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哥战争

二十年之诉（连载1）对一桩延续二十年知识产权案例的剖析

书名：《二十年之诉》

（揭示中国知识产权发展进程中的国际较量与复杂矛盾）

作者： 杨黎光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2-06

ISBN： 9787521218527

定价： 79.00

第一节 蓝色的轻雾

说“伟哥”的来源，不得不说到“性”，因为“伟哥”是治疗男人“难言之隐”的所谓“神药”，这个男人的“难言之隐”与“性”有关。其实，“性”于人类而言，真是一个博大精深的东西，它不仅仅是涉及男女之间的事，还涉及生物学、心理学，以及人学、文学、哲學、宗教和史学等等，因为有人类的时候，就有它。有它，既有快乐，也有烦恼。

我在我写的《我们为什么不快乐》一书中，曾深入探讨过这个问题。在其中“灵肉纠结 三千年说不尽的云雨情”一章中写道：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使中国人长期将口腹之欲与男女之性笼统地视为人的原始欲望，却模糊了这样一个事实：饮食所能延续的不过是个人生命，而男女之性则延续了一个家族、一个民族、甚至整个人类的生命。没有男女之“性”，就没有人类的历史与未来。《老子》一书，为世界贡献了一个重要的哲学概念：“道”。什么是道？人们一直争论不休。其实，按照原文直解，“道”是不死的“谷神”，“谷神”就是“玄牝”，就是“玄之又玄”的女性生殖器，一个繁衍出千万种生命的众妙之门。和许多古老民族一样，中国人最基本的信仰是祖先崇拜。据一些文字学家考证，这个祖先的“祖”，在甲骨文和金文里都写作“且”。“且”为象形字，它所像的那个“形”就是所谓男根，就是男性生殖器。

吃什么，或者怎么吃？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哲学问题。无论吃得多么讲究，多么隆重，它顶多能勉强算是一种“文化”。而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来，为什么去？这，才是最基本的哲学问题。因此，“道”，或“玄牝”才成了哲学概念;“祖”才成为引人膜拜的图腾。在中国的传统思想里，生命的永存是通过子嗣延续实现的，其实就是通过“性”实现的。因此，中国人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后，是一个家族血脉的终结，也是一支流传久远的生命链条的消失。以性的角度来区分，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

对性的态度，本质上就是对人的态度。对人的态度，是一切文明的核心。性，是形而上的“灵”，也是形而下的“肉”。作为一个话题，它可以上升为哲学与信仰、社会与文明，也可以沉沦为本能欲望的追求与猎取、满足与发泄，它同时还可以衍生出人类情感中特有的迷恋与纯真、温馨与缠绵、牺牲与高尚、快乐与烦恼……性，就是这样迷人，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尝试着从各个角度对其进行不断言说，却始终是说不清、理还乱、欲语还休。

……

因此，“性”真的是一个博大精深的问题，是一个可以上升到哲学层面的问题。但，本书的核心既不是讲形而下的“性学”，也不是讲形而上的“哲学”，而要说的是实而实之的“知识产权”，只是选取的这个核心案例“伟哥”与“性”有关，所以就离不开要说到“性”。而这个“性问题”，主要牵涉到男人的阳痿（英文的缩写为ED），即“病因”是甲骨文和金文里写作的这个“且”字，疲软了，坍塌了，挺立不起来。其实，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它好像介于“病”与“非病”之间，说它是病，它却不会危及人的生命，从某种角度讲，也不会伤害人的健康。说它不是病，却也严重地影响着人的心理，影响着生活质量，具体讲影响的是人的“性生活”。

而人类的生活，主要就是由三种状态形成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性生活。患上了阳痿，不仅仅是影响着人的“性生活”，也会不同程度地影响着人们的精神生活。因此，千百年来，无论东方西方，人们都在寻找着一种办法来治疗男人的阳痿。因此，它实际上是一种病，甚至是一种严重的顽固的病，并且患此病的男人还不少。人们一直在寻找治疗它的方法和药物，直到1998年……

1998年，那是一个多事之秋，因为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例如，那一年，美国的微软首发了日后一统天下的Windows 98系统;苹果公司诞生了第一台iphone，自此在智能手机领域长领风骚数十年。中国的马化腾开始折腾日后统治华人社交生活的腾讯QQ，搜狐、新浪、京东同年正式创立，中国互联网的黄金时代悄然开启。

那一年，在索罗斯等欧美金融大鳄的辣手摧花之下，自泰国发端的亚洲金融危机“核爆”。虽然在中央政府的力挺下，香港惊险万分地取得了港元阻击战的惨胜，堪堪止血，但东南亚各国已遭受世纪性重创，几成风中飘摇之烛。

那一年，在中国大陆，长江、嫩江、松花江相继暴发了100年至150年一遇的全流域特大“三江”洪水。全国29个省市2.23亿人不同程度受灾，死亡了4150人，倒塌了685万间房屋，直接经济损失高达2551亿元人民币。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作为一名记者，那一年我去了东北嫩江边的吉林镇赉监狱，那是全国四大监狱之一，当时全部的监舍都被水淹，我泡在齐腰深的洪水中，采访营救被围困的11000多名服刑人员。此次天灾，成为中国一代人的集体记忆。那一年，在地球的另一边，20世纪四大飓风之一的“米奇”横扫中美洲五国，死亡人数高达1.35万，直接经济损失接近百亿美元。时任洪都拉斯总统的弗洛雷斯痛心地说：“米奇”的破坏，使洪都拉斯倒退了50年。

但令人尴尬的是，所有这些都不是最吸引人眼球的新闻。1998年，最吸引全世界眼球的事件都与“性”有关。一是，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和实习生莱温斯基之间的“拉链门”事件引爆，克林顿“名垂青史”，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二位被弹劾的总统。全世界媒体都在拼命“挖粪”，亿万万吃瓜群众如痴如醉。这场堪称史诗级别的充满权力、情色、背叛的宫斗连续剧集，为这个当今唯一的超级大国的世纪谢幕礼，披上了一层暧昧的余晖。

折腾大半年后，克林顿有惊无险地度过。事后来看，这场闹剧似乎也并没有影响到克林顿在其8年任期里，“缔造了美国历史上少有的黄金时代”的历史地位。甚至有观察者还认为，这次事件一开始情人莱温斯基对其处处维护的柔情，铁证如山时妻子希拉里的不离不弃，以及本人在且战且退中体现出来对危机的掌控能力，反而为克林顿增添了“男人的魅力”。2001年初卸任时，克林顿负债高达1600万美元，大部分是绯闻案中欠下的巨额诉讼费。但他利用自己的超级影响力，迅速开发出了自身不菲的商业价值。卸任后克林顿展开世界巡回演讲，出场费高达6位数。2004年，他出版回忆录《我的生活》，打破了全球出版业的一项世界纪录——预付稿酬就高达1500万美元。该书面世后，掀起全球大卖，累计售出225万多册，这不能不说，“拉链门”事件仍是书中最吸引读者的地方。

这个世界纪录是当年弹劾案独立检察官斯塔尔向国会递交的一份长达445页的调查报告和36箱附件的自然延续，在这份被媒体详细披露的报告里，充斥着总统先生和女实习生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里露骨的性爱细节。“噢，原来，性爱可以这样描述！”当一件沾有克林顿精液，莱温斯基原本想把它留作纪念品的蓝色洋装，被当作本案最关键的证据向全美国民众当堂呈供时，整个美利坚合众国的男人们都“嗨”翻了，仿佛眼前突然腾起一团蓝色的轻雾。

至此，我们的话题就要进入本书的核心了。这一年更吸引人眼球的是另一个事件，令美国男人们真正疯狂的，是著名的创新药研发巨头美国辉瑞制药公司掀起的一股“性福”蓝色风暴！1998年3月27日，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正式批准了一种新药，一种菱形的淡蓝色药片，一面印着辉瑞公司的英文名，另一面印着三个大写的英文字母“VGR”。这就是后来被人们称为“蓝色小药丸”的一种与“性”有关的药物，是治疗男性勃起功能障碍（阳痿）的药物——枸橼酸西地那非，简称“西地那非”，商品名“Viagra”，中文商品名“万艾可”。

虽是后起之秀，但这种药一登台就艳惊四座，“使得当时备受瞩目的堪称人类药物史上的神药之一的‘青霉素和‘避孕药都黯然失色”，被誉为“20世纪最受关注的药物”。全球媒体对它的报道也近似疯狂。上市后短短的3个月内，它就创造了3万多条新闻。严肃刊物如美国的《商业周刊》《时代周刊》，法国的《新观察家》《快报》等都不约而同地让它登上了封面。《华盛顿邮报》则在第二版详细描写了“Viagra”试用者的“高峰体验”。为此，辉瑞公司节省了大量的广告宣传费用。

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之下，“Viagra”一经上市就创造了诸多销售纪录，堪称奇迹：上市后第一周每天开出1.5万张处方，第七周达到了每天27万张处方，第一个季度累计开出处方达290万张。好像美国一下涌出了巨量的患有阳痿的“病人”，使“Viagra”上市后一年内的销售额即冲破10亿美元大关，跻身“年销10亿美元创新药俱乐部”。1997年时，辉瑞公司的股票均价在40美元附近徘徊，“Viagra”在美国上市的第一天，每股突漲8美元。之后随“Viagra”的热销而青云直上，到1998年12月，已狂飙至119美元。美国的《新闻周刊》形容它“几乎是世界历史上最抢手的新药”，所有的商学院都把“Viagra”称为制药史上新药投放市场最成功的例子，以及药物史上卖得最快的药物。美国《时代周刊》评出的“1998年全球十大科技新闻”中，“Viagra”的推出与约翰·格伦重返太空、狮子座流星雨等事件一起入选。这一切都与媒体的炒作有关。

不仅如此，“Viagra”还在医院里掀起了一个小高潮，好多患者都跑到医院去咨询，为了避免患者觉得尴尬，一些医生将“Viagra”的名字用维生素V来代替。有当时的辉瑞公司推销员回忆称，自己那时受欢迎的程度堪比摇滚明星。此话显然是言过其实，水分很大，很像一个推销员的推销“话术”，但也从一个方面说明男人的“性问题”（阳痿），一下被高度关注。其实，所谓的“蓝色的轻雾”，是某些患者服用“Viagra”后的不良反应之一。“Viagra”说明书上明确注明，其“不良反应”为“头痛、潮红、消化不良、鼻塞及视觉异常等。视觉异常主要表现为视物色淡、光感增强或视物模糊”。另外，其“药理作用”中也指出“西地那非”对视觉的影响：研究表明，服用2倍于最大推荐剂量的药物时，本品对视力、视网膜电流图、眼压和视盘大小无影响;可能偶尔存在蓝/绿颜色辨别异常。

疗效高企的蓝色小药丸，四处蹿升的“蓝色的轻雾”，在镁光灯下闪烁的沾有总统精液的蓝色洋装——在整个神奇的1998年，蓝色，俨然成为美国的国家底色。有人形容“Viagra”是“一颗突然升起的超级巨星”，有人干脆就说它是“药界厄尔尼诺”，它掀起的蓝色风暴很快刮向这个蓝色星球的各个角落。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全球已有54个国家和地区核准其上市。“Viagra”每推向一个新的区域市场，必然掀起一阵销售狂潮。哪里有暴利，哪里就可能有犯罪。而在那些更为广袤的灰色地带，则是走私分子和地下黑市交易者眼里的圣物。更有假货坑害患者。它甚至成为国际犯罪组织的新高价值目标。1999年在东欧的一个机场就发生了一起价值上千万美元的一集装箱“Viagra”药品，被犯罪分子在转运途中调包的案件。在阿富汗，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的特工，甚至用这个小东西作为贿赂，来与当地的部落长老打交道。《华盛顿邮报》曾经有一篇报道这样写道：

当一位60岁的酋长从美国探员手中接过那四粒药丸的时候，一切就都搞定了。据当时在场的退休探员称，这名男子是阿富汗南部的一个部落领袖，他对美国人持谨慎态度，既不明确支持，也不积极反对。但是这个酋长对这个地区有着非常广博的了解和人脉资源，而且，他所控制的领地也牢牢控制着通过该地区的主要干道。这位探员说，美国非常需要尽最大的努力来争取他的合作。

通过翻译进行了长时间的交流之后，探员发现进展不大，酋长仍然是那样一副既不热情也不冷淡的样子。探员开始探索如何才能赢得与这个男人的合作。当探员到了酋长的家里，看到他大量的妻子，有位非常年轻的妻子上来送茶，酋长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身影，显得有点力不从心的样子，探员突然有了主意——只要能够确定酋长身体健康，就想办法送一些蓝色小药片给他。于是，他第一次只给了酋长四粒“Viagra”，并告诉酋长一天只能吃一粒，然后就离开了酋长的家。四天后，当这名探员再次回到这个地方时，这份礼物展现出了它的神奇魔力。“他十分热情地向我们走来，”探员说，“并且告诉我，你真的太伟大了！”

“从那以后，我们在他所管辖的地区可以为所欲为了，只要继续给他提供蓝色小药丸。”

就在克林顿的“拉链门”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1998年中，时年75岁的美国共和党大佬、1996年美国总统选举共和党候选人、克林顿“最凶恶也最古老的政敌之一”鲍勃·多尔，令人震惊地为“Viagra”出镜做了电视广告。

广告的文案是这样的：

或许需要一点胆量向医生询问不举的问题。

但任何有用的东西总是值得一试。

有美国评论家说：“尽管鲍勃·多尔在大选中落败，但他把国民的注意力和午夜电视的笑话内容，引向了美国的政治和体面有尊严的性行为。至少在这一点上，他获得了胜利。”在克林顿因“拉链门”被弹劾的满城风雨中，辉瑞公司邀请鲍勃·多尔作为“Viagra”的第一位广告代言人，在电视上大方地谈论自身的ED，今天看来，是多么奇妙的画面！当然也从一个侧面秀出了辉瑞公司作为跨国药企的高超的营销水平。年度大片“拉链门”大剧和鲍勃·多尔广告片的奇妙相遇、权力与性的媾和，强化了民众对这个“20世纪最受关注的药物”之于“体面有尊严的性行为”的认知。

从事此类药物研究的科学家及历史学家、文化学者普遍认为，“Viagra”改变了美国人对性的谈论方式：比之前更加开放，更加无拘无束，“这一切让1998年3月27日被批准的‘Viagra，在这个非常奇怪的时刻，成了制药界和文化界的现象级产物。”自此，关于性方面的言论下限一再拉低，以至于在2016年的第45任美国总统大選期间，更为露骨的是，时年70岁的特朗普竟当众表示，自己的皮纳斯（penis阴茎）大小相当不错，而且显然，它并不需要使用什么处方药物来促使其变得更大一点。这位总统候选人的言辞甚至已无底线，“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宝贝没有问题”，他在一次辩论中这样说道，“我保证”。

“Viagra”能在抗ED药物市场上如1998年的世纪飓风“米奇”一般，如此轻松地收割全球消费者，核心原因正是它借助革命性的创新研发，加上跨国药企的渠道优势，再加上高超的推广手段，一举撕开了传统性理念的“蓝色洋装”。要知道，迟至6年前的1992年，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才明确给出了勃起功能障碍的定义，20世纪90年代，民众无疑对这一概念还比较陌生，无论男人女人，都羞于启齿。而性能力（potency）又是男性自我意识的关键组成部分，因为“那方面”不行而自卑、压抑、感到羞耻的男性数量，一直是一个未知数。

辉瑞公司通过推广“男性勃起功能障碍”这一概念，来鼓励男性正视这种羞耻感。即暗示，“勃起功能障碍”只是人的多种障碍中的一种，而这种障碍可通过治疗缓解、治愈。他们巧妙地利用了媒体，制造了话题，获得了极好的推广效果，造成了轰动效应，让整个社会都在谈论ED，实际上就是在谈论“性”，而最大的获利者，即是辉瑞公司。

下期预告：第二节 黑暗中的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