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晨静
内容摘要:由于特殊的成长经历,赛珍珠对与中国乡土社会的伦理精神有着自己的独特的认识。赛珍珠认为中国的伦理精神将人与人联系成一个整体,给予每个成员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安全感,是治愈现代精神危机的一剂良方。赛珍珠通过《大地》的情节和人物刻画充分展现了整体主义和“贵和”两种伦理精神。
关键词:赛珍珠 《大地》 伦理精神
赛珍珠曾在她的自传《我的中国世界》中写到:“任何物质的东西都是可以被摧毁的,而人是最重要的,人际关系是最珍贵的”[1]。在中国长大的赛珍珠一直生活在温情脉脉的环境中,她的童年不仅有爱她的父母,还有真诚地关心她的孔先生、友善的仆人和热情的乡邻。这让赛珍珠的童年生活过得非常幸福和愉快。她长大后,曾两次返回美国完成自己的学业,在两次求学期间,她都深深体会到在个人主义思想占据人们头脑的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充满了隔阂和冷漠。这让她更加珍视和欣赏人与人之间视以家庭关系为基点的伦理生活。
一.赛珍珠的伦理思想
赛珍珠认为中国人向来自治有方。在传统的家庭体系中,每个男人、妇女、小孩都属于一个家族。每个家族都是一个自治的团体,对其家庭成员有管理的责任。赛珍珠认为中国社会的家族关系将人与人联系在一起,每个家族成员都要对家族负责。在物质上,家族具有抚育老弱病残的责任;在道义上,家族仍然要对其家族成员负责,因为任何家族成员的耻辱,就是整个家族的耻辱。赛珍珠认为这样的伦理体系,使社会上的每个成员都能有归属感和安全感。而这正是治愈现代精神危机的一剂良方。但赛珍珠也逐渐发现近代风雨飘摇中的中国,各种各样的来自西方社会的思想和观念如潮水般涌入中国,社会秩序和伦理思想都在经历激烈的变革,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相信如社会达尔文主义一类的学说,相信适者生存的理论。功利主义价值观开始占据人们的头脑。道德开始变得工具化,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能够创造更多的利益,实现功利的目标。人们都只希望尽可能地占有更多的物质,却而不去考虑和追问这种生活的意义,终日沉浸于物质享受中,人越来越虚无。
年轻人们认为他们的世界已经与先辈们的世界很不相同,那些先辈教给他们的被所有人默认、千百年来一直在起着作用的伦理体系不被年轻人认同,并且急切地要与传统决裂。赛珍珠认为当时的中国青年都充溢着一种强烈的反叛心理。他们急于脱离传统文化精神,想要拥抱民主、自由的现代社会,于是他们大声歌颂、模仿和学习所谓的现代精神,但终究只是模仿,因为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根基,对西方文化也是囫囵吞枣似的学习,谈不上什么真正的理解与运用。
二.家庭伦理精神的独特展现
(一)巩固血缘共同体的整体主义
中国传统家庭伦理结构主要表现为以家庭为核心的世代人际关系网,如父子、夫妇、兄弟等。中国传统家庭伦理关系建立在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基础上,这种生产方式决定了农民的生活方式,绝大多数农民活动范围一生都不会超过家庭、村落。所以家庭就成为最重要的存在,它为家庭成员提供物质和精神两方面地安全感,因此家庭被个人所深深地依赖着,家庭的社会地位和价值决定了每个家庭成员的地位和价值,追求和维护家庭利益是每个家庭成员的最大义务。
在《大地》的情节和人物刻画中,家庭伦理中整体主义这一精神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王父作为家里最大的长辈,在一切家庭事物上具有不可挑战的决定权,为王龙挑选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是他的权力,也是义务。而在这件事上,王龙的意见不那么重要。作为儿子,听从父亲为他安排的婚事,是他应尽的义务。小说中写道:
王龙曾因她准不会好看而闷闷不乐。有个好看的老婆可是件大事,别的男人都会祝贺他的。他父亲看到他那不高兴的脸色,对他喊道:“我们要好看女人干什么?我们要的女人得会管家,会养孩子,还得会在田里干活,一个好看的女人會做这些事吗?她会总想着穿什么样的衣裳来配她的脸蛋儿!在我们家那可不行。我们是庄稼人”[2]。
父母包办的传统婚姻模式固然有很多的不合理性,也造成很多悲剧,但赛珍珠却格外看重它在维系家庭和谐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赛珍珠认为当时的中国年轻人只是很长时间以后,才开始掀起反对包办婚姻的浪潮的。赛珍珠更认同中国的传统婚姻理念。赛珍珠认为婚姻是家庭的事,由父母当家做主的婚姻获得幸福的可能性更大。因为父母是了解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家庭的,他们会为儿女挑选一个从整体上更适合自己家庭的结婚对象。赛珍珠认为其美满的比率比西方个性化的浪漫婚姻还要高。
而在作品中,阿兰与王龙的婚姻也一直保持一个比较和谐的状态,如王父当初所设想的那样,阿兰是个十分适合的对象。婚后夫妇二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保持者较和谐的关系。更重要的是,阿兰的到来让王家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发展得更好。
(二)归属感与安全感
传统社会封闭狭隘的生存方式被现代社会以商业文明的方式打破,传统社会的等级结构土崩瓦解。为了打造一个良好的需求体系与交换体系需要细化社会生产的各个领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消解了人类的共同体精神。这种共同体精神的丧失,使人类龟缩于“自我”的洞穴中,人与人之间只有工具性的关系,人们呈现出原子化的生存状态。每个人都以自身为目的,其他一切都是虚无,其他人都成为个人达到目的的手段,将个人封闭在自我利益之中,消解了人类的共同体精神。血缘共同体作为最稳定、最天然的共同体却仍然走向了溃败,现代文明使个人主义发展到极致,共同体的全面溃败造成个体失去归属感与安全感[3]。
赛珍珠曾经深深地体会过这种孤独感。“那不是有意的尖刻,只是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这就使这种尖刻显得更加无情,对于我这个在一个十分注重人际关系的文化背景下长大的人来说,尤为如此……我使自己适应了这种彻头彻尾的新文化背景下的个人主义。”赛珍珠还曾经在自传中写道朋友对她说的一个故事,一个五岁的孩子从没有和自己的奶奶一起住过,这让赛珍珠十分吃惊。一方面是对于亲人之间的陌生感到吃惊,另一方面是她认识到在美国社会,老人并没有任何权力对自己的子女提出任何要求,哪怕是看望自己孙子孙女这样的小事,也要小心翼翼地征询孩子监护人的意见。而在个人主义的影响下,美国社会的老人对于自己的子女后代们也并不关心。赛珍珠记得朋友对她说,他很乐意与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但是母亲却愿意孩子们的拖累,她更想听音乐、旅游,过独立的生活。而对应的,子女也没有赡养老人的义务,很多老人在年老以后无人照顾,只能独居或住进养老院,而子女很少来探望。
在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家庭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居然如此的疏离和冷漠,这使赛珍珠十分推崇中国传统的家庭模式和重视血缘亲情的伦理精神。从赛珍珠的生活经验来看,中国的小孩子从小在一种温馨慈爱的环境中长大。而老人在年老以后依然会得到全部家庭成员的敬重。天伦之乐向来为中国人所重视。在中国传统家庭中,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承担的责任与义务。而责任与义务也同样会带来归属感。在《大地》中,王龙、阿兰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承担着上有老人、赡养孩子的责任,但同时这也为他们的生命赋予了完整的意义和使命。他们为了家人在努力劳动和生活。王龙一年四季为了全家人的生计而辛勤的劳动,让父亲安详晚年,让自己的孩子可以健康茁壮地长大,这些就是他最大的幸福。当看到自己的儿子长得结实又漂亮时,他也会发自内心感觉骄傲。他让王家从吃喝都成问题的贫困家庭发展成了四周远近闻名的富户,这证实了他的价值,他是一个小家族合格的领导者和掌舵人,他值得所有家庭成员的敬重。
阿兰从前在黄家是一个地位最底下的女仆,因为长相不讨人喜爱,所以就连得势的女仆也可以欺辱她,管事的仆人动辄会打骂她,毫无尊严。但是当她嫁入王家,成为王家的一份子后,她的价值被看到了。她不仅出色地完成了家务事,还有余力帮助王龙干田里地农活。王龙深深地体会到是阿兰的到来让这个家庭发展得越来越好,让他们在吃饱穿暖的同时,还可以攒下许多食物,换得一些银钱,所以在前期对阿兰也是颇为敬重的。阿兰在带她大儿子去给黄老太太拜年时,展现出了她对自己所拥有的家庭的自豪感。
而在王家,老人和孩子享受到了充分的安全感。王父即使在饥荒时期,也不用为寻找食物而操心,在最缺少食物的时刻,仅剩的食物也会先给老人吃。不仅如此,还要重视王父精神上的需求,王龙和阿兰让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与爷爺一起住,以慰藉老人的内心。王龙痴傻的女儿也被细心照顾着,终其一生都不受到打扰,自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便体现出中国传统家庭伦理的一种精神,对所有家庭成员都负责。虽然梨花照顾王龙的傻女儿,一方面是由于王龙的嘱托,另一方面是出于梨花本性的善良,但是也有一方面是出自他们是一家人的情谊。在王龙去世后,王虎也代表王家承担了一部分的责任,给予荷花及傻女儿物质上的保障。
(三)贵和精神
中国传统家庭伦理十分看重人际关系的和谐、统一,注重协调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注重协调家庭成员与外界的关系。所有家庭伦理的最终目的都是在追求和谐。和谐乃是中国传统家庭伦理一直追求的价值核心。血缘共同体虽然具有天然的长久性的优势,但是中国传统家庭伦理还是很重视对亲情的维护。“贵和”要求每个家庭成员都时时注重对于亲情的维护,不要做可能会打破和谐的事情。再由“贵和”引申出团结互助共荣共生的精神[4]。
对于一个群体而言,秩序与和谐是相辅相成的:维持秩序是为了保障和增进群体间的和谐,而和谐反过来会促进秩序的安定。传统伦理关系中最重要的是人伦关系,其核心就是要求人们遵循基本的“伦常秩序”,划分清晰家庭内部每个等级的责任与权力,保持家庭成员之间的稳定关系,家庭才能长久发展。家庭内部成员依照辈分划定尊卑长幼,各等级家庭成员依照自己的等级履行义务,其基本精神是尊卑有等,长幼有序。在一个数千年来不停循环重复者乡土世界,老人们拥有更多值得参考的经验和人生阅历,所以他们是值得年轻人的尊崇,所以即使他们已经年老不能劳动,所以也该过得体面、有尊严。子女则需要长辈的指导和帮助[5]。
赛珍珠在《大地》中用了大量的文字去展现王家初始和谐的状态,尤其着重表现王龙夫妇对王父的孝顺。婚前王龙一个人承担了家里的劳动,同时也尽心尽力地照顾王父地生活起居。就在一家人出去逃荒,在街边乞讨时,也会让年老体弱的王父坐在街边休息。书中几次出现王父闲适安逸的晚年生活。
“老人的咳嗽也渐渐见好,他背靠房子的南墙坐着晒太阳,常常半睡半醒,感到温暖而满足。”
而和谐精神除了表现在家庭关系上,它还有更丰富的内涵。在中国传统乡土社会,人们除了生活在一个血缘共同体之中,还生活在地缘共同体之中。一般情况下,一个氏族通常会选择在某一地“同居”或“聚居”,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氏族之间的熟人社会。一个小范围社会的成员之间或多或少都有血缘关系,即便是非血缘的熟人关系,人们依旧按照血缘关系相互称呼,来体现彼此之间的亲密性。人与人之间是通过互惠互利的人情交往,实现人与人之间的长期共存。在《大地》中,王家与邻居们保持着比较和谐的关系,具体表现在王龙结婚、王龙儿子满月等喜事,会邀请王龙的叔叔以及周围的邻居来家里吃酒,这些情节都展现着浓浓的人情味,邻里之间通过仪式性的交往来维持关系[6]。
人情交往同时有一种回报性,基于血缘关系的人际交往,期待获得的回报是有限的,但是在邻里关系间,如果受到了他人的帮助,那么一定要寻找机会来回报,让彼此都有自己的人情来达到平衡,人情的回归与回报,使得人际关系长期保持。王龙与邻居老秦之间的情谊便是一种和谐的人际关系的体现。在所有人都面临饥荒的艰难时刻,老秦给了王龙一把珍贵的豆子,因为这份人情,王龙归来发家后看到老秦孤身一人、生活困苦,便让老秦为自己干活。老秦也没有让王龙失望,此后一直兢兢业业地为王龙管理土地直至离世。老秦去世时,王龙悲伤不已,并且厚葬了老秦。两人之间不仅是雇主与仆人的利益关系,更是一种建立乡土人情关系之上的深厚友谊。
在《大地》中,赛珍珠更注重描绘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状态。书中人与土地的和谐关系,与现代商业文明中基于持续生产的目的而注重保护环境不同,对于王龙来说,土地带有一种伦理色彩[7]。土地能够提供给他们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是生活最重要的根基。人在土地上劳作,找到自己生活的意义,实现人与自身的和谐相处。在贫苦时,王龙整日在土地中辛苦劳作,怀孕的阿兰也主动参与劳动,直到快要生产的前一刻才停下。因为土地与家族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因为在王龙看来,钱会花完,再多的粮食也会有吃完的一天,只有自己的土地是永恒的。镇上的大地主黄家就是从变卖土地开始一步步走向衰落的,这对于王龙是一个深刻的警醒,更加坚定了王龙要誓死守卫自己土地的决心。土地是他眼中最珍贵的事物,他对土地的感情超越了一般意义上人与物的关系,是一种彼此相依,密不可分的关系。
赛珍珠赛《大地》中展现了她对于中国传统家庭伦理的独特思考,由于她独特的双重文化背景,以一种“他者”的视角,看到了中国传统伦理精神的独特文化价值,这有助于我们思考在倡导个性与自由的当代社会,我们如何认识中国传统家庭伦理精神,如何继承其精华以帮助当代人更好的处理个人与家庭、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从而建设一个更加和谐、温情的社会。
参考文献
[1]赛珍珠.我的中国世界—美国著名女作家赛珍珠自传[M].尚营林等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
[2]赛珍珠.大地[M].王逢振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
[3]刘宇,苏继月.价值虚无主义:现代文明深刻的精神危机[J].教学与研究,2018,(03):75-81.
[4]杨威,苏培志.论中国传统伦理的主导精神[J].道德与文明,2007(06):47-51.
[5]谢宜臻.中国传统乡土伦理及其现代转型[D].沈阳:沈阳师范大学,2018.
[6]晏辉.转型中国:伦理基础变迁及其重建[J].道德与文明,2016,(01):8-20.
[7]徐清.赛珍珠小说对乡土中国的发现[J].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04):16-24.
(作者单位: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