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男尊女卑”思想是中国传统社会中导致两性形成对峙关系的重要根源。自现代女性自我意识觉醒以来,女性作家的文学书写成为独特的风景,其中作家张爱玲以其特有的风格和魅力成为独特的存在,她的经典作品《倾城之恋》讲述了一段传奇爱情故事。文章解读《倾城之恋》中的人物形象,剖析张爱玲笔下的两性关系,挖掘张爱玲作品的独特魅力。
关键词:张爱玲;两性关系;《倾城之恋》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2)10-0-03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自父权社会取代母权社会以来,男性长久居于统治地位,成为社会和家庭的核心,而女性逐渐成为男性的附庸,成为被控制、被压迫和被支配的一方。父权思想的阴霾笼罩着人类发展历程,但在此期间,男女两性的博弈从未停止。20世纪初,女权主义思想开始进入中国知识分子的视野,特别是关于女性婚姻和教育平等的思想,启蒙和影响了大批女性知识分子,她们高举两性平等的旗帜,对中国传统男权社会的种种不平等进行抨击,在五四运动的推波助澜下,中国现代女性文学作品涌现。
在当时诞生的诸多女性作家中,张爱玲是最为传奇的一位,她的小说打破了男性话语秩序的常规,以女性独有的视角,将两性关系置于时代和历史之中细细审视,以一种通透冷彻的笔调道尽人生之哀戚。《倾城之恋》是她最脍炙人口的短篇作品之一,也是她探讨爱情、婚姻及人性的代表作品。张爱玲与《倾城之恋》之间有一种极其奇特、复杂的关系,她与小说中的主人公范柳原、白流苏一样,被传统大家族和命运抛置在新旧交错的夹缝之中,迫切想要寻求一个更为完整、成熟的“自我”。张爱玲将其本人的这种“自我”追寻,有意无意地投射在白流苏与范柳原身上,成就了一段“自我”圆满的故事。
《倾城之恋》的故事围绕旧上海遗老望族白家的小姐白流苏展开。白家小姐白流苏在经历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饱受亲人的冷嘲熱讽,一时看尽世态炎凉。后来,她偶然结识了潇洒多金的新式富豪范柳原,便把自己当作赌注,远赴香港,希望能够获得范柳原的爱情,争取合法的婚姻。两人相知相识的过程,充满了情场高手的智谋与斗法,但是白流苏难以抵抗社会现实的压迫,意欲服输。就在范柳原要离开香港之时,日军开始轰炸香港,于是范柳原折回保护白流苏。在战火纷飞中,两人终于敞开了心扉,最终结合相伴余生。小说中的人物无一不在精打细算、钩心斗角,正如张爱玲所说,“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物欲与精神成为两性博弈和斗法的双重目标,结果一城之倾覆,最终换来了一个苍凉的和解。
1 新旧的对抗
张爱玲出生于一个典型的传统大家庭,新旧时代的交锋给这个大家庭带来了病态的淡漠和冰凉。因而,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形象多笼罩在灰色的阴霾中,残缺不全的家庭、婚姻、恋爱几乎是女性们不可逃脱的悲剧命运。但《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是一个例外,她是张爱玲笔下为数极少的有着较为幸运结局的女主人公之一。在物质层面,白流苏逃离了想要将她扫地出门的白公馆中的至亲们,获得了“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的青睐,为自己争取了物质自由的机会;在精神层面,她寻觅到了第一次失败的婚姻中所缺失的爱情,两人经历战乱和生死的考验,最终走到了一起。与其他女性形象相比,白流苏带有张爱玲自己的影子:同样出身于传统大家庭,不可避免地被家庭、命运抛掷在新旧交替的夹缝中,因前路未卜感到惶惑不安,希望依靠自己冲破命运的桎梏,获得新生。最终白流苏获得了一个圆满的结局,这是她作为一个处于新旧交替之际的现代女性与传统命运、男权主义不断博弈而获得的胜利。
白流苏作为现代女性,与代表着男权主义的白公馆家长白三爷之间有多次交锋。身处旧式大家族的白三爷,男权思想根深蒂固。虽然白家的现实情况早已不复当年,但作为掌家男人的白三爷始终将自己视为白家的象征,认为自己的一言一行皆代表白家的利益,其他人都应遵从,尤其是这个家里的女人们。因此,他在提议白流苏为前夫戴孝主丧,以实现后半生的衣食无忧时,理所应当地表示:“这是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落叶归根。”这是典型的男权主义思想,女人永远是男人的一部分,即便两人已经离婚,男人已死,作为附属的女性也应当为男人守活寡,由男人的家族养活她。白三爷面对六妹妹早已没有亲人的情分,白流苏虽然伤心失望,但有一定心理准备,因此当白三爷“当面锣、对面鼓”地想要将她赶出白公馆时,白流苏气极反笑,当即用言语反击。让白流苏最为伤心的是她的母亲,白公馆实际上辈分最高的人,也没有站到自己女儿这边,而是替儿子说话,劝女儿回去替前夫守节,以减轻儿子们的负担,这才使白流苏真正对这个家感到绝望。同为女性的母亲在这种时刻没有选择支持和保护女儿,而是遵循三从四德、夫死从子,以儿子的利益至上。因此,白流苏选择在传统男权的压迫下反抗、自强。在男权主义思想支配的白公馆里,亲情就像一张薄薄的锡箔,表面光鲜却经不起世俗的荆棘毛刺,最终亲人反目[1]。
在与范柳原的爱情博弈中,白流苏则化身成了传统女性,她希望在这场爱情中获得合法婚姻的保障,即便同样是依附于男性。而黄金单身汉范柳原则代表了一种新式独立的两性关系,或者说是一种更为自私的两性关系。两种不同的关系需求在两个同样精明世故的男女中产生,由此带来了一场你来我往的情感斗法,谁都不认输,谁也不冒进,总在彼此试探中妄图征服对方。在小说中,范柳原两次提到白流苏的特长是低头,“(白流苏)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一种女性的娇美柔俏在低头的一瞬间流露出来,也狠狠抓住了范柳原的心。低头是白流苏惯用的动作,看似展现了柔顺娴静的传统淑女形象,实质上却是她在两性对抗中的以退为进,柔弱的女性总会更多地赢得男性的怜爱,以保护自己免受欺辱之苦。正如张爱玲所说:“流苏实在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有决断,有口才,柔弱的部分中是她的教养与阅历。”[2]
一个饱满真实的人物总有多面性,白流苏的身上磨不掉传统价值的烙印,同时也浸染着时代的气息。张爱玲在白流苏身上赋予了太多,使她能够在与不同力量对抗时表现出自身的多面性。在面对传统家庭时,她是敢于自主决断的新女性,但面对洋派人物时,她又是一个善于低眉的传统淑女,厉害和柔弱并存,使她成了一个独具个性和魅力的女性形象,也使作者得以倾覆一个大都市来成全她,使两人的爱情故事成为倾城的传奇。
2 苍凉的和解
《倾城之恋》虽然有一个较为完满的结局,但它在爱情观上透露出的悲观主义与张爱玲的其他小说并无二致,在《色戒》《半生缘》《金锁记》中,女性无一不在爱情中一败涂地,最终惨淡收场。客观地说,张爱玲应该是不相信爱情的,正如她在《倾城之恋》中借范柳原之口说出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张爱玲因为自己经历的人世浮沉,虽然一直写着情感之文,实际上却是最不相信这样不可靠的情感的。因此,《傾城之恋》虽然以“恋”为名,但最不看重的就是“爱”,白流苏、范柳原没有一个是把爱情放在第一位的。白流苏努力争取范柳原,只是为了摆脱家庭,甚至报复想要抛弃她的家族至亲们,她需要一个看似优秀的男人与自己结合,一方面确保后半生的生活无虞,另一方面做给旁人看,告诉他们自己仍然是不可小觑的。范柳原更是一个“往放浪的一条路上走,嫖赌吃着,样样都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的情场老手,爱情之于他更像是一场追逐的游戏,需要略施小计,步步为营,唯一不可的是掉进“围城”,那就大大不妙了。
这样的两个人,没有一步不在自己的精心测算之中。白流苏不顾世俗,决定放手一搏,来到香港与范柳原进一步接触,在范柳原说出了“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时,她敏锐地捕捉到他最真实的意图——这个男人不想结婚。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得十分清楚:“爱情在女子身上显得最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的精神生活与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和推广成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如果她在爱情方面遭遇不幸,她就会像一道火焰被第一阵风吹熄掉。”[3]在女性世界里,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但现实世界里,再惊心动魄、感人至深的爱情,最终不过化为日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再汹涌澎湃的感情,最终也会趋于风平浪静,任何活在现实中的人,或者说来自现实生活中的原型,都要屈从于现实的甘苦,传奇只能一时,何来一世?张爱玲是一个人生颠沛流离、情感曲折坎坷的女性作家,她对人生的认知是悲观的,加上从小受到中国古典文学以悲为美的影响,其作品总是蕴含着一种苍凉的悲剧意识。张爱玲对自己的苍凉美学有过这样一番剖白:“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4]
这种“参差的对照”,在《倾城之恋》的大结局中尤为明显,表面上看白流苏和范柳原拥有了感人至深的大团圆结局,实际上这一结局饱含张爱玲的讽刺意味。在战争炮火的威慑下,带着对人世无常的恐惧,范白二人“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之前的种种,在命运无常的衬托下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不求地久天长,只要“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足矣。可见,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的爱情期望值本就低到尘埃,只需要一刹那的谅解,彼此就可以和谐地相互依靠地活着,最终印证了范柳原说的“现在你可该相信了:‘死生契阔,我们自己哪儿做得了主”,其中流露出了张爱玲对爱情的无奈和悲观。两位主人公正式结婚之后,“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白流苏)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白流苏认为没有俏皮话是值得庆幸的现象,因为这种变化表示范柳原已经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当作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看待,然而白流苏在内心深处依然觉得有点怅惘。张爱玲想要通过《倾城之恋》告诉读者什么是现实的爱情,爱情无非是两性之间的彼此和解,正如她自己所说:“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5]用一场战争换来一段两性关系的和解,这无疑是悲凉的。
3 结语
对恋爱、婚姻和两性关系的剖析是张爱玲小说永恒的主题,对白流苏、范柳原等人物的塑造使她在繁复细致的生活图景中呈现出一段精彩的爱情故事,但是因为逃脱不了女性作家“自我言说”的困境,在自身经历及对爱情悲观认知的共同作用下,这些爱情故事又是千疮百孔的。在两性关系中,张爱玲总是偏向对峙。一方面,她所生活的时代多是依附男权而生存的女性,她渴望改变这些女性生存的现状,于是力图通过写作冲破父权文化的壁垒,尽力拆解传统父权社会下男性权威的基础,完成女性自我身份的认同。在写作中,她总是将男性置于一旁,将之视为阻碍女性解放的障碍,因此男女间的爱情常常陷于两性对峙或心计。另一方面,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和当时生活中的女性一样,根本无法摆脱父权社会的束缚,正如白流苏既鄙视三爷、四爷三纲五常的封建调子,又没有勇气像一个新青年一样出门闯荡,唯一的出路还是靠男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张爱玲对当时女性最真实的看法。既然没有力量反抗,在物质上必须依靠男人,又不愿意逆来顺受,就只有通过伪装来避免受到伤害,通过精打细算获得一切,于是有了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情。
张爱玲是女性作家的杰出代表,但因为时代的局限性,她无法超越自身的立场,超越两性的对立,将视野放在更加广阔的社会全景中,更加深入地探讨两性关系的和谐发展。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也许都应如作家张抗抗所说:我们将走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去,用心去感受除了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之外与现实世界的更为复杂的关系,并将我们的眼光放射出去,传递出深切的社会关怀、人文关怀和人类关怀。
参考文献:
[1] 赵慧敏.桎梏中的反抗:《倾城之恋》的女性思想解读[J].萍乡学院学报,2018,35(1):67-69.
[2] 戴洵.时代悲歌与人性之殇:《倾城之恋》女性群像分析[J].汉字文化,2021(23):134-136.
[3] 赵丽景.《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的人物形象与人生解读[J].新纪实,2021(23):16-18.
[4] 冯琼花.浅析倾城之恋与张爱玲的悲观爱情主义[J].北方文学,2017(27):48.
[5] 黄顺文.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女性人物形象[J].牡丹,2017(14):41-42.
作者简介:陈笑天(2002—),女,江苏扬州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文学理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