妈妈吗?”欢欢跑到王丽身边,“是妈妈。”欢欢用小手扶王丽的头,“妈妈,你哭了,我帮你擦擦泪吧。你和我一样,是因为脚疼吗?”王丽抬起头,女儿闪进泪的雨幕。欢欢将胳膊伸到王丽面前,用衣袖在她眼睛上来回揉擦。

大明搀起王丽,满脸疑云:“丽丽,怎么回事?今天家长会老师说什么了吗?”

“妈妈,你也是因为脚疼才哭的吧?”女儿拉起王丽的手,睁着两颗黑珍珠般的眼睛,“今天赵睿睿踩了我,我的脚好疼的。妈妈,你不要哭了,我会保护你的。”王丽一把将女儿揽入怀里,泣不成声。

5

欢欢睡了后,王丽把郝老师的话讲给大明,那条一直没有回复的赵睿睿妈妈发来的信息也念给了大明听。大明坐在写字台前,转椅淹没了他微胖的身体,他仰头盯着书柜上的某处,深吸了口烟,清清嗓子说:“要不——咱们周六——带欢欢去检查一下吧。”

“周六”,短短两字,却成了别在王丽心底的一根针。

终于挨到周五,吃晚饭时,餐桌上特别静,用来照明的南瓜灯射出浅浅的光,覆在一家三口的头顶上,热气腾腾的汤面化石一般,令人无法下咽。大明瞅着筷子上的两截面条,说:“今晚得让孩子早点休息,咱们明天早点去医院。”汤面升起热浪,模糊了他的脸,大明那如刀刻般的黑发一绺绺垂在碗的边沿,泛着油光。王丽知道去“医院”可能意味着什么,即使没有埋地雷,他們也不愿主动去踩。整个晚上,王丽都没合眼,只要一合上,她就看见好多可怕的画面。

“妈妈,我们要去哪儿?”女儿睡眼惺忪地问。

“咱们去做个小游戏,今天妈妈和爸爸都陪着你哈。”王丽故作轻松。

6

周六清晨,城市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像是在睡梦中呓语。

“先去做个脑电图,再做智力检查。”电脑屏幕里的缴费单映在专家眼镜片上,助理大夫的笔尖在病历本上唰唰滑动。王丽接过病历本和缴费单,眼镜片里两个跳动着蓝光的电脑屏幕,把她嗓子眼里的一骨碌话挡了回去。

脑电图检查室,欢欢弓腰坐在凳子上,大夫捏着小棒一点一点拨开她的头发,将指甲盖大小的圆片一枚一枚粘在头皮上,每个圆片都拖着一根彩色电线。安装好设备后,大夫取出一只白色纱网套在欢欢头上,就像罩了一张蜘蛛网。

“妈妈,我害怕。”欢欢紧紧攥住王丽的手,湿热的暖流微微颤动。

“小孩儿别动,要不还得重新做,后面人还等着呢!……算啦,大人扶住小孩儿的头。”王丽只看见玻璃墙那边立着一台显示器的脊背。

王丽伸出另一只手,将欢欢的头按在自己胸前。欢欢的鼻息渗进她的衬衣,似乎在她的胸腔里结了一层水珠。十分钟……二十分钟……总算做完了。欢欢头发凌乱,她抬手理了理,四道酱紫色的印子随着肉嘟嘟的手背和指尖晃动。

专家扫了几眼显示屏,目光在母女俩身上驻留片刻:“是你一个人带孩子来的吗?”

王丽仿佛读懂了大夫的眼神,一下子紧张起来。她慌忙站起身,伸手指了指门:“还有她爸。”

“你先把孩子送出去,交给她父亲,再单独进来。”

王丽的大脑跳闸般短路了,一片空白,她不知道专家会说什么,她笃定可能是……王丽感觉手心里黏黏的,双腿不听使唤,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7

火红的夕阳给一棵棵飞快掠过车窗的树绣上了金边。单位安排王丽出差。细碎的光点洒进车厢,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正在王丽昏昏欲睡时,手机响了,她以为是大明询问自己是否安全抵达,急忙翻出手机。待她微微抬起眼皮,所有的困意顿时消失——是赵睿睿妈妈打来的音频电话。

王丽连忙竖直腰身,手机音量调到最低,她做了个深呼吸,犹豫了几秒,还是点了接听键。狞厉的女声几乎要震裂声筒:“喂,刘欢欢太过分了。今天她把我家睿睿的科学书画了个乱七八糟。我跟你说,睿睿是学跆拳道的,要不是看在……”

“画了个乱七八糟”涂抹出一幅画:欢欢拿着笔在那本科学书上画呀画、画呀画,有横条、有竖条、有圈、有点,它们织成许多丑陋的网,盖住书原来的模样,甚至一笔下去,划破了好几页。天哪,郝老师刚说让孩子们再适应一周,这还没过一周,怎么就……赵睿睿妈妈说她孩子学过跆拳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姑娘把书画成这样子,需要给你发图片吗?不要把人逼急了,到时候谁也别想……”

火车钻进一条狭长的隧道,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对方的责难。

8

在大明再三追问下,欢欢承认书是她画的。这件事,郝老师可能知道得比王丽还要早。第二天,大明带着欢欢去赵睿睿家当面赔礼道歉。欢欢还是被调了座位,和赵睿睿彻底分开。

王丽出差回来,欢欢向妈妈报告的第一件事就是她的新座位在第二排。欢欢咧嘴笑着,细细的牙缝直立在一颗颗小珠子般的牙齿之间,浅浅的酒窝,花儿一样。王丽真心感激郝老师没让欢欢单独一个人坐,而且还换到了前排!就是自己瞎操心。

时间懒懒地趴在家里,望而生厌的26号——房子还按揭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月初的宁静和简单是王丽最享受的时光,然而,这个月的短暂幸福被欢欢的粗心阻断了。做数学作业时,找不到练习册。欢欢吞吞吐吐了一阵,才说练习册落在教室了。王丽的脸立时阴了下来,声音粗粝:“怎么最近老是丢三落四,一天天忘带这忘带那,今天又忘了练习册,明天干脆把你也忘进去吧。”可是一转身,她却像换了副面孔,满嘴抹蜜,求爷爷告奶奶地联系家委会的家长借钥匙。借到钥匙后,王丽松了口气。

在第二排的所有座位上,王丽连着找了好几遍,没有欢欢练习册的任何踪迹。难道女儿记错了,把书丢了?王丽盘算着,往后排走。在最后一排,一个单独的座位上,欢欢的练习册静静地躺在桌兜里。

和之前欢欢告诉王丽的不一样,现在这个座位像一座岛礁,四周不靠岸,孤零零蹲伏在大海边缘。王丽呆呆地盯着这方孤岛,闻到了涩涩的味道。

一个黑影从王丽的眼前掠过。王丽抬眼看去,一头乌黑的、长着树叶状羽毛的四角巨兽站在窗外,铁皮柜一般的脑袋中央,转动着一只幽绿色的大眼睛。啊!妈呀!王丽一声尖叫,闭上双眼,然后又缓缓张开,窗外是一派静谧的灰褐色,她心想,可能是出现幻觉了。

欢欢坐在写字台前,展开取回的数学练习册,仅仅这一个动作,似乎经历了柿子树从发芽到落葉的漫长过程。欢欢用的时间够上半堂课了,像是爬一座高楼,需要无数次中场休息。

欢欢把练习册翻到要写的第76页。拉开笔袋,取出五支铅笔、一块橡皮。欢欢的身体在椅子上晃了几下,扭过脸,眼睛一眨一眨,看着坐在旁边的王丽:“妈妈,我要上厕所。”

无数只蚂蚁爬上王丽的心头,奇痒无比。

终于可以开始了,刚坐好,欢欢又扭过脸来:“妈妈,我想喝水。”

练习册上一只只小羊、小马都站了起来,自由奔跑,整页纸被踩踏得尘土飞扬。王丽闭上眼睛:“做完再喝。”

欢欢握住铅笔,胳膊肘将手和笔支在半空,大拇指不停地抠搓笔身,黄色漆皮掉了一小块,里边的木质杆凹陷出一道辙痕。过了一会儿,小羊、小马还是没有跑进欢欢眼里,她索性把铅笔放在练习册旁,双手搁在桌上,两根大拇指齐头并进,各自抠起食指的指肚来。

台灯发出暖暖的光,照着欢欢肉嘟嘟的小手,也烘焙着王丽的耐心,一股气流飓风般从王丽的嗓眼里拧了出来:“快点做作业——!”

欢欢身子一震,目光从指肚移向王丽,蜷起眉梢,惊恐地望着王丽说:“妈妈,你声音小点,吓死我了!”

王丽一怔,半张着的嘴悬了好久。

不知何时,欢欢透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纱似的泪。王丽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下懊悔,去饮水机旁给欢欢接来满满一杯水,坐回女儿身边。

王丽为自己换了张温柔、亲切的面孔,皱得有些僵硬的酒窝重新挂在脸上,牙齿也露出了标准的八颗。欢欢迟疑了一下,立马给母亲回报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欢欢用笔指着题,嘴里嘟嘟囔囔念叨着,第一道题的等于号还没念完,她又抬起头看自己的手指头,看得那么出神,仿佛她的眼睛是X射线,能洞穿指头里的骨骼。时针指向十点,玻璃窗外一片漆黑。当王丽想将欢欢拉回习题上时,欢欢打了个哈欠,小手放在嘴上。

“不要着急,慢慢来。”王丽一遍遍告诫自己,可脸上盛放的笑容还是一点点枯萎。王丽疑惑:欢欢以前虽说写字慢些、丑些,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个样子呀!现在,欢欢写的所有字都像飞天般飘舞着越出格子。在欢欢算错N道题,王丽用直观明了的方式讲了N遍后,她还是瞪着茫然的大眼睛,无动于衷。还没等王丽发作,欢欢又蹦出一句:“妈妈,你脸上有根头发!”陡然间,王丽脑袋嗡嗡响,头痛欲裂,眼里扑出无数的飞虫。

待王丽续上水,再推开门时,欢欢正在撕纸玩儿,大大小小的纸屑铺满了她的四周,练习册上、桌子上、地板上,全是。

王丽走到书桌前,还是原来做的那几道题,铅笔没有再多写一个字。练习册犹如经历了一场战争,纸页上裂开数道颀长的口子;右下角也像是被大炮轰过,皱巴巴地卷簇着黑油油的手印。猛然间,赵睿睿那本被划破的科学书,赵睿睿妈妈的语音电话,还有欢欢海岛般的座位……在王丽脑海里一一闪过,愤怒变成了一股隐隐鼓动的力量,注入拳头。王丽捏紧右拳,狠狠砸在女儿背上,欢欢后背感应到拳头的压力,弓缩起来。

欢欢隐忍的哭声没有能掩盖客厅挂钟的“当当”声。王丽到客厅一看,天哪,已经十一点半了,领导安排的稿子,要求明天上班前必须得交,可现在稿子还没开头呢。“叮咚”,短信的声音,信用卡发来扣款失败的提醒。焦灼与紧张完全控制了王丽,她像一头母狮一样发出恶毒的咆哮:“你个死孩子,不听话!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死孩子!不省心!真是笨死了!啥也不是!老娘还得工作,老娘为了你上学买房子,老娘容易吗?快快快,滚蛋!滚蛋!……”

王丽似乎还没有发泄痛快,她见刚坐的凳子上也落了几片碎纸,猛一抬脚,“咣当”一声,凳子飞向门口。

9

强劲的风横扫着小区,几只破烂、疲惫的塑料袋被风驱赶到墙角,转了几个旋涡,又直直飘向空中,消失在视线里。王丽一扭头,看见欢欢正扯着袖子擦拭眼泪,头发乱七八糟,就像在医院刚取下脑电图器械的样子。王丽心一抖,那天的情形又浮了出来。

当时专家正低头盯着欢欢的脑电图,王丽踮起脚尖走进去,坐在专家桌旁的小圆凳上。她屏住呼吸,唯恐扰乱专家的判断;也不敢看专家的表情,害怕看出……王丽紧攥双手,默默念叨着:“欢欢没事,欢欢没事。”

专家咳了一声,食指向眉心处推了推眼镜,随即右手圈起拳头靠在嘴边。“从刘欢欢的脑电图来看,”专家向脑电图上端印着名字的地方瞟去,“慢波增多,不规则,基线不稳等……”

专家每说一个词,王丽的心弦就紧缩一圈……她感觉自己的喉咙里长满了鳞片,刺得她透不过气来。

“不过,现在还不能确定。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过两个月再来复查一下。”专家又向上推了下眼镜,“多陪伴、多鼓励孩子,让孩子多和小伙伴交朋友。从情绪量表上看,孩子有自卑倾向。还有,每天要保证充足的睡眠。”

……

欢欢泣不成声,哽咽着说:“妈——妈——,你——不——爱——我——,我——不——上——学——了——”

吊灯的光影在欢欢的泪珠里晃动,影影绰绰,欢欢瘦削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王丽就呆立在这颤抖的阴影间。

壁灯温柔了墙面,也洒在鹅黄色的被单上。歡欢睡着了,柔柔的睫毛,嫩嫩的脸蛋,水一般的秀发,衬托出一个清澈自在的童年。王丽感觉自己那几句恶毒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心上。她蓦地看见镜中的自己变成了四角巨兽,脖颈攒成金字塔形,塔尖上顶着巨大的铁皮柜似的脑袋。肩膀无限膨胀,几乎占据了半个屋子,还在膨胀……王丽心口疼痛无比,一片片枯黄的、树叶状的羽毛钻出皮肉。

作者简介

柏蓝,原名郭萍萍,1984年生。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现供职于某杂志社。曾在《大家》《芳草》《都市》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若干。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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